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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尋常百姓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1633 2018-03-20
病了一夏天,樓上嫌熱,因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樓下客廳來住。 八月××夜九時,我已經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圓紗帳,拉過圍屏的時候,抬頭看見掛隔簾的橫竿上,沒有了白燕的籠子,他立刻失驚地說,“順忘記了把鳥籠子拿進來了!” 我連忙坐起來,說,“你快出去看看罷,回頭貓兒會把鳥兒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著說,“已經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籠裡了!”我又連忙趿著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見籠子的底敞開了兩寸來寬的一縫。白燕不見了!心裡立地覺得異樣的空虛。 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時候,母親買給小菊玩的,很細秀玲瓏的籠。鳥是淺黃色苗條的身子,很會叫,尤其是早晨。 母親死後,全家回到北平,父親出了半價的車,船票,把它也帶了來,仍舊是很會叫,解了父親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漢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我這里新養了一隻貓,鳥籠掛著我總擔心,你拿去給貝貝玩罷。”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來了,從此這“王謝堂前燕”就到我們這裡來了。 白燕來了以後,也許是我們不會飼養罷,不大會叫了。藻說是它老了。它一冬天緘默著,有時啁啾了幾聲,也不起勁。 餵牠的穀子,蘇子,總是從城裡買來,添水換食,也總是按時,但它總不像從前那樣精神。 春天來了,它彷彿有點歡悅,在籠裡不住的跳躍著。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上,朝陽下,春風吹著新開的櫻花。我看見它側著頭左右端相著。良久,便開始嬌囀了,聲音如同一串的銀鐘,又像不斷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識而爽脆,我驚起,立時覺得春天回來了,四年前的春天回來了!藻拿著筆,從書房裡出來,驚訝的笑說,“鳥又叫了。”我說,“到底它不曾老呀。”我們在廊下靜立了許久。

貝貝很愛它,一看見就抬頭拍手叫“不達!——不達!”——我教給貝貝說“鳥兒,” 他說不上來,我又教給他說“Birdie”,他也說不上來,只會說“不達!”——“不達” 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會叫之後,我們更愛惜它了。但是藻是書呆子,我又病又懶,我們總不大管它。順是新來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總是麻麻糊糊的。有時我看見籠子在廊上日影下掛著,鳥是直著脖子喘氣,連忙摘下籠子來一看,水一點也沒有了。我便覺得心疼,趕緊去添水,一面看著它唼唼的喝,一面數說著順。 這一天黃昏,我還出到廊子上,扣著籠子,學著貝貝叫“不達!——不達!”它從籠裡低頭看了看,叫了幾聲。接著客人來了,坐著談話,便把它忘了。

這時我們都呆立著,還是我說,“算了,我們先進來再說。” 藻把籠底安上,小柵門開著,仍舊掛在那裡,希望它萬一回來。 ——在枕上我還是煩惱著。 藻安慰我似的說,“不是貓兒叼走的罷?要是的話,籠子掉下來會有聲音的,準是它自己飛走了——無論如何,總是順不小心!” 關在籠裡六年,乍一出去,你會飛麼?夜是這樣的黑,不但飛去認不清途程,你要飛回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們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掙扎的嘗試。你發現開縫時的驚喜,你輕滑的鑽出籠後的徬徨,你迷惘,你試飛,你無力的在地上跳躍,我似乎看見廊邊珍珠梅的密葉下,窺伺的一對兇銳、驚喜、碧綠的眼睛。 ……一陣小小的旋風,寂然卷去了你小小靈魂的意識,在你萬千惶戰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毛茸茸的爪牙間撕散……

病中本來神經弱,我一夜沒有睡好!燕子!燕子!就當是你自己飛走的罷。我不忍想見你被逼貼掛在籠子的一角,撲翅哀鳴,被一隻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夢,夢見麻雀,又夢見燕子,彷彿是兩隻麻雀聚啄著燕子似的,很亂很亂的,…… 早晨陽光未出,聽見鳥聲我驚起,揉一揉眼,我趕緊出到廊上來看,只見白燕的籠子仍舊空洞洞的高掛著!微涼的曉風之中,我在籠下默然的望著,直到近午。 葉底,花下,園子的角落裡,我們也都找遍,連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見!順滿臉通紅的極口的分辨,說昨夜掛籠時,白燕子還好好的閉目立著。我沒有言語。 從此便沒有看見它,既找不著屍體,也不見它回來,心中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望。因倩人治一印,文曰“尋常百姓”,以懺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於其居,並無望的希望它萬一重複飛入我家。病中作了許多事,此亦是無聊事之一。一九三二年夏,病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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