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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霧月牛欄(2)

遲子建作品精選 迟子建 2109 2018-03-20
寶墜再一次坐起來,他覺得母親的那張臉跟凍白菜一樣難看,她的頭髮也跟扁臉的尾巴一樣臟。他穿上鞋,為著天明後的一頓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涼,星光像蟋蟀一樣在院子裡跳盪,他看見了屋子裡的燈光。就在開門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顫抖著後退,屋子裡的氣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說:“我要回牛屋——” “寶墜!”母親說,“媽給你跪下不成?” “寶——墜——”繼父的聲音像在海浪中顛簸的小船一樣晃晃悠悠地漂來。 母親就勢一把將他推進屋子,然後將背後的門關上。 寶墜持續地顫抖著,他見雪兒正端著個黃茶缸給繼父餵水。繼父斜倚在炕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垂在炕邊的胳膊像根乾柴棒一樣僵直。 寶墜被母親給推到炕沿前。雪兒瞪了一眼寶墜,把茶缸餘下的水潑到地上,然後到窗前去了。

繼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樣蠕動著,他喘著粗氣說:“叔要死了,你答應叔,以後你回屋來住,你自己住一個屋,你媽和雪兒住一個屋。” “媽和叔住一起。”寶墜說。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繼父說。 “再來個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寶墜說。 母親聲嘶力竭地上來打了寶墜一下,“孽障——” 寶墜趔趄了一下,站定後不知所措地看著繼父。 “我要和牛住。”寶墜說,“花兒要生牛犢了。” 繼父憐愛地看著寶墜,大顆大顆的淚水流到凹陷的雙頰。 “叔——”寶墜忽然說,“你死後就不回來了?” 繼父“呃”了一聲,依然淚流不止。 “那我問你個事。”寶墜說,“牛為什麼要倒嚼呢?” 繼父曾當過獸醫,對牲畜的事自然瞭如指掌。

“牛長著四個胃。”繼父說,“牛吃下的草先進了瘤胃,然後又從那到了蜂巢胃。到了這里後它把草再倒回口裡細嚼,接著,接著——” “接著又嚥下去了?”寶墜目不轉睛地盯著繼父問。 繼父疲乏地點點頭,說:“嚥下的草進了重瓣胃,然後再跑到皺胃裡去。” 寶墜把“皺胃”聽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來倒去,把那麼香的草給弄到臭胃裡了。到了臭胃就變成屎了吧?” 繼父的淚水流得更兇了,他仍然徒勞地想拉一拉寶墜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掙扎都使得他與繼子之間的距離在增加。 寶墜惦記著該給三頭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轉過身朝屋外走。 母親哽咽著擋住寶墜的去路,她說:“你不謝謝你叔這些年對你的養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寶墜說,“謝他,他也記不住多一會兒了,還累腦子。” “你這個傻——”母親號啕大哭。 寶墜繞開母親,他朝屋外走去。雪兒蹲在門檻上嗚嗚地哭。寶墜一腳跨過她,說:“你又不死,你哭什麼。” “明天我屁也不給你吃!”雪兒咬牙切齒地指著寶墜的背影說。 “蔥花油餅,還捲土豆絲呢。”寶墜得意洋洋地說。 “做夢!”雪兒呸了寶墜一口。 寶墜一回到牛屋花兒就低低地叫了一聲,小主人從不夜間出門,它大約為他擔心了。地兒也隨之溫存地“哞——”了一聲,就連脾氣暴躁的扁臉也短促地應和了一聲,加入了問候者的行列。寶墜心下感動著,連忙去給它們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鍘刀給絆倒了,爬起後他數落鍘刀:“白天你還要幹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覺,伸手拽我幹啥。”

乾草在槽子裡柔軟地起伏著,寶墜對著他的仨夥伴說:“你們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著花兒圓鼓鼓的肚子說,“我現在知道了,你們長著四個胃,最後的那個胃是臭胃。” 花兒、地兒和扁臉吃過草後慢條斯理地反芻,寶墜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霧氣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霧的日子寶墜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環顧著愈發顯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霧怎麼年年都來。 牛槽上橫著的牛欄被一東一西兩根柱子支撐得永遠那麼牢固。那道欄是白樺樹做成的,黑色的樹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裡,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則呆滯不堪。三朵拴著牛的梅花扣在霧氣中顫顫欲動,彷彿真正的花在盛開。寶墜每天要爬到牛槽兩次接觸牛欄,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獲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將三朵梅花重新盤上。他每次在解和結梅花扣的時候都怦然心動,彷彿這個瞬間曾發生過什麼重大事情。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什麼,一如他聽到牛的反芻聲就努力回憶仍終無所獲一樣。

寶墜在霧氣中望著那道牛欄。這時牛屋的門開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湧入,霧氣紛紛揚揚地漫了過來。雪兒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寶墜,你的飯!” 自從繼父病危後,一直都由雪兒來為他送飯。 寶墜沒有答應。 雪兒飛快地走到南牆的飯桌旁,將一個碗和一個盤子擺上去。她穿著翠綠色的短褂子,三頭牛為著這黯淡光線中的鮮潤翠色而無比縱情地叫起來。 “蔥花油餅捲土豆絲!”雪兒說,“你別一頓都吃了,留下兩張中午吃。” 寶墜還是沒有答應。 “媽說了,今天下霧了,路滑,別把花兒帶出去了,它要是摔著了,肚子裡的牛犢就保不住了。”雪兒伶牙俐齒地說。 寶墜答應了一聲,然後問:“叔死了嗎?” “你才死呢!”雪兒幾步躥到寶墜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蔥花油餅吃,吃個屁!”

“你肚子裡都長蟲子了,還這麼厲害。”寶墜說。 “狗肚子才長蟲子呢!”雪兒躥了一下,那樣子像只綠鸚鵡。 “叔怎麼還沒死。”寶墜頗為失落地說。 雪兒氣鼓鼓地離開牛屋,走到門口時她又大聲重複:“別帶花兒出去啊,外面下霧了,路太滑!” 寶墜跳下炕去吃蔥花油餅。他將餅平攤在桌子上,然後將土豆絲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見叔為代價換來的美食並未給他帶來快樂,他的胃裡好像塞滿了棉花,再吃進什麼都顯得多餘。他只咽了一張就離開飯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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