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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致趙清閣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10996 2018-03-20
清閣: 回來後文藻病了幾天,忙了些日子他已好了。我們已開始玩了些地方:玄武湖不錯,四望很清曠,城牆和遠山和塔都很美;到雞鳴寺正有小風雨,情景適合;胭脂井沒有找到;(烏衣巷聽說窄小不堪,不敢去,怕幻像消滅)中山陵最好,乾淨空曠,樹木都青起來了,比我十年前的印象好得多,譚墓有毀傷毀跡,明孝陵太小,看過昌平十三陵的人,覺得不過癮。小孩子對於那十幾對石人石馬倒非常欣賞。歸途到了莫愁湖,真是太傷情了!一半已淪為稻田,勝棋樓牆上滿是“名人留跡”;秦淮河是,一道臭水;畫舫更難看。我想古人平民遊玩的地方太少。有一點水就高興,如北平之什剎海,南京之莫愁湖,都是這樣,使弔古者不勝失望。今天下午擬去燕子磯,我想江邊一定氣魄大一點。你何時能來?我們行止還未大定。昨天給振鐸去了一信,託他幾件事,有些是你接頭的,晤見時請你向他要信看,商討商討。得美國或蜀中朋友信否?江南天氣到底好,北平恐怕現在正是花開時候,我真想中央公園(即今中山公園)的牡丹!匆此即祝著好冰心四六年九月廿三日無家樂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徵人遊子,一想到家,眼裡會充滿了眼淚,心頭會起一種甜酸雜揉的感覺。這種描寫,在中外古今的文裡,不知有多少,且不必去管它。 但是“家”,除開了情感的公子,他那物質方面,包羅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雞犬貓豬;上自亭台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鹽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說到管家,那一個主婦不皺眉?一說到搬家,那一個主婦不頭痛? 在下雨或雨後的天,常常看見蝸牛拖著那粘軟的身體,在那凝澀潮濕的土牆上爬,我對它總有一種同情,一番憐憫!這正是一個主婦的象徵! 蝸牛的身體,和我們的感情是一樣的,綿軟又怯弱。它需要一個厚厚的殼常常要沒頭沒腦的鑽到裡面去,去求安去取暖。這厚厚的殼,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鹽罐所組織成的那個沉重而復雜的家!結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時間很短,而背拖著這厚殼,咬牙蠕動的時候居多!

新近因為將有遠行,便暫時把我的家解散了,三個孩子分寄在舅家去,自己和丈夫借住在親戚或朋友的家中,東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亂跑,居然嚐到了二十年來所未嚐到的自由新鮮的滋味,那便是無家之樂。 古人說“無官一身輕”,這人是一個好官!他把做官當做一種責任,去了官,卸了責任,他便一身輕快,羽化而登仙。 我們是說“無家一身輕”,沒有了家,也沒有了責任,不必想菜單,不必算帳,不必灑掃,不必……哎喲,“不必”的事情就數不清了。這時你覺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發亮,腦筋加倍靈活,沒事想找事做。 於是平常你聽不見的聲音,也聽見了;平常看不出顏色,也看出了;平常想不起人物和事情,也一齊想起了;多熱鬧,多燦爛,多親切,多新鮮?

這次回到南京來,覺得南京之秋,太可愛可憐了,天空藍得幾乎趕得上北平,每天夜裡的星星和月亮,都那麼清冷晶瑩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來,睜眼看見紗窗外一片藍空,等不了扣好衣紐,便逼得人跑到門外去:在那蒙著一層微霜的纖草地上,自在疏情的躺著十幾片稀落的紅黃的大楓葉,垂柳在風中快樂的搖曳,池裡的鳳尾紅魚在浮萍中間自由唼喋著,看見人來,潑剌地便遊沉下去了。 這一天便這樣自由自在的開始。 我的朋友們,都住在頤和路一帶,早起就開始了頤和路的巡禮,為著訪友,為著吃飯,這頤和路一天要走七八遭。我曾笑對朋友說,將來南京市府要翻修頤和路的時候,我要付相當的修理費的,因為我走的太多了。 朋友們的氣味,和我大都相投,談起來十分起勁,到了快樂和傷心時候,都可以掉下眼淚,也有時可以深到忍住眼淚。本來麼,這八九年來世界,國家,和個人的大變遷,做成了多少悲歡離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這九年的光陰,把我們從“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從頭細說,分析力和理會力都加強了,忽然感到了九年前所未感覺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嘗沒有從前所未感覺到的寧靜和自由。

談夠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於是一窩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們發現玄武湖上,憑空添出了八個幽靜清雅的角落,這裡常常是沒有人,或者是一兩個無事忙的孩子,佔住這小亭或小橋的一角。這廣大的水邊,一洗去車水船龍的景象,把晴空萬里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濃纖纖的草地,靜悄悄的樓台,都交付了我們這幾個閒人。 我們常常用寶愛珍惜的心情走了進來,又用留戀不捨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許多角落,連大街上也多出無數五光十色、眩目奪人的窗戶。貨色是件件便宜,樣樣新鮮!好久不開發家用了,彷彿口袋裡的錢,總是用不完,於是東也買點,西也買點,送人也好,留著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揮霍的快感。當我提著、夾著、捧著一大堆東西,飄飄然回到寓所的時候,心中覺得我所喜歡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這糖果後面一種揮霍的快樂。

還有種種紙牌戲:十年前我是決不玩的,覺得這是耗時傷神的事情。抗戰以後,在寂寞困苦的環境中,沒有了其他戶外的娛樂,紙牌就成為唯一的遊戲。到了重慶,在空襲最猛烈的季節,紅球掛起,警報來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緊急警報的時間也常常攤開紙牌,來鬆弛大家緊張的心情。 但那還是拿玩牌當作一種工具,如平常大學教授之“衛生牌”,來調和實驗室裡單調的空氣。這次玩牌卻又不同了,彷彿我是度一種特別放縱的假期,橫豎夜裡無須早睡,早晨無須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於是六七天來,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幾個朋友,邊笑邊談,一邊是有天沒日的玩著種種從未玩過的紙牌花樣。 這無家之樂,還在綿延之中,我們還在計算著在遠行之前,擠出兩三天去遊山玩水……但我已有了一種隱穩寂寞的感覺!記得幼年在私塾時期,從年夜晚起,鑼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襲來,真是“道場散了”!一會兒就該燒燈睡覺,在冷冷的被窩中,溫理這十五天來昏天黑地的快樂生涯,明天起再準備看先生的枯皺無情的臉,以及書窗外幾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創造蝸牛時候,就給它背上一個厚厚的殼,肯背也罷,不肯背也罷,它總得背著那厚殼在蠕動。一來二去的,它對這厚殼,發生了情感。沒有了這殼,它雖然暫時得到了一種未經驗過的自由,而它心中總覺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鑽進去的那一個殼,是遠在海外的東京。和以前許多的殼一樣,據說也還清雅,再加上我的穩靜的丈夫,和嬌憨的小女,為求安取暖,還是不差! 是殼也罷,不是殼也罷,“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南京頤和路從重慶到箱根從羽田機場進入東京已經是夜裡。呈現在街燈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見人影,比起人聲嘈雜、車輛擁擠的上海完全成了兩樣。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決不是這樣寂靜。我到東京的第三天,友人帶著去了箱根。

從東京到橫濱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無邊的瓦礫、衣衫襤褸的婦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道路很平坦光潔。快到箱根,森林漸漸深起來,紅葉映著夕陽,彎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層秀媚。在山路大轉彎的地方,富士山頭頂雪冠、裹著紫雲、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 比起歐美的一流旅館,箱根的旅館也不算差。從窗口望去,到處溢滿東洋風味。山嶺、房檐、石塔、小橋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適。 那一夜我怎麼也不能入睡,各種各樣的想法千頭萬緒,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有這樣的感情。 這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來,捲起窗簾,完全裹住了山巒的濃霧中隱約地露出青鬆的綠色。 “啊!我的歌樂山!”突然間多麼想這樣叫一聲——重慶的奇峰歌樂山是我的。

我必須在這裡介紹那令人留戀的歌樂山。歌樂山比起箱根來要小得多,紅葉也沒有這樣多。歌樂山被茂密的松林包裹著,一到春天,鮮紅的杜鵑漫山盛開。 春夜裡可以聽到杜鵑那令人傷感的鳴叫,山上杜鵑花的紅色據說就是杜鵑吐的血染的。 轟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萬里。 驚慌的尖叫的警報聲中,帶著食糧、飲水、蠟燭、毛毯、抱著孩子跑進陰冷的防空洞。 這裡面,嚇得發抖的婦人和孩子們,臉色變得發青。 我們沒有聲音,對著頭上飛過的成群的飛機和轟轟的爆炸聲、還有那猛烈搖動的狂風長長地嘆息,然後好不容易爬上山頂,望著被滾滾白煙籠罩著的重慶、惦念著自己的親人是否安全。 夜間轟炸一定是美麗的星月夜。在夜裡我們不進入洞中。

讓孩子們睡下之後,抱在膝上,等待在狹窄的洞口。 往下看螢火蟲一樣的光亮漸漸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圍,萬籟俱靜,只有遠處傳來的微弱的犬吠聲。 嘉陵江猶如銀白色的絹帶。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見機影,只有爆炸聲漸漸地傳來,突然有幾條探照燈光在天空中一掃而過。 “打中了!”“打中了!”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樣的飛機搖晃著沖向重慶,緊接著是震撼大地的爆炸聲,火光衝上了天空。 就這樣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樂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過的。 可怕的、令人詛咒的戰爭。 戰爭結束我們懂得了怨。而且我們雖然體驗了激烈的戰爭,也懂得了同情和愛。因此,我在歌樂山最後的兩年中,聽到東京遭受轟炸的時候,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之情。我想像得出無數東京的年輕女性擔心著丈夫和親人,背著軟弱的孩子在警報聲中擠進放空壕那悲慘的樣子。

看見了東京我想起了重慶,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樂山。 痛苦給了我們貴重的教訓。最大的繁榮的安樂不能在侵略中得到,只有同情和互助的愛情才能有共存共榮。 今後永遠再也不要使歌樂山和箱根成為疏散地,要讓熱愛山水的人們常常登上山頂享受美麗的風光,不能再從自然的美中擠進黑暗的防空壕。 (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東京)(劉福春譯)(本篇最初發表於日本,原為日文。)給日本的女性去年秋天,八月十日夜,戰爭結束的電訊,像旋風似的,迅速的傳布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我自己是在四川的一座山頭,望著滿天的繁星,和山下滿地的繁燈,聽到這盼望了八年的消息!在這震撼如狂潮之中,經過了一陣昏亂的沉默。就有幾個小孩子放聲大笑,有幾個大孩子放聲大哭,有幾個男客人瘋狂似的圍著我要酒喝!沒有笑,沒有哭,也沒有喝酒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一直沉默著! 這沉默從去年八月十日夜一直綿延著。我一直苦悶,一直不安,那時正在復員流轉期中,我不但沒有時間同別人細談,也沒有時間同自己檢討。能夠同自己閑靜的會晤,是一件絕頂艱難的事! 在離開中國的前一星期,我抽出萬忙的三天,到杭州去休息。秋陽下的西湖景物,喚起了我一種輕鬆怡悅的心情,但我心中潛在的煩悶,卻沒有一刻離開我。終於在一夜失眠之後,我忽然在第二天早晨悄然走出我的住處,繞過了西泠橋,面迎著淡霧下一片漣漪的湖光,踏著芳草上零零的露珠,走上“一株楊柳一株桃”的蘇堤,無目的地向著無盡的長堤走……如同妝束梳洗拜訪貴賓一般,我用湖光山色來浸洗我重重的塵穢,低頭迎接我內在的自己。 堤上幾乎是斷絕行人。在柳枝低拂的水邊,有幾個小女孩子,在高聲背誦她們的書本。 遠山近塔,在一切光明迷鎊之中,都顯得十分莊嚴,十分流麗。 無目的地順著長堤向前走著,走著;我漸漸的走近了我自己,開始作久別後的寒暄。出乎意外的,我發現八年的痛苦流離,深憂痛恨,我自己仍舊保存著相當的淳樸,淺易和天真。 她——我的“大我”,很穩重和藹的告訴我: 世界上最大的威力,不是旋風般的飛機,巨雷般的大砲,鯊魚般的戰艦,以及一切摧殘毀滅的戰器——因為戰器是不斷的有突飛猛進的新發明。擁有最大威力的,還是飛機大砲後面,沉著的駕駛射擊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理智的人類。 機器是無知的,人類是有愛的。 人類以及一切生物的愛的起點,是母親的愛。 母親的愛是慈藹的,是溫柔的,是容忍的,是寬大的;但同時也是最嚴正的,最強烈的,最抵禦的,最富有正義感的! 她看見了滿天的火焰,滿地的瓦礫,滿山滿谷的枯骨殘骸,滿城滿鄉的啼兒哭女……她的慈藹的眼睛,會變成銳明的閃電,她的溫柔的聲音,會變成清朗的天風,她的正義感,會飛翔到最高的青空,來叫出她嚴厲的絕叫! 她要阻止一切侵略者的麻醉蒙蔽的教育,阻止一切以神聖科學發明作為戰爭工具的製造,她要阻止一切使人類互相殘殺毀滅的錯誤歪曲的宣傳。 因為在戰爭之中,受最大痛苦的,乃是最偉大的女性! 在戰爭裡,她要送她千辛萬苦扶持撫養的丈夫和兒子,走上毀滅的戰場;她要在家裡田間,做著兼人的勞瘁的工作;她要捨棄了自己美麗整潔的家,拖兒帶女的走入山中谷裡;或在焦土之上,瓦礫場中,重新搭起一個聊蔽風雨的小篷。她流乾了最後一滴淚,灑盡了最後一滴血,在戰爭的悲慘昏黑的殘局上面……含辛茹苦再來拾收,再來建設,再來創造。 全人類的母親,全世界的女性,應當起來了! 我們不能推諉我們的過失,不能逃避我們的責任,在信仰我們的兒女,抬頭請示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否以大無畏的精神,凜然告訴他們說,戰爭是不道德的,仇恨是無終止的,暴力和侵略,終久是失敗的? 我們是否又慈藹溫柔的對他們說:世界是和平的,人類是自由的,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只有愛,只有互助,才能達到永久的安樂與和平? 猛抬頭,原來我已走到蘇堤的終點,折轉回來,面迎著更燦爛的湖光,晨霧完全消隱,我眼裡忽然滿了淚,我的“大我”輕輕地對我說: “做子女的時候,承受著愛,只感覺著愛的偉大;做母親的時候,賦予著愛,卻知道了愛的痛苦!” 這八年,我嘗盡了愛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全世界——就是我此刻所在地的東京,有多少女性,也嚐著同我一樣的愛的痛苦。 讓我們攜起手來罷,我們要領導著我們天真純潔的兒女們,在亞東滿目荒涼的瓦礫場上,重建起一座殷實富麗的鄉村和城市,隔著洋海,同情和愛的情感,像海風一樣,永遠和煦地交流!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於東京。 1卷第10期。 )丟不掉的珍寶文藻從外面笑嘻嘻的回來,脅下夾著一大厚冊的《中國名畫集》。是他剛從舊書舖裡買的,花了六百日圓! 看他在燈下反复翻閱賞玩的樣子,我沒有出聲,只坐在書齋的一角,靜默的凝視著他。 沒有記性的可愛的讀書人,他忘掉了他的傷心故事了! 我們兩個人都喜歡買書,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學生時代,在美國,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費便因著恣意買書而枯竭了。他總是歡歡喜喜地以麵包和冷水充飢,他覺得精神食糧比物質的食糧還要緊。在我們做朋友的時代,他贈送給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種的善本書籍,文學的,哲學的,藝術的不朽的傑作。 我們結婚以後,小小的新房子裡,客廳和書齋,真是“滿壁琳瑯”牆上也都是相當名貴的字畫。 十年以後,書籍越來越多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總有十本左右,雜誌和各種學術刊物還不在內。我們客廳內,半圓雕花的紅木桌上的新書,差不多每星期便換過一次。朋友和學生們來的時候,總是先跑到這半圓桌前面,站立翻閱。 同時,十年之中我們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許多有藝術性的相片,買了許多古董名畫,以及其他紀念品。我們在自己和朋友們讚歎賞玩之後,便珍重的將這些珍貴的東西,擇起掛起或是收起。 民國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們從歐洲,由西伯利亞鐵路經過東三省,進了山海關,回到北平。到車站來迎接我們的家人朋友和學生,總有幾十人,到家以後,他們爭著替我們打開行李,搶著看我們遠道帶回的東西。 七月七日,蘆溝橋上,燃起了戰爭之火……為著要爭取正義與和平,我們決定要到抗戰的大後方去。盡我們一分綿薄的力量,但因為我們的小女兒宗黎還未誕生,同時要維持燕京大學的開學,我們在北平又住了一學年。這一學年之中,我們無一日不作離開北平的準備: 一切陳設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賣的賣了,只剩下一些我們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不捨得讓它與我們一同去流亡冒險的,我們就珍重的裝起寄存在燕京大學課堂的樓上。那就是文藻從在清華做學起,幾十年的日記;和我在美國三年的日記;我們兩人整齊冗長六年的通信,我的母親和朋友,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小讀者”的來信,其中有許許多多,可以拿來當詩和散文讀的,還有我的父親年輕在海上時代,給母親寫的信和詩,母親死後,由我保存的。此外還有作者簽名送我的書籍,如泰戈爾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TheLightHouse及其他;魯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華,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種善本書,各種畫集,箋譜,各種字畫,以及許許多多有藝術價值的紀念品……收集起來,裝了十五隻大木箱。文藻十五年來所編的,幾十布匣的筆記教材,還不在內! 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有許多男女學生幫忙,有人登記,有人包裹,有人裝箱。 ……我們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喫茶談話。我們都痛恨了戰爭!戰爭摧殘了文化,毀滅了藝術作品,奪去了我們讀書人研究寫作的時間,這些損失是多少物質上的獲得,都不能換取補償的,何況侵略爭奪,決不能有永久的獲得! 在這些年輕人嘆恨縱談的時候,我每每因著疲倦而沉默著。這時我總憶起宋朝金人內犯的時候,我們偉大的女詩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趙明誠,倉皇避難,把他們歷年收集的金石字畫,都丟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錄後序》中,描寫他們初婚貧困的時候,怎樣喜愛字畫,又買不起字畫!以後生活轉好,怎樣地慢慢收集字畫,以及金石藝術品,為著這些寶物,他們蓋起書樓,來保存,來佈置;字裡行間,橫溢著他們同居的快樂與和平的幸福。最後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窮困……充分的描寫呈露了戰爭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擬於李易安,但我的確有一個和李易安一樣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對於她的遭遇,只有愁嘆怨恨,我卻從始至終就認為戰爭是暫時的,正義和真理是要最後得勝的。以文物慘痛的損失,來換取人類最高的理智的覺悟,還是一件值得的事! 話雖如此說,我總不能忘情於我留在北平的“珍寶”。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飛回北平的機會,我就趕緊回到燕京大學去。在那裡,我發現校景外觀,一點沒有改變,經過了半年的修繕,仍舊是富麗堂皇;樹木比以前更蔥鬱了,湖水依舊漣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鄰的紫藤花,連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紅月季與白玫瑰,也一株無存!走上閣樓,四壁是空的,文藻幾十盒的筆記教材都不見了! 我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空洞無著,默然的站了一會,就轉身下來。 遇到了當年的工友,提起當年我們的房子,在日美宣戰,燕大被封以後,就成了日本憲兵的駐在所,文藻的書室,就是拷問教授們的地方。那些筆記匣子,被日本兵運走了,不知去向。 兩天以後,我才滿懷著虛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們書箱的大樓頂閣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間小屋是敞開的,捻開電燈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我的書籍,我的……一切都喪失了! 白髮的工友,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看見我無言的慘默,悄悄地走了過來,抱歉似的安慰我說:“在珍珠港事變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圍燕京大學,學生們都攆出去了,我們都被鎖了起來。第二天我們也被攆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們回來的時候,發現各個樓裡都空了,而且樓房拆改得不成樣子。……您的東西……大概也和別人的一樣,再也找不轉來了。不過……我真高興……這幾年你倒還健康。” 我謝了他,眼淚忽然落了下來,轉身便走下樓去。 迂緩的穿過翠綠的山坡,走到湖畔。遠望島亭畔的石船,我繞著湖走了兩週,心裡漸漸從荒涼寂寞,變成覺悟與歡喜。 從古至今,從東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佔有過比我多上幾百倍幾千倍的珍寶。這些珍寶,毀滅的不必說了,未毀滅的,也不知已經換過幾個主人!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描寫敘述當年當地的經過與心情的,當然可貴,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說的,我還健在!我還能敘述,我還能描寫,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 戰爭奪去了毀滅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寶,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寶貴的,丟不掉的珍寶,那就是我對於人類的信心! 人類是進步的,高尚的,他會從無數的錯誤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莊平坦的大道上來。總會有一天,全世界的學校裡又住滿了健康活潑的學生,教授們的書室裡,又壘著滿滿的書,他們攻讀,他們研究,為全人類謀求福利。 人類也是善忘的,幾年戰爭的慘痛,不能打消幾十年的愛好。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風景區旅行,對於照相和收集紀念品,都淡然不感興趣,而我的書呆子的丈夫,卻已經超過自己經濟能力!開始買他的書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婦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從去年到今年的聖誕節在我拿起筆來的時候,正是東京的一個恬靜的夜晚,一圈燈影之外,播音機中,在奏著柔和的聖誕節的音樂。回憶起去年的聖誕節,不禁有無限的歡欣,與萬千的感慨。 去年的今夜,我正在準備一篇演講,是應中國重慶郊外歌樂山禮拜堂之請,去給山上一班居民和學生們講話。在我們裝點起一棵很大的聖誕樹之後,小孩子們逐個就寢,我才帶著紙筆,去到聖誕樹下的一張小桌上,仰望著樹尖那一棵金星,凝神思索。 窗外正下著碎雪,隔窗聽得見松梢簌簌的細響、桌邊炭盆裹爆出尖銳的火花。萬靜之中這一聲細響、這一道火光,都似乎在歌唱著說“天上的榮耀歸與上帝,地上的平安、喜樂歸與人”! 經過了八年為爭真理求自由的苦戰之後,平安與喜樂,對於勞瘁,困苦的人,是太需要的了!但勝利的歌聲,潮水般卷過之後,人們的心裡,似乎反感覺著空虛,一方面又似乎加上了無量的負擔。是的,解除痛苦,本已困難,建立起快樂與平安,是更不容易的呵! 快樂和平安都是由偉大的愛心中出發,只有懷著偉大的愛心的人,才會憎恨強權,喜愛真理,也只有懷著偉大的愛心的人,才會把愛和憎分得清楚分明!我們所憎恨的是一個暴力的集團,一個強權的主義,我們所喜愛的是一般馴良和善心人民。 耶穌基督便是一切偉大愛心的結晶、他憎惡稅吏,憎惡文土,和一切假冒為善的人。他憎恨一切以人民為對象的暴力,但對於自己所身受的凌虐毒害,卻以最寬容偉大的話語、禱告著說“願天父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自己不知道”。 多麼偉大的一個愛的人格!瞻仰了這種人格,怎能不把榮耀歸於上帝! 世界上沒有一國比我們中國的人民,更知道和平的可貴可愛。世界上也沒有一國比我們中國的人民更知道和平建立的困難,因為建立和平的事功,不能單獨的由某一國或某一般人民,單獨擔負起來過去我們已經光榮地盡了最大的寬容,此後我們更要勇敢地盡最大努力。 我們要以基督之心為心,仿效他偉大的人格,在爭到自由,辨明真理之後,我們要“以德報怨”用仁愛柔和的心,攜帶著全世界的弟兄,走上和平建設的道路。 以上是我向歌樂山會眾演詞的大意,那時我決沒有想到今年的今日我會到日本東京,也沒有想到會得機會向中華的同胞們,在紙上講話!我的思想是一貫的,我始終相信暴力是暫時的,和平是永遠的。抗戰八年中、無論在怎樣痛苦的環境裡,聖誕的前夕,我總為孩子們裝點起一棵聖誕樹,那怕樹小到像一根細草!我要告訴我的孩子們說,我決不灰心,決不失望,只要世界上有個偉大的愛的人格,那怕這人格曾被暴力釘在十字架上,而這愛的偉大的力量,會每年在這時期爆發了出來,充滿了全世界!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廿三夜東京(本篇最初發表於東京《中華日報》1946年12月29日。)給日本青年女性坦率地說,我真不知就現在日本婦女問題實際應該講些什麼。泛泛地講,我覺得直到這次戰爭日本女性還封閉在非常封建的生活圈子裡,與我們中國女性具有的社會地位和思想自由相距甚遠,這是非常遺憾的。 雖然從事同樣的工作,女人的報酬一定要比男人低,這樣的事我們真是難以想像。我希望能早一些從這種狀態中擺脫出來。我想這是今後日本的方向,也一定會給其他方面以重大影響。男女平等,從權威的世界史的觀點看,是必須如此的,然而最重要的是婦女的自覺。 再一點,如果說我的希望,就是希望日本婦女能更多地了解中國。我們中國婦女經過長時期的婦女解放運動,獲得了現在的地位,法律也保證了男女平等的生活。關於這一點,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吧?特別是五四運動以後,婦女解放運動達到了高潮,北京大學以及其他各大學一齊為婦女開放學校,從而加強了婦女的社會自覺意識,對於婦女走進社會這種現象,有了正確認識。當然,這在中國還不能說已經普遍,在教育不普及的地方也有像過去那樣生活的。但是,給予那長時期的抗戰以大力支持的,大部分是被解放、覺悟了的婦女。這一點,想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與中國作為世界和平的一環,為了永久地友好下去,最重要的是必須相互理解。特別是我們女同志,能夠理解的地方是很多的。要改正過去的錯誤,努力學習中國,通過這個學習,相互攜起手來。為新的中日兩國的和平關係,我們婦女要盡力做出有意義的貢獻。 (劉福春譯)(本篇最初發表於日本,原為日文。)給日本婦女的新年祝辭恭賀新禧。 祝大家繼續整治戰爭的創傷,振作精神,戰勝苦難!冰心1947年給日本學生的一封公開信慶應大學的《學生新聞》,約我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學生,我覺得非常的高興與榮幸。 我是非常的尊敬與喜愛全世界上任何一個少年學生,因為學生是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他們年輕,勇敢,前進,天真而又純潔。我們的一切快樂和希望,都寄託在這一班學生身上。 將來的世界,是他們的工作園地。同時,他們自己將來的受苦或享樂,也要因著他們努力的目標與理想而定奪! 尤其是現今日本的青年學生們,在解放與改造國家社會的歷程上,你們的責任,是何等的神聖與重大! 戰爭結束了,日本全體人民,從侵略的軍國主義下,翻了一個身。從幾十年被欺瞞,受壓制的環境裡,抬起了頭,睜開了眼睛,這時往外望是海外四周寬闊的世界,回頭看是國內荒涼破壞的土地,幾十年八艦一宇的迷夢,忽然驚醒,在這恍惚矇卑之中,大多數的民眾是苦悶,疑懼,徬徨,頹廢,他們渴望著一群正確的領導者……日本的學生們,你們的時代來臨了! 日本一千多年來接受了中國的學藝文化,近百年來又接受了西洋的科學文明,但是日本卻忽略了最偉大重要的一點,那便是自由民主的思想! 第一件事是:我們要承認世界上一切人類,是生來平等的,沒有任何民族,可自稱為“神明之冑”。在人人自由,個個平等的立場上,只有合作,只有互助,才能建之起世界的和平。 青年學生本是求知的,熱誠的,現在在日本的外邦人士,是空前的眾多,應該趁此時機,多方的與他們接觸,學習他們的語言,研究他們的文化,建立起民族間誠懇的友誼。多多認識,多多了解,等到交通條件允許的時候,更應該多多的遊歷旅行,觀察各國的風土民情,訪問各國的名人學者,來擴大自己的眼光,改進自己的思想,和世界各國的知識前進的分子,攜起手來,為著將來和平的世界,共同努力。 第二件事是:我們要承認男女兩性,在社會上的地位是應該平等的。女子和男子一樣,是應該受同等的教育,享受同等的法律上的權利的。特別在今日的日本,女子的人數,超過男子,假如讓這班姊妹,停留在無知低下的地位上,那就不知要減削了多少建設創造的力量,所以我們要鼓吹男女求學的機會均等,把我們姊妹在家庭與社會的地位,無限量的提高,使我們能夠尊重她們的人格,言論,與思想,藉著她們的和平,穩健,堅定,溫柔的天性,來感化我們,匡助我們,共同的在復興建設的路途上攜手邁進。 最後我要特別懇切的提到,中日兩國在東半球望衡對宇,本是唇齒之邦,在文化的歷史上,更是十分密切。過去幾十年間,因著日本軍閥的獨裁專橫,在國內是隱瞞誘騙,在國外是侵略欺凌,使得兩國青年,對於兩國的合作前途不能有開誠佈公,懇談互商的機會。如今桎梏解除,誤會冰釋,我們應當恢復一千年來信使來往,文物交換的歡情,多多的互遣文人學者以及科學技術人才,仔細討論,縝密研究,尋求合理協力之方,來發揚我們的典章文物,政教禮俗……來改進我們的農礦工商,出產製造,將來亞東一面之安樂與繁榮,都寄託在兩國熱誠坦白的青年人身上! 在此,我敬祝日本的學生們,身心康泰。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東京第1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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