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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北京社會的調查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2461 2018-03-20
醫生要醫病,必要先明了病情;我們要改良社會,亦必要先知道社會的實況。若不實地去和社會接觸,決不知道社會的病在哪裡。閉門造車,空談理論是不中用的。本校應用社會學教授步濟時(J.S.Burgess)有見於此,便將北京社會上應調查的問題,分為下列數項,由研究社會學的一班同學,每人擔任一部分去實地調查。這一篇便是將他們的報告集來發表的。 以下的幾篇報告,都很詳細;只是季刊篇幅有限,不得不擅加刪節,這一層要請擔任調查的同學們原諒的。 調查事項暨擔任者姓名列下:北京的教育李剛北京的救貧事業與慈善機關瞿世英北京的工商業龔波北京的監獄劉意新北京的人口、執業醫院及公共衛生黃天來北京的娛樂李泰來北京的各種宗教李景山(下略)

(本篇最初發表於《燕大季刊》1920年9月第一卷第三期,署名:謝婉瑩、瞿世英輯。)是誰斷送了你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剛剛發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的下來,梳好了頭,喜喜歡歡的又把書包打開,將昨天叔叔替她買的新書,一本一本的,從頭又看了一遍,又好好的包起來。這時燦爛的陽光,才慢慢的升上,接著又聽見林媽在廚房里淘米的聲音。 她走到母親屋裡,母親正在窗前梳頭。父親卻在一張桌子上寫,看見怡萱進來了,便從玳瑁邊的眼鏡裡,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面問道,“你都預備好了麼?”怡萱連忙應道,“預備好了。”她父親慢慢的擱下筆,摘下眼鏡說,“萱兒,你這次上學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說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來女孩兒家,哪裡應當到外頭去唸書?不過我們兩房裡,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你叔叔素來又極喜歡你,我也不忍過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頭一天上學,從今天起,你總要好好的去做,學問倒不算一件事,一個姑娘家只要會寫信,會算帳,就足用了。最要緊的千萬不要學那些浮囂的女學生們,高談'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墮落,名譽掃地,我眼裡實在看不慣這種輕狂樣兒!若是我的女兒,也……”怡萱一邊聽著,答應了幾十聲“是”。這時她母親梳完了頭,看見林媽已經把早飯開好,恐怕怡萱頭一天上學,要誤了時刻,便陪笑說,“你這話已經說了好幾回了,她也已經明白了,現在時候也不早,讓她吃飯去罷。”她父親聽見了,抬頭看一看鐘,便點頭道,“去罷。”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間,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飯,便回到自己屋裡,拿了書包,叫林媽跟著,又到母親屋裡,陪笑說“爹爹,媽媽,我上學去了。”她父親點一點頭,等到怡萱走到院子裡,又叫住,說道,“下午若是放學放得早,也須在學校裡候一候,等林媽來接,你再和她一同回來。”怡萱站住答應了,便和林媽去了。 到了學校,林媽帶她進去,自己便回來。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沒有人來睬她。看同學們都三三兩兩的,在一塊兒談笑,她心裡覺得很淒惶,只自己打開書本看著。不一會兒,上堂鈴響了,先生進來,她們才寂靜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的去聽講。 過了一兩個月,同學們漸漸和她熟識了,又看她性情穩重,功課又好,都十分的敬愛她。她父親每次去學校裡,查問成績的時候,師長們都是十分誇獎。她父親很喜歡,不過沒有和怡萱說過,恐怕要長她的傲氣。

這天是星期,父親出門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裡看書。林媽送進一封信來,接過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心想許是英文教習寫來的,不過字跡不像,便拆開了。原來是一個男學生寫的,大意說屢次在道上遇見她,又聽得她的學問很好,自己很欽慕,等等的話,底下還注著通信的住址。信裡的英文字,都拼錯了,文法也顛倒錯亂。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淺,看了幾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時氣得雙臉紫漲,指尖冰冷,書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夾在書裡,進到屋子裡去,坐在椅上發呆。心想,“這封信倘若給父親接到,自己的前途難免就犧牲了,假如父親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麼招搖,恐怕連性命都難保!這一次是萬幸了,以後若再有信來,怎麼好!他說是道上屢次遇見的,自己每天上學,卻不理會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誰寫的,也沒有法子去懲治,好容易叔叔千說萬說,才開了求學之門,這一來恐怕要……”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親回來了,才連忙洗了臉,出來講了兩篇古文,又勉強吃了午飯。晚上便覺得頭昏腦熱起來,第二天早晨,她卻依舊掙扎著去上學。

從這時起,她覺得非常的不安,一聽見郵差叩門,她的心便跳個不住。成天裡寡言少笑,母親很愁慮,說,“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學的日子長著呢,先歇些日子再說!”她一面陪笑著,安慰她母親,一面自己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過了十幾天,沒有動靜,她才漸漸的寬慰下去,仍舊專心去做她的功課。 這天放了學,林媽照例來接。道上她看林媽面色很遲疑,似乎有話要告訴;過了一會,才悄悄的說,“老爺今天不知道為什么生了大氣,拿著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聽見“一封信”三個字,已經嚇呆了,也顧不得往下再問,急忙的同林媽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軟了,幾乎走不上台階。進到母親屋裡,只見父親面色鐵青,坐在椅上,一語不發。母親泛白著臉,也怔著坐在一邊。她戰兢著上前叫聲爹媽,父親不理她,只抬頭看著屋頂,母親說了句,“萱兒你……”眼淚便落了下來。

怡萱喉頭哽塞,走到母親面前。父親兩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來,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來。 這時怡萱不禁哭了。母親含著淚,看了她半天,說,“你素來這樣的聰明沉靜,為何現在卻糊塗起來?也不想……”怡萱哭著問道,“媽媽這話從何說起?”母親指著桌上,說,“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過來一看,卻是一封恭楷的漢文信,上邊寫著:“蒙許締交,不勝感幸,星期日公園之遊,萬勿爽約。” 怡萱看完了,扶著桌子,站了一會,身子便往後仰了。 一睜開眼睛,卻臥在自己床上,母親坐在一邊。怡萱哭著坐起來說,“媽媽!我的心,只有媽媽知道了!”母親也哭了,說,“過去的事,不必說了,——都是你叔叔誤了你!” 怡萱看她母親的臉色,又見父親不在屋裡,一時冤抑塞胸,忽然慘笑了幾聲,仍舊面壁臥下。

一個月以後,一個鬚髮半白的中年人,獨自站在一座新墳旁邊,徘徊憑弔,過了半天,只聽得他彈著淚說,“可憐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誰斷送了你?” 入小說集《去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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