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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親親土豆(7)

遲子建作品精選 迟子建 3621 2018-03-20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說:“你看他比我年輕,讓他喝我的雞湯,你勾引人——” 王秋萍搖頭嘆口氣,無可奈何地給丈夫一勺一勺地餵雞湯。餵完丈夫,她和李愛杰一起上廁所,突然說:“那麼多不該進太平房的人都進了那裡,他這該進的卻天天活著磨人。有時候真想毒死他。” 李愛杰怔怔地看著王秋萍,失神地說:“秦山確診了。”她突然撲到王秋萍懷裡哭起來,“我還不如你,想讓他磨我也沒這個日子了!” 兩個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將一些上廁所的人嚇得大驚失色。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愛杰幾乎徹夜未眠。兩個人買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將在廁所沒有哭完的淚水又哭了出來。剛開始時兩人都覺頭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徹了倒把酒給醒了,毫無睡意。兩人便講起各自的家世,說得天有曉色,才覺得眼睛發澀,便都酣然沉睡於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愛杰夢見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剷草,路過草甸子,秦山為她採一枝花,掉進了沼澤中。眼看著人越陷越深,急得李愛杰大喊起來,一個激靈從睡夢中坐了起來。揉揉太陽穴,看著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腸、豆腐乾、花生米,她才憶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條薄絨毯子,睡得頭髮披散,鼻翼微微翕動,面色也比白日里看上去好多了。李愛杰抓過手錶,一看已經是正午時分了,嚇得非同小可,連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們還沒去醫院呢。” 王秋萍也“哎喲”一聲坐起來,用手背使勁揉了下眼睛,懊惱地自責:“唉,排不成車票,連豬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反正已經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還能省頓飯。”

李愛杰知道她在說氣話。待她梳洗完畢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經起床了。她對李愛杰說,過兩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裡她夢見兩個孩子讓狗給咬了:“一個咬在胳膊上,一個咬在腿上,撲在我面前哭得起不來,孩子託生在我家真是可憐。” “夢都是反著來解的。”李愛杰安慰她,“你夢見他們哭說明他們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也該秋收了,總不能老指著我娘家人幫忙吧?” “是該秋收了,我們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愛杰說這話的感覺就像沒過足秋天雙腳卻踩在了初凍的薄冰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淒楚。 兩個人說著話來到街上,各自買了一個煎餅餜子,倚著浮灰重重的柵欄吃起來。陽光很燦爛,她們眯縫著眼睛,百無聊賴地看著行人、車輛、廣告牌,聽著汽車喇叭聲、磁帶銷售攤前錄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她們趕到醫院時午飯已經過了。李愛杰一進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見了,病服堆在床上,床頭櫃上的飯盒等東西也不見了。 護士正在給患者扎針,見了李愛杰便態度生硬地說:“五號床的家屬,你們家的病人怎麼不見了?” “昨晚我離開時他還好好地呆在這裡,他怎麼會出了醫院?”李愛杰氣急地說, “該問你們醫院吧?” “醫院又不是托兒所。”護士沒有好氣地說,“還住不住了?不住還有其他病人等著床呢。” 李愛杰掀開秦山的床單,見床下的拖鞋也不見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床頭哭起來。鄰床的一位患者說,晚上秦山還睡得好好的,凌晨四點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床了,他以為他去解手了。 秦山會不會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廁所哭了一場,儘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幾遍臉,又站在院子的風中平靜了一番,可她紅腫的眼睛也許讓他抓到蛛絲馬跡了。他沒有告別就走了,看來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顧不上自己的丈夫了,連忙陪同李愛杰去找秦山。她們去了松花江邊、霽虹橋的鐵路交叉口以及公園幽深的樹林,一切可以自殺的場所幾乎都讓她們跑遍了,然而沒有什麼人投江、臥軌或是吊在公園的樹下。天黑的時候,她們仍不見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斷的、形形色色的陌生的歸家人。李愛杰趴在霽虹橋的綠鐵欄前痛哭起來。 她們絞盡腦汁想秦山會去哪裡,最後王秋萍說也許他去極樂寺出家了。李愛杰也覺得有些道理,也許秦山以為遁入佛門會使他的病和靈魂都得到拯救。於是她們又捱過一個不眠之夜後,一大早就去了極樂寺。她們找到住持,問昨天是否有人要來出家。住持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微微搖頭。她們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處基督堂。她們為什麼去教堂?也許她們認為那是收留人靈魂的地方。轉到下午,仍不見秦山的影子。她們又跑回住處看房東家的電視,看本市午間新聞是否有尋人啟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發生,結果她們毫無所獲。

一直到了下午兩點,處於極度焦慮狀態的李愛杰才突然意識到秦山一定是回禮鎮了。一個要自殺的人怎麼會帶走飯盒、毛巾、拖鞋等東西呢?她又聯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錢的事,就更加堅定地認為秦山回了家鄉了。李愛杰開始打點回家的行裝。 “萍姐,一會兒跟我去辦出院手續。”李愛杰頭也不抬地說,“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聲叫道。 “他一定明白他的病是絕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會治的。”李愛杰哽咽地說, “他是想把錢留下來給我和粉萍過日子,我知道他。” “這麼善良的人怎麼讓你攤上了?”王秋萍抽咽了一下,“他回家怎麼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讓他走嗎?”李愛杰說,“今天的火車已經趕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

一旦想明白了秦山的去處,李愛杰就沉靜下來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辦出院手續,院方開始不退住院押金,說病人已經住了一周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藥。李愛杰說不過他們,便去求助於秦山的主治醫生。醫生聽明情況後,幫助她找回了應退還的錢。 晚間,李愛杰打開旅行袋,取出一條很新的銀灰色毛料褲子,遞給王秋萍: “萍姐,這是我三年前的褲子,就上過兩回身。城里人愛以貌取人,你去哪辦事時就穿上它。你比我高一點,你可以把褲腳放一放。” 王秋萍捧著那條褲子,將它哭濕了好大一片。 李愛杰趕回禮鎮時正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南坡地裡起土豆。是午後的時光,天空極其晴朗,沒有一絲雲,只有涼爽的風在巷子里東遊西逛。李愛杰沒有回家,她徑直朝南坡的土豆地走去。一路上她看見許多人家的地頭都放著手推車,人們刨的刨、撿的撿、裝袋的裝袋。鄰家的狗也跟著主人來到地裡,見到李愛杰,便搖著尾巴上來叼她的褲腳,彷彿在殷勤地問候她:你回來了?

李愛杰遠遠就看見秦山貓腰在自家的地裡起土豆,粉萍跟在他身後正用一隻土籃撿土豆。秦山穿著藍布衣,午後的陽光沉甸甸地照耀著他,使他在明亮的陽光中閃閃發光,李愛杰從心底深深地呼喚了一聲:“秦山——”雙頰便被自己的淚水給燙著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後便安閒地過冬天。秦山消瘦得越來越快,幾乎不能進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著李愛杰一言不發。李愛杰仍然平靜地為他做飯、洗衣、鋪床、同枕共眠。有一天傍晚,天落了雪,粉萍在灶間的火爐上烤土豆片,秦山忽然對李愛杰說:“我從哈爾濱回來給你買了件東西,你猜是啥?” “我怎麼猜得出來。”李愛杰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秦山下了炕,到櫃子裡拿出一個紅紙包,一層層輕輕地打開,抖摟出一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那旗袍被燈光映得泛出一股動人的幽光。

“哦!”李愛杰吃驚地叫了一聲。 “多亮堂啊。”秦山說,“明年夏天你穿上吧。” “明年夏天——”李愛杰傷感地說,“到時我穿給你看。” “穿給別人看也是一樣的。”秦山說。 “這麼長的衩,我才不穿給別人看呢。”李愛杰終於抑制不住地哭著撲倒在秦山懷裡,“我不願意讓別人看我的腿……” 秦山在下雪的日子裡掙扎了兩天兩夜終於停止了呼吸。禮鎮的人都來幫助李愛杰料理後事,但守靈的事只有她一人承當。李愛杰在屋裡穿著那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守著溫暖的爐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殯的那一天,她才換下了那件旗袍。 由於天寒地凍,在這個季節死去的人的墓穴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蓋棺材光靠那點凍土是無濟於事的。人們一般都去拉一馬車煤渣來蓋墳,待到春暖花開了再培新土。當葬禮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時候,李愛杰突然阻攔道:“秦山不喜歡煤渣。”

葬禮主持以為她哀思深重,正要好言勸導,她忽然從倉房裡拎出幾條麻袋走向菜窖口,打開窖門,吩咐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往麻袋裡裝土豆吧。” 大家都明白李愛杰的意圖,於是就一齊動手撿土豆。不出一小時,五麻袋土豆就裝滿了。 禮鎮人看到一個不同尋常的葬禮。秦山的棺材旁邊坐著五麻袋敦敦實實的土豆,李愛杰頭裹孝布跟在車後,雖然葬禮主持不讓她跟到墓地,她還是堅持隨著去了。秦山的棺材落入坑穴,人們用鐵鏟將微薄的凍土揚完後,棺材還露出星星點點的紅色。李愛杰上前將土豆一袋袋倒在墳上,只見那些土豆咕嚕嚕地在墳堆上旋轉,最後眾志成城地擠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墳豁然豐滿充盈起來。雪後疲憊的陽光掙扎著將觸角伸向土豆的間隙,使整座墳洋溢著一股溫馨的豐收氣息。李愛杰欣慰地看著那座墳,想著銀河燦爛的時分,秦山在那裡會一眼認出他家的土豆地嗎?他還會聞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氣嗎?

李愛杰最後一個離開秦山的墳。她剛走了兩三步,忽然聽見背後一陣簌簌的響動。原來墳頂上的一隻又圓又胖的土豆從上面墜了下來,一直滾到李愛杰腳邊,停在她的鞋前,彷彿一個受寵慣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親那至愛的親暱。李愛杰憐愛地看著那個土豆,輕輕嗔怪道:“還跟我的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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