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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建設-1

沈從文集-小說卷4 沈从文 8006 2018-03-20
一 市的小河,是因為××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築,運石子,運水泥,運鐵運木,平空加了許多從省裡來的船隻,因此今年來更顯得興旺了許多。 那小河中有許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邊,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這地方因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煙館同麵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號。有屠戶。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賣船上應有器具的鋪子。有一家新開的理髮館,走路的人們,從玻璃窗上望過去,總常常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在一種極呆氣的情形下,被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有幾家供船上人開心的妓院,三五個大腳女人,穿藍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樑根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見有人過路就瞇瞇笑,且輕輕的唱歌。一條骯髒的長街上,一年四季總是濕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從這些小屋子里或河船上長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雞,身後跟前一隻肥狗,街頭街尾找公雞打架。或者無聊了,為一句話兩個孩子就互相抓著揪打起來,揉到煙館門前的爛泥裡去,使那成天站在煙館門外招呼主顧的幫夥,常常為了這事更大聲的吆喝。街上賣糕的皆敲竹梆,賣糖的皆打小銅鑼,這些人,並且都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種鄙俚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種地方相似的比擬,逗引旁人注意。

這街上,還有一家下等茶館,一面臨河起了一個吊腳樓,一面臨街,對到一家賣買舊貨的小店。這茶館一切的佈置與情調,皆與到此地來的人物極其相稱,骯髒油膩的桌面,細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蓋碗中泡上粗葉子綠茶,另一種上等人茶館所缺少的這裡都有了。來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層社會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車的包車夫,一些專在碼頭上放債的大爺,一些住到東市在買菜一類事上賺了點錢找不出用處的廚子,還有的就是一些談肉價米價的小生意人。各人來到了這裡,選上一個位置,泡一壺熱茶,啯嘟啯嘟喝一陣,又把所有心裡想到的事,或聽到的新聞,同旁人談著,算是享受了一點生活。等到記起了另外的事,或覺得已經坐夠了,就把四個銅元塞到那專司加水的伙計手心裡,走去了。來來往往的人一天是數不清的。因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館主人把電燈也裝上了。花了很大的價錢,從城中接線,租了火表,七個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電燈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臨河裝置的一排紅綠燈機關一扭,從河下遠處皆可望見這茶館所在,泊在遠處的船隻,想要上茶館來皆不至於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這茶館里屋樑上的電燈,把暗淡的黃顏色的光明散滿了一個屋子,骯髒的方桌旁邊坐滿了喝茶談天的人,兩把長嘴大肚的開水銅壺,在燈光下炫耀著金色,在兩個與銅壺樣子作一對稱小瘦而有煙容的孿生兄弟手裡,各處的來去添水。門外常常停得是賣炒豆花生一類東西的擔子。一個賣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個做芝麻餅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總是把擔子放在這茶館門前,盡順風把那臭味熏進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裡去。因為一些香味的誘惑,於是就有人從腰兜里掏錢,叫伙計買東西的事發生了。那加水的孿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樣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聰明,這聰明就是在任何忙亂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著,一面把大銅壺的嘴,遠遠的向一個桌上的碗中灑出一線熱水,一面還聽得分明身背後客人差派的言語,牢牢記祝只要一聽到有人在某一處喊叫要買東西,照科添水的這兩兄弟,是不到一會兒就到了跟前聽候使喚的。人既到了桌邊,掏出錢來,告他要買什麼,把錢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銅子不是沙板了,就從一些座位間,像一只逃走的瘦母狗,飛竄到門外去,站到門前,拖著大而啞的聲音,象唱戲一樣,在那臭豆腐攤邊一唱,說明白了是第幾座某大爺的生意,把錢擲到一個空碗裡,又即刻竄回到放茶壺處,把壺攫到手,走到另外一個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裡咀嚼後,為這伙計見到了,雖極其忙碌,總做出一個笑樣子,找出一句話來,對於這食物加以一種獎譽,好像使吃這東西的客人,感到一點快樂。他的話照例必定是一個內行的話,雖然明白是袒護到賣東西的一方面,不過總仍然像是完全為主顧設想有利益的話,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這一種職業的人一件必須的義務,一面還是賣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種好處。本地方的規矩是不因為到河街來破例的。他們將在十個銅元內抽出兩個,這是做生意人承認了的酬勞。這茶館生意日益興旺,在這孿生兄弟管理下的兩把銅壺日益發亮,這兩兄弟煙癮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館的生意每夜總做到十點鐘左右,到喝茶客人散盡,上了門,熄了燈,管事的一個人在櫃上數錢,這兩個孿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後,就把被捲攤開到兩張拚起來的大方桌上,中間擺一盞燈,對臥過癮,一直到三更才睡覺。

這時這茶館是正熱鬧時候。只見兩把壺被高高舉起,從壺嘴裡噴出滾熱的水來。兩個茶館伙計嘶聲的唱著一切唯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壺各處走動。各個桌子旁皆有人剝葵花。一個屋子裡充滿了下等煙卷氣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細碎的葵花殼同黃痰。 這時候,從門外進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在這茶館對面開舊貨舖子的主人,一個醬色臉的二等胖子。後面跟得是一個衣褲敝舊無賴漢樣子年青人。這漢子隨了那舊貨店老闆進了茶館,找到了一個角落空座,兩人坐下了。茶伙計拿了兩套碗盞走了過來,認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對門的熟人了。 “哦,是張老闆,我拿小碗來”。因為喝小蓋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辦到的,所以伙計這樣說。 “隨便點,大喜。”那胖子說,“我們談兩句話就要走。”

這伙計聽到那老闆說的話,就不動了,一面加水到碗裡去一面望那同來坐在橫頭的年青人。這是一個彷彿從軍營裡退伍出來的人物。上身穿得是骯髒的軍衣,面目瘦削,頭髮極長,一個高聳的鼻樑同一個大口,使這茶館伙計想起另一時所看到的一個槍斃的逃兵樣子。把兩碗茶加了開水,推到兩個人面前以後,伙計向那胖子生意人開了口:“老闆,來一碟瓜子?” “不要。——隨便吧。你去招呼他們,我要什麼再叫你。” 伙計打了一個哈欠,象發了癮,提了壺走去了。這老闆望了一會附近的喝茶人,才輕輕的說,“喝茶”,自己也把那蓋碗甩開,刮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軍人模樣的人,彷彿心情另外為一些事所縈繞,看了這情形,也照樣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麼時候拿來?”那老闆輕輕的同那年青人說話。 “他們都是要看了才定下價錢。你我雖是第一次,你總聽到說過我的脾氣。我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願意幫一個盡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壞東西。” 年青人,把兩個肘彎屈在骯髒的桌子上,很不耐煩的點點頭,“我信你,才來找你。我聽到吳大爺說你仗義慷慨,我一點不疑心你對我說謊。不過你說先拿出來怎麼行?你知道我們的難處。你若答應了我有五十的數目,同時交貨拿錢,我才能夠做到。我不是騙你,你可以看了貨再交錢。我們……”說到這裡,這漢子,像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輕輕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 “你看,行就是這樣辦;不行拉倒!” “有什麼不行?我說的還是要看看。我縱答應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時,你那個不值一塊錢,怎麼辦?你無論如何會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說的,無一點毛病,我決定五十。不過,若果……”年青人聽了稍稍生了點氣的樣子。 “什麼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錢用,我拿到××去找油客,話也不必說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到行市。五十塊,誰也會明白這是一個最小的價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為即刻要錢用!上月為連玉賣那個'小雞',因為也是急於要錢,三百一個數目就賣了,還加上那小東西五百顆,那個到××我也聽說是值一千出頭的。這樣月份,什麼事都是這樣子,不容易!你說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來,我們談,當面辦妥,好不好?” “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麼地方方便?盡你的意思。我們一定是兩個人,你看什麼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們到對河去。” “對河嗎?”這老闆想了一下,就笑了。 “不行,你太方便了,我們可不方便!我們主顧恐怕做不慣。” 話是像說到了另外一種意義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誤會才止著了的。但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麼是不慣的下文了,就說,“他們怕我脫虛嗎?我可以先拿機柄給他們。”

“不是那樣。什麼我們都不怕。我們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煩。 你是我相信的。縱是生人我也相信,何況提起吳大哥的朋友。 你可不可隨便一點,就把東西拿到我們這裡來?茶館人多是更方便一點,不會為人注意的。他們完全都是到這地方談話,你若實在不願意,我們還不妨到這里約齊,再到一家煙館裡去商量。 “ 年青人想了一會,很勉強的答應了,站起身來就想走。 “什麼時候?”主人同時也站起了。 “把時間弄妥當好一點,請你約下來。” “你說八點就八點。”青年說時仍然是有不高興神氣。 “我是但願今夜間就辦好的。我既然不能把它即刻拿來,就說準了明天八點罷。” 這時茶館伙計走攏來了。 “老闆,要走!怎不坐坐?”

老闆就從身上掏錢,年青人不讓那胖子佔先,忙從衣口袋裡抓出了一把銅元,約有三十枚左右的數目,其中還有兩個雙角銀洋,一把擲到桌上,先走出了這茶館。 本來的茶錢,是只須三十文一個座位的,這時,茶館伙計看到銀角子在桌上滾,忙用手去捕捉,把角子抓到手心了,一面同那收舊貨的胖老闆說謝謝,一面就想追趕出去,做一點剛才對於客人輕視與忽視的贖罪事情,行一個禮,說幾聲謝謝,但等到追出去時,那軍人樣子的青年已走出茶館不見了。 那胖子剛要出去,從一張茶桌前面經過,就為一個船上艄公模樣的中年人用大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 “哥,你忙什麼?” “黑大,是你!你又轉來了?” 那胖子即刻就又坐到那艄公桌旁了。他們談著話。

他們談得仍然是只有他們這一類人才能明白的行話。這艄公,是一個專用打魚船來去×埠與××市各處偷運大土同其他一類物件的人。一個水碼頭上知名的人物。他的船就泊在茶館吊腳樓下面。喝了一會茶,談了一會天,艄公邀胖子到船上去,試試從××新得的老土煎成的煙膏。 這兩人,不久就從那茶館隔壁一個又濕又臭的小弄子內走下河去了。 二 在××山旁作工的一千餘工人,兩個月來的忙碌,值三毛錢一天廉價的精力的耗費,按照工程的步驟,工程師聰明的計劃,三百七十畝的面積,已漸漸平成一片廣場,缺處填補,凸處炸去,凡是應行建築房屋的鐵柱,也已經為人的氣力與機械的氣力,處置得很妥貼了。 天氣漸漸冷下來,建築工程處周圍各地,小水溝早上已在水面結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為天氣關係停頓了。工程處工人也從一千的數字上減到三百了,留到這裡的就只是搬運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這些人就住在工程處附近用木板木柱臨時搭成的小房子裡。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個地方,大清早,東方的天還剛剛發白,山上駐軍帳幕裡走出了一個身上穿著臃腫不相稱的棉軍服的年青號兵,迎風嗚嗚吹完了起床號一通,在喇叭聲音沒有完畢以前,兵士們,習慣於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後,約有五分鐘,工程處一響了鑼,一群一群下等人就從骯髒的木板屋中走出來了。他們各穿著骯髒不整齊的衣服,有些是從鄉下來的農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縣公安局服過務,又有些是與電燈電報一類生活發生過關係的人,所以破爛的青色制服,以及圓頂的呢帽,後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這一群人中挺然發現。他們從住處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氣中放出熱氣,各人皆用手呵著搓著,各人還很隨便毫無拘束的扯脫了褲子的前襠,嘩嘩的撒著熱尿。他們都彷彿沒有什麼話必須和同伴說,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氣好壞,似乎從天上的雲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義,皆明白今天一切與昨天一切完全一樣,點名,發簽子,按工頭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磚,扛鐵條,用柏油敷到鐵柱鐵管上面,用鏟子橇挖繞××小河溝中的污泥,……大坪中各處皆聽到金鐵聲音,聽到汽壓槌蓬——的打在屋礎上聲音,和到小鐵槌敲打鋼管的聲音。沉重的柏油桶各處滾著。大木料橫斜成十字的壘上去到成小塔。人則各以其因緣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著歌呼著,且常常用著那最道地的話語辱罵著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賣給三毛錢一個小數目上了。一切力為一個聰明的工程師的計劃活動著,一切物件,一切石頭同木鐵,皆遵照工程師的命令,立著,臥著,疊壘著,這些東西也就常常象嘆息,發出洪大的,尖銳的,嘎長的,或沉悶的聲音。 ……於是太陽慢慢的照樣從天的低陷處出現了。隨了太陽而來的是溫暖與光明,於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鐵條上,凡是經霜露的一處,在沒有經過人手以前就經過太陽的溫暖所撫,皆發出淡淡的白煙,溝中結在水面的薄冰,閃著啞的光輝,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於是一切聲音更大了。 ……工人中誰也缺少那種大膽,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種惑疑的符號,以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規則皆應當重新來安排一次,他們縱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錢的理由。他們都彷彿很明白氣力的慳吝是一種罪過,所以到後各人就仍然把工頭所頒發的竹籤扎到褲頭上,到工作地方去了。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們就又鑽進到那骯髒小屋裡去吃飯睡覺做夢,或說一點笑話,賭點錢,罵幾句野話。 天氣溫度的下降,在建築××大屋的工人中,是些什麼事?天氣冷下來,用粗糙的手抓著冰冷的鐵,直到出汗以後才明白這手是自己的手,這是冬天工人的一種嚴肅的意義。另外是一些生來一點也不聰明的漢子,天生就的頑強的身體同頑強的心,分配在掘泥工作上,毫不遲疑地跳進污水溝中去,捏緊了鐵鏟的把手,奮力的橇取有臭味的黑色的冰結了的溝泥,雖全身累到出了汗,兩隻腳還是凍結在水中。還有另外一種,是因為前一日過分的疲倦,小小任了點性,貪戀到棉絮的溫暖,在早上做著很放肆的好夢,上工的鑼聲只增加了夢中熱鬧的方便,忘了起身,到後是得小頭目走來,臀部一腳,抓起放到燒柏油處去升火,扣薪一半,作為懲罰。但是這天氣,在世界上另一種人,可只有天知道了!歲暮天寒,清露嚴霜,一些雅人飲酒賦詩的機會就來了。住在都市上一些有錢的人,天氣只要稍稍一轉變,就皆知道從箱櫃中取出那體面值錢溫暖柔軟的皮衣加到身上了。富人貴人皆知道用暖汽爐或電爐,保護客廳臥房的空氣,使之永遠象二三月的春天。好女人陪了老爺出外來賞雪,皆用貂狐包裹一身。他們是佔有了春天的人類,所以冬天也歸這些體面人物享受了。 在工程處小山上有兵駐營,山上的兵是在大建築動工以前就到了這裡的。不過步兵一小隊,人數約在四十,一個尉官統率了這些人。在同樣的天氣下,兵士們是與工人有同一命運,十月的早寒終是無法逃避的。雖然各人穿上了嶄新的灰大布短棉軍服,對於寒氣的襲擊,沒有什麼要緊,但也仍然是東方一發白就離開了棉被,很愚蠢的隨了喇叭聲音集合到廣坪中,略近於呆子一樣大聲接應著點名時的“到”字,於是接連就又捏了冷的槍械跑步下山,到大坪里來操正步與跑步的。空場中既是各處皆有建築材料的堆積,又不缺少房屋的石基,這些年青兵士們,就依照年青精明的隊官命令,繞著這些材料堆只是跑,或者又利用材料堆,作為敵人的堡壘與自己城牆,取攻守陣法演習作戰。他們與工人正像在一個世界裡用著同一無目的勞力浪費著,工人的力就留在一些培養教會勢力的大建築上。兵士呢,學得整齊與勞苦的忍耐,在另一時機會一來,憑了很正派的名義,就拿去在鋼鐵飛竄爆裂的戰爭上,為那些有身分有勢力的人物意氣興味上打一個長久的仗,或者流血,或者死亡,腐爛發臭,也不必再需要人為他們照料。 因為軍紀那一類原因,兵士們被處罰挨打的機會,似乎比工人還要多許多。當一個年青兵士,有時被罰在山下坪中,立正一點二點鐘時,那嚴肅如木偶的姿態,在相近處掀滾一個鉛桶或一段松木的工人,見到那情形時節,總以為很可發笑。在規矩上說,工人似乎幸福多了,因為一個工人不偷東西就不至於挨打,他只須在工作上不節制自己的氣力,就很夠了。至於兵士呢,氣力倒似乎因為預備積蓄到將來,所以勞苦稍有限制,只是凡是軍人應記清楚的規矩,卻麻煩多了。 一 個兵士他先應當知這,無論如何上官是有理由可以隨意執行一切處罰的特權,又同時應記清楚起居行動穿衣吃飯的規則。他又聰明不得,又蠢不得,他又不許有慾望,又應當想一切皆是為國家那種謊話。他應勇敢去殺別人,也應更勇敢的盡別人用槍刺擬在自己胸口上。不過在××處搬磚挖泥的工人,雖有少數時間對於軍人的生活發笑,卻有多數機會來羨慕那有希望的人物位置的。兵士不很懂工人為什麼就能這樣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卻很懂兵士們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過身穿新棉軍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這些年青人,為革命,或者為什麼更好的意義,操三年五年,懂了許多規矩,會在車站上歡迎偉人時舉槍行禮,會像老戰馬一樣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維持屹然不動的精神,並且很懂到打仗時死了可以成為烈士,在將來紀念碑上鐫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則能得三十二十的賞號,堂堂的整隊伍開進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養歡迎,氣運一來就成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則穿衣吃飯皆很方便,不會常常挨打,不會挨餓,不會被罰在污泥中挖土,大熱天也不會在太陽下流汗心燒害痧症死去了。一個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憑了竹籤領取竭一日氣力換來的三毛錢工薪,到明年也彷彿還只是在這樣一個小數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羨慕穿灰衣軍服的人也是當然的事了。 彷彿是因為“革命成功”,雖羨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實在太多了。這些全是近於世界上無用處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馬的氣力以外,什麼事也不能作。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學與代數,也不知道怎麼樣穿體面的衣服,說精粹的言語。更愚蠢的就是,窮到了這樣子,只要有機會得到一個女人為妻,總還生產了五個六個的孩子。節制生育的方法一點不去研究,又缺少衛生知識,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時候皆有一種使人作嘔的氣味。兒女則瘦到像小猴子,一身的惡瘡,一頭的癩疥。我們每天看朝報,第八版的社會新聞一欄,總告訴我們一些搶劫,餓死,自盡,煤礦爆炸,謀殺,以及一切嚇人聽聞的惡濁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這些腳色的排演。我們不拘在何處中國地方,總聽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為無法得到飯吃就餓死在大路上,到後就自然腐爛或者為狗拖食。 誰都願意揮霍一整天氣力來換取一點點米鹽,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誰都不覺得死是必須的事,但結果總是很淒慘的死去。 在目下的中國情形看來,所以××工程處的三百個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來了。 工程處常常有盜竊材料的事情發生。發現了,就把人捉來,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餘人看見。雖然這樣很殘忍的處置到這些人,仍然還是不缺少新的事情發生,什麼原因?因為“金錢”與他們離得很遠,所以“道德”這東西,也同樣與他們離得很遠,就不得不做這些壞事。 在××工程處,如在別一個地方情形一樣,機會若在工人中給了方便,說謊,盜竊,欺詐,那是常常會發生的。他們就是那樣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遠為一點小小數目,五個錢或十個錢,也有理由向天賭下分量沉重的咒。他們又常常在這一類價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們偷一百錢東西也願意冒險,願意得到那不相稱的處罰。 ××方面雖常常有教會中人來說教,把這些人集合在一塊,告他們天堂的門路如何敞開,毫無阻礙。只等候那心地潔白的人死後進去,也好像仍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得到這好機會。這些人,靈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們都明白他們在生只合勞作同飢餓,無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牽去殺頭,死後,就跌倒地獄裡去讓地獄的火焚燒自己。這是他們的本分。他們都知道本身永遠是渣滓與灰塵,在灰塵,鐵鏽,黴臭中生存,也仍然應當在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們都不想天堂,因為天堂的路太遠。他們只能常常想無意中多得一角錢,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慾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慾望。這有什麼辦法?教會的慷慨,拿出一百萬或五百萬,到中國來辦教育,培養成就一些以教會為生活的混賬東西就夠了,為什麼還一定要顧全到這些骯髒的下等人?正因為他們愚蠢,狡詐,貪小便宜,愛胡鬧生事,活著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後一起皆應跌入地獄,也才見出天堂的光明與美麗,就專是為一些上等人所預備的靈魂的旅館! 在那些簡單的僅僅好像是人的一群東西頭腦裡,在工作上除了比較得出勞苦或輕鬆,感到愛憎以外,還會想到一些什麼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誰也不能夠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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