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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魚兒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1835 2018-03-20
十二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兒,繞著絲兒,掛著餌兒,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著釣絲,好像有魚兒上鉤似的,我不時的舉起竿兒來看,幾次都是空的! 太陽雖然平西了,海風卻仍是很熱的,谁愿意出來蒸著呵!都是我的奶娘說,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來的。她替我找了一條竿子;敲好了鉤子,便拉著我出來了。 礁石上倒也平穩,那邊砲台圍牆的影兒,正壓著我們。我靠在奶娘的胸前,舉著竿子。 過了半天,這絲兒只是靜靜的垂著。我覺得有些不耐煩,便嗔道,“到底這魚兒要吃什麼? 怎麼這半天還不肯來! ”奶娘笑道,“它在海裡什麼都吃,等著罷,一會兒它就來了! ” 我實在有些倦了,便將竿子遞給奶娘,兩手叉著,抱著膝。一層一層的浪兒,慢慢的捲了來,好像要沒過這礁石;退去的時候,又好像要連這礁石也帶了去。我一聲兒不響,我想著——我想我要是能隨著這浪兒,直到了水的盡頭,掀起天的邊角來看一看,那多麼好呵!

那麼一定是亮極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裡麼?不過掀起天來的時候,要把海水漏了過去,把月亮濯濕了。不要緊的!天下還有比海水還潔淨的麼?它是澈底清明的……“是的,這會兒涼快的多了,我是陪著姑娘出來玩來了。” 奶娘這句話,將我從幻想中喚醒了來;抬頭看時,一個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邊,正和奶娘說著話兒呢。他右邊的袖子,似乎是空的,從肩上直垂了下來。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著看著我說,“姑娘釣了幾條魚了!” 我仔細看時,他的臉面很黑,頭髮斑白著,右臂已經沒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覺得有點害怕,勉強笑著和他點一點頭,便回過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輕輕的問道,“他是誰? 他的手臂怎……? ”奶娘笑著拍我說,“不要緊的,他是我的鄉親。 ”

他也笑著說,“怎麼了,姑娘怕我麼?”奶娘說,“不是,姑娘問你的手怎麼了!”他低頭看了一看袖子,說,“我的手麼?我的手讓大砲給轟去了!”我這時不禁抬頭看看他,又回頭看看那砲台上,隱隱約約露出的砲口。 我望著他說,“你的手是讓這砲台上的大砲給轟去的麼?” 他說,“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時候,受了傷的。”我想了一會兒,便說,“你們多會兒打仗來著?怎麼我沒有聽見炮聲。” 他不覺笑了,指著海上,——就是我剛才所想的清潔光明的海上——說,“姑娘,那時還沒有你呢!我們就在那邊,一個月亮的晚上,打仗來著。”我說,“他們必是開砲打你們了。” 他說,“是的,在這炮火連天的時候,我的手就沒有了,掉在海裡了。”這時他的面色,漸漸的泛白起來。

我呆呆的望著蔚藍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說,“那一次你們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記得,……”他說,“可不是麼,我還是逃出命來的,我們同隊幾百人,船破了以後,都沉在海裡了。只有我,和我的兩個同伴,上了這砲台了。現在因著這一點勞苦,餉銀比他們多些,也沒有什麼吃力的事情做。” 我撫著自己的右臂說,“你那時覺得痛麼?”他微笑說,“為什麼不痛!”我說,“他們那邊也一樣的死傷麼?”他說,“那是自然的,我們也開砲打他們了,他們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裡了。”我凝望著他說,“既是兩邊都受苦,你們為什麼還要打仗?”他微微的嘆息,過了一會說,“哪裡是我們?……是我們兩邊的艦長下的命令,我們不能不打,不能不開砲呵!”

砲台上的喇叭,嗚嗚的吹起來。他回頭望了一望,便和我們點一點首說,“他們練習炮術的時候到了,我也得去看著他們,再見罷!” “他自己受了傷了,嚐了痛苦了,還要聽從那不知所謂的命令,去開砲,也教給後來的人,怎樣開砲;要叫敵人受傷,叫敵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裡了!——那邊呢,也是這樣。 他們彼此遵守著那不知所謂的命令,做這樣的工作! ——” 海水推著金赤朗耀的月兒,從天邊上來。 “海水里滿了人的血,它聽憑飄在它上面的人類,彼此湧下血來,沾染了它自己。它仍舊沒事人似的,帶著血水,噴起雪白的浪花——“月兒是受了這血水的洗禮,被這血水浸透了,他帶著血紅的光,停在天上,微笑著,看他們做這樣的工作。

“清潔!光明!原來就是如此,……” 奶娘拊著我的肩說,“姑娘,晚了,我們也走罷。”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從奶娘手裡,接過竿子,提出水面來,——鉤上忽然掛著金赤的一條魚! “'它在水里什麼都吃',牠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飲了從那兵丁傷處流下來的血,它在血水里養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魚兒來,仍舊拋在水里。 奶娘卻不理會,扶著我下了礁石,一手拄著竿子,一手拉著無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見砲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圍著一架明亮奪目的東西,——原來是那些兵丁們,正練習開砲呢! 《去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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