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天際游絲(曹文軒精選集)

第6章 藍花

一 一個秋日的黃昏,村前的土路上,蹣跚著走來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時,秋秋正在村頭的銀杏樹下撿銀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了,幾根灰白的頭髮,很難再遮住頭皮。瘦削的肩胛,撐起一件過於肥大的舊褂子。牙齒快脫落盡了,嘴巴深深地癟陷下去,嘴在下意識地不住蠕動。她拄著一根比身體還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隻瘦瘦的藍花布包袱,一身塵埃,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而來。她終於走到村頭後,便站住,很生疏地張望四周,彷彿在用力辨認這個村子。 受了驚動的秋秋,閃到銀杏樹後,探出臉來朝老婆婆望著。當她忽然覺得這是一個面孔和善且又有點兒叫人憐憫的老婆婆時,就走上前來問她找誰。 老婆婆望著秋秋:“我回家來……回家……”她的吐詞很不清晰,聲音又太蒼老、沙啞,但秋秋還是聽明白了。她盯著老婆婆的面孔,眼睛裡充滿疑惑:她是誰?秋秋很糊塗,就轉身跑回家,把七十多歲的奶奶領到了村頭。

奶奶盯著老婆婆看了半天,舉起僵硬的手,指著對方:“這……這不是銀嬌嗎?” “我回家來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過來。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來啦,不走啦……” 圍觀的人慢慢多起來。年輕人都不認識老婆婆,問年紀大的:“她是誰?”“銀嬌。”“銀嬌是誰?”“銀嬌是小巧她媽。”“小巧是誰?”“小巧淹死許多年了。”…… 這天晚上,秋秋坐在奶奶的被窩裡,聽奶奶講老婆婆的事,一直聽到後半夜…… 二 你銀嬌奶奶這一輩子就做一件事:給人家幫哭。這幾年,幫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誰家辦喪事,總要請人幫哭的。辦喪事的人家,總想把喪事辦好。這喪事要辦得讓前村後舍的人都說體面,一是要排場,二是要讓人覺得苦、傷心。辦喪事那天,從早到晚,都有很多人來看。奶奶就喜歡看,還喜歡跟著人家掉眼淚,掉了眼淚,心裡就好過些。誰家的喪事辦得不好,誰家就要遭人議論:“他家裡的人都傷心不起來,一群沒良心的。”其實呀,也不一定是不傷心,只是那一家子沒有一個會哭的。要讓人覺得傷心,就得一邊哭一邊數落。有人就不會數落,光知道哭。還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會說話,一哭起來,就瞎哭了,哭了不該哭的事情。好幾年前,西王莊周家姑娘死了,是瞞住人打胎死的,是件醜事,是不好張揚的。嫂子是半癡人,卻當了那麼多人的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數落:“我的親妹妹哎,人家打胎怎麼一個個都不死呢,怎麼你一打胎就死呢?我的苦妹子……”被小叔子一巴掌打出一丈遠:“死開去吧,你!”有人倒不至於把事情哭糟了,但哭的樣子不好看,怪,醜,聲音也不對頭,讓人發笑,這就把喪事的喪給破了。這哭喪怎麼那樣要緊,還有一點兒你曉得嗎?你小孩子家是不曉得的。奶奶告訴你:說是哭死人呀,實是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讓他這麼白白地死呀,得會哭,會數落死人一生的功德。許多好人死了,就缺個會數落的,他一生的功德,別人也記不起來了。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死了,活人沒得到一點兒好處,多可惜!如果能有個會哭的,會數落的,把他一輩子的好事一一地擺出來,這個好人就讓人敬重了,他家裡的人,也就跟著讓人敬重了。碰到死去的是個壞人、惡人,就更要會哭會數落了。誰也不會一輩子都做缺德事的,總會有些善行的。把他的好事都說出來,人心一軟,再一想人都死了,就不再計較了,還會有點兒傷心他死呢,覺得他也不是個多麼壞的人,他家裡的人,也就從此抬起頭來了。

就這麼著,一些會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請去幫哭。你銀嬌奶奶哭得最好,誰家辦喪事,總得請她。村里人知道她會哭,是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十三歲那年秋天,到處是瘟疫。那天,早上剛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媽就去了。苦兮兮地長到十六歲,這年末春,村西頭五奶奶死了。下葬這一天,兒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望哭,指指點點地說誰誰哭得最傷心,誰誰肚裡苦水多。你銀嬌奶奶就打老遠處站著。這五奶奶心慈,把你沒依靠的銀嬌奶奶當自己的孫女待。在你銀嬌奶奶心中,五奶奶是個大恩人。這裡,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沒力氣了,你銀嬌奶奶過來了。她“撲通”一聲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聲地流淚,接著就是小聲哭,到了後來,聲越哭越大。她一件一件地數落著五奶奶的善行,哭得比五奶奶的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媳婦都傷心。她趴在五奶奶的棺材上哭成個淚人,誰都勸不起她來。哭到後來,她哭不出聲來了,可還是哭。在場的人也都跟著她哭起來。打那以後,誰都知道你銀嬌奶奶哭得好。誰家再有喪事,必請你銀嬌奶奶幫哭。不過,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你銀嬌奶奶怎麼哭得那麼好。她心裡有苦,是個苦人! ……

三 銀嬌奶奶回來後,出錢請人在小巧當年淹死的小河邊上蓋了一間矮小的茅屋,從此,徹底結束了漂流異鄉的生活。 秋秋常到銀嬌奶奶的小屋去玩。有時也與奶奶一起去,每逢這時,她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兩個老人所進行的用了很大的聲音卻都言辭不清的談話,看她們的腦袋失控似的不停地點著、晃動著。有時,她獨自一人去,那時,她就會沒完沒了地向銀嬌奶奶問這問那。在秋秋看來,銀嬌奶奶是一個故事,一個長長的迷人的故事。銀嬌奶奶很喜歡秋秋,喜歡她的小辮、小嘴和一雙總是細瞇著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的顫抖不已的手來,在秋秋的頭上和麵頰上撫摸著。有時,銀嬌奶奶的神情會變得很遙遠:“小巧,長得是跟你一個樣子的。她走的時候,比你小一些……”

秋秋一有空就往河邊的茅屋跑。這對過去從未見過面的一老一小,卻總愛在一塊兒呆著。秋秋的奶奶到處對人說:“我們家秋秋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幾十年,江南人也要幫哭嗎?”秋秋問。 “蠻子不會哭,說話軟綿綿的,細聲細氣的,哭不出大聲來,叫人傷心不起來。江南人又要面子,總要把喪事做得很體面,就有不少江北的好嗓子女人,到了江南。有人家需要幫哭就去幫哭。沒幫哭活時就給人家帶孩子、縫衣、做飯,做些零七八碎的雜活。江南人家富,能掙不少錢呢。” “你要掙那麼多錢幹嗎?” “蓋房子,蓋大房子,寬寬敞敞的大房子。” “怎麼沒蓋成?” “蓋成了。” “在哪兒?” “離這兒三里路,在大楊莊。”

當秋秋問她為什麼將房子蓋在大楊莊,又為什麼不住大楊莊的大房子卻住在這小茅屋時,她不再言語,只把眼睛朝門外大楊莊方向痴痴地望,彷彿在記憶裡尋找一些已經幾乎逝去的東西。不一會,秋秋聽到了她一聲沉重的嘆息。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總沉默著。 秋秋回到家,把這番情景告訴奶奶,並追問奶奶這是為什麼。 奶奶就告訴她:“那時,你銀嬌奶奶幫哭已很出名了。誰家辦喪事,方圓十里地都有人趕來看她哭。她一身素潔的打扮,領口裡塞一塊白手帕,頭髮梳得很整齊,插朵小藍花。幫哭的人總要插一朵小藍花。她來了,問清了死人生前的事情,嘆口氣,往跪哭的人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頭朝天仰著,就大哭起來。其他跪哭的人都忘了哭,直到你銀嬌奶奶一聲長哭後,才又想起自己該做的事情,跟著她,一路哭下去。你銀嬌奶奶的長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顫。她一口氣沉下去能沉好長時間,像沉了一百年,然後才慢慢回過氣來。她還會唱哭。她嗓子好,又是真心去唱去哭,不由得人不落淚。大夥最愛聽的,還是她的罵哭。哭著哭著,她'罵'起來了。如果死的是個孩子,她就'罵':'你個討債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飯地把你養這麼大,容易嗎?你這沒良心的,剛想得你一點兒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麼好意思喲!'她哭那孩子的媽媽怎麼懷上他的,怎麼把他生下來的,又是怎麼把他拉扯大的。哭到後來,就大'罵':'早知道有今天,你娘一生下你,就該把你悶在便桶裡了……'假如死的是個老人,她就'罵':'你個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們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閒了,讓我們受罪了!你為什麼不把我們也帶了去呀!你害了我們一大家了!……'這麼一說,這麼多人跑這麼遠的路來聽你銀嬌奶奶哭,你也就不覺得怪了吧?就在這聽哭的人當中,有一個大楊莊的教小學的小先生。那個人很文靜,臉很白,戴副眼鏡。他只要聽到你銀嬌奶奶幫哭的消息,總會趕到的。他來了,就在人堆里站著,也不多言,不出聲地看著你銀嬌奶奶。每次幫哭之後,你銀嬌奶奶總像生了一場大病,臉色很難看,坐在凳上起不來。聽哭的人都散去了,她還沒有力氣往家走。那個小先生總是不遠不近地一旁站著。你銀嬌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後來,你銀嬌奶奶就跟他成家了。那些日子,你銀嬌奶奶就像換了一個人,整天笑瞇瞇的,臉色也總是紅紅的。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有家了,有伴兒了,還是一個識字的愛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滿意足。那些日子,她總是想,不能讓他跟著她過苦日子,就四處去幫哭。可也不會總有幫哭的事,其餘時間,她就幫人家做衣服,納鞋底。後來,她生了一個閨女,叫小巧。等小巧過了四歲生日,她跟他商量:'我們再有些錢,就能蓋房子了。我想去江南,高橋頭吳媽她願意帶我去。你在家帶小巧。'她就去了江南。兩年後,她帶回一筆錢來,在大楊莊蓋起了一幢方圓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過了一段日子,她又走了。房子蓋到最後,錢不夠了,跟人家借了債。她又想,那麼大一幢房子,總該有些家甚,不然顯得空空蕩蕩的。她還想給小巧他們父女倆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讓他們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再說,她也習慣了在外面漂流。她就沒有想到再隔一年回來時,小先生已喜歡上他的一個女學生了。那時候的學生歲數都很大。那姑娘長得很好看。而你銀嬌奶奶這時已顯老了。一對眼睛,終年老被眼淚漚著,眼邊都爛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她很可憐地央求他,他說那姑娘已有孩子了。她沒有吵沒有鬧,帶著小巧又回到了這兒。我對她說:'那房子是你掙的錢蓋的,你怎麼反而留給他?你太老實,太傻! '她把小巧緊緊摟在懷裡不說話。好多人對她說:'叫他出去! '她搖搖頭,說:'我有小巧乖乖。 '她把嘴埋在小巧的頭髮裡,一邊哭,一邊用舌頭把小巧的頭髮捲到嘴裡嚼著。打那以後,她再也沒去過大楊莊……”

秋秋走到門口去,用一對淚水的眼睛朝小河邊上那間小茅屋望著…… 四 秋秋往銀嬌奶奶的小屋跑得更勤了。她願意與銀嬌奶奶一起在小河邊上乘涼,願意與銀嬌奶奶一起在屋簷下曬太陽,願意聽銀嬌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話。有了秋秋,銀嬌奶奶就不太覺得寂寞了。要是秋秋幾天不來,銀嬌奶奶就會拄著竹竿,站到路口,用手在額上搭著,朝路上望。 九月十三,是小巧的生日。一大早,銀嬌奶奶就坐到河邊去了。她沒有哭,只是呆呆地望著秋天的河水。 秋秋來了,就乖乖地坐在銀嬌奶奶的身邊,也呆呆地去望那河水。 銀嬌奶奶像是對秋秋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不該把她放在別人家就去了江南。她走的時候,才七歲。她準是想我了,跑到了河邊上,用蘆葦葉折了條小船。我知道,她想讓小船帶著她去找我呢。風把小船吹走了。這孩子傻,忘了水,連鞋也不脫,跟著小船往前走了。這河坎陡著呢,她一個懸空,滑倒了……”她彷彿親眼看到了似的說著,“那天我走,她哭著不讓。我哄她:'媽媽給你買好東西。'小巧說:'我要棒棒糖。''媽媽給你買棒棒糖。'小巧說:'我要小喇叭,一吹嗚嗚打響的。''媽媽給你買小喇叭。'我的小巧可乖了,不鬧了,拉著我的手,一直走到村口。我說:'小巧回頭吧。'小巧搖搖頭:'你先走。''小巧先走。''媽媽先走。'……我在外拼命掙錢,跌倒了還想抓把泥呢。到了晚上,我不想別的,就想我的小巧。我給她買了棒棒糖,一吹就嗚嗚打響的小喇叭。我就往回走。一路上,我就想:秋天,送小巧上學。我天天送她去,天天接她回來,要讓她像她爸那樣,識很多字……這孩子,她多傻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水,彷彿要從那片水里看出一個可愛的小巧來。

快近中午時,銀嬌奶奶說:“我生下小巧,就這個時辰。”她讓秋秋攙著,一直走到水邊,然後在河坎上坐下,摸摸索索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包,放在掌上,顫顫抖抖地解開,露出一沓錢來。 “小巧要錢用呢。”她把錢一張一張地放在水上。河上有小風,大大小小的錢,排成一條長長的隊,彎彎曲曲地朝下游漂去。 秋秋用雙手托著下巴,默默地看那些錢一張一張地漂走。有時,風有點偏,把錢刮向岸邊來,被蘆葦稈擋住了,她就會用樹枝將它們推開,讓它們繼續漂去。 離她們大約四五十米遠的地方,一個叫九寬的男孩和一個叫蝦子的男孩把一條放鴨的小船橫在了河心,正趴在船幫上,等那錢一張一張漂過來。他們後來爭執起來了。九寬說:“明年讓你撈還不行嗎?”

蝦子說:“不會明年讓你撈嗎?” 爭來爭去,他們又回到了原先商定好的方式:九寬撈一張,蝦子撈一張。 秋秋終於發現了他們,沿著河邊跑去。她大聲地說:“不准你們撈錢!” 九寬嬉皮笑臉地:“讓你撈呀?” “呸!”秋秋說,“這是給小巧的錢!” 蝦子“咯咯咯”地笑了:“小巧?小巧是誰?” 九寬知道一點兒,說:“小巧早死了。” 秋秋找來三四塊半截磚頭,高高舉起一塊:“你們再不走開,我就砸了!”她的臉相很厲害。 九寬和蝦子本來就有點兒怕秋秋,見秋秋舉著磚頭真要砸過來,只好把船朝遠處撐去,一直撐到秋秋看不到的地方,但並未離去,仍在下游耐心地等著那些錢漂過來。 秋秋坐在高高的岸上,極認真地守衛著這條小河,用眼睛看著那錢一張一張地漂過去……

五 這地方的幫哭風曾一度衰竭,這幾年,又慢慢興盛起來。這年春上,往北邊兩里地的鄒莊,一位活了八十歲的老太太歸天了。兒孫一趟,且有不少有錢的,決心好好辦喪事,把所有曾舉辦過的喪事都比下去。年紀大的說:“南邊銀嬌回來了,請她來幫哭吧。”年紀輕的不太知道銀嬌奶奶那輝煌一哭,年紀大的就一五一十地將銀嬌奶奶當年的威風道來,就像談一個神話般的人物。這戶人家的當家主,聽了鼓動,就搬動了一位老人去請銀嬌奶奶。 銀嬌奶奶聽來人說是請她去幫哭,一顆腦袋便在脖子上顫顫悠悠的,一雙黑褐色的手也顫動不已。這裡還有人記得她呢!還用得著她呢! “我去,我去。”她說。 那天,她讓秋秋攙著,到小河邊去,用清冽的河水,好好地洗了臉,洗了脖子,洗了胳膊,換了新衣裳,又讓秋秋用梳子蘸著清水,把頭髮梳得順順溜溜的。秋秋很興奮,也就忙得特別起勁。最後,銀嬌奶奶讓秋秋從田埂上採來一朵小藍花,插到了頭上。

銀嬌奶奶是人家用小木船接去的。秋秋也隨船跟了去。 一傳十,十傳百,數以百計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想看看老人們常提到的銀嬌奶奶,要領略領略她那聞名於方圓幾十里的哭。 大多數人不認識銀嬌,就互相問:“在哪兒?在哪兒?” 有人用手指道:“那就是。” 人們似乎有點兒失望。眼前的銀嬌奶奶,似乎已經失去了他們於傳說中感覺到的那番風采。他們只有期待著她的哭泣了。 哭喪開始,一群人跪在死者的靈柩前,此起彼伏地哭起來。 銀嬌奶奶被人攙扶著,走向跪哭的人群前面。這時,圍觀的人從騷動中一下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皆跟隨著銀嬌奶奶移動著。銀嬌奶奶不太利落地跪了下來,不是一旁有人扶了一下,她幾乎要歪倒在地上。她從領口取白手帕時,也顯得有點兒拖泥帶水,這使從前曾目睹過她幫哭的人,覺得有點兒不得勁。她照例仰起臉來,舉起抓手帕的手,然後朝地上拍下,但拍得缺了點兒分量。她開哭了。她本想把聲音一下子扯得很高的,但全不由她自己了,那聲音又蒼老,又平常,完全沒有從前那種一下子抓住人並撕人心肺的力量了。 圍觀的人群失去了平靜,開始亂動起來。 鑽在最裡邊的秋秋仰起臉,看著那些圍觀的人。她瞧見了他們眼中的失望,心裡不禁為銀嬌奶奶難過起來。她多麼希望銀嬌奶奶把聲音哭響哭大哭得人寸腸欲斷啊! 然而,銀嬌奶奶的聲音竟是那樣的衰弱,那樣的沒有光彩! 從前,她最拿手的是數落,那時,她有特別好的記憶和言語才能,吐詞清晰,字字句句,雖是在哭泣聲中,但讓人聽得真真切切,而現在,她像是一個人在僻靜處獨自絮叨,糊糊塗塗的,別人竟不知道她到底數落了些什麼。 跟大人來看熱鬧的九寬和蝦子爬在敞棚頂上,初時,還擺出認真觀看的樣子,此刻已失去了耐心,用青楝樹果子互相對砸著玩。 秋秋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 九寬和蝦子卻朝秋秋一梗脖子,眨眨眼不理會,依然去砸楝樹果子。 當蝦子在躲避九寬的一顆楝樹果子,而不小心摔在地上,疼得直咧嘴時,秋秋在心裡罵:“跌死了好!跌死了好!” 這時死者的家人,倒哭得有聲有色了。幾個孫媳婦,又年輕,又有力氣,嗓子也好,互相比著孝心和沈痛,哭出了氣勢,把銀嬌奶奶的哭聲竟然淹沒了。 人們有點兒掃興,又勉強堅持了一會兒,便散去了。 秋秋一直守在一旁,默默地等著銀嬌奶奶。 哭喪結束了,銀嬌奶奶被人扶起後,有點兒站不穩,虧得有秋秋作她的拐棍。 主人家是個好人家,許多人上來感謝銀嬌奶奶,並堅決不同意銀嬌奶奶要自己走回去的想法,還是派人用船將她送回。 一路上,銀嬌奶奶不說話,抓住秋秋的手,兩眼無神地望著河水。風把她的幾絲頭髮吹落在她枯黃的額頭上。 秋秋覺得銀嬌奶奶的手很涼很涼…… 六 夏天,村里的貴二爺又歸天了。 銀嬌奶奶問秋秋:“你知道他們家甚麼時候哭喪?” 秋秋答道:“奶奶說,明天下午。” 第二天下午,銀嬌奶奶又問秋秋:“他們家不要人幫哭?” 秋秋說:“不要。”其實,她聽奶奶說,貴二爺家裡的人已請了高橋頭一個幫哭的了。 “噢。”銀嬌奶奶點點頭,倒也顯得很平淡。 這之後,一連下了好幾天雨。秋秋也就沒去銀嬌奶奶的茅屋。她有時站到門口去,穿過透明的雨幕看一看茅屋。天晴了,家家煙囪裡冒出淡藍色的炊煙。秋秋突然對奶奶說:“銀嬌奶奶的煙囪怎麼沒有冒煙?” 奶奶看了看,拉著秋秋出了家門,往小茅屋走去。 過不一會工夫,秋秋哭著,從這家走到那家,告訴人們:“銀嬌奶奶死了……” 幾個老人給銀嬌奶奶換了衣服,為她哭了哭。天暖,不能久擱,一口棺材將她收殮了,抬往荒丘。因為大多數人都跟她不熟悉,棺後雖然跟了一條很長的隊伍,但都是去看下葬的,幾乎沒有人哭。 秋秋緊緊地跟在銀嬌奶奶的棺後。她也沒哭,只是目光呆呆的。 人們一個一個散去,秋秋卻沒走。她是個孩子,人們也不去注意她。她望著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也不清楚自己想哭還是不想哭。 田埂上走過九寬和蝦子。 九寬說:“今年九月十三,我們撈不到錢了。” 蝦子說:“我還想買支小喇叭呢。” 秋秋掉過頭去,見九寬和蝦子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便突然打斜裡攔截過去,並一下插到他倆中間,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她已用兩隻手分別揪住了他倆的耳朵,疼得他倆吱哇亂叫:“我們怎麼啦?我們怎麼啦?” 秋秋不回答,用牙死死咬著嘴唇,揪住他倆的耳朵,把他倆一直揪到銀嬌奶奶的墓前,然後把他倆按跪在地上:“哭!哭!” 九寬和蝦子用手揉著耳朵說:“我們……我們不會哭。”他們又有點兒害怕眼前的秋秋,也不敢爬起來逃跑。 “哭!”秋秋分別踢了他們一腳。 他們就哭起來。哭得很難聽。一邊哭,一邊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秋秋。 秋秋忽然鼻子一酸,說:“滾!” 九寬和蝦子趕緊跑走了。 田野上,就秋秋一個人。她採來一大把小藍花,把它們撒在了銀嬌奶奶的墳頭上。 那些花的顏色極藍,極鮮亮,很遠處就能看見。 秋秋在銀嬌奶奶的墳前跪了下來。 田野很靜。靜靜的田野上,輕輕地迴響起一個小女孩幽遠而純淨的哭聲。 那時,慈和的暮色正籠上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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