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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朝夕之間

王躍文作品精選 王跃文 38171 2018-03-20
關隱達從地委大院裡走過,忽聽身後有人議論:“秘書是最容易學壞的。” 他頓時兩耳發熱,不敢回頭。不知這話是誰說的?最近陶凡剛出任西州地委書記,關隱達走出去就顯眼多了。他跟陶凡當秘書已有快三年了,原先認識他的人卻並不多。 六年前,大學畢業臨分配了,系主任王教授告訴關隱達,省委組織部來選人,看中他了。關隱達問是去幹什麼?王教授說上面要筆桿子。王教授並沒有替自己賣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訴他進了官場,該如何如何。王教授說,最要緊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詩人氣質。上面看中你,就因為你發表過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寫官樣文章,不是要你去寫詩。關隱達雖是懵懂,卻也知道進官場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白,詩與官場那麼不相容。古時的官員們可都會吟詩作賦,風雅得很啊。

六年間,關隱達見識了不少。他眼看著地委秘書長張兆林三七開的小分頭慢慢梳成了大背頭,就成了地委副書記。副秘書長吳明賢的頭髮越來越稀疏,最後禿了頂,就熬成了地委秘書長。而原任地委書記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紅光滿面,退下來沒多久,就腰弓背駝,雞皮鶴髮了。關隱達自己呢?先幾年不怎麼走運,有人背地裡叫他書呆子。自從跟了陶凡當秘書,什麼都順暢了。 秘書的確是最容易學壞的!關隱達那天聽誰背後議論秘書,並不生氣,只是沒來由地臉紅。似乎人家透過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壞來。儘管他並不覺得自己哪裡壞。他後來老琢磨那句話,越想越有道理。當了秘書,身邊圍著轉的人就多起來。有下面部門和縣市的頭頭,有企業老闆,三教九流,應有盡有。這些人貼著你,哄著你,給你些小便宜,心裡不一定就把你當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還有個意思,他只能悶在心裡想想,萬萬不可說出來。他想當秘書的假如跟的領導是個混蛋,見的就盡是些蠅營狗苟的事,要保證不學壞就更難了。據說美國民間流行一句話:總統是靠不住的。關隱達套用這句話,暗自交待自己:領導是靠不住的。

不過這話最多只是關隱達私下里的幽默。別人並不這麼看。有種奇怪的病毒,叫做個人崇拜,無時無刻不在空氣中瀰漫。官場的人們很容易感染上這種病毒,他們眼睛就開始發花,誤認上司為神人。陶凡任地委書記後第三天,就在縣處以上乾部大會上作了個報告。題目聽上去很大氣,有毛澤東風格,叫《形勢與展望》。他沒叫秘書班子起草講稿,自己隨口講來。整整講了一個半小時,下面掌聲不斷。事後地委辦又把陶凡的講話錄音整理了,發表在地委《內參》上。陶凡做報告的功夫了得,幹部直說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書記。 起初總有那麼些人,見著關隱達,就說他人好,不像張兆林的秘書孟維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誰。關隱達記住有句俗話,不是是非人,不聽是非話。他就總說小孟其實人也不錯的。慢慢的就沒有誰在他面前說孟維周的壞話了。關隱達從不同別人說人是人非的,那樣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會惹麻煩。再說了,在他面前說孟維周如何如何的人,背過頭去會不會又說他關隱達呢?當秘書的,千百雙眼睛盯著,總會讓人盯出些毛病來。孟維周才從大學畢業,就車前馬後的跟著張兆林跑,難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慣,孟維周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不過在關隱達面前,孟維周還是很有分寸,言必稱關兄。畢竟關隱達是地委書記的秘書,而孟維周只是副書記的秘書。

西州的老百姓說,從去年冬上開始,就盡是些怪事兒。都臘月底了,天還冷不下來。年輕姑娘高興,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著搖頭,說如今年輕人,什麼都不懂,只顧著玩,眼看著災年要來了,還蒙在鼓裡。黎南縣修公路,黎陽山先天挖開了,一夜間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說是修公路驚動了龍脈。上面派地質隊的來看了,說是自然現象,沒什麼了不起的。還是有人不信,硬說要天下大亂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會好過的。 老百姓關心的事,官場卻不會在意。官場對氣候的變化越來越麻木,熱有空調,冷有暖氣。甚至對季節的變化也很漠然,農民春種秋收,自己忙去,用不著官員們瞎操心。他們便放心樂意想大事,干大事。今年開春以來,西州官場最大的事,就是地委頭頭兒換了人。老百姓正關心著種種凶險的異兆,官場卻在關心地委人事變動。各種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東逝,不捨晝夜。好多種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漸漸形成了。喜歡議論官場人事的,滿腦子只有官場,可他們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點兒像人們談論電視劇角色,誰演唐僧更合適,孫悟空可以嘗試換換人。其實他們密切關注著官場人脈,巴望著新上來的官兒同自己沾著兒什麼,同學也好,老鄉也好,戰友也好。哪怕新任領導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間同自己打過照面,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興奮。最後謎底揭開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尋味。陶凡原是黨群副書記,地委三把手,竟然越過一級台階,出任地委書記。張兆林一覺醒來,成了地委副書記,更讓人吃驚。地委秘書長雖說是領導班子成員,但直接出任地委副書記,在西州還沒有先例。地委秘書長要任實際職務,通常還得從行署副專員幹起,至少要幹到個常務副專員,才重新當上地委專員。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書長,總是覺得冤枉了。

西州人說起官場,又有了新的話題。陶凡和張兆林上頭有什麼人?官場上的人發達了,沒誰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業績好。准說你上頭有人。陶凡同省委書記原來是省一化工廠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時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麼特殊照顧。他兩年前調來西州,在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坐著,就不見動靜了。從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說他本來就是派下來接班的,馬上就要任專員或是書記了。兩年時間不算長,但總有人盼著西州地委早些走馬換將,自己也許會時來運轉。這些人著急,兩年時間就太漫長了。陶凡自己卻是什麼也不說。他只管自己份內的事。該他管的,別人水都潑不進;不該他管的,他決不插手。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誰想找他套近乎,多說幾句話,準會自討沒趣。有人就說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話譽毀各半:既是說他講話算數,說一不二;又是說他架子太大,不好接近。後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人們說法又變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氣。

關隱達並不覺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愛多話。也可以說陶凡是做人乾脆。陶凡很少同下級寒喧,見面只談工作。談完工作,你還想多熱乎幾句,他就漠然地望著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陪笑著告辭。起初關隱達也不太適應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習慣了。陶凡有什麼吩咐,就叫聲小關,要么一天到晚不會叫他半句。關隱達就得時刻跟著他,怕他找不著人。有些時候又不知應不應跟著,只得試探著問問,很為難的。 後來陶凡竟同關隱達多說些話了。緣由很偶然。有個星期天,陶凡在辦公室看文件。關隱達沒事,也得在辦公室守著。閒著無聊,拿了些廢報紙練毛筆字。關隱達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寫幾筆。有回吳明賢到單身樓去找人,隨意敲開關隱達房門。見關隱達正在狂書懷素體,就說:“小關,練書法呀!”關隱達忙說:“什麼書法,練練字,練練字。”吳明賢歪著頭看了半天,說:“龍飛鳳舞啊。”關隱達知道吳明賢認不得狂草,卻只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吳明賢多說話,弄不好就出麻煩。果然後來吳明賢找他談話,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經事,別老想著當書法家。但關隱達仍是手癢,有空就想練幾筆。只是不敢再讓領導看見他練字了。忽聽著陶凡叫:“小關,走吧。”原來是中飯時間了。陶凡從不進關隱達辦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門進來了。關隱達慌了,忙放下毛筆。陶凡卻走了過來。細看了關隱達的字。關隱達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卻見陶凡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最後就微笑了:“小關,你的字很不錯啊!”

西州官場人都知道,陶凡是書畫兩絕。但是他從來不肯給別人寫字,也不肯題招牌。總有人不死心,求他給公司或是酒店題字。原先他是副書記,就總說,你找伍書記吧。伍子全的字實在不敢恭維,可他也照樣題字。現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題寫的招牌也該撤下來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體就讓舒同體取代了。因為陶凡仍不肯題字。 自那以後,下基層的路上,陶凡高興了就會同關隱達說說書法。陶凡沒有了地委書記的味道,關隱達自然更是謙虛。有時車開到半路,陶凡會讓車停下來,叫關隱達坐到後面來,兩人好說話。就不像領導和秘書了,倒像兩位書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隨口就能說出各種書法流派的沿革、風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軼聞。關隱達不得不佩服。說到些書法名家的趣事,陶凡會爽朗大笑。聽著陶凡的笑聲,關隱達甚至有些感動。他想平時那麼威嚴的陶書記,其實多麼親切!關隱達平時只顧練字,從未做過追根溯源的事。從此他就滿世界找書法理論書看。關隱達惡補書法理論,不是想在陶凡面前去炫耀,的確是有了興趣。他知道,自己想在陶凡面前談書法,再過十年都沒資格。但也得盡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機劉平,就因為伺候過好幾位地委書記了,人就說不出的傲氣。首長司機好像都是這個脾氣。起初劉平對關隱達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從誰那裡開始的規矩,地委書記上下班,必須是司機同秘書一塊兒接送。其實地委領導的家離辦公室不遠,從山上抄近路,走過那條鵝卵石小徑,只需幾分鐘。每天早上七點五十,劉平就在關隱達樓下使勁兒按喇叭。關隱達下樓略微遲了些,劉平就沉著臉。關隱達也不計較,心想司機嘛,就這個修養。 有天清早,關隱達吃完早飯,坐在房裡等候劉平的喇叭聲。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卻不見喇叭聲響起來。突然聽見敲門聲,有人喊道:“關科長,好了嗎?” 關隱達開了門,見是劉平,竟有些吃驚。 “關科長好了?”劉平又問。他一向叫關隱達小關的。

關隱達說:“好了,走吧。” 上了車,劉平說:“關科長,陶書記對你好器重啊。” 關隱達知道這可是不好謙虛的,總不能說陶書記不器重自己吧。就說:“陶書記很關心人,對你也不錯啊。” 劉平腦子簡單些,直說:“我跟過這麼多地委書記,就是怕陶書記。我跟著他兩年多了,他沒同我說過幾句話。” 關隱達笑道:“領導是不是關心人,不在於說多少話。” 劉平忙說:“關科長說的是。” 關隱達說:“劉平,別叫我科長,就叫隱達吧。” 劉平卻堅持要叫關科長,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對關隱達的器重。他們弄不明白。嚴厲得幾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獨對關隱達很是隨和。有時候,陶凡正同關隱達有說有笑的,下面的頭頭兒匯報工作來了,陶凡的臉色立即就冷了。人們便斷定,關隱達前程無量。

圍著關隱達轉的人自然就多起來了。關隱達知道,他同陶凡親近起來,就因了書法的緣故。就像掌握了某種官場秘笈,關隱達暗自有些得意。有回地委秘書長吳明賢請教關隱達:“老弟,陶書記對我們總沒個好臉色,對你卻那麼好。我摸不著頭腦啊。” 這是個危險話題。關隱達忙玩笑道:“吳秘書長說笑話了。陶書記只是把我當小孩,笑笑也行,罵幾句也行。對你們領導就不一樣了,那是談正經事,自然要一本正經了。” 隨便吳明賢怎麼說,關隱達只是敷衍過去。他覺得吳明賢年紀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領導,還是這麼不老成?吳明賢說的這些話,都是應該咽落肚子裡去的,他卻全部說了出來。偏偏還找陶凡的秘書來說。關隱達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奸臣,不然吳明賢就死定了。吳明賢卻是使勁兒套近乎,還送給他一本書,日本人寫的,叫《操縱上司術》。關隱達只看了書名,就不太自在。心想這吳明賢說不定心術不正。回去翻了幾頁,就沒了興趣。書中講的無非是公司裡的人際藝術,翻譯者譁眾取寵,弄了個嚇人的書名。吳明賢只怕是衝著書名,以為弄到本官場寶典。這本書只是在關隱達的枕頭下壓了幾天,就被他丟掉了。

別說關隱達現在沒有操縱慾,就是他有那心思,陶凡又豈是誰操縱得了?陶凡天生是操縱別人的。他的虎氣是天生的。哪怕當初他只是副書記,他往地委會議室一坐,氣度就不一樣。自從他第一次開會坐了那張沙發,再也沒人敢去坐。有一回例外,他的那張沙發讓管政法的副書記郭達坐了。他端著茶杯站了幾秒鐘,郭達馬上讓了位。郭達開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難堪:“我坐了陶書記的寶座了。”陶凡只作沒聽見,埋頭整理手頭的文件夾。 官場人說話含蓄,比方說誰有個性,多半是說他脾氣壞。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張兆林是個有個性的人。原先他只是個秘書長,很多部門和縣市領導都畏懼他三分。下面乾部有意見,說他架子比地委書記都要大。牢騷背地裡發,當面還得服服貼貼。誰也弄不明白,張兆林又不會吃人,大家為什麼怕他。地委其他領導對張兆林都很客氣,並不僅僅把他當作大內總管。張兆林在書記們面前也沒有太監相,儼然就是地委領導。秘書長做得如此威風,在西州歷史上從沒見過。有個機密後來讓個別人知道了,原來張兆林同伍子全是相交多年的把兄弟。這個機密讓小道消息一傳,似乎並不讓張兆林的形像打折扣,他的份量反而更重了。張兆林看上去卻是很平和的,他只要不真的生氣,總是微笑著。有人背後就叫他笑面虎。俗話說,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但萬物都是相生相剋的,張兆林在陶凡面前很是恭敬。陶凡對張兆林卻沒什麼特別禮遇,照樣黑著臉。張兆林頭一次見著陶凡的批示,笑著說:“陶書記的字真漂亮。”陶凡沒接腔,只道:“你去辦吧。” 陶凡剛來西州,在招待所裡住了幾個月。沒房子住,正好碰著上面禁止建設樓堂館所。張兆林很為難,請示陶凡。陶凡說:“我住招待所很好,天天有人換被子,吃飯也是現成的。” 張兆林琢磨不透陶凡的意思,又說:“再不建新房,幹部們真要住辦公室了。建嗎?地委不能帶這個頭。” 陶凡說:“就沒有辦法想?” 張兆林說:“我向伍書記匯報過這事。伍書記意思,讓我請示一下您。” 陶凡說:“請示我幹什麼?我沒房子住,就嚷著要建樓?” 張兆林忙說:“伍書記意思,是聽聽各位書記意見,想個辦法。機關多年沒建宿捨了,住房緊得不得了。但是地委機關一動土,各部門都要跟著上。大家都建,影響就不好,說不定就會成為全省的典型。” 陶凡說:“不建樓,建平房吧。” 張兆林笑笑,說了句調侃話:“城里人說鄉里人,沒有飯吃,就吃麵吧。” 陶凡卻沒有笑,只道:“我不是同你開玩笑。招待所後面的山,空在那里幹什麼?山上的柑桔樹又值得了幾個錢?在上面建些平房,地委領導去住。” 張兆林答道:“只怕是個辦法。山上的柑桔品種也老化了,要改良。” “不要改良了。全部砍掉,另外栽吧。”陶凡說。 張兆林問:“仍栽柑桔?” 陶凡說:“不要指望院子裡的果樹能有多少收成。就栽桃樹吧。” “桃樹?”張兆林有些吃驚。 陶凡說:“最好是觀賞桃,不要望著它結桃子。” 張兆林還在犯疑惑,陶凡又說話了:“地委領導沒房子住,在山上搭個平房,總算不過分吧。” 只兩三個月工夫,二十來棟平房就建起來了。滿山的柑桔樹全部砍掉了,改栽了桃樹。山頭疏朗多了,添了些畫卷氣象。那些平房因山勢而錯落,散佈開來,雖格局相同,卻並不顯得單調。 陶凡出任地委書記這年,西州沒出什麼大事。這年頭,總像要出事的樣子,卻終究還算太平。為著那些異兆,西州的百姓白操心了。 地委大院裡級別高的老幹部太多了。西州當年是個土匪窩,剿匪戰役打得相當慘烈。後來,那些剿匪功臣大多留下來了。又因為西州太窮了,難得出業績,幹部上去的就少。外地干部又很少願意進來。很多南下乾部享受著地廳級、副省級待遇,卻只能終老西州了。不論誰當地委書記,他們首先得穩住老幹部。這似乎成了西州傳統。西州地區的老幹部工作年年被評為省裡先進,外地老幹部局看著羨慕,卻不知這中間有多少無可奈何。老幹部們自己無職無權,可他們的老領導、老戰友如今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他們沒別的能耐,至少可以讓你難受。這些老人年紀多在七十歲左右,正是發脾氣的時候。 每天清晨,關隱達起來跑步,都會碰上位留著長辮子的老人舞劍。什麼年頭了,還有留長辮子的?關隱達難免有些好奇,偷偷兒注意過老人。老人的辮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麼規整,像是胡亂搓成的草繩。他舞起劍來卻是氣定神閒,宛若仙人。晨練的老人很多,他們見面會點頭致意。或是邊運動邊聊天。只有這位長辮老人,總是半閉著眼,不搭理任何人。也沒人去打擾他。長辮老人四周方圓三十來米,無人近前。 關隱達後來才知道,長辮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書記陳永棟。這是位傳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時,他是個連長。民間流傳很多陳永棟的故事,什么生擒匪首活閻王啦,什麼智取匪巢金雞界啦。很多別人的事蹟,或是電影裡面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會兒,陳永棟的名字在西州嚇死人。小孩哭著,只要喊聲陳永棟來了,馬上就鑽進媽媽懷里大氣都不敢出了。西州情況太複雜了,只有陳永棟才鎮得住。他就被留下來。雖然只是個連長,卻當上了地委書記。當時他老婆孩子仍在山東老家的農村里。他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敲著缽子吃食堂,過了好多年。後來省委領導反复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遷來西州。卻堅決不讓家人在城裡落戶,硬是叫他們在西州郊區當了農民。家里人都生氣,不太理他。前幾年老婆死了,兒孫們就再也沒來看望過他。家人幾十年都悶著股氣,既進不了城,又不想正經當農民,所以總是受窮,就越發怨他,沒把他當親人。他卻是越老越古怪,家人都把他當神經病。人們想不起陳永棟什麼時候開始留辮子的。隱約記得有年,很長時間不見他了,幾乎把他忘記了。他突然在機關里露了面,就留著長辮子了。 老人住的是六十年代的地委領導房子,三室一廳,七十多平米。這棟樓現在住的都是科級幹部。地委領導早搬進了四室兩廳的新房子,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樓,窗簾長年垂著,門也總是閉著。就是夜裡,也不見裡面有燈光。沒聽誰說進過那屋子。 老人總是獨自在院子裡走過,或扛著劍,或提著菜籃子。從沒見他買過雞鴨魚肉,菜籃子里永遠只見蔬菜。每月十二號上午,他會準時趕到機關財務室領工資。財務室的人再怎麼忙,見老人去了,便會放下手頭的事,趕緊把老人的工資發了。老人接過錢,細細數過一遍,然後抽出幾張最新的票子揣在手裡,再把其餘的錢拿手絹小心包好,塞進貼身口袋裡。不管財務室有多熱鬧,老人都是旁若無人地數錢包錢,然後半閉著眼睛出門去。老人一出門,財務室裡的人就吐舌頭,封著嘴巴笑。 老人手裡揣著幾塊錢,徑直去地委辦,找支部書記交了黨費。支部書記總會說:“陳老,您每個月都是第一個交黨費!您的黨性真強!”只有這時候,陳永棟的臉上才會露出淡淡的笑容。卻不說什麼,又半閉上眼睛,轉身走了。 地委領導見著陳永棟進辦公樓了,都會裝著不知道,守在辦公室裡絕不出門。他們甚至不會高聲說話,只埋頭看文件。他們會不經意瞟瞟窗外,望著陳永棟拖著長辮子走出辦公樓,消失在下坡的階梯上。他們誰也不願正面碰著陳永棟。 陶凡早就知道陳永棟這個人了。說來也怪,都幾年了,陶凡從來沒有碰見過他。陶凡的腦子裡,陳永棟只像一個傳說,神秘得不可思議。老幹部局的局長劉家厚匯報工作時,陶凡專門問起了陳永棟。劉家厚說:“陳永棟同志輕易不說話,說起話來天搖地動。”陶凡不明白,問:“何以天搖地動?”劉家厚說:“陳老在老幹部中間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幾位地委書記,就因為惹得陳永棟惱火了。在西州就呆不下去了。”陶凡猜得著是怎麼回事,卻只得說些場面上的話:“老幹部是黨的財富,我們要重視和關心他們。他們有意見,肯定是我們自己工作有問題。關鍵是要多聯繫,多溝通,爭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諒解。” 陶凡倒沒有把陳永棟想像得多麼可怕。自己同他沒有宿怨,他平白無故不會發難的。就怕有人找岔兒,去調唆他。老幹部們肚子里通常都埋著股無名火,誰去一撥弄,就會燃起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後,免不了也要過老幹部關。他要了份老幹部名單,逐個兒琢磨。看看他們的資歷,真叫人肅然起敬。很多老同志都是槍林彈雨中過來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這些老人都是槍口下撿回的性命,要讓他們好好活著。他們想發脾氣,就讓他們發發脾氣吧。 陶凡不想按照慣例,只是在老幹部工作會議上講講話,表示自己如何關心老同志。他排了個時間表,想挨個兒同老同志溝通。他想第一個就拜訪陳永棟老人。都說陳永棟是個倔老頭,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會碰釘子。 沒有辦法,也得硬著頭皮去碰碰。 可是陶凡還沒來得及去拜訪,就碰著陳老了。地委辦公樓建在山坡上,樓外有個小坪,小車可以直接開到坪里。正對著辦公樓大門的是寬大的石級路。那天下午,陶凡帶著關隱達,往辦公樓去。剛爬上幾級階梯,就見陳永棟出了辦公樓,低頭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陳老書記,您好!” 陳永棟本來就站在上方,氣勢更有些居高臨下了。他半睜了眼睛,瞟著陶凡:“你是誰?”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陳永棟半天才伸出手來,輕輕搭了下,就滑過去了,淡淡地說:“哦,新書記?” 陶凡說:“我剛接這個攤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說假話,我能支持什麼?怕我們老骨頭壞事吧!”陳永棟說。 陶凡笑笑,避過鋒芒,說:“陳老書記,我哪天專門到您那裡坐坐,行嗎?” 陳永棟說:“我是不歡迎別人進屋坐的。聽說你也有這個毛病?” “我只在辦公室談工作。”陶凡說。 “還是不一樣。”陳永棟說罷,低頭走了。 陶凡不明白陳永棟這話是什麼意思。關隱達怕陶凡尷尬,就說:“陳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嚴肅道:“小關你別亂說。” 陶凡進了辦公室,回頭叫道:“小關你進來坐坐吧。” 陶凡從來沒有叫關隱達進辦公室坐過的,不知今天有什麼大事?關隱達望著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說話,眼睛望著窗外。窗外正是剛才他碰上陳老的石階梯。那石階梯讓休息平台分作兩段,各段九級,共十八級。陶凡無意間數過的。剛才陳老剛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級,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動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陳老只怕就擦過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顯得謙恭,又堵住了陳老。可是陳老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真讓人不好受。 “小關,你猜猜,陳老為什麼留著辮子?”陶凡突然問道。 這時吳明賢敲門進來了。陶凡說:“老吳你等等吧。”吳明賢笑笑,退出去了。 關隱達就明白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了,認真想了想,說:“我只能瞎猜。我想,陳老要么就是對新的形勢不適應,留辮子是他的抗議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輕人,要反抗主流社會,就故意穿奇裝異服。要么就是陳老學年輕人,想換個活法,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要么這個不好說……要么就是有人說的,他有神經病。” “你以為哪種情況可能性最大?”陶凡又問。 關隱達說:“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種情況。老同志大多有牢騷。他過去是地委書記,而且是西州地區第一任地委書記。同樣資歷的,誰不是成了省部以上乾部?他離休多年才補了個副省級待遇,又只是個虛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慣現在社會上的一些事情,就越來越古怪了。說不定,他腦子多少也有些問題,不然留那麼長辮子乾什麼?” 陶凡聽罷,沒任何態度,只道:“你去吧。叫吳明賢來。” 關隱達去了吳明賢那裡,說:“吳秘書長,陶書記請你。” 吳明賢笑瞇瞇地,道:“小關!”吳明賢把小關二字叫得意味深長,甚至同男女之間暗送秋波差不多。關隱達笑笑,回了自己辦公室。他越來越看不起吳明賢。這人當初老是找他的岔,現在見陶凡很滿意他,就對他格外熱乎。關隱達心想,你吳明賢堂堂地委委員,犯不著在我面前陪小心啊! 每天下班,關隱達送陶凡到家,都得問問晚上有沒有事。陶凡若是晚上工作,關隱達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說晚上沒事。 送回陶凡,劉平說:“關科長,我送送你。” 關隱達忙說:“不要送,我走走,幾步路。” 關隱達就在中途下車了。他不能讓人家說閒話,一個秘書,就得小車接送。上班隨小車一起走,是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讓小車送到樓下了。可是劉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說送送他。 陶凡晚上不是沒事,只是不想讓關隱達跟著。他想獨自會會陳老。不帶秘書去,一則不在老書記面前擺架子,二則遇上難堪也沒人在場。吃過晚飯,他交待夫人林靜一,說散散步,就出門了。 陶凡沿著蜿蜒小徑,緩緩下山。兩年多過去,山上的桃樹都長好了。正是暮春,滿山落紅。暮色蒼茫中,落花多了分淒艷。說不清什麼原因,陶凡就喜歡桃樹。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過往好幾次。樹影婆娑,屋舍隱約。他禁不住會深深地呼吸,感覺著有股清氣渾身流動。 下了山,陶凡徑直去了陳老住的那棟樓。想了想,估計東頭一樓那套就是陳老的家。卻不見屋裡有燈。陶凡試著敲了門,沒人答應。又敲了幾次,門終於開了。 果然是陳老,問:“你找誰?” “陳老書記,我是陶凡呀,來看看您老。”陶凡說。 陳老不說話,轉身往裡面走。陶凡見他沒有把門帶上,就跟了進去。燈光很昏暗,窗簾遮著,難怪外面就看不見光亮了。屋裡有股霉味,很刺鼻。客廳裡幾乎沒有家具,就只一張桌子,兩張長條木椅。桌子是老式辦公桌,上面隱約可見“西州地委辦置”的字樣,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過去會議室常用的那種,上面卻刷有“西州專員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沒有任何家用電器,唯一值錢的就是桌上擺放著的小收音機。 “陳老,你身體還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讓自己挑二郎腿。 “一個人來的?”陳老答非所問。 陶凡說:“我一個人來看看您老,想听聽您的意見。有別人在,反而不方便。” “又不講反動話,有什麼不方便的?”陳老說。 “那也是啊。我這是非工作時間,自己出來走走……” 沒等陶凡說完,陳老接過話頭:“到你們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難怪你一定要到辦公室才談工作。八小時之外,是你自己的時間。” 陶凡說:“陳老啊,我跟您說啊,現在風氣不如以前了,到你家裡來的,都是有事相求的,總要送這送那。好像空著手就進不了門。所以啊,我就立了個死規矩,絕不在家裡接待客人。” 陳老眼睛睜開一下,馬上又半閉著了,問:“真是這麼回事?” 陶凡笑道:“我為此是得罪過不少人的。有人說進我的門,比進皇宮還難。由他們說去吧。” 陳老說:“這麼說,我倆的毛病一樣了。我還以為不一樣哩。我那會兒,上門送禮倒沒什麼。可是到了家裡,他們就會套近乎,老領導呀,老戰友呀。我聽著這些話就煩。我就死也不讓他們進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沒幾個外人進過我的家門。有人說我家是閻王殿,我也由他們去說。” 陶凡無意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來。他想原來陳老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麼不近人情。 “陳老,您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嗎?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說。 “我沒困難。是群眾有困難,很多群眾還很困難,你是書記,要多替群眾辦實事啊。”陳老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著。 陶凡說:“陳老告誡得是啊。現在有些同志,群眾觀念淡泊了,這有違黨的宗旨。” 陳老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是共產黨人,我們是為了人民服務的。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個這個……方針政策決定之後,幹部是決定因素。我們要聽取群眾意見,哪怕是反對過我們的意見。李鼎銘先生,一個民主人士,他的意見提得好,我們就接受了,這個精兵簡政……” 陶凡不打斷老人的話,不停地點頭。陳老說的都是毛主席語錄,卻像有些人唱歌,從這首歌跑到那首歌裡。見陳老停頓了一下,陶凡就說:“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去辦的。陳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嗎?” “沒什麼可看的。”陳老說著就站了起來,領著陶凡往裡走,又說,“我只用客廳,一間房,還有廚房和廁所。那兩間用不著,鎖了好多年了。” 進房一看,裡面就只有一張床,連凳子都沒有一張。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面刷了字。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營房裡的軍人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發麻:“陳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陳老像是沒聽見,什麼也不說,就出來了。陶凡跟了出來,說:“陳老,您身體沒什麼事嗎?我讓老幹局定期組織老同志檢查身體,您老參加了嗎?” 陳老說:“我身體沒問題。” “您安排個時間,我陪您去醫院看看。” 陳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話:“我身體沒問題。” 陳老雖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不近人情,卻總是冷冷的。兩人說了很多話,其實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陶凡總是順著陳老說,或是聽他多說些。想同陳老完全溝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陳老想像成很有見識的老領導,語重心長地提出些好意見,或是把他想像成隱世高人,一語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電影俗套和通俗小說了。陳老真誠、善良、質樸,可他說的卻是另一個世界的話。這就是所謂代溝吧。代溝不是隔閡,而是進步。當然進步是有代價的。很多陳老看不慣的事情出現了,那就是代價。陶凡只能對陳老表示深深的敬意,僅此而己。 從陳老家出來,陶凡在桃嶺上徘徊。人們約定俗成,早把這片山叫作桃嶺了。陶凡被某種沉重的情緒糾纏著,胸口堵得慌。歷史真會作弄人,同陳老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誰又能保證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幾十年之後會不會又是個玩笑呢?他絲毫不懷疑陳老某種情懷的真實,但老人只能屬於另一個時代了。夜風起了,桃花繽紛而下。又一個春季在老去。陶凡感覺手中的事千頭萬緒,時光又如此匆匆。著急是沒用的,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去做。 此後個把月,陶凡白天再怎麼辛苦,晚上也得抽時間去走訪老幹部。他再也不是一個人去了,總是帶著關隱達。說是專門把關隱達帶來,今後老領導有事,可以找他陶凡,也可以讓關隱達帶個話。其他老同志就不像陳老了,他們哪怕再怎麼拿架子,心裡多少還是感激的。陶凡還沒走上幾戶,消息早傳出去了。後來陶凡再上別家去,他們就早做了準備,遞上報告來。或是替子女調工作,或是要求換個大些的房子,或是狀告某個在位的干部。陶凡差不多都是當場表態,所有要求都答應解決。只有告狀的,他就謹慎些。他話說得嚴厲,批示卻決不武斷,只是要求有關部門認真調查落實。 老人家高興起來,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了。他們逢人就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西州有希望了。有幾位老幹部甚至聯名寫了感謝信,貼在了地委辦公樓前。望著那張大紅紙,陶凡心裡說不出的難堪。他不想如此張揚,會出麻煩的。 果然過不了幾天,就有人說,陶凡籠絡人心的手腕真厲害,只怕非良善之輩。原來老幹部中間也是有派系的。多年政治鬥爭,整來整去,弄得他們之間的積怨太深了。他們的擁護或反對,看上去很有原則,其實沒有什麼原則。只是那句經典教導在作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不過這些話一時還傳不到陶凡耳朵裡去。 陶凡提議,改造地委招待所,建成三星級賓館。自然不能像老百姓修房子,修就修吧。政府修賓館,總得講出個重大意義。陶凡在地委領導會上說,西州要加快發展,必須吸引各方投資,巧借外力。外商來考察,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找不著,這哪行?所以改造地委招待所勢在必行。 消息一傳出,說什麼話的都有。意見最大的是老幹部。他們認為招待所都嫌豪華了,還要弄成賓館?招待所不就是開會用用嗎?非得睡在高級賓館裡才能想出方針政策?毛主席的《論持久戰》是在窯洞裡寫的哩! 正是此時,有的老幹部吵著要修老幹部活動中心。劉家厚拿了報告來找陶凡:“全省就只有我們地區沒有老幹部活動中心了。我們儘管年年被評為先進單位,但省裡年年都督促我們建老幹部活動中心。” 地委研究過多次,都說老幹部活動中心暫時不修。財政太緊張了。怎麼突然又提出來了呢?肯定是老幹部們衝著修賓館來的。陶凡想這劉家厚也真不識時務,怎麼就看不出老幹部是怎麼想的。他也不批評劉家厚,只說:“你把報告放在這裡吧。” 本來沒劉家厚的事了,他卻還想找些話說:“陶書記,陳永棟同志這回參加了我們組織的體檢。這可是頭一次啊。” “老人家身體怎麼樣?”陶凡問。 劉家厚說:“具體情況我還不了解。” 陶凡聽著就來火了,黑了臉說:“家厚同志,你真不像話!你是老幹局長,管什麼的?一管他們精神愉快,二管他們身體健康!其他的都是大話套話!” 劉家厚沒想到陶凡會為這事發火,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他後悔自己多嘴,剛才走了就沒事了。陶凡放緩了語氣,說:“陳老你們並不了解,都把他當神經病。老人家眼睛亮得很哩!我們要多同他聯繫,多請示匯報。你馬上去把陳老體檢的情況弄清楚,告訴我。” 劉家厚嘿嘿一笑,出去了。陶凡想這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真是個麻煩。有條件的話,可以考慮,無非就是建棟房子。但是西州太窮了,捉襟見肘啊。再說陶凡對建老幹部活動中心是有看法的,覺得這種思路有些怪。他在北京街頭看到那些中國婦女什麼中心,中國青少年什麼中心,中國工人甚麼中心,心裡就犯疑:在北京修棟房子,掛上“中國”的牌子,全中國的婦女、青少年和工人階級就享福了?荒唐! 不一會兒,劉家厚回來了,說:“陳老身體沒大問題,只是有點低血糖。” 陶凡正批閱文件,頭也沒抬,只道:“知道了。” 陶凡沒必要說再多的話。他知道劉家厚肯定會去外面宣揚,陶凡如何關心陳老身體。此話一傳,意義就不單是陶凡關心陳老一個人,而是關心全體老幹部了。劉家厚自然樂意做這種渲染,說明陶凡對老幹工作多麼重視。劉家厚哪怕自作多情,也願意相信陶凡對自己是賞識的。 陶凡正忙著手頭的事,見劉家厚還沒走,就說:“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還是暫緩。你要做做老同志工作。可考慮改善老同志娛樂、休閒和鍛煉的條件。一個門球場少了,再修一個。還可以騰兩間辦公室作棋牌室,讓老同志玩玩撲克,下下象棋。你們還可以多組織些活動,比方搞書畫比賽。我想老同志會理解我們工作難處的。” “我們按照陶書記指示辦。老同志一向是支持地委工作的。”劉家厚只能這麼說,好讓陶凡有面子,也讓自己有面子。可他心裡實在沒底。他這老幹局,實際上成了老幹部信訪局。老幹部找上老幹局,多半只為一件事,就是提意見。 不久,省裡竟轉回一封老幹部的上訪信。那信的意思是說,老幹部們覺悟高,體諒財政難處,主動放棄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要求,為的是節約資金幫助改造中小學危房;但西州地委領導講排場、比闊氣,要修豪華賓館。可見西州地委班子是個鋪張浪費的班子,貪大求洋的班子,辦事不切實際的班子。因此強烈要求省委嚴肅處理地委的錯誤做法。 省委管老幹部的周副書記批示道:轉西州地委。 陶凡見周副書記的批示很原則,事實上沒任何意見,心裡就踏實了。再琢磨這封上訪信,無非是個別老同志想不通。就由他去吧。陶凡便只在信訪件上簽了個“閱”字。 關隱達將這信送還秘書科存檔,吳明賢卻跑來問道:“陶書記,省裡轉回的那封老幹部的上訪信,要不要轉老幹局一閱?” “我簽了那麼大個閱字,你沒看見?”陶凡說。 吳明賢還沒明白陶凡的意思,又問:“我的意思,這封信怎麼處理?” 陶凡笑了起來,望著吳明賢:“老吳啊,我閱了不算數?”吳明賢臉頓時紅了,忙說:“不是這意思。” 陶凡又笑道:“不是這意思,你說是什麼意思?反正是你沒領會我的意思。改造招待所,個別老同誌有看法,這很正常。我們要求所有人包括所有老同志都理解和支持地委的工作,這是不現實的。我們不是不重視老同志的意見,但少數服從多數,這也是黨的原則啊。這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沒事也弄得沸沸揚揚。” 吳明賢說:“我是見這封信裡有些措辭太激烈了,有必要在老同誌中間澄清一下……” 陶凡搖頭道:“老吳啊,你真是個書呆子。你以為有些意見真的就可以統一的嗎?你以為有些看法和謠言真的就可以澄清的嗎?你以為什麼情況下都可以萬眾一心的嗎?我知道你也許是一片好心,見這封信說到地委時有些過激言論,就想做些化解工作。我說不必要,老吳。地委連這點兒雅量都沒有,怎麼做工作?” 吳明賢像是恍然大悟,點頭不止:“對對對,陶書記你看,我一時糊塗了。” 陶凡心想,你哪是一時糊塗?從沒見你精明過。吳明賢當秘書長,是陶凡提議的。外人以為陶凡如何賞識吳明賢,其實不然。他內心對吳明賢的評價是六個字:有文才,少干才。好在配了幾位能幹的副秘書長,也就誤不了事。參謀班子的力量格局,陶凡有意這麼維持的。張兆林任秘書長時,太強硬了。總讓參謀班子強硬下去,不太合適。必須結束張兆林時代。陶凡對吳明賢總是正式場合抬舉,私下場合批評。吳明賢便看上去很是體面,實際上硬不起來。副秘書長們心裡不服吳明賢,但礙著陶凡面子,又不得不在場面上敷衍。吳明賢也並不因為私下里挨了幾句罵,就對陶凡離心離德。畢竟是陶凡提拔了他。吳明賢教子教孫都會說,陶凡是他的大恩人。 陶凡推出吳明賢當秘書長,還有更深遠的考慮。頭上有個一官半職的,都會擔心一朝天子一朝臣。陶凡上任後,只從縣委書記裡面提了個副專員,整個縣市和部門班子沒動一個人。人們見前任地委書記的人馬原封不動,就都說陶書記正派。其實陶凡用不著急於動人。他坐上地委書記位置,只需找下面頭頭腦腦談次話,前任的人馬不就是他陶凡的人馬了?況且他原本就是管幹部的副書記,同下面乾部處得本來就算不錯。他現在當了一把手,下面乾部也沒有換了主子的感覺。當初考慮秘書長人選,本來可以從縣委書記中物色的。但怕一時擺不平,乾脆就暫時提拔了吳明賢。畢竟吳明賢的資格也算老,提了也過得去。縣委書記裡面有兩位資格老的,卻不是陶凡最中意的。陶凡暗自看重的,資歷還稍微欠了些。陶凡心裡有數,一兩年間,地區人大和政協有幾位頭頭相繼到了退休年齡,就讓他們去人大和政協任職。那兩位縣委書記安排了,陶凡自己中意的人就可以提到實際崗位上來。目前讓吳明賢充任秘書長,是個權宜之計。 縣市和部門的頭頭們都在算著賬,這次輪到誰上去了,下次又輪到誰了。到底怎麼個輪法,大家心裡都有數。反正不會光按資歷或政績用人,個中學問玄妙得很,不可言傳。陶凡暗暗盤算著,成竹在胸。 有天,陳老突然跑到陶凡辦公室來了。陶凡正在聽吳明賢匯報幾件事兒,忙叫吳明賢過會兒再來,吳明賢便親自替陳老倒了茶,退出去了。陳老依然是長發,卻沒梳成辮子,隨意披著,像個老嬉皮士。 陶凡問:“陳老有什麼吩咐嗎?” 陳老沒什麼表情,說:“下面班子,老放著不動也不行。” 陶凡心想陳老開始乾預地委工作了,這就不對了。但他不好多說什麼,只道:“地委會統籌安排的,請陳老放心。陳老有什麼具體意見嗎?” 陳老望了眼陶凡,有些生氣的樣子,說:“你以為我想提議用哪個乾部嗎?我沒那私心!” “哪裡,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想听聽陳老意見。”陶凡笑道。 陳老半低著頭說:“你上來後,幹部隊伍穩定,大家都說你是個好人。這說明你正派,很好。但是不能做老好人。幹部隊伍穩定固然好,但穩定時間過長了,就不行了。毛主席說得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八大軍區司令員都要換換防哩。” 陶凡說:“陳老,您這個意見,地委會考慮的。我們正在運籌,有個過程。您老放心,我會盡力帶好西州這個班子。” 陳老說:“不行的,就要堅決下掉。” “行,我們會的。”陶凡問道,“陳老,您血糖有些低,要注意營養,注意休息。” 陳老慢慢抬起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陶凡玩笑道:“我是地委書記,什麼都得管啊。” “我身體沒事的。”陳老起身走了,臉上的笑容似有若無。 星期日,關隱達想好好兒睡睡覺。他問過陶書記了,今天沒什麼事兒。陶書記星期日很少空閒的,不是在農村或工廠,也是坐在辦公室看文件。昨天陶書記那意思,這個星期天連文件也不看了。 關隱達總是睡眠不足,可成天還得生龍活虎的樣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書記。陶書記五十多歲了,總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他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關隱達只跟在後面打轉轉都覺得累。關隱達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沒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著。早飯也懶得吃了。 忽聽有人敲門。問聲是誰,不見人回答。他不開門,門又響了。他睡眼迷糊,開門看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門口。關隱達只穿了褲衩,很不好意思,忙說對不起。陶陶遞了個塑料袋進來,說:“我爸爸找你哩。” 關隱達不知陶陶遞了個什麼東西,接了過來,說:“我洗個臉,就來。你先去吧。” 關隱達抬手一看,見陶陶遞給他的塑料袋裡裝著幾個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樓去。卻見陶陶站在樓下等他。關隱達說:“陶書記說今天沒事的,我才睡了懶覺。” 陶陶說:“又沒誰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沒吃早飯,順便帶些來。” 關隱達問:“你爸爸說有什麼事嗎?” 陶陶笑道:“我跑腿來叫你就不錯了,還要管你們有什麼事?爸爸本來要打電話給值班室,讓他們來叫你。我反正想下來走走,就來了。” 關隱達不習慣在路上吃東西,可也沒法子,只好抓著包子嚼起來。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咽了。陶陶就笑,說:“你慢些,別噎著了。” 關隱達笑笑,說:“我斯文不起來啊。” 碰著些熟人,都同關隱達打招呼,眼睛卻瞟著陶陶。他們不太認識陶陶,看他們的眼神,肯定以為關隱達帶了個女朋友。陶陶還在上大學,不怎麼在家。也有認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異樣。他們的目光就在關隱達和陶陶的臉上飛來飛去。關隱達覺得不是滋味,只想快些到陶書記家裡。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還沒見你回來哩。”關隱達問。 陶陶說:“才放假。火車是昨天半夜才到。”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很懷念大學生活。一個暑假,差不多兩個月。多過癮!” “人說不准的。我們現在就只盼著早些出來工作。”陶陶說。 關隱達問:“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國留學?” 陶陶說:“我現在還沒這個想法。” 迎面碰見吳明賢過來了,笑瞇瞇的。陶陶認識他,叫道:“吳叔叔好。” “我老遠就認出是陶陶了。才回來吧?”吳明賢說著,就望望關隱達,眼睛亮晶晶的,只是亮得有些怪。 關隱達說:“吳秘書長,陶書記找我。” 吳明賢點頭說:“我知道了。你跟陶書記說,我在辦公室等他。” 吳明賢走遠了,陶陶說:“小關,我爸爸很喜歡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裡說起幹部的。” 關隱達笑笑:“你也叫我小關,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說:“我總不能叫你關科長吧?” 關隱達臉紅了,說:“科長好大的官?拜託你了。” 陶陶調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關關。” 關隱達笑道:“還關關睢鳩哩!不好聽。” 陶陶在關隱達肩上使勁拍了一板,說:“誰同你關關睢鳩!”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關隱達玩笑道。 “不能叫關關,叫隱隱也不好聽,就叫達達……”陶陶突然噤了口,臉羞得通紅。 關隱達也紅了臉,望著別處,只當什麼也沒聽見。 兩人沉默著,上了桃嶺,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簷下的大方桌上揮毫潑墨。聽得關隱達來了,陶凡並不抬頭。關隱達湊上去看看,見陶凡正在題寫桃園賓館招牌。他覺得奇怪,陶凡是從來不題字的。已寫了好幾張,陶凡低頭斟酌著。 “小關,你說哪張好些?”陶凡問。 關隱達歪頭看了會兒,說:“我更喜歡這張。” 陶凡點頭說:“那就選這張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兒笑了。她眼睛想瞟著關隱達,目光卻只落在他的腳下。 林姨出來了,笑道:“小關來了?老陶也怪,我的話他都不信,就信小關的話。” 關隱達不好意思似的,說:“這是陶書記信任我啊。” 陶陶終於抬頭望了關隱達,說:“關隱達,怎麼話一到你嘴裡,就成官腔了?” 陶凡聽著就笑了。林姨卻罵陶陶:“你對關哥真沒禮貌。” 陶陶吐吐舌頭,似乎覺得關哥兩字好玩,怪腔怪調地說:“關哥。” 說笑間,陶凡稀里嘩啦吃完了早餐。他囑咐關隱達拿好那張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來了。關隱達伸手去接包,陶陶低頭遞了過來。關隱達只覺得臉上發燒,渾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關隱達回頭向林姨道再見,卻見陶陶躲在她媽媽的身後,紅了臉望著他。關隱達胸口便跳得厲害。每個寒暑假,關隱達都會見著陶陶,兩人只是打個招呼,說幾句客氣話。沒想到他這次竟弄得心慌意亂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關隱達宿舍裡玩,問他,聽說你是個詩人?關隱達笑笑,什麼詩人?這年頭說人家是詩人,等於罵人啊。陶陶說,不會吧!我可喜歡詩了。陶陶便把關隱達發有作品的雜誌通通借走了。後來陶陶開學走了,卻沒有來還雜誌。關隱達說不清為什麼,只盼著陶陶早些放暑假。 這個季節的桃葉最茂盛,晨風吹拂著,巴嗒巴嗒的響,脆生生的好聽。陶凡背著手,緩緩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機關大院,從不勞動司機劉平。人們慢慢地發現,陶凡對一般工作人員倒很寬厚,對領導幹部就嚴厲了。 陶凡突然問道:“小關,陶陶同你很談得來?” 關隱達不知陶凡此話何意,有些緊張,頓了會兒,答非所問:“陶陶很活潑。” “其實是頑皮。”陶凡笑道,“她大學都快畢業了,還像個孩子。她也沒想過將來幹什麼。我意思是讓她繼續學業,最好能出國留學。她卻沒個真話告訴我。如今孩子啊,不知聽誰的話。” 陶凡說起女兒,語氣似乎無可奈何,神情卻是慈祥的。關隱達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這位父親臉上,那臉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們年輕人容易溝通些。你找陶陶說說,問問她有什麼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陶凡說。 關隱達應道:“行啊,我找她說說。” 吳明賢見陶凡去了,忙說:“陶書記早。我去叫張書記。” 陶凡說:“是請張書記,不是叫張書記。” 吳明賢笑笑,忙改口說:“是請,對對,是請。” 其實陶凡自己平時也是要么說請,要么說叫。可聽吳明賢說去叫哪位地委領導,心裡就彆扭。 陶凡在辦公室坐下沒多久,張兆林就進來了。後面跟著孟維周。關隱達同孟維周便爭著替領導們倒茶。兩人倒了茶,剛要走開,陶凡說:“你們倆不要走,又不是研究軍機大事。” 吳明賢就問:“那我就開始匯報了?” 原來是研究幾棟幹部宿舍改造。機關多年沒修幹部宿捨了,住房相當緊張。財政口袋裡沒錢,上面對領導機關建房卡得又緊。地委辦研究了個變通方案,改造幾棟宿舍,加大面積。吳明賢匯報完了方案,說:“我們徵求了這幾棟宿舍住戶的意見,大多數都很歡迎,但也有少數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陳永棟同志就反對改造宿舍,他說自己現在房子都嫌大了,還加什麼?他還給我上了一課,說他們剛進地委機關,地委書記都住單身宿舍。” 陶凡說:“關鍵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說不建樓堂館所,這個政策我們要堅決貫徹執行。但是也要從實際出發,不是說乾部房子也不要住了。辦公樓我們可以暫時不考慮改造或是新建,但乾部住房要重視。怕自己丟官帽子,就連乾部生活都不考慮了,這種事情我陶凡是不會做的。你們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作檢討吧。” 張兆林說:“陶書記這個指導思想是對的。不從根本上解決幹部生活問題,單講調動干部積極性,不行啊。老幹部的工作,只要過細,會通的。他們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領導,通情達理。” 吳明賢笑道:“只有陳永棟同志的工作難做些。我有個想法,乾脆告訴他,就說他住的那棟房子已是危房,必須改造加固,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陶凡沉了臉說:“怎麼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總不至於同意你去欺騙老領導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關隱達把陶凡題寫的桃園賓館拿了出來。大家自然都說好字好字。張兆林說:“陶書記,您怎麼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幾何?就不簽了吧” 吳明賢笑道:“還是落名好些。伍書記的字都是落名的。” 吳明賢那意思,分明是在貶伍子全。陶凡聽著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從地委書記位置上下去幾個月啊!孟維周也說:“還是落名好些,陶書記的字,可以傳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裡有些感慨,卻只是微笑著搖頭。只有關隱達不說話,低頭欣賞這四個字的韻味。招牌字難寫,不是所有書法家都擅於此道。陶凡不是正經的書法家,可他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過了。關隱達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這字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換掉的。不留名呢?說不定就留下去了。他見陶凡寫的桃園賓館四字結體寬博,墨氣淋漓,暗自嘆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穩而威嚴。 整個暑假,陶陶老是去關隱達的宿舍玩。陶凡臨時要找關隱達,也是陶陶爭著去報信兒。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問陶凡:“老陶,你不覺得陶陶有些怪嗎?她平時可是傲氣得很啊。” 陶凡說:“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們了。我看哪,關隱達這小伙子人還不錯。” 林姨笑道:“這麼說,你同意他們了?” 陶凡說:“沒影的事,說說就說說,還當真?小關倒是個好苗子。再過一年半載,我會考慮讓他下去鍛煉一下。陶陶這孩子,也不知道上進。我想讓她繼續學業,她只想早些出來工作。我讓小關專門找她談了,她就是這個意思。” 林姨微嘆道:“女兒家,有個吃飯本事就行了,隨她吧。” 那天吃過晚飯,陶凡突然想起要去辦公室。陶陶忙說:“爸爸我去叫關哥。” 陶凡望著夫人笑笑,回頭對女兒說:“我只是去處理幾個文件,用不著叫小關。” 陶陶說:“有他在身邊,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兒的頭,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關去辦公室,我不在家裡等他了。” 陶陶說得那麼急,鑽進房間卻半天沒出來。等她出來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換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媽媽。媽媽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只吩咐說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緊不慢,怕汗濕了裙子。望見了關隱達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響。敲了門,聽得關隱達應了聲,門卻半天才開。原來關隱達才洗完澡,剛換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關隱達望著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說:“你沒時間洗衣服了,我爸爸在辦公室等你。” 關隱達說:“好吧,我回來再洗。” 陶陶說:“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關隱達慌了:“這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陶陶說罷就搶過了臉盆。 關隱達紅了臉笑道:“那就謝謝你了。” 關隱達剛準備走,陶陶又說話了:“我明天回學校了。” “明天?一個暑假真快。” “這個暑假我哪裡也沒去玩,一晃就過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裡開會,我來看你。” “你一個人去看我,還是跟我爸爸去?” 關隱達玩笑道:“跟著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開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頭,遞了個紙條給關隱達。關隱達只覺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樓走了很久,不敢打開那張紙條。晚風吹在臉上,軟得像錦緞。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經意的事情,也許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個凌晨,關隱達正在招待所後面的林子裡鍛煉,忽聽得哪里傳來說話聲。透過林子望去,只見一輛黑色轎車裡鑽出個中年漢子。馬上又有位夫人,有位少女下車。張兆林同地委組織部長正圍著下車的幾位握手。沒隔幾分鐘,又馳來一輛轎車,下來幾位中年男人。張兆林他們忙又圍上去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靜,大人們正在寒喧,她便漫不經心地四處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張望了好一會兒,關隱達以為她看見他了,忙轉過身去。 吃過早飯,關隱達才聽人說,上面派了位地委副書記來,叫陶凡。過了兩天,關隱達就成了陶凡的秘書。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兒,卻很長時間沒見著她。直到陶家搬進桃嶺,關隱達才不時在他們家的庭院裡見到她。聽林姨叫女兒名字,關隱達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著高中。她喜歡坐在庭院裡的石頭上看書,隨外人怎麼進進出出,她頭總是不抬起來。關隱達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臉,卻總看不著。他見過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輪廓。有時無端地想起陶陶,頭腦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個秋日的午後,關隱達同陶凡坐在庭院裡談書法。林姨端了西瓜上來,說別光顧著說話,口都乾了,吃西瓜吧。關隱達正客氣著。突然感到左臉癢癢的,像有隻蝴蝶在上面撓。他偏過臉去,見陶陶正坐在他左邊的石頭上,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紅了臉,忙埋下頭去看書。 記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難得有個清閒。兩人聊了會兒,來了興頭,就鋪開紙來寫字。陶凡總把筆塞給關隱達,說你露幾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響亮,林姨臉上的笑容就越慈祥。關隱達想林姨那樣子就像自己的母親。陶凡全神貫注地寫字了,就沒人出聲。草蟲吱吱,清風不言。 關隱達上了辦公樓前的台階,終於忍不住了,就著路燈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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