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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20年一篇小說的結局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3823 2018-03-20
明媚的夕陽,返照在一所緣滿藤蘿的樓舍上。一陣一陣的涼風,吹著那綠葉子,好似波浪一般的動搖。憑窗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窗台上放著一卷的稿紙,她手裡拿著一支筆,微微的笑著,看著樓下的繁花細草,聽著樹底的鳥聲,她沉靜的目光裡,似乎思索什麼事情一般。 這位如女士,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女學生。這一天她下課以後,回到宿舍,放下了書,走到窗前,對著這滿含著詩情畫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會,好像她的心靈,完全的濡浸在這優美潔靜的世界裡。霎時間她的心中充滿了美感,覺得十分快樂,無意中回頭走到桌邊,拿了紙筆,拉過一張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筆來,本來想做一篇很快樂的小說,思索了一會,抬起頭來,對著壁上的鏡子,掠了一掠鬢髮,忽然自己笑道,“有了!從少女想到老媼,從春光想到秋色,向著對面下筆,倒也有趣呵!”這時她略不遲疑,只憑著她的感想的驅使颼颼的寫下去:小的屋子,那紙窗被秋風吹得嗚嗚的響著。屋子裡生了一爐微微的火,卻十分的和暖,桌上排著許多盤碗,滿盛著餚菜,都用碗蓋蓋著。一個老太太坐在爐邊,那枯皺的臉上,充滿了喜氣,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著;有時便站了起來,這裡桌子又抹一抹,那裡的花瓶呵鐘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幾次,便微微的笑著,點了一點頭,又走到桌邊用手去試那酒和餚菜還熱不熱。自己微嘆道:“濤兒在軍中,哪裡吃得著這樣又熱又香的酒菜呵!”說著又坐下,望瞭望窗外,看一看鐘,便從衣袋裡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來。戴上眼鏡,移過椅子,挨近窗戶,便將這信打開看著。這封信在這老太太的衣袋裡,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幾百遍了,幾乎顛倒著也背得過來……如女士寫到這裡,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寫道:喃的念道——“親愛的母親呵!我以前寫的幾封信,已經收到了嗎?

我現在已經到了前敵了,槍聲呵,炮火呵,也都看慣聽慣了。並沒有一毫的懼怕,殺人的事也做慣了,不覺得是怎樣殘忍的事。有好幾次我也幾乎被人家殺了,戰罷回來的時候,一一的追憶,好像做夢一般。但是有兩件事,我心中永遠不至於模糊的,就是我愛我的祖國,我愛我的母親,母親呵!世界為什麼要有戰爭?我們要愛國,為什麼就要戰爭就要殺人呢?母親呵!喇叭響了,我又要上陣去了! “希和表兄現在也撥到我們隊上來了,他常和我在一處,他也問你老人家好。你的兒子夢濤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淚卻滴在她的笑臉上。自己說道,“濤兒呵!到底殺人是個殘忍的事情呵!”忽然又疑惑起來說,“為什麼從這封信以後總沒有信來?莫非……”她不敢想,她心裡有一點戰栗。

這時那鐘噹噹的響了五下,老太太驚醒過來,又轉了笑容道,“他們那一隊不是四點半的快車回來麼?現在他快到家了。”接著聽見門開了,又聽見皮靴和腰刀的聲音一陣響著。 老太太心裡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來。 這時候如女士覺得寫的乏了,便放下筆,向椅背上靠著,心中還是不住的思索,一會兒晚餐鈴響了,她便收拾了紙筆,下了樓去。 以後一天——兩天——三天,她總沒得功夫,再接著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卻很是昏暗,那雨點滴在藤蘿葉上,響個不住。滿園的花都垂了頭,籠在那漠漠的淡煙裡。一群的雀鳥都棲在樹葉深處,抖刷它的翎毛。 如女士看著這淒黯可憐的景色,覺得有些愁悶,忽然想起那篇小說來,便又將那卷稿紙拿了來,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寫……卻是希和。老太太急著問說,“希和!濤兒呢?”希和也不作聲,只走近一步,懇摯的看著老太太說,“姑姑!濤弟還有……”到這里便不說了,老太太看著希和吞吐的言辭,淒惶的神色,心裡都明白了,只覺得眼前一陣昏黑。

一會兒老太太醒了,睜開眼看見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語,便掙扎著從桌上拿過那封信來,用力的看著,只覺那……“槍聲”……“炮火”……“戰爭”……“殺人”……這幾個字,都漸漸的浮到紙面上來,又漸漸的大了,好似惡魔一般,在空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聽得他們歡喜獰笑的聲音。 如女士寫完了,便從頭看了一遍,看到末後一段,不禁驚的站起來說,“我不是要寫他們母子團聚的樂境麼?為什麼成了這樣的結局?”便立刻將這張稿紙撕了,換了一張紙,拿起筆來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寫不下去,隻手裡拿著筆,呆呆的看著窗台上一堆碎紙。 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這樣紛亂的國家,這樣黑暗的社會,這樣萎靡的人心,難道青年除了自殺之外,還有別的路可走麼?”凌瑜說這句話的時候,顫動的聲音裡,滿含著抑鬱悲慘的感情。

他的年紀,不過十九歲,是一個很恬淡超脫的青年,自少十分穎悟,最喜歡看內典一類的書,對於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像行雲流水一般,與自己毫無干涉。但這幾年來,他看著國家的大勢,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一句話,便暫時的把“獨善其身”的志趣拋棄了,要想做一番事業,拯救這苦惱的眾生。他改了志向以後,便鼓足了熱心勇氣,往前進行。 自從山東問題發生了之後,國內人士,大動義憤,什麼學生聯合會呵,各界聯合會呵,風起雲湧的發生出來,民氣的發達,似乎有“一日千里”的趨勢。凌瑜更是非常的高興,竭力的想怎樣的喚起國魂,怎樣的抵禦外侮,心力交瘁的奔走運動。他以為像這樣張旺的民氣,中國前途,很可以有點希望了。不想幾個月以後,社會上興奮激烈的熱情,漸漸不知不覺的淡了下去,又因為種種的愛國運動,不能得十分完滿的結果,受了種種的壓迫以後,都寒了心,慢慢的就渙散了。他看著這種半死不活的現象,著急的了不得,但是這“狂瀾既倒”的人心,是難以勉強挽回的。自己單獨進行呢,可做的事業太多了,不知從何處下手;而且一個人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是不能得巨大的效果的;待要不做罷,眼看著國事一天糟過一天,外侮一天逼似一天,實在不能袖手旁觀的!總而言之,他既已投身入了這個旋渦,接觸了這些憤激苦惱的事情,他心中的萬根煩惱絲,無論如何是斬不斷的,決不能再回到從前那種冷靜寂滅的天性了。

他煩悶悲苦,到了極處的時候,忽然起了一個自殺的念頭。他想既是進退無路,活著也無意味,並且反要飽受許多的苦痛,不如一瞑不視,倒覺得乾淨,或者還可以激動別人。 他下了決心以後,不到兩個鐘頭,便悄悄的自己一個人,出了學校,徑到海邊。 這時對著他的,只有蔚藍的海;背著他的,只有青翠的山,他獨自站在礁石上。一陣一陣的浪花,捲到他腳下,又一陣一陣的退去。三三兩兩的水鳥,掠水翻飛。天邊絳色的晚霞,映著深綠色的海水,極其明媚可愛。水平線邊,島上的燈塔,襯在這霞光水色裡,恍如仙山樓閣一般。這時正是初夏天氣,駘蕩的海風,緩緩吹來,拂在他臉上。他雖然已認定了投海自殺的這條路,卻因著目前的一幅好景,使死在頃刻的凌瑜,冰冷的心腸裡,又生出一種美感來。他兩手交互著握得很緊,沉寂的眼光裡含著珠淚,呆立了片晌,忽然自己說道,“時候到了,不必留戀了!這千頃的清波,我凌瑜葬身此中,也算死得其所了,夕陽呵,晚霞呵,我現在和你們告別了!……”

“此情此景如何,空系愁懷不可,各各把事業做!”這嬌軟悠揚的歌聲,使凌瑜猛然的回過頭來。數步以外,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對坐在沙灘上。年紀都不過有十歲左右,雛發覆額,眉目如畫。兩個人笑嘻嘻的捧著沙,堆起一座小城,又在城樓上插著一桿小國旗。他們一邊玩耍,一邊齊聲的唱歌。凌瑜默默的看著這兩個孩子,將自己的事都忘卻了。過一會兒,聽那小女孩喚道,“小嵐,那崖石旁邊有許多的野花,你去采了來,我們也插在城樓上。”小嵐便轉身向著礁石走來,但是中間卻隔著幾尺闊的水,他走不過去,便站住了,只笑著望著凌瑜。凌瑜笑道,“你要採野花麼?我替你採,好不好?”說著便采了花,跳到沙灘上,遞給小嵐。小嵐笑著接了,仰著頭看著凌瑜,表示他的感激。凌瑜覺得他可愛不過,便拉著他的手,一同走到小城旁邊,一面幫著他們,將野花插上了。小嵐忽然道,“先生,你剛才站在礁石上半天作什麼?是不是……”這時凌瑜猛然又記起方才的決心來,神經完全的錯亂了,以下的話,也沒有聽見。住了半天,忽然答道,“我要走一條黑暗悲慘的道路!”他們聽見了,似乎十分奇怪,睜著漆黑的眼睛,看著凌瑜。凌瑜也不往下說了,隻流下淚來。他們不知所以,都沒了主意,默默的站起來,攜著手就走。凌瑜呆呆的出了半天的神,忽然驚醒過來,他們已經走出數步以外,還不住的回頭看著。凌瑜微微的笑著,對他們點頭,他們也笑著說,“再見。”便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一同站住了,回過頭來,喚道,“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樂,請你自己去找罷!不要走那一條黑暗悲慘的道路。”這銀鐘般清朗的聲音,穿入凌瑜的耳中,心裡忽然的放了一線的光明,長了滿腔的熱氣!看著他們皎白如雪的衣裳,溫柔聖善的笑臉,金赤的夕陽,照在他們頭上,如同天使頂上的圓光,朗耀晶明,不可逼視,這時凌瑜幾乎要合掌膜拜。

天使的影子,漸漸的遠了;天色漸漸的黑暗下來,歷歷落落的明星,漸漸的露出雲端。 海面上起了涼風,濤聲澎湃,水影深黑。燈塔上的燈光,乍明乍滅。凌瑜呆呆的站在這孤寂的海岸上,耳邊還聽見說,“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樂,請你自己去找罷,不要走那黑暗悲慘的道路!”這聲音好似雲端天樂一般,來回的唱了幾遍,凌瑜眼前的光暈,忽然漸漸的放大了,一片的光明燦爛,幾乎要衝破夜色。他心中所有的陰翳,都撥散了,卻起了一種不可思議、莊嚴華美的感情,一縷縷的流出腦海,隨著潮聲,在空中來回的蕩漾。 他這時不禁淚流滿面,屈膝跪在沙灘上,抬頭望著滿天的繁星,輕輕的說道,“我知道了,世界上充滿了光和愛,等著青年自己去找,不要走那黑暗悲慘的道路!”

後收入小說集《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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