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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西風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7981 2018-03-20
秋心支頤靠著車窗坐著,茫然的凝注著窗外掠過眼前的蕭瑟的大地。 “秋深了!”她蕭索的百無聊賴的心情,向著她這樣低低的呼喚。 田野已經過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餘的高粱梗頭,在黃昏殘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長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黃,田土也乾縮的裂開。軌道兩旁秋柳的黃條,在秋風塵土之中,搖曳出可憐的飄忽的情調。 “秋深了!”秋心忽然輕輕的微喟了出來。 近來所漸漸覺得的,這一兩天似乎更顯得不可支持。火車上的秋心,在獨自旅行的途程上,看著窗外無邊枯黃的落葉,聽著窗外蕭颯飛卷的秋風,她心裡更深深的陰鬱了。 無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這一排排對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這悠久單調的震動,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談話的暫時停住,欠伸起來,大聲喚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親身上。這一切都顯出厭倦,煩亂,和無聊。 “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皺著眉又望著窗外。

“別了,秋心,你的事業是神聖的,凡庸的我,本不應來阻礙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誠敬哀傷的揮手,我要退立像一朵牆角的孤花,仰望著你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別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獻上了最後的珍重,最後的你容許我表示的忠誠。有一天,我們都到了'卷地西風,半簾殘月'的中年時候,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消息,到你心上來時,請你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著你,隨時樂意貢獻上他微薄的慰安。” 這是遠得她拒絕的信後,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風”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來。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寫這信之後,不久,就結婚了。 “這是男子!”秋心當時似乎有點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個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謂之熱愛,忠誠,只是求愛期中的一種欺人之語。只看遠總是說沒有了我便沒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樣的撇下了!”同時她自己正在妙年,雖然對遠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遠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來的教育和訓練都拋棄了,來做一個溫柔的妻子,知道遠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輕微的悵惘之中,還寫了一封很高興親熱的信,去給他們道賀。

自此便隔絕了,從間接的消息知道遠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來,但十年中卻沒有見過面,也許是遠特意相避,也許是沒有機緣,秋心倒有點牽掛著遠了。 “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消息,到你心上來時……”秋心微微的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拿起皮夾,惘然的往餐車上走。 餐車上只寥寥的坐著三四個人,都在看著報,吸著煙,用完了點心,還不就走,也似乎因為這車上寬敞,來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揀了一張近門的桌子坐下,叫來了一杯咖啡。 左手輕輕扶著盤沿,右手輕輕的拈著銀匙,痴痴的看著杯上微微升繞的熱氣。 “……請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車門很響的一聲關了,關斷了情緒,秋心無聊的抬起頭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覺得心一陣跳,臉一陣熱,進來的是遠,十年不見的遠!

在不容思索之頃,彼此驚訝錯亂的招呼了。遠嘴唇顫動的微笑著。在她伸手指點之下,便坐在她的對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頭仔細端詳著遠,十年的流光,在遠的身上,並不曾劃出多少痕跡。 他依然很年輕,面龐比從前還顯得豐滿。一身整齊的行裝,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戒指。 遠也在望著自己,從他驚訝的目光中,秋心歷歷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裡似乎涼了一下。遠這時已完全鎮定了,靠著椅背,他微笑著說:“真沒有想到在這裡遇見你,年來都好吧,聽說你工作很順利的。” 秋心也微笑著:“還好,你呢?”這一句話竟像嘆息。 遠說:“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這時僕役過來,遠也叫了一杯咖啡,還要了一盤點心,“整天只是忙,不過事情還順手,家裡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點心來了,遠便讓秋心吃,一面又問她到哪裡去。秋心說:“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會去。許多日子沒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遠很高興的說:“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順天'?我也是坐這船走。我喜歡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連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兩個人一時都望著窗外,這時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淺水和蘆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覺得有意外的歡喜,微笑的站了起來。說:“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東西去。”遠也忙站起說:“我也就來,這頓點心讓我請了吧,我們小火車上見。”一面說著,側身替秋心開了車門,這笑容,這一切,秋心覺得中間的十年輕輕的都挪開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車,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們都笑容滿面的排立在船舷邊,把客人往上讓。

船上的僕役把秋心帶到她定下的艙室。放下了提箱,從圓窗裡看見岸上的工人們已扛開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後移動。渾黃的波浪微觸船身作響。屋裡一切已模糊了,她隨手便捻開了電燈。 燈光下照著鏡子,她看見了發上的塵土,眼邊的黑暈,和臉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從前了!”她呆立了一會,聽見晚餐鐘響,才驚醒似的,連忙易衣洗臉,又在頰上淡淡的敷上一層許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這大餐間裡都是外國人。遠獨自一個坐了一個小圓桌子,僕役便把秋心讓到遠的桌上來。 遠似乎也已換了衣掌,燈光之下,雪白的領,藍底白點的領帶,青呢的衣服,淨過了的臉,雙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 看見秋心走來,便連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兩人相對坐下。抬起頭來,這杯盤,這餚饌,這屋裡充滿著的異國的語音,把他們完全送到十年前國外的回憶中了!

兩個人都暫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泛泛的說著中外飯菜的優劣。一面說著,遠看著對坐的秋心,覺得比下午初見時,她似乎又年輕了一點,一件淺藍灑白花的長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軀,長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皺紋,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動著十年前活潑飛揚的光彩了。 談話漸漸的流滑了,提到從前許多朋友的近況,彼此都嘆息著年光之消逝。談到朋友們許多的笑話,秋心竟然發出了很自然歡暢的笑聲。 飯後大家紛紛離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門外,遠跟著過來,這時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顫動著閃爍的銀星,泱泱的海風之中,兩人不自覺的慢慢的往最高層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線畫成似的,長長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駕駛室外的船橋上,看見白衣的官員在如暈的月影中,往來巡視,也聽得見他們吸煙笑語。四顧著讚歎了之後,秋心便揀了一張向月的椅子坐下,遠也坐在她的旁邊。

抬頭望時,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這裡只有一輪明月,一片大海,一隻生疏的船,向著茫茫的海天中走。這艙面上只有她,只有遠,自己十年來心中常常記掛著的遠,如今奇蹟似的很親近的坐在自己的旁邊了。仰望著那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 秋心忽然回頭注視著遠,心裡湧上了慚愧與酸辛。 遠沒有看著她,也沒有望著月,只凝注著這璀璨流動的海波,眼光很沉靜,覺到秋心回頭看他,也就回過頭來,含著笑剛要說話,月光下看見了秋心眼裡閃爍盈盈欲墜的兩個淚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聲,便又默然。 秋心勉強的笑了,抬頭看著月,使眼淚流回眶裡,說: “海上的月分外清涼,我卻覺得有點冷了。”遠說,“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艙拿去。”說著便站了起來,秋心也站起,說: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點,我們都早點休息吧。” 遠把她送到房門口,道了晚安,便轉身去了。秋心關了房門,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發。 這一天的經過,太突然,太意外,太像夢境了,她心裡紛亂得不知從何處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勞碌的生涯,使她見了自己拒絕過的遠竟不住的咽回將落的眼淚,“這是女人!”她自己詛咒著,“在決定了婚姻與事業之先,我原已理會到這一切的……這不是遠,是這一年以來的勞瘁,在休息中蠢動了起來,是海行,是明月,是這浪漫的環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想到這裡,她看著鏡裡,自慰似的笑了一笑,連忙回身把衣服掛了起來,捻滅了燈,睡在被裡。 閉目臥了一會,覺得滿眼的月明,睜開眼,月光滿室。她微微的覺得熱,赤足起來把圓窗開大了一點,重行臥下,把氈子推在胸前,枕著手臂,聽見窗外海風呼呼的響,闌邊似乎有革履聲很勻整的來回走著。也隱約的聽見歌聲和笑語。

“遠不知睡了沒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來,“這樣的月夜,……只有,我們兩個……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個決定……”她忽然搖了搖頭,將氈子向上拉了一拉,蓋了肩頭,緊緊的又閉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決定著:“不要讓遠覺出什麼來,而且,原也沒有什麼,少在一處,少談話,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會裡演講的稿子……”她理出水筆和筆記本子來,預備飯後便到寫字室裡去寫。夾起本子,走出門外,卻又回來換了一件顏色很素豔的衣服。 遠和昨晚一樣很客氣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臉上仍是很平靜,豐滿的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秋心忽然覺得自己眼眶有點酸,頭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裡想,一面卻自自然然的和遠談著話。

遠說九點鐘便到煙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無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躊躇,便微笑說:“恕不奉陪了,我還要預備演講的稿子,難得船停著不動,為書寫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這半天的工夫。”遠也不堅持,用完早飯,便道了歉先走了。 繞進了青翠的兩面的島山,船便徐徐駛入灣港,晨光下海山一片騰著鎊鎊的光霧。望見山上樹叢裡櫛比鱗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燈塔,半隱於樹梢岩石之間。舢舨穿梭的小魚似的,簇聚到船邊來。她看見遠戴著帽挾著大衣,下了小船,仰見她時還笑著揮手。 回身便進了客室,打開筆記本子,寫上演講的題目,“婦女兩大問題——職業與婚姻”,她忽然寫不下去了,皺了皺眉,凝思地在已寫好的幾個字的周圍,畫上密密的圈子。 午飯是獨自用的,倒也覺得自然。飯後睡了一覺,三點鐘便忽然醒了。聽見窗外人聲嘈雜,“船快開了罷?遠該回來了罷?”她起來淨過了臉,便走出闌邊來。 遠正在上扶梯,左臂挾個紙包,右手提一個筐子,走到她面前笑著說:“這裡的果子真好,你看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們都愛吃這個。”秋心也笑著,低頭掀開筐蓋,說:“顆兒真大,又香,那紙包裡是什麼?”遠笑道:“這是花邊。我的太太說這裡的花邊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買一點,好送人。 我也不會挑選,只胡亂買了幾把,剛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 秋心勉強的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船又慢慢的開行了,從這裡又上了許多外國旅客,大半是避暑歸來的,都帶著小孩子,艙面上頓然熱鬧了起來。秋心和遠都倚在闌旁看孩子們扔繩圈玩耍。 秋心因問:“你的孩子們都多大了?長得像誰?”遠說: “大的是男孩子,八歲了,小的是女孩,才五歲。至於長的像誰,卻也難說,只在我們兩人之間。小孩子真奇怪,抱著他們對著鏡子,覺得他們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個人……”說到這裡,看秋心凝眸遠望,便又咽住。秋心忽然回過頭來,笑了一笑,說:“我聽著呢,——你太太很年輕很美麗罷?你們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說著,一面注視著遠。遠略一遲疑,說:“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歲……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裡來住幾天。”秋心說:“謝謝,我一定要去的。” 這時的晚餐鐘響了,他們便一齊走入餐室。 他們的桌上,添了一對外國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孩子。遠和那男人認識,便過去招呼,大家介紹過,握過手,便一齊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歲光景,紅頰,大眼睛,很活潑可愛的,他母親推著他說:“看見張先生了沒有?還不問好。”那孩子便笑著對遠說:“哈羅,張先生。”迴轉臉又對秋心笑了一笑,說:“張太太,你好。”秋心不覺臉紅了起來,剛要說話,遠連忙說:“這位是何小姐。”他母親也笑了,說:“你快說'對不住',我忘了替你介紹了。”孩子只嘻嘻的笑著,抬頭看著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國太太問答幾句。遠和他的外國朋友卻說的很熱鬧。飯後那外國太太便帶孩子去睡覺。遠和那男人走入吸煙室。秋心自己回到屋裡,穿上大衣,獨自走上艙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涼,海風也似乎更大更冷,闌邊站不住了,秋心拉過椅子,坐在吊著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風,一面望月。 艙面上沒有一個人,除了船的進行聲和宏壯的濤聲風聲之外,四圍是無邊的靜寂。月光之下,海波幾乎是白色的,一層漠白的微波之上,有萬千的銀星跳舞著。這一道銀星之路,從她坐處直引到天邊月下。 “假如能乘著海風,踏著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盡頭,……”她心裡充滿了詩意了。十年來勞碌的生涯,使她沒有功夫讓自己的幻想奔放。這兩天中,對於工作,似乎決鼓不起興趣來,她就讓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裡。 “什麼是光明之路?走著真的'光明之路'也和這'凌波微步'一樣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遠大快樂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許是引你走向幻滅與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後……”秋心把麵頰埋在雙掌裡。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秋心惘惘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見遠背倚在椅前的船闌上。笑著看著自己。 秋心臉紅的笑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聲不響? 嚇了我一跳。 ”遠走了過來,站在她的椅旁,笑著說:“我來了好一會了,看見你蒙著臉坐著,沒敢驚動。 ” 秋心沒有言語,抬頭看了看遠,又抱膝凝注著月明。 遠默然站了一會說:“你似乎不大高興,小孩子懂得什麼,你就介意。你仍和從前一樣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來:“我為什麼不高興,也沒有把那小孩子的話放在心裡,你也說說,我從前是怎樣的?……”她說著似乎生氣了,雙臂裹緊了大衣,抬頭嗔視著遠。 遠也在看她,眼裡忽然充滿了溫柔,聲音也低著:“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難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說話,所以飯後我也沒敢追陪著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興,這兩天來,我常常看見你不高興。” 秋心仍舊抬頭嗔視著,心裡卻顫了一顫,過了一會,她垂目坐了下去,說:“對不起你,假如你真覺得我不高興。這些年來,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時候,對於四圍的一切,我就更覺得厭倦。我要走海道,就為的要避開熟人熟事,沒想到……”遠也坐下了,很誠懇的問:“真的,我很願意知道你生活的狀況。你工作緊張到什麼程度?工作之餘,作什麼消遣?你知道有工作無娛樂,是會使人枯燥厭煩的。” 秋心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工作真算很順利,不過順利中也有厭煩。工作之餘,本來多回家走走,母親死後,弟兄們都分開了,十年來朋友們也零落星散,談話也沒有了伴兒。寂寞,就是這寂寞,有時……”她又勉強的笑了笑: “其實這也不是很嚴重,不過忙碌後的寂寞,使人覺得不大……”她停住了,遠也默然仰天不語。 月兒已升到天中,海風更厲了,秋心微喟著站了起來: “下去罷,天不早了。”說著便要走。 遠伸手出來,把她攔住:“秋,你還有一個朋友,一個永遠忠誠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讓我們有隨時得你光臨的機會。” 秋心淒然的笑了:“謝謝你,你的一個美滿完全的家,來了我這麼一個陌生的人,你們不會覺得……” 遠握住了她的手:“這一切,我早應許過你,秋,假如當初……”秋心只凝然的讓他握著手,眼淚已流到臉上。 遠又說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沒有寂寞的,我愛我的孩子,我是一個盡本分的丈夫,但有時我也想,假如當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會千百倍的勝於——” 這時梯邊有幾個人,談笑著上來,這一對緊握著的手,便慢慢的分開了。 回到屋裡,呆坐在床邊的秋心,又開始的痛恨了自己,這一小時的談話,不是自己所想望的,為何在十年後重見的遠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隱弱,而且對於遠的家庭是否有破壞的責任,她愈想愈難過了,咬著牙說:“從明天起,直到離開這船為止,我不再見遠的面了!”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來,叫僕役送飯到屋裡來吃,又恐怕遠以為她是因悲成病,無形中也許使他有著報復的快意。 她就又若無其事的走了出來。 遠也很寧靜,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氣的談著話。這一天就自己在寫字室中度過,她擬了兩篇演講稿,不到黃昏,便寫完了,心裡很覺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會,重新梳掠,走到闌前小立。這夜正是滿月,海面上飛騰著一層漠漠的光霧,徘徊著的她似乎因為一天的枯坐心裡又起著抑鬱惆悵:“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勞勞的俗事了!”她微微的嘆喟著。回頭看見遠從那邊走來,她連忙裝作沒看見,在鐘聲中,隨著大家,走入餐室。 飯後,把孩子送回了屋裡睡覺,那一對年輕外國夫婦,便提議上艙面看月。秋心無可無不可的讚成了。遠看著秋心沒有言語,也跟著他們上來。 看著月,談著話,大家興致都很好。那一對夫婦,尤為活潑快樂,談話之間,他們時時說到自己從前戀愛時代的舊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說:“他說假如我不嫁他,他這一輩子就沒有了快樂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圍爐了,你們看,為著怕他一輩子不看月不圍爐,我才嫁給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裡?我是怕她當了老姑娘,才娶她的!”說著他們都大笑起來,遠也笑了,笑得很歡暢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幾聲,就收住了。 坐了一會,遠先站起來說:“對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對夫婦便說:“忙什麼的,難得月亮這樣好,我們再談一會。”秋心也看著遠說: “再等一會,我們一齊下去。”遠微笑著說:“不為別的,明早我的孩子們一定來接我,我替他們買來的北平的東西,都壓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來,免得明天他們要時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語。那一對夫婦笑了:“你真是個好父親!我們也該下去了,萬一孩子醒來,不見我們也是麻煩的。”兩人說著也都站起。秋心只坐著抬頭笑說:“你們先走罷,我還要坐一會。”遠走到扶梯邊,又回頭很柔和的說:“現在夜裡很涼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罷。” 這日又是陰天,淡淡的曉煙裡,“順天號”徐徐的駛進吳淞口,失眠的秋心,獨倚在闌旁,除了洗刷艙板的水手們之外,艙面還沒有行人,曉霧中已看見了兩岸層立的建築物,和一塊一塊的大木牌廣告。秋心惘惘皺眉:“總是陰天,……總是這招人厭煩的一切!……今天會裡不知有人來接沒有?…… 遠的孩子……遠的家……也許他會,……”想到這裡,又搖了搖頭,自己惘惘的走進屋裡去。 客人漸漸的都起來了,都匆匆用過早餐。亂哄哄把箱篋收拾好,叫僕役提到闌邊梯口,堆在自己的身邊。就在這紛亂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夾,提了箱子,走了出來。這時外面已看見兩旁樓屋漸近,碼頭上人聲嘈雜,船在極慢轉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聽見遠在自己身後呼喚,秋心回頭看時,遠正滿面笑容的向著碼頭上招呼,順著他手勢看去,人叢中站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兩手扶在身前兩個孩子的肩上。扶梯剛剛靠好,他們便最先擠著跳了上來,遠忙走到梯頭扶著孩子們的臂兒,把他們拉到客廳的門口。 秋心也忘了跟著大家下去,她只凝注著這歡樂的一群。遠的夫人很年輕,很苗條,頭髮燙得鬈曲著,發的兩旁露著一對大珠耳環,豐豔的臉上,施著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紅花的綢長衣,這一切只襯出她的年輕,並不顯得俗氣。男孩子是帽子掛在頸後,白上衣,青絨褲子。女孩子,短髮齊眉,淺黃色衣裳上面套著圓領短袖的淺黃絨衫。兩個孩子都露著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問訊,女孩子抬著頭,抱著父親的腿,清揚的眉宇,完全是遠的神情。男孩子牽著母親的手,笑著站在一邊,那小小的嘴唇,和遠的夫人一般無二。 遠忽然回頭,看見秋心站在梯口,便連忙拉了孩子走過來,他的夫人也跟著過來,遠替他們都介紹了。孩子們抬頭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牽著遠的手說:“爸爸,車在碼頭上呢,我們上去罷!”遠一面推著孩子,一面提起箱子來,對秋心說:“這裡有人來接你沒有?若沒有,我的車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裡坐坐也好。”遠的夫人也笑說:“真的,何小姐,先到我們那裡歇歇。”秋心連忙說:“謝謝,有人來接我,我看見他們在碼頭上了,你們先走罷。” 這一對夫婦在兩個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著他們上了車,幾隻手在窗外向她揮動,這車便徐徐開動,漸漸便轉過街角…… 這時船上的客人已將走盡,碼頭上的人們也漸漸星散。秋心自己提著箱子,慢慢的走下船來,到了岸上,略為站了一站,四顧陰沉之中,一陣西風,抹過她呆然的臉上,又蕭蕭的吹過,將船邊碼頭上散亂的草屑和碎紙,卷在地面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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