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溫柔生活
——作者:黃碧雲
1 婚姻
天悅從不知道誘惑。她咬著唇在黑暗的鏡前流眼淚。
十年。十年了。天悅跟但奴愈來愈像,愈來愈像。
有時候我以為你就是我自己,但奴說。
像照鏡。我睡在鏡子旁邊。
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那是個沒有鴿子的早晨。天氣清涼。
天悅忘記了很多事情,譬如說。
但奴推開窗。天悅站在他家的樓下,在等人。
天悅的身體隨歲月而枯萎。像秋天。
這樣一來,我亦已經老了,但奴說。
他愈來愈早起來。十年了。
天悅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到底我今天有沒有擦牙。
娶我,我,我,哦,我,什麼為妻。
甚至忘記男人的名字,叫作尚伊。堅定而安靜,但奴那天早上便作了決定。
但奴想念的是依莎貝,他卻要和天悅結婚。
他沒想到他會受到鋼琴師的誘惑。
到底先有蝴蝶還是有繭。
你找我嗎?但奴問天悅。
一個下午但奴也懷疑過天悅的不忠。
但奴打電話給天悅,說,“這是東區醫院,你的丈夫交通意外死了。”
天悅失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但奴笑著笑著,忽然笑不出來。
天悅長了鬍子和肌肉。
天悅穿一件灰黑大衣站在天橋之下。
但奴的母親睡在他身邊,陽光飽滿,忽然有日蝕。
刮風的黃昏鋼琴師在辦公室門外等他。
天悅愈來愈像男人,鋼琴師卻愈來愈像天悅。
讓我陪伴你等一等,但奴站在天悅身旁。
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你等的人或許很願意讓你等。但奴告訴天悅。
但奴不知道他是誰:水遠都不想知道。
天悅忘記。從今以後。
但奴說,我一定會離開你,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兩年後天悅開始穿但奴的衣服。
鋼琴師說,我可以等。愛就是等待。
但奴說:我實在愛你。天悅問:愛是什麼意思呢?
對但奴來說,愛就是等待天悅等待她喜歡的男於。
對天悅來說,愛就是忘記。
對但奴和天悅來說,愛絕對和婚姻無關。
男子可能會出現,可能不。
天悅在鏡前忽然很渴望但奴的死亡。
但奴在高熱里以為天悅是依莎貝。
愛可能有,可能不。
天悅掩著臉。可能是但奴可能是尚伊可能是任何一個。
但奴和天悅住在天台。高高地望下去,腳不著地。
或許但奴的病是一種報復。
老夫老妻了。天悅是但奴的手足而但奴是天悅的頭腦與心。
有時但奴會錯叫天悅:'妹妹。 '有時叫:'阿媽。 '
愛是關係的總和。
我很渴望和你結婚,但奴說。
鋼琴師給但奴送了紅酒和乳酪。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分享,我很願意:但如果你希望獨自或和其它人分享,都可以,鋼琴師說。
關於天悅,但奴說:“我經常是個運氣下大好的人。”
關於但奴,天悅說:“我承受不起。有時我就想失踪,或突然得怪病,或被謀殺。”
但奴發高熱天悅心慌意亂就一遍又一遍地抹地。
她咬著唇對尚伊說:“為什麼。我已經結了婚。”
除了我以外。不一定是我。鋼琴師說。
如果是依莎貝,事情會不會一樣呢?但奴在高熱裡無法控制自己。
“你最理想的愛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任何其它人,而是你母親。”天悅笑說。
而我不過是你的小弟弟,天悅說。
總是在下午,伊莎貝對但奴說:“我戀愛了。”
天悅讓但奴上她的公寓沒想到他從此不走。
結婚是否我們軟弱的心靈所能作最大的承諾呢?
一定是巴黎,但奴和天悅卻沒有在巴黎相遇。他們甚至互不認識。
天悅沒想到會再見到尚伊。她曾經天天在他家樓下等他。
天悅會赤裸上身站在窗前,推開窗。
但奴從來沒碰過依莎貝。他怎樣想像伊莎貝的肉體。
但奴為什麼要嚇天悅,說他自己交通意外死了。
他病好以後天悅便開始嘔吐。
我對你沒有什麼要求。你甚至會和女子有一個孩子,鋼琴師說。
那個下午的雨下得真大。
但奴說,我和你們一起去巴黎吧。
已經五年了,天悅的臉長了皺紋。
關於天悅的美麗,天悅說:“我從不美麗。你認錯人了。”
“你以為你是雅黛兒·雨果嗎?要是我我會入禀法庭告她滋擾,申請禁制令要她走。”尚伊說。
天悅追去巴黎。
但奴的母親是一個小小的影子,在他們床頭。
但奴的臉呈灰黑色。天悅做了寡婦會穿一件黑灰大衣,站在天橋下等但奴的鬼魂。
到底天悅的平胸膛(小男孩的平胸膛)在窗前裸露是否不忠呢?
但奴沒再見依莎貝。他夢到她,她和十幾年前一樣。
鋼琴師離開以後天悅便懷了孕。
巴黎是一個怎樣的城市呢?充滿失望與幻滅。
不不不,街伊。天悅掩上臉。我跟從前不一樣。
鋼琴師抬頭見到但奴,說,哦,你來了。
但奴頭昏腦脹。他從來沒對依莎貝說過他愛她。
家門掛了一件男裝雨衣。但奴不敢進門去。
天悅流了血,那一定是我的錯,但奴說。
但奴在天悅的公寓裡住下她的家便有了鮮花、熱水和報紙。
但奴握著他母親的手,給他母親買了桃花。
你需要的時候,總可以來找我,鋼琴師說。
尚伊不斷地要搬屋。在香港搬到巴黎,從巴黎又搬到布拉格。
我很疲倦,天悅說。我總會在你的身旁,但奴說。
癡情女子總沒有好下場,天悅可不想下半生都跌跌撞撞。
母親帶他去喝涼茶。但奴喝菊花茶她什麼都不喝。
但奴死了天悅就會從此睡在地上。
“有時我想吃掉你的心。用蒜茸焫,拌檸檬番茄。”天悅說。
但奴在拾地上的馬栗。依莎貝和她的情人喝黑咖啡。
天悅的心在巴黎。餘下的日子還有理性與節制。
是不是要做愛才叫出賣?臉對臉是不是出賣?想念是不是出賣?感動是不是出賣?
天悅伏在鏡前,眼淚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這樣一來我就是不忠的丈夫了,但奴想。
結婚證書上什麼都沒有說,不過是兩個人的名字。
天悅的生命一片空白。她伏在但奴的背上睡覺。
小弟弟,你有一個小弟弟,但奴的母親說。
他們便養了一隻大周週狗。
那個下雨的下午。天悅獨自喝威士忌酒。
死是什麼意思?但奴只記得母親帶他走很遠很遠的山路。
依莎貝低頭多麼像羅撒蒂畫但丁心中的比雅翠斯,垂死時刻。
依莎貝比他高一個頭。
依莎貝說:“叫姊。”但奴說:“我長大了要養你。”
天悅鐵青著臉:“你為什麼要嚇我,我以為你真的死了。”
但奴或許只想報復。那一個下午的雨下得真是大。
依莎貝結婚的時候,但奴特地去做了一套禮服。
泥土是香的。他告訴母親泥土是香的母親便打他。
尚伊走了,留下了一件雨衣。
從布拉格搬到柏林,從柏林又回到了香港,尚伊從來沒有愛過她。臉對臉。但奴和鋼琴師臉對臉。天悅與尚伊臉對臉。
這樣一來,我就是不忠的妻子了,天悅想。
孩子不過是一朵血花。
你弟弟,你弟弟。但奴伏在他母親的腳下。
天悅穿了尚伊的雨衣,一個人在暴雨的午俊喝威上忌酒。
他甚至不願意回來取雨衣。他不愛她到那個地步,他不過想來看看她是否還愛他。
當但丁遇上比雅翠斯。但丁後來被佛羅倫斯城放逐,一生再沒見過比雅翠斯。
但丁瘋狂地愛上比雅翠斯,但比雅翠斯不過是他的幻覺。
但奴開始夢到依莎貝。依莎貝就是死在畫中的比雅翠斯,手中有鴿子,含著罌粟花。
其實不過是臉對臉。天悅已經八年沒見過尚伊。鋼琴師碰一碰但奴的衣袖。但奴將雙手一交在身後,退了一步。
天悅在哭泣。但奴給她泡一杯熱水。
溫柔生活。拍電影的費里尼說的,La dolce vita。
孩子,你弟弟,死了。
但奴愈來愈早起來,大周週狗便跳到床上去。
天悅劇痛。不是她的心。
孩子可以這樣小這樣小,小指這樣小。
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十年了。孩於死了而周週狗愈長愈大,每天吃很多肉。
天悅笑:“我就是你的小弟弟。”
天悅穿運動短褲瘦伶伶地往街上走。小腿上很多毛。
是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男人,你不喜歡我,鋼琴師問。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是不是不忠。
這麼多年了,尚伊結果站到她身前。
但奴母親午夜發噩夢時便打電話擦他。
美麗孩子,你的生活是否溫柔?是否黑暗?
你會否嘲笑我們的愛與期待。
因為你不可以與一個男人結婚,但奴說。鋼琴師問:“你是不是要走了?”
如果出賣是“原非我們原來所願”,我們都出賣了我們自己。月黑風高的晚上,天悅和但奴開車到山上,行李廂有一具屍體。
有乳香。母親時常有乳香。
在那個大雨的下午去找鋼琴師,又在大雨時離開。
天悅靜靜地伏在但奴的懷裡。尚伊不過是鴿子,飛過。
隨週週狗而葬的還有鋼琴師、尚伊、依莎貝。
愛是蝴蝶是肉身不過是繭。
但奴最終的戀人是他的母親。她不會對他不忠,但奴確信。
天悅在早餐桌上搖她瘦伶伶毛茸茸的腿。
靈魂在野玫瑰間飛舞。咖啡香氣撲鼻。
這一年香港的冬天下了雪。這一定是我的幻覺,天悅想。
“要去買對雪鏡,這樣對眼睛比較好。”但奴推開窗,說。
2 愛人
反覆他愛我她不愛我她愛我他不愛我
不愛她我又捨不得愛她我又覺得太痛苦
尊嚴
l. 她來找我我便想到了尊嚴。她離開或許是因為尊嚴的緣故。
2. 我離開後足足一個月沒有說話。他扯著我的衣袖叫我走。我沒想到這些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傷害我的或許不是我的心而是尊嚴。
3. 她說:愛里面沒有尊嚴。尊嚴的意思是你愛你自己多些。
是不是因為這樣,她老是愛上人家的情人或丈夫,或同性戀者,或神父,即是說,會令她沒有尊嚴的人。
妒忌我從來沒想過我是個這樣的人。我跟她說:“如果你還愛別的人,我想都可以,只要你還見我,在我身旁。”
我找不著她我便發狂地找她。
我居然跟踪她。原來她會獨自上茶餐廳。她又喜歡站在士多面前,高聲道:“唔該借電話。”電話是投幣公眾電話。她上班很準時。她拿衣服去乾洗都居然講價。她下班
的時候,戴上黑眼鏡。她在中環的名店買內褲給我。
我還是想:她心裡一定有很多人,像酒吧的吧台,而我不過是個常客。
夜跟她睡我睡不著,我一個人也睡不著。
電話我連開會或上廁所都將無線電話開著。電話不響我便很惆悵,老懷疑電話壞了。電話響了我又不敢接,怕那不是她。
慾望l.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開始在浴室裡全身赤裸地照鏡。從前我從來不知道我身體的形態。
2. 他來醫院看我。我全身都很痛他按著我便要我。他離開後我便在床上哭泣。
3. 我希望我是個即衝即曬膠卷的技術員,成天沖曬用以勒索的裸照和肢解男女體的圖片。
邂逅你每天都碰到這麼多人。
她想:“這就是了。”他叫她:“依莎貝。”她轉臉看他。
一個女子迎上他的懷抱,說:“都告訴你,是依莎貝拉,不是伊莎貝。”她才知道城裡有這麼多人叫作依莎貝。
喜悅她想穿一條明黃的絲質裙子,搭一條奶白及膝絲質長頸巾,穿一雙白幼皮繩涼鞋,戴黃金鐲子,見他。她在酒店等他,等到睡著了覺。鈴響的時候她跑下去見他。得得得得。她趿一雙膠拖鞋、穿一件大碼的“拯救席揚”的T卹、一條舊運動短褲、左手戴一隻夜光塑膠鬧錶、右手拿一條洗臉巾。
他說,時間不多了,我們就到外面進餐吧。
她已經整整八年沒見過他。
黑暗所以記得愛人的氣味。
失戀很奇怪,她近來老說病。打電話來,說,我病。骨膜發炎,全身都痛,不能走。我就陪她去看醫生。醫生說不出病因,只能解釋病情。骨膜炎好了以後,她又患上了甲狀腺分泌過多,全身像秋葉一樣搖落。她進了醫院我去看她。她坐在床上看風景,神情很是迷惘。我站在她床邊她久久沒有意識,良久方轉過臉來,臉上有兩行淚痕。我和她十多年朋友了,知她素日性情倔強,她沒說的事情我從來下問。這次我禁下住坐在她床沿,問:“你到底受到什麼委屈?”她搖搖頭,忽然笑起來,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怎麼樣,辭工了沒有?”
她病好後開始變得很奇怪,譬如很喜歡叫人送東西給她,連那些賽馬會的雨傘、大公司過聖誕送給客人的紅酒和巧克力都不放過。 “你送什麼東西給我?”或:“你的Prada袋很漂亮,可不可以買個送給我?”她又變得很喜歡聽人講電話,邊聽還要邊插嘴:“去吃越南菜吧,佐敦道蘭桂坊和灣仔都有好店子。”以前只穿套裝的她,忽然穿一身帶金的凡賽斯,古奇的高跟幼跟拖鞋,穿得像個不用工作的情婦。我開始有點怕她,便不再找她。
兩年後在中環碰到她。還是一套套裝,一對花拉加莫的圓頭半跟鞋,提一個公事包背一個手袋,頭髮長了,臉容光潔,挽著我,說:“我以為你死了。”我囁嚅道:“哦,我,沒什麼。”她揚起頭,在人群中仍是這樣的倔強。 “是了,我要移民了。”我道:“好好,你又走了。”她說:“去結婚。”我握著她:“這敢情好。”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那時候,我失戀。”又抬起頭來:“你找我吧。現在朋友愈來愈少了。”
我看著她消失在中環的人潮之中,忽然我臉上發熱,原來癢癢地流了眼淚。來到我們這年紀,居然還會流眼淚:這樣傷痛以致她無從說起,只得生病或用其它的奇怪方式表達。而在她最困難時期,我卻因為她的困難而離棄她。這樣,她不但失去了她的愛人,她亦同樣失去了我。我和她的愛人一樣,因為不理解而將她拋入孤獨的深淵裡面。
誤會關於愛,總是誤會重重。
l. 無主體內容——她一直拒絕他的性要求,但卻要求看他的房契和銀行存摺。他說:“給你看都可以,不過——”他便伸手摸她的胸脯。她推開他:“何不等到結婚。”他說:“我都八十歲了,我不能等。”她沒管他,只吃吃笑,拉好衣服,說:“我們什麼時候上律師樓辦房契轉名手續。”
他們和年輕人一樣辦喜酒結婚。但畢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沒什麼人有興趣鬧新房:孫子都已經墮胎三次的人還鬧什麼新房。他卒之等到了。他發覺她不是處女便發作起來:“什麼,死八婆,你騙我?快還錢。”她還張開腿,道:“怎麼樣,要還是不要?”他有一點猶疑。她抿嘴道:“你都耦既,我已經四十歲了,你還要我是處女?”他想想,事到如今,不吃白不吃,便爬上去抱著她。她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她在他耳邊嘀咕:“這是什麼年代了,你以為是清代,你還計算處女不處女?反我也不會虧待你,你冷了有個人抱著,你病了有人給你斟茶遞水,你死了有個人披麻戴孝,給你送終,你還想怎麼樣?”
說得他腦筋都有點糊塗了——到底這場交易,合算不合算呢?
2. 互相誤會——她和他想也沒想到他們會在法庭見面。她和他都算是金童玉女了。
她的小日本房車碰上了他的寶馬。他下車來,正要開口,見開車的是個妙齡女郎,晚上開車還戴著太陽眼鏡,他沒叫她賠錢,只問她拿電話。她看他穿一套西服,別著銀袖口鈕,還掛著一隻袋表,她想他也是個悅目的男子,便將傳呼機號碼給他。他們第一次約會在一間昂貴得死人看見賬單都會從墳墓彈起的義大利餐廳,他跟她說拿波里的古堡(他說他是個紅酒入口商),她說她的客人(她說她是個保險經紀)怎樣想強姦她,而另一次又給客人打劫,手袋有兩萬八千元現款,又她正戴一隻金鑽勞力士。他沒問她她手袋為何有這麼多現款,而她也沒問他為什麼他當紅酒商,沒有相熟的義大利餐廳。離開餐廳的時候,他問:“你家還是我家?”
他們結果上了時鐘酒店。他和她同時掏避孕袋出來,她笑:“用你的還是我的?”
後來也上個幾次街,和普通戀人一樣去看笑片,然後吃飯,有時在他的寶馬有時在她的小萬事得做愛。
有幾次她找他不著,而他傳呼她時她的傳呼機又沒電,她便把他忘了。他也深知人很多不必執著,他也就將她忘了。直至在法庭碰到她。他吃一驚:“怎麼是你。”她也打量他:“很久沒見了。”他回頭看她正在回頭看他。她在三號庭而他在四號。提堂很快,完了她便到告示板前看看四號審什麼。他很快出來,跟她點頭微笑,也站在告示板前看看三號庭審什麼。他看到了便臉色一沉,十分鄙夷地看她:“原來你開鷄竇。臭鷄。”她也非常不以為然的樣子:“你比我好嗎?你不過是個騙子,使用假信用卡。以為你是王子,原來你不過是青蛙。”
3. 錯認——那一年,我住在紐約,到處寄居,從曼哈頓搬到布克蘭,從布克蘭又搬到皇后區,最後又搬回曼哈頓,二十八街,住在一個來自北京的作曲家家裡。
他也剛搬進去,小公寓除了兩張床一個小床頭櫃,什麼也沒有,倒是洗手間有個大衣櫃,廚房有個大中國鏤,上一任房客是個中國人。公寓房子是中美藝術交流會提供的,所以上任房客應該也是個藝術家。藝術家還留下了一個大舊電話,和他的新電話號碼——每天清晨六時至午夜三時,都有電話找他。有來自北
京、法國、英國的長途,也有本地掛電的電話。我在睡夢中老聽到作曲家在接電話:“他已經搬了,你打幾幾幾幾號。”我住下了,我也接這樣的電話。 “他已經搬了,你打幾幾幾幾號。”這幾幾幾幾號我已經會念了,雖然我一次都沒打過這個電話。也是這些沒晨沒昏的電話,給作曲家闖了禍。
一天晚上作曲家很晚沒回來,我便把房子鎖了。待他拍門我以為是早上,摸去開門,看看表,才凌晨三時。我見他一直在傻笑,便問他:“怎麼了,你發神經了。”他萬分得意地在照鏡,摸自己的大鬍子,道:“那美國女孩很喜歡我呢,還叫我在一些電影劇照上簽名。”我笑:“又兜搭到什麼熱愛東方的新紀元人士,說下定你可以和她一起打坐,衣衣哦哦,吃花吃石頭呢。”作曲家正色道:“勿胡說。我和她談電影談音樂談文學。”接著又有點為難的樣子: “她的英文我聽不大懂,總覺得她在叫,我陳先生。我說我姓程,她還是叫陳先生。可能她也聽不太懂我的英語。”我聽著也好笑,說:“唉,鷄同鴨講,祝你好運。”
接著那幾個星期,他晚上常常出去,很晚都不回來,想來和美國女子入港了。
這個晚上他不在,我再也不敢鎖門,免得夜半要起來開門。夜半他果然拍門了。我在床上叫:“推門吧,門沒鎖。”他還在那裡拍門。我邊起來邊罵他:“死仔。”拉開門,赫然見他滿臉是血,口腫瞼腫地伏在牆上。我嚇一大跳:“怎麼了你,在酒吧和人打架。”我連忙去弄條熱毛巾去為他洗傷口。 “你不是給美國女子打一身吧,都告訴你美國女子不好惹。”作曲家萬分吃力地搖頭。 “不,一黑一白,兩個大男人。”我問:“去哪裡招惹這黑白雙雄?”他說:“是那美國女子惹回來的呀。”我問:“吵架了?”他問:“你今晚上有沒有看電視,電影節頒獎禮直播。”我奇怪:“沒有。怎麼了?”他方道:“我們在酒吧看電視,那個中國導演陳凱歌上台接受頒獎。她一看便臉色大變,找了兩個人來打我。”我不禁問:“有什麼關係?”他苦笑:“她原來一直以為我是陳凱歌。”——我們的上一任住客便是陳凱歌。我們飽受滋擾,接電話重重複复地說:“陳凱歌已經搬了,你打幾幾幾幾號。”一次我氣極,道:“陳凱歌已經死了,請不要再掛電話來。”或許就讓對方認定下一次接電話的男子是陳凱歌,而我不過是個臭脾氣的露水女友。我想笑,見作曲家一臉的可憐相,又不好笑出來。他十分委屈:“我從來沒想過她會誤會。我老早告訴她,我姓程,不姓陳。”我便問他:“這樣你跟她乾了什麼,她會這樣生氣。”作曲家道:“沒什麼,我不過答應跟她結婚。”
4. 就這樣嫁給了老醫生,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有時在廚房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你是我所有誤會的總和了。”老醫生答:“什麼!我是全人類嗎?”她笑:“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誤會的總和可能是失望幻滅,也可能是真相。
真相如玩撲克,你不可能將所有紙牌都放在桌上。
你不可能同時看見日頭、月亮、星辰。
我們都以為我們知道愛,其實不。
正如一張人臉,你永遠不能全然理解她。
謊言高尚的愛的謊言是部分真相。
你說:“我將春天帶給了你,將冬天留給我自己。”那是說,在夏天和秋天,我還
有兩個自由的季節,尋找女神。
我說:“你的頭髮是金的。我不吃麥。但當我見到麥子的顏色,便想到你的頭髮。”
我可沒說,你的頭髮和麥子也讓我想到屎。
這樣一來,愛人就是最好的政客和政府決策科官員。
自戀他無法不愛她,她已經成為他的某種性質。
她居然去逛書局,並買了詩集。從前她只看周刊和時裝雜誌。她又去剪了她留了多年的長頭髮,這樣她的瞼容便有點像他。她把他的照片放大,像掛英女皇或鄧小平像一樣,掛在她辦公室牆上。他忘記他自己的身分證號碼,她會告訴他:“E678901。”直至一次她甚至冒認去他相熟的名店,沒有發票也可以拿到他買的襯衣,這場似我考驗已經合格。他便開口要和她結婚。
去愛“你要去愛,愛什麼都好:一件衣服、一條橋(譬如青馬大橋)、一隻狗、一個人(譬如勞勃·狄尼洛或林家聲,或你家樓下便利店的收銀員),什麼也好,你去愛,這樣你的病便會好了。”
她去愛。先愛一條狗。她這樣愛它,她從早到晚弄著它,夜半睡下著覺又替它洗澡,早上很早醒來又踢醒它要到水塘跑步,狗沒養幾個月便死了,可能因睡眠不足或洗澡過多。
她去愛人。一個嚇到報警而另一個索性搬了屋。第三個找黑社會打她。她去追逐第四個時他告訴她他有愛滋病。她不相信直到她在電視上見到他拍的宣傳片,呼籲眾人不要歧視愛滋病人。她掙扎良久才鼓起勇氣再找他。兩個月後他又死了。
她只有愛物。只有愛物才可不顧對方死活的去愛。
所以瘋狂地買東西,整個房子她活動的地方不超過兩平方米。她有二十三套床單、三十五隻咖啡杯、六個起上盤,可以夠她開一間酒店連飯館,還有八十九雙鞋、三十三套睡衣連牙擦都有一打,有時她覺得她好像住在女童院。物這樣多她懷疑發生一場火警她應該逃生還是救她的物。
她搞不清楚物重要些,還是人重要些。
她這樣變成戀物狂。
最重要的是去愛。愛什麼不重要。愛到令被愛者極其不幸都不重要。
傷逝l. 他死了一個月後她便結婚,這麼快。
2. 他離開以後一個月她便挽著別的男子,笑嘻嘻地介紹,可惜她叫錯男子的名字。是她前個愛人的名字。她身邊的人也沒什麼,叫她:“依莎貝,你要喝點什麼?”而她的名字,叫做比雅翠斯。
壓抑他想念她時便去小便。
承諾你能說,你一生一世都愛我嗎?即使你能說,都不真實。但我仍要你承諾。
同情l. 約伯記。她說,我的日子不過虛空如影子。她給人綁票失踪,她母親將她打工的積蓄,交給她保管三十萬元都給拿出來給她贖了身,她不過給人割去耳朵。辦公室居然兩個星期沒人找她。只有他發覺她沒上班。她回來,他問她:“你怎麼了?”她就躲在辦公桌下哭泣。他嚇一跳,說:“下班我跟你談談。”然後他就被召到主席的房間裡“談談”。主席是個有教養的女子,告訴他::“這不是解僱,我不過和你終止合約,我希望你有更好的發展。”她還叫警衛“幫忙”他收拾東西。他回到家將屋裡所有東西都擲爛,看更報了警,將他送到醫院的精神病病房。她去看他,說:“我患上了乳癌,下星期做手術。”他說:“我出院來陪你。”她握住了他的手。他出院卻撞車撞死了一個綠燈過路的途人,她施手術時他正要提堂。她做完手術後便做電療,他給人告誤殺,不過輕判兩年。到他刑滿出來她已經做完化療,裝了一個義乳,母親卻在一個清晨出去做晨運時心髒病發,即時死亡。她在醫院打電話給他,他說,好,我來,乘坐電梯時電纜忽然斷開。他從五樓跌下又給送進了醫院。她在醫院出來發覺他出了意外,到了醫院,知道他雙腿折斷。他做完手術將碎骨都挑了出來,她在他的病床等他,忽然流下淚:“為什麼這些事情會發生我們身上?”他便說:“不如我們結婚。”
大家都說,這是一個童話,更何況他們還要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太美滿了。
2. 不討人喜歡的。她是這麼一個一本正經的女子,老說:“你怎麼可以這樣。二你不對,學學我。”見了人右手劍一樣地拔出來,“請指教。”和她出去吃飯,她老要付賬:“你賺得少,讓我來。”又穿著高跟鞋登登地喝她的秘書:“幫幫忙,醒目。”已經三十多歲過年還老著臉問清潔阿嬸拿紅包。開車老罵人:Son of Bitch。人家下車來理論她又立即賠錢。他是這麼一個瘦瘦的男子,快四十歲還像個中學生,喜歡吃打字員的豆腐,約女子外出不果便四出數說女子是同性戀者。沒有頭髮又喜歡照鏡。連打字影印都不會,打個噴嚏都要問秘書拿紙巾,老說:“我是個科技盲。我連開煤氣爐都不會,我等老婆服侍。”又跑去跟女上司說:“幫男人洗腳是女人失傳的美德,你學學。”整個口袋都是抽獎券和九折卡。夏天老穿一件長袖襯衣,冬天二十度天氣就說很冷很冷,上電影院都帶個熱水袋抱著。剛學會兩句義大利文連樓下看更阿伯都不放過,跟人說buon giorino signore。他和她相遇並結了婚,眾人都覺得這是個金童玉女的故事。
3. 她患了癌症我碰到她便抱著她。她瘦得像女巫抱在懷裡卻像一排魚骨。她的丈夫在旁邊看著我。
她的丈夫像我抱她一樣抱過我。或許是他們結婚以前的事,又或許是結婚以後。
晚上我和一群人在酒吧跳舞喝酒。我在黑暗里高聲哭泣。音樂很吵而燈光很亮。
哭泣這樣複雜我無法解釋。他們都說我有神經病而我只知我有一顆心,在跳動。
種子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我並以為驕傲),卻沒有愛(如果沙漠沒有太陽,如果黑暗沒有夜),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我思我在),也明白各樣的奧秘(我書寫關於愛),各樣的知識(溫柔生活),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堅定而安靜),卻沒有愛(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我若將所有的周濟窮人(我的身體不過是塵土),又捨己身叫人焚燒(怎能說是幻滅),卻沒有愛,仍然於我無益(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天悅說: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但奴默默地承受),不做害羞的事(天悅赤裸上身站在窗前將窗推開。她的心坦然如孩童。)不求自己的益處(鋼琴師說:我時常都在。你甚至可以和天悅有個孩子,我當她的教父。她會是個美麗的孩子。)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我們都出賣了自己。但奴說:這樣我們怎能說,你出賣了我呢。)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先知講道之能,終必歸於無有。說方言之能,終必停止(同情、傷逝、承諾)。知識也終必歸於無有(及喜悅)。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有限(我們以為我們愛,其實下。)先知所講的也有限(我側耳只聽到靜默,我張目只看到黑暗,我書寫,但一無所得,一無所失)。等那完全的來到,這有限必歸於無有了(種子落在地上,在黑暗和靜默之中生長)。
我做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於,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饃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死亡將我們分開。我夢到了你。我還可以找到你嗎?你還記得我是誰。你會否握著我的乎,說:雖然我們的生命,這樣短暫。:你說:如果在天有靈,我決斷不會忘記你。在天有靈麼。:你的臉容在烈火中消失。:我還愛你麼。) 如今常存的有信(魏京生。他相信,所以他願意)、有望(魯迅。他的希望渺遠,即是虛妄。)、有愛(基督敦我們犧牲,相信,並盼望)其中最大的便是愛(愛超越個人,是意志,是道德)。
3 生活
A君決定和B君分手的那一個晚上失了踪。她和他走在午夜三時的灣仔街頭上,酒吧里有人滿身鮮血的走出來。 A君有一點冷,拉一拉雨衣的領子,說:“我們還是分手吧。”被追斬的人剛好跌在B君腳前。
B君心裡悵然便走去找C君。他知道她不會拒絕他。午夜四時他跑去拍C君的門。
C君站在門口說:“是你。”他便不由分說地抱她吻她。
她沒有反抗,身體淡淡地回應他。她身後亮了燈。 B君問:“有人?”C君道:
“我明天就要結婚了。”
D君要結婚了還想臨陣退縮。如果能夠有E君他絕不會和C君結婚。要結婚的最後一個晚上,有人來找C君,D君開了燈,打電話給E君:“趁你半醒半睡,你可能會有一句真心話。你到底愛不愛我?”E君掛上了電話。
E君拿起電話,是以為F君打來。 F君剛打過E君,打得她左臉紫黑,而上一次打她右臉的傷痕還未姦。每次打過她F君就打電話來要求她原諒,如是者已經十年。也曾想離開他,去了加拿大移民,在那裡碰到G君。但F君再打電話來,E君便立刻扔下了G君回港。
G君知道移民的人很容易動情是因為寂寞和恐懼。他有時覺得自己就是愛的捨監,收留完一個又一個。 E君回港後他又給H君安慰。 H君比他大十年又是個有夫之婦,但她天天找他令他無法拒絕。 H君的丈夫L君到來的時候,G君覺得他們兩個很合襯而自己不過是個養子。
L君自然對H君特別好因為內疚。 J君會抽煙、跳舞、懂西班牙語,是個副導演。她會帶I君到蘭桂坊參加睡衣派對,兩人穿著睡衣拖鞋哈哈地在置地廣場遊蕩。 J君覺得他人很好,結了婚就不會有麻煩,起碼比K君好多了。
K君認識的人很多,願意跟他生孩子的起碼有三個,L、M、N君。他比較喜歡的是0君,是他的律師。他搞不清楚她見他是因為他是她的客人還是因為她喜歡他。
0君喜歡的卻是老男人P君。 P君喪妻,常叫0君:“我的女兒。”0君也叫他“爸爸”,因此從來沒碰過他,因為實在太像亂倫。情人節那天她收到一個氣球,她的心怦怦跳,跳得這樣快她非得刺破氣球不可。她打開氣球裡的信,那居然是信差Q君。
她開始躲避Q君,因此而約R君,央他:“你幫幫忙扮我男朋友好不好?”Q君自殺後0君便沒再見R君,總覺得Q君是因為R君和她而死。
R君其實很喜歡0君,但知道0君不會喜歡他。他覺得S君也很動人,但S君的鑽石戒指那麼大,他不敢約會她。等等等結果T君招上門,雖然T君是個男人。也因為這樣R君覺得比較有把握。
T君的缺點便是太美麗,惹來U和V君群起爭奪。 W的不幸是地接而連三地喜歡上同性戀者:T君U君和V君。她無法分辨他們。她的結論是,凡是好的男子都是同性戀者。在她失望透頂的時候,她碰到X君,居然是個異性戀者。
X君的問題是他欠下前度情人A君很多錢。更可怕的是她還要跟她的男友分手好“跟定他”。他勸說婦女不是狗不要隨便“跟誰跟誰”,A君便要脅要他還錢。那個晚上A君喜孜孜來找他說她已經自由了,X君便決定要殺死A君。
A君的確死了,卻不是X君殺死的。他有不在場證據,當時他正與最新歡Y君和半新下舊愛T君在講數,他們講要她定要我。在這A至Y的複雜關係裡,沒有人知道誰是始作俑者,誰殺死誰,誰是最終命運的決定者。或許這個未知就是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