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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喀布爾人》

冰心全集第四卷 冰心 5169 2018-03-20
〔印度〕泰戈爾著 我的五歲的女兒敏妮,沒有一天不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 我真相信她這一生沒有一分鐘是在沉默中度過的。她母親時常為此生氣,總是打斷她的話頭,可是我就不這樣做。看到敏妮沉默是很不自然的,她倘若半天不說話,我就不能忍受。 因此我和她的談話一直是很熱鬧的。 比方說,一天上午,我正在寫我的新小說第十七章的時候,我的小敏妮溜進房間裡來,把小手放在我的手心裡,說: “爸爸!看門的拉蒙達雅,管烏鴉叫'五鴉'。他什麼都不懂,對不對?” 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她解釋世界上的語言是不同的,她已經轉到另一個話題的高潮。 “您猜怎麼著,爸爸?普拉說云裡有一隻象,從鼻子裡噴出水來,天就下雨了!”

當我靜坐在那兒思索著怎樣來回答她最後的問題的時候,她忽然又提出了一個新問題: “爸爸!媽媽跟您是什麼關係呢?” 我不知不覺地低聲自語著:“她在法律上是我的親愛的妹喀布爾是阿富汗的首都。喀布爾人在印度做小販的很多。——譯者妹!”但是我繃起臉來敷衍她道:“去跟普拉玩去吧,敏妮!我正忙著呢!” 我屋子的窗戶是臨街的。這孩子就在我書桌旁,靠近我腳邊坐下來,用手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膝蓋玩。我正在專心地寫小說的第十七章。小說中的主人公普拉達·辛格,剛剛把女主人公康昌拉達抱住,正要帶著她從城堡的三屋樓窗子裡逃出去,忽然間敏妮不玩了,跑到窗前,喊道:“一個喀布爾人!一個喀布爾人!”下面街上果然有一個喀布爾人,正在慢慢地走過。他穿著寬大的污穢的喀布爾族服裝,裹著高高的頭巾;背著一個口袋,手裡拿著幾盒葡萄乾。

我不知道我女兒看到這個人有什麼感想,但是她開始大聲地叫他。 “哎!”我想,“他要進來了,我這第十七章永遠寫不完了!”就在這時候,那個喀布爾人回過身來,抬頭看這孩子。她看到這光景,卻嚇住了,趕緊跑到媽媽那裡去躲起來了。她糊里糊塗地認為這大個子背著的口袋裡也許有兩三個和她一樣的孩子。這時那小販已經走進門裡,微笑著和我招呼。 我書裡的男女主人公的情況是那樣地緊急,當時我想既然已經把他叫進來了,我就停下來買一點東西。我買了點東西,開始和他談到阿卜都·拉曼①、俄國人、英國人和邊疆政策。 他要走的時候,問道:“先生,那個小姑娘在哪兒呢?” 我想到敏妮不應當有這種無謂的恐懼,就叫人把她帶出①十九世紀末葉阿富汗的國王。

——譯者來。 她站在我的椅子旁邊,望著這個喀布爾人和他的口袋。他遞給她一些乾果和葡萄乾,但是她沒有動心,只是更緊緊地靠近我,她的疑懼反而增加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可是,沒過幾天,有一個早晨,我正要出門,出乎意外地發現敏妮坐在門口長凳上,和那個坐在她腳邊的大個兒喀布爾人,又說又笑。我這小女兒,一生中除了她父親以外,似乎從來沒遇見過這麼一個耐心地聽她說話的人。她的小紗麗的角上已經塞滿了杏仁和葡萄乾——她的客人送給她的禮物。 “你為什麼給她這些東西呢?”我說,一面拿出一個八安那①的銀角子來,遞給了他。這人不在意地接了過去,丟進他的口袋裡。 糟糕得很,一個鐘頭以後我回來時,發現那個不祥的銀角子引起了比它的價值多一倍的麻煩!因為這喀布爾人把銀角子給了敏妮,她母親看到這亮晶晶的小圓東西,就不住地追問:“這個八安那的小角子,你從哪裡弄來的?”

“喀布爾人給我的,”敏妮高興地說。 “喀布爾人給你的!”她母親嚇得叫起來。 “呵,敏妮!你怎麼能拿他的錢呢?” 我正在這時候走進了門,把她從危急的災難中救了出來,我自己就對她進行盤問。 我發現這兩個人會面不止一兩次了。喀布爾人用乾果和①印度幣名,一個盧比的十六分之一。 ——譯者葡萄乾這種有力的賄賂,把這孩子當初的恐怖克服了,現在這兩人已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們常說些好玩的笑話,給他們增加許多樂趣。敏妮滿臉含笑地坐在喀爾爾人的面前,小大人似地低頭看著這大高個兒:“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你口袋裡裝的是什麼?” 他就用山民的鼻音回答說:“一隻象!”也許這並不可笑,但是這兩個人多麼欣賞這句俏皮話!依我看來,這種小孩子和大人的對話裡面,帶有一些非常引人入勝的東西。

這喀布爾人也不放過開玩笑的機會,便反問道:“那麼,小人兒,你什麼時候到你公公家去呢?” 孟加拉的小姑娘,多半早就听說過公公家這一回事了。但是我們有點新派作風,沒有讓孩子知道這些事情,敏妮對於這個問題一定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她不肯顯露出來,卻機靈地回答道:“你到那裡去麼?” 可是在喀布爾人這一階層中間,誰都知道,“公公家”這幾個字有一個雙關的意思。那就是“監獄”的雅稱,一個不用自己花錢而照應得很周到的地方。這粗魯的小販以為我女兒是指這個說的。 “呵,”他就向幻想中的警察揮舞著拳頭說: “我要揍我的公公!”聽到他這樣說,想像到那個狼狽不堪的“公公”,敏妮就哈哈大笑起來,她那了不起的大個子朋友也跟她一起笑著。

那些日子是秋天的早晨,正是古代的帝王出去東征西討的季節;我卻在加爾各答我的小角落裡,從來也不走動,卻讓我的心靈在世界上漫遊。一聽到別的國家的名字,我的心就飛往那邊去,在街上一看到一個外國人,我的腦子裡就要織起夢想的網,——他那遙遠的家鄉的山嶺啦、溪谷啦、森林啦,佈景裡還有他的茅舍和那些遠方山野的人們自由獨立的生活。 也許因為我過的是植物一般固定的生活,叫我去旅行,就等於當頭一個霹靂,所以在我眼前幻現的漫遊景象,加倍生動地在我的想像中重複地掠過。看到這個喀布爾人,我立刻神遊於光禿禿的山峰之下,在高聳的山嶺間,有許多窄小的山徑蜿蜒出入。我似乎看見那連綿不斷的、馱著貨物的駱駝,一隊隊裹著頭巾的商人,有的帶著古怪的武器,有的帶著長矛,從山上向著平原走來。我似乎看見——但是正在這時,敏妮的母親就要來打擾,她央求我“留心那個人”。

敏妮的母親偏偏是個極膽小的女人。只要她一聽見街上有什麼聲音,或是看見有人向我們的房子走來,她就立刻斷定他們不外乎是盜賊、醉漢、毒蛇、老虎、虐疾菌、蟑螂、毛蟲,或是英國的水手。甚至有了多年的經驗,她還不能消除她的恐怖。因此她對於這個喀布爾人充滿了疑慮,常常叫我注意他的行動。 我總是笑一笑,想把她的恐懼慢慢地去掉,但是她就會很嚴肅地向我提一些嚴重的問題。 小孩從來沒有被拐走過麼? 那麼,在喀布爾不是真的有奴隸制度麼? 那麼,說這個大漢把一個小娃娃抱走,會是荒唐無稽的事情麼? 我辯解說,這雖然不是不可能,但多半是不會發生的。可是這解釋還不夠,她的恐怖始終存在著。因為這樣的事沒有根據,那麼不讓這個人到我們家裡來似乎是不對的,所以他們的親密友誼就不受約束地繼續著。

每年一月中旬,拉曼,這個喀布爾人,總要回國去一趟,快動身的時候,他總是忙著挨家挨戶去收欠款。今年,他卻勻出工夫來看敏妮。旁人也許以為他們兩人有什麼密約,因為他若是早晨不能來,晚上總要來一趟。有時在黑暗的屋角,忽然發現這個高大的、穿著寬大的衣服背著大口袋的人,連我也不免嚇一跳,但是當敏妮笑著跑進來,叫著“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的時候,年紀相差得這麼遠的這兩個朋友,就沉沒在他們的往日的笑聲和玩笑裡,我也就覺得放心了。 在他決定動身的前幾天,有一天早晨,我正在書房裡看校樣。天氣很涼。陽光從窗外射到我的腳上,微微的溫暖使人非常舒服。差不多八點鐘了,早出的小販都蒙著頭回家了。 忽然我聽見街上有吵嚷的聲音,往外一看,我看見拉曼被兩個警察架住帶走了,後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喀布爾人的衣服上有些血跡,一個警察手裡拿著一把刀。我趕緊跑出去,攔住他們,問這是怎麼回事。眾口紛紜之中,我打聽到有一個街坊欠了這小販一條軟浦①圍巾的錢,但是他不承認他買過這件東西,在爭吵之中,拉曼把他刺傷了。這時在盛怒之下,這犯人正在亂罵他的仇人,忽然間,在我房子的涼台上,我的小敏妮出現了,照樣地喊著:“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拉曼回頭看她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笑容。今天他胳臂底下沒有夾著口袋,所以她不能和他談到關於那隻象的問題。她立刻就問到第二個問題:“你到公公家裡去麼?”拉曼①離德里不遠的一個印度城市。 ——譯者笑了說:“我正是要到那兒去,小人兒!”看到他的回答沒有使孩子發笑,他舉起被銬住了的一雙手,“呵,”他說,“要不然我就揍那個老公公了,可惜我的手被銬住了!”

因為蓄意謀殺,拉曼被判了幾年的徒刑。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他被人忘卻了。我們仍在原來的地方做原來的事情,我們很少或是從來沒有想到那個曾經是自由的山民正在監獄裡消磨時光。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連我的快活的敏妮,也把她的老朋友忘了。她的生活裡又有了新的伴侶。她長大了,她和女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她總是和她們在一起,甚至不像往常那樣到她爸爸的房間裡來了。我幾乎很少和她攀談。 一年一年過去。又是一個秋天,我們把敏妮的婚禮籌備好了。婚禮定在杜爾伽大祭節舉行。在杜爾伽回到凱拉斯去的時候,我們家裡的光明也要到她丈夫家裡去,把她父親的家丟到陰影裡。 早晨是晴朗的。雨後的空氣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陽光就像純金一般燦爛,連加爾各答小巷裡骯髒的磚牆,都被照映得發出美麗的光輝。打一清早,喜事的喇叭就吹奏起來,每一個節拍都使我心跳。拍拉卑①的悲調彷彿在加深著我別離在即的痛苦。我的敏妮今晚就要出嫁了。

從清早起,房子裡就充滿了嘈雜和忙亂。院子裡,要用竹竿把布篷撐起來;每一間屋子和走廊裡要掛上丁丁噹噹的吊燈。真是沒完沒了的忙亂和熱鬧。我正坐在書房裡查看帳①一種印度音樂曲調名。 ——譯者目。有一個人進來了,恭敬地行過禮,站在我面前。原來是拉曼,那個喀布爾人。起先我不認識他。他沒有帶著口袋,沒有了長頭髮,也失去了他從前的那種生氣。但是他微笑著,我又認出他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拉曼?”我問他。 “昨天晚上,”他說,“我從監獄裡放出來了。” 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我從來沒有跟傷害過自己的同伴的人說過話,我一想到這裡,我的心瑟縮不安了,我覺得碰巧他今天來,這不是個好的預兆。 “這兒正在辦喜事,”我說,“我正忙著。你能不能過幾天再來呢?” 他立刻轉身往外走,但是走到門口,他遲疑了一會說: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小人兒呢,先生,只一會兒工夫?”他相信敏妮還是像從前那個樣子。他以為她會像往常那樣向他跑來,叫著:“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他又想像他們會和往日一樣地在一起說笑。事實上,為著紀念過去的日子,他帶來了一點杏仁、葡萄乾和葡萄,好好地用紙包著,這些東西是他從一個老鄉那裡弄來的,因為他自己的一點點本錢已經用光了。 我又說:“家裡正在辦喜事,今天你什麼人也見不到。” 這個人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不滿意地看了我一會,說聲“再見”,就走出去了。 我覺得有點抱歉,正想叫住他,發現他已自動轉身回來了。他走近我跟前,遞過他的禮物,說:“先生,我帶了這點東西來,送給那小人兒。您可以替我交給她吧?” 我把它接過來,正要給他錢,但是他抓住我的手說:“您是很仁慈的,先生,永遠記著我。但不要給我錢!——您有一個小姑娘;在我家裡我也有一個像她那麼大的小姑娘。我想到她,就帶點果子給您的孩子——不是想賺錢的。” 說到這裡,他伸手到他寬大的長袍裡,掏出一張又小又髒的紙來。他很小心地打開這張紙,在我桌上用雙手把它抹平了。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手印。不是一張相片。也不是一幅畫像。這個墨跡模糊的手印平平地捺在紙上。當他每年到加爾各答街上賣貨的時候,他自己的小女兒的這個印跡總在他的心上。 眼淚湧到我的眼眶裡。我忘了他是一個窮苦的喀布爾小販,而我是——,但是,不對,我又哪兒比他強呢?他也是一個父親呵。 在那遙遠的山舍裡的他的小帕拔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小敏妮。 我立刻把敏妮從內室裡叫出來。別人多方阻撓,我都不肯聽。敏妮出來了,她穿著結婚的紅綢衣服,額上點著檀香膏,打扮成一個小新娘的樣子,含羞地站在我面前。 看著這景象,喀布爾人顯出有點驚訝的樣子。他不能重溫他們過去的友誼了。最後他微笑著說:“小人兒,你要到你公公家裡去麼?” 但是敏妮現在懂得“公公”這個詞的意思了,她不能像從前那樣地回答他。聽到他這樣一問,她臉紅了,站在他面前,把她新娘般的臉低了下去。 我想起這喀佈人和我的敏妮第一次會面的那一天,我感到難過。她走了以後,拉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就在地上坐下來。他突然想到在這悠長的歲月裡他的女兒一定也長大了,他必須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見她的時候,她一定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在這八年之中,她怎麼可能不發生什麼變故呢? 婚禮的喇叭吹起來了,溫煦的秋天的陽光傾瀉在我們周圍。拉曼坐在這加爾各答的小巷裡,卻冥想著阿富汗的光禿禿的群山。 我拿出一張鈔票來,給了他,說:“回到你的家鄉,你自己的女兒那裡去吧,拉曼,願你們重逢的快樂給我的孩子帶來幸運!” 因為送了這份禮,在婚禮的排場上我必須節省一些。我不能用我原來想用的電燈,也不能請軍樂隊,家裡的女眷們感到很失望。但是我覺得這婚筵格外有光彩,因為我想到,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久出不歸的父親和他的獨生女兒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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