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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寄小讀者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5701 2018-03-20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此三兩月內,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為昨天看見《晨報》副刊上已特闢了“兒童世界”一欄,欣喜之下,便藉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裡,請你們容我在你們面前介紹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裡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裡,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 ——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裡,直穿到對面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裡,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這是可能的事情麼? ——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麼?”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呢?

還是前門遠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裡,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里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為我若不是在童心來复的一剎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卹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小朋友們: 我極不願在第二次的通訊裡,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面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閒的一夜,已過了九點鐘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只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 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隻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的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它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面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它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剎那頃我神經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裡的書,輕輕地將它蓋上。 ——上帝!它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它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它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麼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 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它了!” 我又神經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呵! 它仍是怡然的不動。 ——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它,不容我喚住,已銜著它從簾隙裡又鑽了出去。出到門外,只聽得它在虎兒口裡微弱淒苦的啾啾的叫了幾聲,此後便沒有了聲息。 ——前後不到一分鐘,這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吁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裡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它實在小得很,無機得很。否則一定跑了。 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裡,不定怎樣的想望呢。 ”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只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裡去。勉強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裡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鐘——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

我總想是那隻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它,要帶它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像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拚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面前陳訴承認了,嚴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罷! 冰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入夢一般。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頭凝望著——除非是再看見這緣滿豆葉的棚下的一切親愛的人,我這夢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盡是小孩子——從家裡出來,同車的也是小孩子,車前車後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覺得淒惻中的光榮。冰心何福,得這些小孩子天真純潔的愛,消受這甚深而不牽累的離情。 火車還沒有開行,小弟弟冰季別到臨頭,才知道難過,不住的牽著冰叔的衣袖,說:“哥哥,我們回去罷。”他酸淚盈眸,遠遠的站著。我叫過他來,捧住了他的臉,我又無力的放下手來,他們便走了。 ——我們至終沒有一句話。 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牆,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我心沉沉如死,倒覺得廓然,便拿起國語文學史來看。剛翻到“卿雲爛兮”一段,忽然看見書頁上的空白處寫著幾個大字:

“別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連忙拋了書,走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冰季的筆跡呵!小弟弟,如何還困弄我於別離之後? 夜中只是睡不穩,幾次坐起,開起窗來,只有模糊的半圓的月,照著深黑無際的田野。 ——車在風馳電掣的,輪聲軋軋裡,奔向著無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離家遠了! 今早過濟南,我五時便起來,對窗整髮。外望遠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裡,淡到欲無。 只淺藍色的山峰一線,橫亙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煙,鎊鎊的屯在谷中,如同雲起。朝陽極光明的照臨在無邊的整齊青綠的田畦上。我梳洗畢憑窗站了半點鐘,在這莊嚴偉大的環境中,我只能默然低頭,讚美萬能智慧的造物者。 過泰安府以後,朝露還零。各站台都在濃陰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車稍稍散步,遠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四句,反復了好幾遍。

自此以後,站台上時聞皮靴拖踏聲,刀槍相觸聲,又見黃衣灰衣的兵丁,成隊的來往梭巡。我忽然憶起臨城劫車的事,知道快到抱犢岡了,我切願一見那些持刀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我這時心中只憧憬著梁山泊好漢的生活,武松林沖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麼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問那站在兩車掛接處荷槍帶彈的兵丁。他說快到臨城了,抱犢岡遠在幾十里外,車上是看不見的。他和我說話極溫和,說的是純正的山東話。我如同遠客聽到鄉音一般,起了無名的喜悅。 ——山東是我靈魂上的故鄉,我只喜歡忠懇的山東人,聽那生怯的山東話。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樂,已經開始。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間房子,為的要自由一些,安靜一些,好寫些通訊。我靠在長枕上,近窗坐著。向陽那邊的窗簾,都嚴嚴的掩上。對面一邊,為要看風景,便開了一半。涼風徐來,這房裡寂靜幽陰已極。除了單調的輪聲以外,與我家中的書室無異。窗內雖然沒有滿架的書,而窗外卻旋轉著偉大的自然。

筆在手裡,句在心裡,只要我不按鈴,便沒有人進來攪我。龔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今早這樣恬靜喜悅的心境,是我所夢想不到的。書此不但自慰,並以慰弟弟們和記念我的小朋友。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只看見一大隊兵,打著紅旗,上面寫著“……第二營……”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遠山田壟,更沒有什麼。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雲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遊戲。更有小女孩,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作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 ——自此人民的口音,漸漸的改了,我也漸漸的覺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只見隔江燈火燦然。我只想像著城內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壟,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於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 ——到此已經四五天了,休息之後,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閒話。 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響中止,憑闌下視,又是哥哥姊妹來看望我的。我慰悅而又惆悵,因為三次延擱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 這只是沿途的經歷,感想還多,不願在忙中寫過,以後再說。夜深了,容我說晚安罷! 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 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裡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籃,內中一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的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不住的又將它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一般。那女兒二十上下年紀,穿著一套麻紗的衣服,一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 我那時也不知是因為天熱,心中煩躁,還是什麼別的緣故,只覺得那女孩兒太不可愛。 我沒有同她招呼,只望著窗外,一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嬌撒痴的要湯要水;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雲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面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我旁觀忽然心裡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灑了幾點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你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了,我也漸漸的瘦了。大人們常常安慰我說: “不要緊的,這是好事!”我何嘗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說的還動聽。 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之前,到姨母家裡去,姨母一面張羅我就坐喫茶,一面笑問:“你走了,捨得母親麼?” 我也從容的笑說:“那沒有什麼,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麼?你真捨得母親麼?” 我那時忽然禁制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湧了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一般。我緊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你說,妹妹,我捨不得母親,捨不得一切親愛的人!”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又大方。 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迫的勸我。雖不知背地裡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忍,我感激至於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干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點。行前和一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願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的譏笑。然而我卻願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幾點神聖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細雨,寫到這時,我已經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談罷!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麼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闢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 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佔領這方土地。有什麼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麼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 ——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砲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只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裡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只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 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 ——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贊成! 我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係,恐怕不能有什麼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的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一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讀者》,北新書局1926年5月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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