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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青春如歌的正午(1)

遲子建作品精選 迟子建 1770 2018-03-20
陳生坐在木墩上,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十分賣力地編著縫紉機。由於編得不順利,他先是罵手中柔韌的青草是毒蛇變的,然後又罵正午的陽光像把鋼針一樣把他的頭給扎疼了。後來有隻蜜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過頭覷著眼對蜜蜂說:“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沒了。我又不是花,滿身的鹽氣,弄得你死時連點甜頭也嘗不著,你要是覺著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約意識到不合算,雖然陳生蓄意挑釁,它還是識時務地飛走了。這時王來喜慌慌張張地走進陳生的院子,對他說:“陳生,求你個事,把我家的馬給殺了吧。” 陳生抬頭問:“那馬怎麼了?” “它淌眼淚。”王來喜頓了頓手,說,“都淌了三天了。” “牠吃草麼?”陳生問。 “吃。”王來喜說。

陳生又問:“拉屎麼?” “拉。” “那它知道睡覺麼?”陳生再問。 王來喜點了一下頭。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殺牠做什麼?”陳生堅決地說,“我不干。” “它淌眼淚,都淌了三天了。”王來喜說,“殺完馬,我送你一雙大頭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倆的腳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適。你去年冬天穿的那雙鞋我也看了,都張嘴了,該扔了。” “它淌眼淚有什麼。”陳生用平淡的口氣說,“人不也淌眼淚麼?人淌淚不稀奇,馬淌淚也不稀奇,它淌幾天興許就會好了。” “我們又沒惹它,它平白無故淌什麼淚?”王來喜傷心地說,“讓左鄰右舍的看了,以為我們怎麼虐待了它。”“準是你們把它使喚過頭了。”陳生開始繼續編他的縫紉機,他對王來喜說,“你們一年四季不讓它著閒,有時還把它租出去讓外來的人耍,它不傷心才怪呢。”

王來喜知道陳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無濟於事。何況他正在編東西,這時他心裡只有一個楊秀,王來喜覺得自己來得也不是時候,於是就面色淒惶地離開了。 陳生自從前年冬天從城裡告狀歸來,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首先他變得大膽了,無論什麼人都敢頂撞;其次他殺生的本領忽然被昇華到一個高度,宰瘟豬、勒瘋狗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來卻得心應手。所以有了殺生的活大家都來求陳生,一求即應,他不取報酬,隨便你給他一件舊衣裳、兩隻碗或一雙襪子都行。這兩年夏季的正午,陳生都雷打不動地坐在院子裡用青草編各色東西。他都是編給楊秀的。他編了兩口箱子,箱子裡又有一些圍巾、戒指、項鍊、手帕等東西,他稱它們是“壓箱底兒的”。箱子雖然好編,但因為體積大,用草多,單單編它就幾乎用了一個夏天。他的房間裡因為這些草編物的陪襯,總是散發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香氣。他每編完一樣東西都要和楊秀說說話: “你不是要箱子麼?有了!你看它多能裝東西呀。”當然,有時他編得得心應手、游刃有餘的時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說話:“我知道你稀罕這東西,你別急,就要編完了。”

有時正午有雨,陳生就躲進棚廈裡編,雨一停,他又抱著草出來。而如果是晴天,陳生永遠都是坐在正午的陽光下,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一絲不苟地為楊秀營造著一個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閃爍著,他彷彿已經抓住了楊秀的手。 開始時人們以為陳生瘋了,後來發現他待人接物還很正常,說話辦事也都有準,就料定他的腦筋沒有出現太大的毛病,只不過是他進城告狀遭到恥笑而受了點刺激而已。 陳生開始數落楊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縫紉機麼?我給你造縫紉機,你卻一直跟我搗亂,你中午沒吃好麼?你要是這樣,我就先上王來喜家了。你也看見他剛才來了,他家的馬淌淚了,淌了三天了,讓我把它給殺了。可我不能殺馬,它淌淌淚又怎麼了?我得去看看,他家餵給它的草是不是漚了?再不就是飲它的水不干淨。”陳生從木墩前站起來,回屋喝了一舀子涼水,然後就抄著手去王來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樣子彷彿害了肚子疼。他碰見的人無論長幼都一律喚他“陳生”,連四五歲的孩子也這麼叫,可他並不惱,一律“嗯”地答應一聲。

陳生在老婆楊秀沒死前,老愛晚上抄著袖子到鄰居家看牌。他自己不會打牌,但就是喜歡看,他站在一個人的背後,一站就是一晚上。每當他不由自主地發出嘿嘿的笑聲時,必定是他盯著的這人抓來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願意被陳生盯著,陳生一站在背後,這個人準輸牌。事後陳生總是說:“我見你抓來了王,怎麼還贏不了?” 別人就沒有好氣地說:“我把那王給閹了。”陳生便紅了臉,輕輕嘀咕道:“王也長著那個東西?”牌迷們有時為了拒絕陳生的造訪,就早早把門閂上,以圖玩個盡興。然而不屈不撓的陳生會翻牆而入,仍然站在一個人的身後始終不渝地看,並且常常發出那種有針對性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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