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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面人郎”訪問記

冰心全集第四卷 冰心 3732 2018-03-20
十一月二十一日,我到北京工藝美術研究所,去訪問郎紹安同志,我的心情是興奮的。 這幾年來,我常常從報刊和畫報上看到關於“面人郎”的報導,和他以及他的作品的照片。今年春天,我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見到了他的老師趙闊明同志,我們談話中提到這位名馳國外的“面人郎”,我總想能有機會見見才好,今天果然如願以償了。 我進到了他的陽光明朗的工作室,屋裡暖烘烘地,已經生了爐子了。郎紹安同志迎上來親切地和我握手——兩道濃眉,一雙深沉的眼睛,一臉的鬍子茬儿,笑起來顯得直爽,誠懇。 他殷勤地給我倒了一杯茶,我們在他桌邊坐了下來。桌上有幾件他的作品,是中的一段吧,有個手搭涼篷,腋下挾著金箍棒,拳著一條腿站在棉花做的雲端裡的孫悟空,還有其他的戲出;但是我們的談話一開了頭,他就一見如故地對我談起他的童年,他談的那樣生動,那樣親切,把我的全部精神吸引住了,把我想問他的一切,都忘卻了!

“我是前清宣統元年生的,屬雞,照推算該是一九○九年吧。我的祖先是吉林省琿春石山子的人,入關已有三百多年了。我們是滿族鑲紅旗人,可是到了我的父親的時候,家道就很困難了。我父親做小買賣——賣豆腐漿,供不起我們弟兄四個讀書,因此我雖從六歲起讀書,到了十一歲那年就停了學,到天津去學石印的手藝去了……” 他點了一支煙,微微地笑了一笑,笑裡含著陰鬱,“您知道那時候當學徒,可不比現在,受的打罵可多了,我的第一個師傅還好,第二個師傅就厲害極啦!我們那時候學套色石印,印新疆圖,一共有七色,套印錯了,師傅一嘴巴就打過來。我們三個當徒弟的,都只有十二三歲吧,實在受不住了,商量好了,夜裡跳牆走。先從院里扔出被窩去,然後人再一個一個地爬出來。三個孩子在天津舉目無親,怎麼辦呢,就把衣服什麼的賣給打鼓的,湊了點錢買車票回北京。我們都是小孩,只打了半票,哪曉得火車到東便門,車底下鑽上來一個人,也許是鐵路上的人吧,可是舊社會的鐵路上的壞人也不少呵!他看了我們的車票,說:

'不行,你們怎麼打的半票呢? '一下子就把我們帶到車站上去了,車站屋裡坐著一個人對我們拍起桌子,做好做歹的叫我們每人再拿出十吊錢來——現在也就合四角錢吧,可憐我的同伴一個姓榮的連臉盆被窩都讓他們扣下了,結果我們還是從東便門就被攆下車了! “我從東便門走到宮門口——就是魯迅故居的那地方——回到了家。我們家裡生活仍是很困難,我一時也不知道做什麼好……“有一次我在白塔寺廟會上,看見有捏面人的,這位就是我的師傅趙闊明同誌了,我站在旁邊看他手裡揉著一團一團的帶顏色的面,手指頭靈活極啦,捏什麼像什麼,什麼小公雞啦,老壽星啦,都像活的一樣!我看得入了迷,一天也捨不得離開,我總挨在他身邊,替他做這做那,替他買水喝,買東西吃,他挪地方我就替他搬東西什麼的,我們就攀談起來了。

他問我姓甚名誰,住在哪裡。我都說了。他說:'我也住在宮門口,怎麼不認得你呢? '我回家去天已經晚了,父親正要責怪我,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我還懇求地說:'我喜愛這個!我想學捏面人。 '父親答應了,同趙闊明老師一說,說成功了。 “我跟師傅學了一個多月,自己就能捏些東西,出去哄小孩兒了。反正是粗活,什麼小鳥啦,小兔啦,胖娃娃啦,不能說好,可是小孩說像說好就行了。一件賣一'小子兒'或者一'大子兒'的,一分鐘能捏上一個,就夠我生活的了。 “就這樣一邊賣一邊學,一年多的功夫,我就會捏戲文,什麼'二進宮'啦,'三娘教子'啦……那時候師傅就上天津去了。我只好自己買些香煙裡有戲文的洋畫,照著來捏。可是洋畫上一齣戲只有一場,不夠生動,我想捏戲中人物的每一個動作,我就開始去聽戲,又沒有錢,買不到前排的座位,只好在後邊遠遠地看吧,看完回來,回憶,揣摩戲中人的種種神情動作,常常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從此我就過起遊藝的生涯了,我和我的愛人,背著箱子,拉著大孩子,抱著小孩子,一家人走遍了天涯海角。我們到過天津、青島、煙台、威海衛……也到了上海,在靜安寺路交通銀行的石頭窗台上擺過小攤。那時我捏的小面人,就有人來收買,轉賣給外國人,什麼佛爺啦、壽星啦、胖娃娃啦,湊成一打,送到外國去。雖然常有一二百打的定貨,可是經過中間的剝削,到了我手裡,也就所餘無幾了! ”

他又燃了一支煙:“您可別怪我,我一提到從前的事情,就激動,就難過!舊社會真是個陷人坑,像我們這樣靠手藝吃飯的勞動人民,到哪裡也沒有活路!我們拖兒帶女,到處飄流,有時候連飯也吃不上,連店也住不到……” 憤怒和痛苦湧上了他的眉頭,他的聲音也就顫動急促了: “我們在哪一個地方都呆不長,不流浪是不行的,我們又走了京漢線,東北、西北,到處都受著欺凌。不說別種壞人吧,就是舊軍人,國民黨的士兵……那年在張家口的康莊,我在一個兵營門口,正捏著一個胖娃娃吹號,一個號兵過來看見了,就瞪眼問:'你捏的這是什麼?你不是在形容我?'我也氣了,我說'我捏的是胖娃娃,我想捏你還捏不好呢!'他狠狠地飛起一腳,把我的箱子踢翻,玻璃都粉碎了!

“有時候呢,一個大兵把我的面人拿走了,我跟到營門口,另一個大兵出來就給我一個大嘴巴……還有日本人時代,更不用提了,日本人當然可恨,狗腿子的翻譯就更其可惡,……咳,從前的苦日子,說它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呵!” 他完全激動了,頭也低了下去。我覺得很惶恐,也很窘,我是來欣賞他的作品,和他談談他目前的工作的,怎麼會引起他談到他傷心的舊事呢?正在我局促不安的時候,他抬起頭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對不起,你可別介意……” 我趕緊笑說:“可不是,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譬如做了一場惡夢,您還是談談現在的工作吧。” 他的臉上開朗了,微笑從嘴角展到眼邊:“解放後一切都變好了,人民政府十分地重視民間藝人,當人民政府發現了我的手藝,就把我從窮苦中救拔了出來,讓我專心地研究我的藝術。如今我們再不流浪了,我每月有固定的工資,生活平穩安定了,我也能精心地做些細活,不怕加工,不怕費料,只要我做的好——現在的條件真是好極了!”

我問說:“您去年還去過英國,我從報紙上看見了……” 他很謙虛地微笑了:“我們經過烏蘭巴托……巴黎……一路都很好。我一輩子坐過多少次海船,在無風三尺浪的海上都過去了,因此我坐飛機也不覺得怎樣。” 他一句也不提他在倫敦表演捏面人的技術的時候,那種受人歡迎的光景,多麼謙遜的藝術家呵! 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激動之餘,似乎有點疲倦,我也就不再多問了。在我站起的時候,看見桌上一個帶格的木盤,裡面放著些骨片,錐子,小木梳之類的東西,就問這是否工具,他說是的,而且工具也很簡單。他掀起木盤上一塊遮著的白布,底下有一小條一小條像顏色粉筆似的熟面,這便是他的材料了。他說這熟面是四分之三的麵粉和四分之一的江米麵,和起,燙熟,再上鍋蒸,然後調上顏色和蜂蜜,揉搓起來,做成的面人就可一二十年不裂不壞的。

當我讚歎說這手藝不容易學的時候,他又微笑了,說: “也容易也不容易,百分之十靠師傅指點,百分之九十靠自己研究揣摩!” 我問:“您現在帶徒麼?” 他指著桌邊站著的一個小姑娘說:“她是我的學徒,也是我的女兒。” 已經到了他下班的時候,我不敢再耽誤他的工夫,就向他道謝告辭,他親切地和我握手,又讓他女兒郎志麗帶我到資料室去參觀他的作品。 架子上擺的真是琳瑯滿目,他的比較新的作品,如“雞毛信”,“採茶撲蝶”等逼真細膩,不必說了;而我所最愛的,還是一小組一小組的舊北京街頭小景,什麼賣糖葫蘆的——一個戴灰呢帽子穿黑色長袍的人,左臂挎著一個小籃子,上面插滿了各種各樣的冰糖葫蘆;剃頭的——一個披著白布的人低頭坐在紅板凳上,旁邊放著架子和銅盆;賣茶湯的;賣沙鍋的;吹糖人的;無不維妙維肖!其中最使我動心的,是一件“打糖鑼的”,是我童年最喜歡最熟悉的東西,我想也是“面人郎”自己最深刻的童年回憶吧,因為這一件做得特別精巧細緻:一副帶篷兒的挑子,上面掛著幾隻大拇指頭大小的風箏;旁邊掛著幾隻黃豆大小的花臉面具,幾隻綠豆大小的空鐘;裡面格子上擺著一行一行的半個米粒大小的小白鴨子,框盒裡放著小米大小的糖球……凡是小孩子所想望的玩的吃的,真是應有盡有了!我真不知他是怎麼捏的,會捏得這麼小,這麼可愛!

這都是“面人郎”小時候最熟悉的北京街頭巷尾的一切,也是我自己童年所熟悉的一切,當我重新看見這些形象的時候,心頭湧起的卻是甜柔與辛酸雜揉的味道,童年的回憶是甜柔的,而那時的人民生活,卻是多麼辛酸呵!尤其是像“面人郎”所說的“靠手藝吃飯的勞動人民”,什麼吹糖人的,賣糖葫蘆的,打糖鑼的……都是我們極其熟識的朋友——他們除了從我們手裡接過“一大子兒”或“一小子兒”的時候,偶然會微微地一笑,而眉宇之間卻是何等地悲涼憂抑呵! 走出大門,頭上照耀著正午燦爛的太陽。轉幾個彎,就走上光滑平坦的柏油路,這柏油路還是在一條胡同里。這條胡同的小學校正放午學,三三兩兩帶著紅領巾的小孩子們,邊說邊笑地迎面走來,一輛簇新的載滿了乘客的公共汽車平穩而飛速地從我身旁駛過……我從微茫的回憶中猛然驚醒!這是北京街頭巷尾的景象,也正是“面人郎”所說,“解放後,一切都變好了!”我心頭辛酸的感覺煥然消失了,餘剩的一絲甜柔,漸漸擴大成為滿懷的歡樂。

我向著明朗的高天長長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舉起輕快的腳步,向前走去。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北京。 來以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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