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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道中

新與舊 沈从文 6838 2018-03-20
他們是三個同鄉人,從雲南軍隊中辭了差,各自按級別領了筆路費,預備回家。 走到第八天的路,三個人的腳走成半跛了。天氣很熱,走了不遠,一到樹蔭下就得坐在路旁石頭上歇歇氣,或者買甜酒米豆腐吃,喝一瓢賣點心人從遠方用木桶擔來的涼水,止了渴又即刻上路。不上路,擔心“落伍”。在邊省走路,是不適宜於休息的。走的全是山路!再過五天應當到貴陽了。各人都巴望早到貴陽。到了這地方,算是近家了。實則家去貴陽還有十三站官路。總之若到了貴陽,便算得是家邊了。十三站!他們已經走過八天,都是按站起程的。到貴陽還要十多天,也正是十三站。 他們從雲南省動身到××走了六天,其中一個給燒熱病攻倒,爬不起身了,於是乎三人一同在一家小旅館中呆下來。

請醫生,買藥,煎藥,找生薑燈草作藥引子。發燒的人成天胡言譫語,把藥吃下去以後就呼呼的睡去,全身出汗。住了十天,感謝天,這小地方醫生居然會把病人治好了。他們第二次又上了路。所謂走了八天,就是從××算起,每天一亮走起,到日頭寂寞的落下山後為止,除了飲食,除了樹蔭下小坐,全是不能停頓的。每天走一大站,路為六十里,裡是等於平常里數的兩倍,名為“官路”,其實是“蠻路”的。每到天將斷黑,一落店,洗腳,吃飯,倒在舖有厚草薦與硬棉絮床上去,睡眠便把人征服了。第二天,雞叫第二聲,便爬起身來,在燈下算賬,套上草鞋,太陽還未露頭又上了路。 他們在行路時,是沉默的。從洞邊過,從溪邊過,從茅屋邊過,路上所見全是一種寂寞荒涼情形。茨堆上忽然一朵紅花。草地裡忽然滿是山莓。一條從路中溜過的大蛇。一隻伏在路旁見人來才驚訝飛去的山雞。一間被兵匪焚去的舊屋。

一堆殘敗的泥牆。一個死屍。一群烏鴉。所見所聞使人耳目一新的很多,使人心上不安的也不少。在一條長長的寂寞的路上行走的人,原是不能有所恐怖的。執刀械攔路的賊,有毒的蛇,乘人不備從路旁扑出襲人的惡犬,盤據在山洞中的土豹,全不缺少。這些東西似乎無時不與過路人為難,然而他們全曾遇到,也全平安過去。 天保佑他們,讓他們在一切災難中得到安全。 他們沿著大道走去。在這裡,所謂大道,就是每天經常有遠行人,小商販,牛客,紙客,送靈櫬的小小隊伍,聯絡不絕的各在路上來去的道路。在路上,能遇到災難以外還可以遇到陌生的小小人群。全是在深山中,人家很少,坡是荒廢的。間或有密密的樹林,無人管理的菜園,破敗坍毀的水磨。路上所見的本地人,幾乎全是襤褸不成人形,臉上又不缺少一種陰暗如鬼的顏色。小站小村雖然沿路都有,但到行旅十人以上時,若想在小站上住下,米同鹽與住處全將發生問題。

這時節他們正過一條小溪,兩岸山頭極高。溪上一條舊木橋,是用三根樹幹搭成的,行人走過時便軋軋作聲。傍溪山腰老樹上有猴子叫喊。水流汩汩。遠處的山鵲飛起時,雖相距極遠,朋朋振翅聲音依然彷彿極近。溪邊有座靈官廟,石屋上尚懸有幾條紅布,廟前石條上過路人可以休息。 “我要歇歇,慢走一點。”一個走在第一、年齡獨小的青年說。他先過了橋,便把背上包袱卸下,坐在石條上不走了。 第二個正在過橋,“不要懶,這裡不行!”然而過得橋來,依然也停著了。 第三個像大哥,沒有過橋,就留在溪南邊。昂頭四望,望到山崖藤葛間一群猴子了。猴子正如有所警戒呼喚著,又像在哭啼。 “看,巴屁股老三!”其餘兩人也就昂頭看那猴子。猴子是那麼一小群,於是他們數點那數目。七個,八個,十一個,搜索著,數點著。

“甚長,過來坐坐,歇一會兒,這裡很涼快!” “不能久坐!” “天氣早,不怕的。” 甚長過了橋。背上是一個巴斗大包袱。過了橋便把包袱擲到靈官菩薩座前,且注意那神前褪了紅色的小木匾。他認識字,於是念道:“保佑行旅。宣統三年庚申吉日立。三湘長沙府鄭多福率子小福盥手敬獻——呀,是個鄉親!” 聽到甚長的說話,坐在石條上的青年也站起了。他也念,且想爬上神龕驗看那菩薩的額角間的一隻豎眼,是否能夠移動。 “老弟,莫上去,坐一坐,我們走路。” “三湘長沙府——這是'沙頭' 。有十五年了。他說盥手, (他認盥做盆字)甚長,我們也洗一個手罷,溪里水好得很,不用盆,可以洗臉。 “

第二個過橋的人,正坐在石條上整理草鞋,自言自語說,“這地方風景真好。”這時,聽到年幼的同伴讀“盆手”,就笑了,開口說,“慶慶,是洋磁盆還是木盆?” “不是盆字是什麼?” 他站起來了,望望匾上的字,哈哈大笑。 甚長說,“讀'款'。這字同浣差不多。慶弟,你的書讀到九霄雲去了。” “《千字文》上沒有這個字。” “有。你記不來罷了。” “你念我聽。” “我也記不來了。” 三人就哈哈笑著。字的出處三個退伍兵士都找不出,卻找到這字的意義,“盥是洗浣”,他們將下溪洗手洗臉。慶弟先下去,繞了路,從一個坎旁到了溪中,一面用手試水,一面喊。 “甚長,甚長,水冷得很,可以做涼粉!”

“快洗罷,要走路!” “我想洗洗腳。” “莫洗腳,山水洗不得腳,會生病的!” “還有小魚!多得很;一隻,二隻,七隻……”“快一點!我們要走路,太晚了不行!” “有魚咧。有小螃蟹。真多。莫非是靈官的水兵?看它們成隊玩!” “上來罷,水舀一碗上來。把帕子打濕。我們不下溪了。” “下來看看吧,好玩的。” “慶慶你不上來,我們就先走了。” “那我就不上來了,坐到水里等你們回來。這裡好玩。多涼。有花石子!” “你不上來當真我們走了的,你太不行了,這不是玩的地方。”甚長的話有點威風,就因為他是一個甚長,年長經驗多。 年青人,天真爛漫的,一手拿著那個洋磁碗,一手折得一枝開成一串的紫色山花,上到路邊了。把水給年長的甚長喝,又把濕面巾送給另一同伴。他自己就把花插在包袱上面,樣子很快樂,似乎捨不得那水中的小魚小蟹,還走到橋邊向下望。

“甚長,下面水是鏡子。有人刻得有字在石頭上。瞧,是篆字!” 話說得很多,甚長不理會,另一伙計心被說動了,也趕過橋邊來俯瞰。 天正當午。然而在兩山夾壁中,且有大的樹,清風從谷中來,全不像是六月天氣。若不必趕路,在石條上睡睡,真是做神仙人所享的清福了。風太涼爽,地方適宜午睡,年青的慶慶想到了的。他聽遠處有砍木頭聲音。有點疲倦,身上發松,他說:“這裡好睡覺。天還早,不忙趕路,好好的睡一覺吧。”甚長只擦臉,不做聲。那一同伴又說:“甚長,這裡像我們鄉下。” “這裡還離湖南境十七天。” “我們到底還要走多遠?” “二十四天,二十二天……我們已經走過小半了。” “今天到落店時應當喝一杯。幾天不喝酒,走路也無腳勁。

今天一定要來個半斤包穀燒。 “ “到貴州省我們可以上館子,我的錢還夠請你們吃那裡的辣子燒雞!” “到貴陽要幾天?” “八天九天就夠了。今天歇老坡寨,明天楓林場,後天還得加把勁,才能到貴陽,路遠咧!” 在他們來的路上,四個賣棉紙的商人,肩上是長大扁擔,兩頭是成捆的薄紙,來到對溪。他們因為見到廟前有人休息,所以過了橋,把肩上的東西用豎架撐起,擱在路坎邊,各人也休息下來。各人用圍在腰邊的布巾抹臉上身上的汗,各用頭上的細篾遮陽搧涼。他們不互相交言,沉默的望瞭望幾個原來休息的也是走遠路的人,便放下擔子,各走到溪中洗臉喝水去了。 慶弟同甚長說話,“甚長,這些人也是到貴陽嗎?” “全是同路。路上有人作伴熱火些。”

“他們為什麼那麼遠去賣紙,這紙值什麼錢。” “他們不一定靠賣紙。他們褡褳裡有銀子。順便挑一擔紙壓壓肩,預備下去辦貨,回頭就賺錢了。” “路上不怕搶?” “他們褡褳裡有銀子,身邊有刀子,性命是同銀子在一塊兒的!怕什麼!” “今天來往的人多,你瞧,又來兩個了。” 那兩個人也過橋了。同他們一樣,一種老營伍中人的精神,遮陽草鞋皆極其精緻整潔,背上的白色包袱雖小卻很沉重,腰下掛刀,象趕差事。匆匆的過了橋,來到廟前。其中一個白臉的,見歇憩人多,就口上打唿哨,主張歇歇。另一個黑臉的,雖然停著,卻露出遲疑不定的神氣。 “讓我抽一口煙,討個火,大哥。” 那黑臉大哥不作聲,走過靈官神座前,看那木匾。即刻且坐到那高神座上休息了。白臉人就很和氣的走過來,問甚長討自來火。

“哥,能不能藉一個火?” “對不起,我們全不吃煙。” “對不起……是到貴陽麼?” “還遠的,貴陽是一半路,從昆明來。” “啊呀呀!小朋友也走這樣的長路?” “十六歲了。不小了。應當討媳婦生娃娃了。” 那下溪洗腳的生意人,有一個從溪邊爬上路坎了,口中正含著一枝旱煙管,人口中冒煙,煙斗也冒煙。白色的煙被風所刮,奔飛的散去,白臉漢子又到那人身邊去,“朋友,把你火鐮借用一下。”那生意人取下火鐮同竹管中紙煤,白臉漢子便回身背風取火,把捲煙吸燃,且遞給黑臉漢子。 黑臉漢子也望到山上的猴子了,作聲嚇猴子,長長的聲音,在谷中回應多久,猴子援枝向背僻處逃走了。那大漢子似乎因為那空谷迴聲感生了趣味,又發著長嘯,到吸煙時為止。 他們自己在說話: 黑臉說,“今天是什麼時候了?” 白臉說,“剛才不久聽到有雞叫。日頭當天,影子已圓,午時了。” 黑臉又說,“近來路上清吉,來往人多,比去年強得遠。” 白臉又說,“我四年前八月間從此過身,跟隨團長,有八個兵士。那時八個兵士有槍,還膽怯!” “近來可不用怕了。” “三月間剿過一次,殺了三四百人,聽說洗了三個村子。” “什麼人帶的兵?” “聽說是王營長,游擊司令官的二舅爺,一共帶四連人,打了個五六天,毀了三個堡子,他媽連雞犬也不留他一個。好狠心!” “地方太苦了。剿一次,地方更荒涼了。” 幾個做生意人全從溪下爬上來,各人扭著那濕布巾且向空氣中抖著,慢慢的系在腰邊,又慢慢的從腰邊取下火鐮、旱煙具,預備吸煙。 慶慶坐在石條上打呵欠,只想睡覺。 甚長看看這不成,地方不保險,把包袱背好,“走,不許停!” “我想睡睡。”慶慶真想用包袱作枕頭倒下去,躺個四平八穩。 “不行。慶弟,你不走我們就走了。” “我們同紙客一路走,好歹是一路落站。” 甚長不再說話,先走了。繼著把包袱背好,也動身了的是另一同伴。餘下年青人同那包袱,他無辦法,一面叫“等到等到,慢點嘛,忙哪樣?”一面也站起身來,匆匆把包袱背好,趕上前去了。 他們上了道。幾個紙客就坐在那石條上吸煙。軍官模樣之一的白臉漢子,也下到溪邊洗面巾了。追上前去的年青人,略顯得踉蹌,一面同前面的旅伴說話一面趕路。 “甚長,等等,你忙什麼?又不是充軍趕考。天氣早哩。” “早到一點可以得到好住處。” “你說我們應當換草鞋不應當?我們草鞋全壞了。那苗婆娘騙人,我們上了當。草鞋咬我的腳跟,不換換我走不動了。 我們應當多出點錢,買好貨物。甚長,你為什麼這樣忙?你跌倒了,掉到溪中可不是玩的。水極冷,很深,你不能泅。有蛇,你瞧,一條好大的花蛇在水面溜哩。多快呀。甚長大哥,當真的事,蛇在水上! “ 說著。走著。甚長把腳步放慢,讓年青人追及後,他退開一點,讓年青人先走,自己跟在後面上路。甚長略略生氣的說道:“慶弟,應當勇敢點。不要說空話。前路還遠,趕路要緊,今天應當早早趕到站口。你不要丟高坳地方人的大醜。吃得,餓得,走得,幹得,挨冷挨熱得,這是高坳人口號。” 年青人回了頭,“甚長,那兩個黑白臉男子,是跑江湖的,是不是?” “你走路罷。” “我聽他們說話,這路上倒像極其熟習。”路是走的,話也仍然要說。 “他們說什麼地方剿過,殺了四百人,恐怕就是先前走過的那村子。那樣大村落,不見一個人,不見狗,不見雞,真是怪事。為什麼殺那樣多人?是四百,要許多時間才殺得完。還有小孩子,新娘子,老太婆。老太婆也殺。見人就殺。他們說……”說著,忘了看面前的路,腳趾踢在石尖上,一個踉蹌差點作了個狗搶屎。 就蹲到地上揉腳。腳已出了血,扯路旁的青草嚼爛了敷上,便笑了,又敷上路旁的干土。甚長邁步向前了。 “甚長,慢一點。還是我打先走罷。遵照大路打先鋒,不會錯。” 甚長有點不忍,就停著。 “不許說空話。好好上路!” “嗻。” “不許——” “嗻。” 三人笑著繼續加速前進了。另一夥伴為年青人背了包袱。 受傷的走空路。走空路,肩上輕鬆,在太陽下微跛的腳步,仍然走得捷速而有力。 出了山壁。回頭一望已不見來處。 “甚長,人多走路熱鬧一點,可以不疲倦。” “你走路吧。” “我說走路的事!一個人我是不敢走這長路的。我猜你也未必一定敢走。不怕匪,不怕老虎,來一個鬼,穿白衣白褲,有一丈高,天又快夜,這怎麼辦?我們過路那些破廟地方都有棺材,這些東西一到夜,不會起來找人吃嗎?便說有刀,嘩的把刀抽出,訇的跳過來,就+~的砍去,但是鬼對你咪咪笑,你就砍吧,他一個不理你,這怎麼辦?你喊,誰答應你?你哭,鬼也不怕。你除非會念咒,或是劍仙。甚長,你說到底有劍仙沒有?花蝴蝶採花,能夠一縱身跳上屋頂,不聞聲音。 我聽說北京城房子瓦上跑馬也行,那是什麼房子。北京有宮殿,有上千太監,是割了……“一面說,一面又走錯了路,應當沿山下去,卻走到山上小路去了。在後面的甚長先不做聲,盡年青人走,卻在指路碑上等著。 “甚長,我家裡有一把關刀。一百六十斤重,是鐵打的。 周倉扛過,那黑大哥真有勁。 (他因為不曾聽到後面的腳步聲音,回了頭。)甚長,怎麼?走不動了!趕路! “ “趕路罷,你自己趕上去。我們要下山了。”兩個人笑著先走了。 “嗨,走錯了嗎?(他一口氣沖到岔路上,見到了路碑。)甚長,大哥,等等。我錯了。妖精迷了我的路,好傢伙。三步,兩步,一,二,三,四,(追及了。)我在中間走。不說話。可以賭咒。” 暫時,這小子當真就是不說了。 過了一會。經過了一處燒壞了的大房子,在一堵還未完全倒坍的高牆下邊,有一個乾癟癟的老年婦人搭了個小小草棚,在草棚前賣綠蔭蔭的酸李子。 “買。”年青人停了,想從板帶裡掏錢。 “不能,吃生李子肚子會痛。你吃水太多了。” “……” “走!” 走了。回頭還望望那老婦人。捨不得那李子。又說話了。 “這叫什麼村?” 甚長不答理,人在前面,吹著哨子,模仿喇叭的行軍曲。 慶慶不作聲了,默默的如在操場時被領頭帶著散步走行進的情形,且默默的數“一、二”“一、二”。 行過十里不曾遇到一個人。 行過廿里無一個村落。行過廿五里太陽快要向一個荒涼小山後下沉時候,三人進了一個小小的青石堆砌的寨堡。看見一匹瘦馬,馬上還有鞍轡。到站了。應當休息了。慶慶歡喜了。 “甚長,我們到了,找好地方喔。有臭蟲是不行的。太髒是不行的。你瞧這裡不錯。還是個縣分咧。有知事告示。不知道衙門在哪裡?甚長,這裡來罷,倒好,掛得有牌。進去罷。(他自己也進到那屋子裡了。)老闆,有住處沒有?三個人。一個大木床行了。要乾淨一點。” 出來的是一個中年人。藍竹布長衫,舊得很,彷彿象賣卦人身分,和氣的聲音說:“是鄉親!就住到這裡!請坐!” 坐下了。甚長一條,慶慶同那伴當一條,是大白木板凳,很新很粗的還有鬆香氣味。主人進去取煙取茶。煙來時,客不吸煙,就自己用著。 “尊姓是?”甚長問主人。 “張。字問漁。湖南省桃源縣人。” “喔,真是鄉親!真難得,我們通是湖南人。好極了。今天真好。” “真不容易。三生有幸。幾位是從雲南來的?” “是的。走十多天了。” “請教是……” “賤姓侯……” “好極了,今天。”主人搓著兩隻瘦手,口上咬著的煙管冒著煙子,又出去找人去了。 不到一刻三人在一個白水盆裡洗腳了。一個腳盆裡,五隻泥腿在滾熱水中燙著。慶慶另一隻腳不敢落水,主人見到了,忙問。知道受了傷,就即刻取傷藥來。異鄉的骨肉,原應關心到如自己的親人。 從談話中才知道主人是縣公署科長,縣長也就是住在這小店中。每天到三里外一個舊廟中審點案,判斷一些小生意人的爭持,晚上就回到小店中住處來吃飯睡覺。上床以前讀讀,無事時則過各處小鄉紳家中去喝點酒,作縣長的五日一場才有點新鮮豬肉吃。縣長無處可去無事可作時,就和科長縣警下盤棋,或種種瓜菜。本縣城內共計一百卅二戶,大小人口三百四十四人,還將縣長本人和科長等等算在這一個數目裡面。縣境內還有五百人。住得鬆鬆散散,分成五個村子。 “有軍隊沒有?”問有不有軍隊,因為自己是兵的緣故。 “有警備隊。一共二十個名額。有十枝槍。”主人說時也笑了。 “擺個樣子罷了。” “地方清靜不清靜?” “這裡倒好。太荒涼,容不下大股匪。土匪是不能挨餓的,養得起兵的地方也停得住匪。不過有時也有人在路上被搶。最近不久還聽說——”縣長回來了,一個窮秀才樣子,穿了件舊的淺藍竹布長衫,雙樑布鞋,還罩上件半新的黑色羽紗之類小袖馬褂,鼻小眼明,嘴上掛一點鮎魚鬍子,樣子斯文和藹,與來客拱手作禮,古意盎然。但是說話間總不免令人感到一點淒惶。 科長作東,縣長作陪,三個在異鄉異縣跋涉遠道的人,吃了一頓意想不到的晚飯。夜間,上了床,另一室中縣長《秋水篇》的朗吟,把慶慶等三人送到夢境裡去了。 慶慶夢中下了溪里洗澡,泅水的有縣長同幾個紙客在內。 此外還有猴子,小魚,也能泅水打汆子。鬧得十分發歡。 第二天一亮,幾個人起身整備行李時,他們從主人處知道一件嚴重的事情。昨天較晚南來的行路人,投縣報告了一個消息:有幾個紙客被搶了。還死了兩個人。死了的人是兩個軍官,因為有錢,有刀,不服抄掠,便被殺死了。地點是甕谷的靈官廟前橋頭上,出山猴子地方。縣長準備去驗屍,各處找轎夫找警備隊,好久還不能集中隊伍。 三個人皆呆了。幸運沒有碰上這災難。 當天依然上了路,他們的家鄉離這地方還有二十天!沿路還有的是關隘險阻,得一一過關。 一九三○年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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