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春天在哪裡

第5章 春天

春天在哪裡 阿乙 40476 2018-03-20
“看清楚了。”年輕人長時間盯著,忽然摀住鼓起的嘴躬身跑開。我甚至看見淚水傾斜著滴向地面。看守高聳眉毛,睜大眼看我,早說了不要看,有什麼好看的。他拉上裹屍布,這樣她便只剩一個輪廓了。 我一直走到殯儀館外。年輕人蹲在路邊,已嘔吐乾淨,不過指頭仍按在地上,手臂不停抖。我拍拍他,他轉過頭來,眼淚像傷口的血不停湧出。我完全理解這種痛苦。 “不要難過,你畢竟來看過她。”我說。 他動動嘴角。 我扶起他緩慢地走。他回頭望著殯儀館。 “我帶你去漱口,”我說,“只是去漱漱口。”我們來到小賣部,我讓他撲在櫃檯邊,買了一瓶礦泉水。我說:“走,我們出去漱漱口。”但他好像睡著了。我用力拉,他反應過來,跟著走出來。他漱口的動作十分機械,好像老人在咀嚼什麼食物。一輛掛滿塵土的桑塔納馳來,路過我們時猛然轉彎,差點刮蹭到我們。

它停在殯儀館門口。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從駕駛室鑽出來,匆匆走進館內。他穿著黃色夾克以及肥胖人才穿的鬆鬆垮垮的牛仔褲,屁股後掛著一串鑰匙。不久,從後座鑽出一位矮個婦女。她穿黑色禮服、黑色褲子、黑色平底皮鞋,右臂用別針別著一塊黑紗,手裡還捏著一塊黑紗。她挎著黑色的包,像鴨子追趕著前邊的男人。 “我們進去。”到暮色將至,年輕人才說。我感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並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一個女孩死掉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但他終於醒悟過來,又哭上了。我扶著他走進館內。現在溫度是這麼低,大廳陰涼,看守拖著水泥地面。他對我們說:“我真搞不懂。” “您辛苦了。”我說。 看守在一塊已很乾淨的地方來回拖了一陣子,示意我們坐到東邊那排椅子。這樣我便能看見坐在西邊的那對男女。不像我們這邊——年輕人正靠著我囈語——他們分開坐著,隔兩個座位,不停爭吵。他們吵得越來越兇,聲音嗡嗡地飄浮,弄得大家頭昏腦漲。

“吵什麼?”看守將拖把重重蹾在地上。男子抬起頭,而女人掏出手帕抽泣。有時哭得歡快了,她便停住,用食指和拇指冷靜地擤出鼻涕。看守躬下身繼續拖地。我覺得是過度的無聊摧垮了他,使他將地板當成反复擦拭的藝術品。 我看見男子裡頭穿著暗紅色T卹,手戴金戒指。他一會兒揉搓頭髮,一會兒抓癢。他將放在空椅上的黑紗別到胳膊上,轉過頭對女人說:“我戴著了,我知道這不光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然後他看表,問:“還要多久?”看守繼續拖地。 “你就這麼急?”女人說。男人盯著她,眼露凶光,要不是是在這裡,我早揍死你了。不過在一陣沉默過去後,男人眼眶卻紅了,鼻下也掛出鼻涕。 “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啊。”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從口袋摸出煙盒,將煙抖出來叼到嘴上。他又摸出火機點燃它。他一邊咳一邊抽煙。眼淚都滴在煙卷上了。

“請熄掉你的煙。”看守說。 “熄在哪裡?”男人望望地面、座椅以及擺放著各式骨灰甕的櫥櫃。看守繼續拖地,看起來要收尾了。男人歪斜著腦袋,陰沉沉地看他,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 “我跟你說了,公共場所不許抽煙。”就是我懷裡的年輕人也被這聲咆哮嚇壞了。看守氣勢洶洶地走過去。 “不許就不許,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你不懂公共場所不許抽煙的嗎?” “你客氣點說不行嗎?我得罪你了嗎?” “你沒得罪。” 看守走到他面前,繼續說:“你沒得罪,要抽的話,請出去抽行嗎?”男人揉搓著眼窩,另一隻手仍然夾著煙卷,煙灰積得老長,不久掉落在地。看守的眼光跟著落向地面。 “我就是抽了,你怎麼樣?”男人說。

“怎麼樣?” 就是看守自己大概也沒想到,他抽了男人一耳光。這下子熱鬧了,男人挺身而起,將骨瘦如柴的看守拎起來,“你知不知道,這裡燒的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被燒了,你知不知道?”他猛擊著看守臉部,“你知不知道?” 看守大喊大叫。男人望了一圈四周,將他丟下來,踢了一腳,“去你媽的。”然後男人取下鑰匙串,大步走向門外。我先是聽見桑塔納啾啾地叫起來,接著聽見車門被嘭地關上、發動機啟動,後來車輛轉彎時輪胎與地面發出急劇摩擦的聲音。他逃了。 女人坐著發抖。看守爬起來時,她說:“我跟他沒關係,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看守盯著她,她便朝後退縮。隨後,一個穿白色阻燃工服的工人提著鏟子趕來。她再次重複了那句話。那鏟子冒著煙,可以想像,它剛取出時一定被燒得通紅,現在灰撲撲的。我記得鏟子上曾滴下一滴黏稠物,就像塑料被燃燒時會滴下的那樣。接著女人又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驚醒年輕人。他筆直站起來,反复捏緊拳頭,朝大廳後頭的火化間走去。在我趕到前,他直通通跪在地上,雙手展開,胡言亂語起來。我想他是在哀求,不要將一個已經死去的女孩再弄得屍骨無存,儘管這無法避免,我還是盼望著不要就這樣一下子將她燒個乾淨。

他臉上像是有人在一盆盆地潑水。我他媽的也要哭了。那個女人——也就是死者的媽媽說:“春天,是你爹讓你這樣的啊。” 她一直在咕噥:“每一次都是我來揩屁股。沒有一次不是。你為這個女兒負過什麼責?你負責都負到哪裡去了?你算準了我,你知道我心軟,知道把春天丟在馬路邊一個人走掉,我就一定會去把她抱回來。你真狠心啊。但是春天又不是我一個人生的。你做爹的難道半點責任也不該負?為什麼每次都是我來給你揩屁股?我難道天生是你的佣人?” 在看守和工人跑向領導辦公室後,這個穿著黑色禮服黑色褲子黑色皮鞋別著黑紗像一隻黑鴨子的媽媽,步履蹣跚但內心堅定地走出去,追隨她前夫的腳步。她邊走邊說:“說什麼我也不回來。我受夠了,早就受夠了。我決定了,你不回來我也不回來,你以為我回來,我就不回來,我看是誰回來,看是誰更狠心。你隨她怎麼樣,我也隨她怎麼樣,我看是誰回來。”

他掏出一張不足三十字的介紹信。看格式原是開給看守所的,改寫成殯儀館了。在填寫探視理由處,警官畫了個斜杠。這裡最好能寫上具體內容,比如“協助調查採訪”,他面露難色。 “這就夠了,”警官說,“我們這裡還沒開過這樣的介紹信。” 他用了兩天來解決此事。打電話給自己報社的記者,讓他們幫忙聯繫這座城市的政法口記者,再由後者聯繫這邊公安局熟人。一環比一環疏遠。他得到這邊記者的承諾,說馬上,卻是從上午等到下午。最終他闖進報社,喊叫著記者的名字。 “沒看到我正在忙嗎?”對方說。 “我只是著急去看下,兄弟。”他越說越緩和,“她是我女朋友,是我女人。” “你看分局那邊也快下班了。” 在等待時,他想:實在不行,就將汽油倒在停車場角落的廢棄靈車上,反正僅有的一隻輪胎也癟了。車內鏽跡斑斑,塞滿濕潤的木條。將這些木條點燃,讓它們冒出濃煙,然後在他們趕出來時,潛入殯儀館。這辦法並不明智。還不如手持木棍,將他們逐一打翻。

當他第一次走進殯儀館時,看守攔住他,“你怎麼搞的?”他看見自己的鞋在剛拖過的地面留下印跡。 “你要幹嗎?”看守說。 “我來看我的女人,她死了。” “運來多少天了?” “應該有七八天。” “帶戶口本了嗎?” “沒。” “結婚證呢?” “我們沒結婚。” “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她男人?” “我就是她男人。” “那我也是。” 看守接著說:“你總得有個證明。” “我騙你幹嗎?到現在我還沒看她一眼呢。” “每個人都這麼說,都說自己是死者的親朋好友。但你不覺得殯儀館也是個單位嗎?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難道就不應該對它講點規矩嗎?” “你看這裡一個人也沒有。”

“這是規矩。” “您行行好。” “我為什麼要行好?我在這裡上班,幹的就是這事。我得保證死人不受打擾。” “她真的是我女人。” “沒有人不是這樣說的。”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世上愛著的只有她,我見不到她,就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你也別想。他從錢包先後掏出兩張錢,哀望著看守,可看守將手插進褲兜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後來看守又提著拖把回來,在年輕人腳下拖來拖去。 “我沒工夫和你玩什麼柔情。”看守說。 “我是記者。”他想了很久,說,“我有權對她的死因進行調查。” “剛才你不是說你是她男人嗎?” “我是記者,同時也是她男人。” “那你的記者證呢?” “沒帶。”

“走開。” 他掏出這張不足三十字的介紹信,遞給我看,“我也不知道這個行不行。我是順道來向您告別的,您是好人。” “你要先休息下,你可以到我家休息。” “來不及了。” “那我陪你去,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兒。” 我得感謝您,但這事最好還是我一人去幹。我應該怎樣向您表達我的拒絕呢?我得感謝您,您是好人。他顯得為難。 “我終歸也是要去送她一程的。”我說,然後摟住他肩膀,走向車庫。我載著他朝西郊行駛。下午的陽光射向車窗,他迷糊起來。他睡得很少,即使有時間睡,腦子裡也應該交織著種種噩夢。不久他果然醒來,問:“到哪兒了?” “還早。” “我一定睡了很久。” 然後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最終,一根冒著煙的大煙囪進入視野。 “就是那兒。”他說。我們便開到煙囪下的殯儀館。它的門前有著龜裂的水泥停車場以及一座狹小的花壇,擺著兩排塑料花盆,裡頭都是塑料菊花。

看守穿著儀仗隊式樣的製服,一身潔白,包括皮鞋和手套,只有肩章和袖口的綴條是紅的。他彈著褲縫,看著我們走來。年輕人拿出中華煙,很久才知道怎麼拆開封條。他將過濾嘴都捉皺了,說:“師傅抽根煙。”看守將手抬到唇前,擺了一下,“不抽。”他確實很該死。 “您看看。” 看守接過介紹信,背過身,就著陽光研究。這時,年輕人攥緊右拳,將它提到胸前,準備給看守的後腦勺一擊。我扯他的衣角,卻是讓他更加憤怒。他等待著,直到看守招招手,說:“你們也知道,我也是按規章辦事,規章規定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說是啊是啊。 我們跟著往裡走。進門前,看守說:“擦乾淨。”我們便在一塊紅色門墊上來回擦鞋底。年輕人一直沉浸在自我賦予的勇氣中,可一進到這巨大而安靜的大廳,人便發軟,蒼白的臉上滲出許多汗珠來。 看守領著我們穿過大廳來到領導辦公室。一位戴眼鏡的男子正在看報,介紹信遞過去後,他看也沒看便簽了字。然後我們回到大廳,從西北側小門走出去。路的盡頭是火化間,據說那裡的化屍爐泛著銀光,像麵包烤箱排列整齊。停屍房在通往火化間的路途中間,左邊連著冷庫。 “製冷壞了,修了幾次沒修好。因此無論如何,今天也要把她化掉。唉,到時候可能還要切開屍體,否則會爆掉。”看守說。 年輕人停在那兒走不動了。 “你非得要看?”看守說。 年輕人喘著氣,深呼吸好幾次,才繼續走動。看守推開裝著毛玻璃的門,一股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衝過來。房內擺著十來個鐵床,有幾個蓋著裹屍布,顯現出屍身的輪廓。牆角則起了一圈半尺高的青苔。有屍體的地方,植被茂盛,我想到這個。看守徑直走向其中一具,像魔術師一樣拎起白布一角,說:“你們真的要看嗎?” 年輕人極為認真地點頭。 看守緩緩揭開裹屍布。哦,現在想起來還是噁心壞了。春天躺著,腫脹了一倍,肚皮卻癟了,從上衣縫隙露出解剖後粗枝大葉的縫針痕跡;那皮膚一部分呈褐色,一部分發黑,像是豆腐起了霉斑;只有臉部還稍微保留著一些往昔的影子,但是大耳闊腮,眼球暴突,嘴唇腫脹外翻,露出岩尖般的牙齒。我的臉皺成一團,眼睛痛苦閉上,我已經為這具屍身嚴重吐過一次。年輕人一直硬站著。看守問他: “看見了嗎?” “看見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我走進小區裡我的家。電梯在四層開啟,一個年輕人蹲在對面牆角。他迎著我的眼光,想說話,卻自我勸止了。我走過去,打開自家房門,聽到細微響動,是他站直了。我轉過頭來看。他的嘴唇再度開啟,再度抿了下去,像好不容易支起的帳篷一下撲倒在地。 “有什麼事?”我說。 “請問是陳先生麼?” “我身體不舒服,不接受你們誰的採訪。”我關上門。一會兒,門上響起敲門聲,我拉開門吼道:“夠了,朋友,我說夠了。”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朋友。”他說。 “什麼?” “我是春天以前的男人。” “你有什麼事?” “我想看她有什麼遺物留在這裡沒有?” 他不爭氣地出了很多眼淚。我則在等待一種叫恍然大悟的東西,就是這個人,就是他啊。他說:“說起來都因為我。”可我覺得不是這回事,他應該具有讓女人崇拜的危險面容以及冷漠殘忍的脾性,可他無論是面相還是舉止都顯得過於老實。只有額頭一塊不大的疤痕似乎證明他還有過暴力經驗,而我寧願相信他是挨揍的。 “進來吧。”我說。 他匆促致謝,躬下身去解鞋帶,被我制止。我去那間小臥室取了遺物,發現他還留在門口。 “我是在報上看到消息趕來的,沒想到她死了。”他說。 “炒作一陣子了,本來是自殺,非說他殺。” “我知道。” “春天也不是什麼小姐。” “嗯,說起來是我害了她。” “別這樣。” 我想我終歸還是與人為善的,便緩和口氣,“我一直沒給外人看過,你坐。”他鞠躬著接過去。在那本的扉頁上,有一行字: 他一見到此,便像罪犯在鐵證面前表現的那樣,猛然栽下頭。這是當日他的筆跡,稚嫩、自信而草率,在愛情的衝動裡迷信對方是唯一。現在他穿過時間之河,有大量的後果可以用來校驗當初的讚唱與誓言。而他即將打開的日記本,每一頁都被圓珠筆劃了大叉,有的已劃破,我們彷彿還能看見春天當初歇斯底里的舉動。我走到廚房倒水,年輕人則在不停翻日記本,最終他抱緊自己的頭,抽泣起來。我看見他的背部微微顫抖,接著肩膀、胳膊和衣服也明顯聳動起來,彷彿整個身軀都參與了這場哭泣。 春天這樣寫: 除開這些,整本日記留下的便全是一個被迫害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亂語了。我早撕掉那頁說我的,她寫我如何處心積慮地勾引她——路過時蹭她,用手指勾她下巴,將手掌撈向她陰部,等等。她構陷了所有人。 “沒這回事。”我說。 我知道,小莉皺緊眉頭,不停晃蕩著腦袋,你最好把它們全撕了。 我端著水走回客廳。年輕人抬起頭,睫毛濕答答的,“我得走了,實在打擾您很久了。” “沒事。” “我能帶走麼?” 我點點頭,將為他準備的茶水放在茶几上,由著他走出去。 “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我說。 “嗯。”他匆匆回答道。 我關上門,走到窗邊,一直等到他在地面出現。他走錯了方向,很久才知道回來。他仰面朝天,吊垂雙手,放肆地哭泣著。有幾個路人停下來看,他差點撞上一個。我想這時就是有人對他臉上吐痰,他也不會管;就是照著他胸口插一刀,他也會朝前走。他要哭很久很久,為著罪孽。 此後又只剩我一人。在長長時光裡,我將酒放在腿間,坐在沙發上發呆。上午走了,下午來了,灰暗的東西從天空壓下來,天黑了。然後,從那狹小臥室傳出若有若無的呻吟。也許只是感冒,但春天像經驗豐富的老太婆,在四周沉默時她沉默,一聽到腳步聲,便趕緊呻吟起來。我們走到門口時,那呻吟便極為大聲。 “你怎麼了?”我們走進去問。 “我快要死了,你看,都沒什麼血色。”她悲啼著,眼淚朝外滾。奸詐,小莉看著我。我點點頭,說:“喝點熱水吧,我這就去倒。”後來我們路過時不再停留,她的哼叫便徒勞。現在她都死了,我還聽到她在房間像織布一樣織著自己的呻吟。 “夠了!”我醉意醺醺,踹開房門。那裡只有一張暗紅色的小席夢思。我找到掃帚,在每個角落掃蕩,我吼道:“夠了夠了,別他媽再哼叫了!”她便停止哼叫,卻又在我低頭時,懸浮於某個角落。我倉促望去,她便像一口氣吹飛的碎片,無聲地散了。 我打電話給小莉,說:“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想你。”可她仍沉浸於自己的悲哀,“將房子賣了吧,我實在是住不下去了。” “賣,過完元旦就賣。” “能早點就早點。我實在沒這麼倒霉過。” “那你還回來麼?” “不回了。” 我整夜開著燈和電視,比任何時候都盼望早晨到來。在白天,我穿過一條條街,嘴裡摹擬著,嗯唵,嗯唵,嗯唵。可總有一股萬有引力,將我扯回來,即使背對著家門,我也會倒退著回來。嗯唵,嗯唵,嗯唵,我摹擬著,像頭驢被迫回來。 “這不就來了嗎?” 保安將手越過年輕人的肩膀,指著我說。年輕人轉過身,眼睛像棍子打在我身上。幾天工夫,他頭髮凌亂,臉色灰白,嘴唇也不見半點血色,連著眉毛也灰了。他就像常年吸毒,或者連續熬夜打牌,在生理上極為疲倦,卻在精神上極為亢奮。 “我是特為來向您告別的。”他向我鞠躬。 “事情處理好了?” “還沒,我這就是要去看春天。” “你還沒看到?” 他捏緊拳頭,罵起殯儀館看守來。說起這老實人的憤怒,嗯唵,因為並不踐行,便在嘴皮上極盡凶狠。他一邊在包裡翻介紹信,一邊破口大罵。 警察沒有回答,將我召入會議室。有人拉上窗簾,攝像師扛著機器,攝像機尾端插著一根線,連著話筒。電視台記者舉著話筒,背誦開場白。是自殺還是他殺。殞命。這究竟是。歡迎收看。謎局。 “我可以走了麼?”我再次問。 “你等等,他們也許會問你一些問題。”警察的眼睛盯著攝像機。 船夫雙手扶膝,目不斜視,坐在角落。我聽到“先錄先錄”的聲音,燈光師舉起白熾燈對準船夫,後者的臉瞬間僵硬。電視台記者走來抓起船夫的手,有力地搖著。 “別緊張。”他說,然後抽出那隻手。船夫不知是要將手指合攏,還是繼續分開著,便讓它懸在半空。直到採訪結束,船夫才收回手,去抓了抓衣服。 然後電視台記者開始抖電線。就要到我了,我喘著氣,沒有比這種等待更熬人的了,我還沒經歷過這種事兒呢。當電視台記者提著已經順溜的線,在跟隨的白熾燈照耀下走來時,我站起來,他就像將軍一樣散發著威嚴,盔甲哐當作響。 “不用站著。”他笑著說。我因此坐下來,我的臉得有多紅啊。 “準備好了麼?” “好。” “我們都知道死者生前曾在你家住過一段時間。” “是。” “她是你什麼人?” “我妻子過去的同學。” “她為什麼住在你家裡?” “她是我妻子的同學。感情好。她窮。住不起房子。也許。” “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待人和氣,挺懂禮貌的。” “具體說是?” “就是特老實。” “比如?” “她對每個人都和和氣氣。” 他對我輕眨眼皮。我說:“唉,沒想到她這麼快走了。”他便對著鏡頭髮表議論,然後轉過來說:“謝謝。”他握住我的手冰涼,而我的汗傾巢而出。 “我可以走了麼?”我走過去問那位警察。 “等等吧,誰知道還有什麼事。” 不一會兒,法醫推開門。他將藍色文件夾拋到桌面,然後戴上白色手套。後邊鬧哄哄跟著一夥報社記者,為首的是那個穿著紅色雞心領毛線的矮子,他皮笑肉不笑地和熟人點頭,然後帶著一股畜生般近乎蠻橫的自負,坐到法醫對面。 “現在要拍嗎?”法醫對著攝像師喊。 “可以嗎?” “可以,有什麼不可以的?” 法醫振振衣,坐好,從文件夾抽出一張照片,說:“你們看,鼻子下有白色蕈狀泡沫,說明是溺死的。這是冷水進入呼吸道,刺激氣管黏膜形成的結果。”接著他又抽出一張,顯示春天手裡抓著泥草,“這也是溺死的重要特徵。我們至少可以排除她是被殺死後再拋入水中的。她是直接溺死的。” 矮胖的記者舉起手來。 “什麼事?”電視台記者問他。 “我可以問問題麼?我怕耽誤你們拍攝。” “沒事,人家會剪輯。”法醫說。 “那我說了。這兩張照片並不能排除是他殺。溺死不一定代表自殺,別人也可以將她推下水,致她於死地。” “這種情況很少見。” “我在電影裡看過,金三角的毒梟經常將人推到河塘里淹死。” “那是電影。” “電影來源於生活。” “我問你,假如你是兇手,你會將一個成年人推到河裡麼?” “有什麼不可以?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你考慮過他的游泳水平麼,考慮過他的求生本能麼,考慮過水深水淺以及水的流向麼?這些都考慮過麼?他要是沒死,你怎麼辦?” “我會事先採取措施。” “什麼措施?” “捆好他的四肢,或者綁縛重物。” “那在這起案件裡你看到過繩索或者重物麼?” “當然,”記者解下相機,調出照片,“你看,她的雙手被綁住了。”法醫擺擺手。記者接著說:“很簡單,要是我自殺,怎麼能將自己雙手綁起來呢?” “這在自殺中並不罕見,你沒見過而已。”法醫做起手勢,“你既可以通過別人幫忙,也可以自己先做好繩套,用牙齒拉緊繫帶。”說完他慈悲地看著記者,就好像不是他在疲於招架,而是對方就要踏出最後一步,掉進自己安排好的陷阱裡。記者果然說:“你也不能排除有人將她雙手綁住然後將她推到河裡的可能性。”法醫鼓起掌來,警察將船夫帶過來。 “你問他吧。”法醫說。 “是哩,是我捆住她兩隻手。”船夫說。 “什麼?” “是我去捆住她的。” “你為什麼要捆她?” “我們都這麼幹。” “你們將屍體的手綁住?” “是哩,這樣我們就能把屍體拖到岸上來。” “你不可以將屍體弄到船上嗎?” “不吉利。” 船夫又補充道:“我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鼻子下冒著泡泡哩。”記者吸了一大口氣,胸口跟著鼓起來,我真想踹死你這老東西。法醫微笑著走過來,摸出煙,不停在煙盒上敲打這根煙,說:“寫新聞不是寫小說,你說是吧,小何?”記者面紅耳赤地收起採訪本,說:“我不也是為了工作嗎?” 攝像師重新打起手勢。法醫抓緊吸兩口,摁滅香煙,重新坐回去。 “我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河流的寬度。”他比畫著,“只有這麼寬,四到五米。你游幾下,這麼說吧,掙扎幾下,就到對岸了。” “嗯。”電視台記者說。 “想弄死一個人還是很難的。” “那這同時是不是也意味著自殺的難度增大?會讓既遂率不高?” “不,對自殺心切的人來說並不如此。給他一口水,他就能將自己溺斃。對人生感覺太累的人,可以將臉伸進馬桶淹死自己。還有的人,僅利用山間一場大雨,醉臥於小道,也能讓肺部進水。所有證據都在表明這起案件的當事人在想辦法尋死。她先喝了農藥。” 法醫抽出屍檢報告: “我們從她體內提取到有機磷製劑。農藥是她自主喝下去的。這是她原本想採用的自殺方式。如果是別人將她弄死後再灌入,那麼因為代謝停止,我們便不可能在肝臟等處提取到農藥。”琥珀色的酒瓶沒有瓶蓋,放在椅上,酒裡摻了敵敵畏,散發出臭味。河水隱藏著布片、剩飯剩菜、用過的衛生巾、黑色的泥漿以及正在自溶的死貓死狗,也非常臭。河水裹挾著它們極為緩慢地流淌,也將它們沉澱。春天己喝了四瓶,第五瓶裡摻了農藥。她坐在路邊椅子上,仰望著沉悶的夜空,程序性地抓起第五瓶。她只喝了一小口便彎下身子嘔吐。但她還是再喝了兩大口,確定喝進去一些。 “她喝得不多,不足以致死,但身體反應強烈。”她抱著頭,踉踉蹌蹌地走。右腿朝右邊晃,在右腿成為支撐腿後,左腿朝左邊晃。她往前晃了幾步,便連續後退。她半轉過身子,繼續晃蕩著。頭是晃動的根源,讓她的身體轉著圈兒。她噁心嘔吐,汗如雨注,同時還在來迴轉著圈兒。不一會兒,她感覺進入一個霧的世界。路燈、座椅和樹枝變成大大小小稍濃的輪廓。她緊抓著頭,大口喘氣。 “她的身體已被損害一部分,但尚未損害徹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死還難受。”她來到生與死的中途,人間就在井口,閃現著諷刺的弱光。她沒有力氣再爬升一步。而井底那永遠黑暗的處所,像母親一樣揮舞著煽動性的手帕。跳吧,跳下來。她反復權衡著:就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不會再有肉身的疼痛和精神的磨難了。還有,再不決定就來不及了,就會像重傷的野豬在泥漿里永恆地、可怖地抽搐。 “因此,她跳入幾步之遙的河裡。她不再顧及河水臭氣熏天。這在自殺案例中很常見,很多事主最終都背離了最初的自殺方式。”春天開始走。她走了很久很久,像身處於噩夢,怎麼也走不動。她焦躁,恐懼,憤怒。最終她辨清河流的細響。她走上防洪牆,哀鳴著,猝然栽向河裡。她飛落時,所有世事像高速奔跑的數字在她眼前清晰閃現。被遮蔽的事都有了眉目,哦,就要恍然大悟大徹大悟了。然後她被河水及時吞吸。河水像無處不在的冰刀,刺進她身體,在她的思維里劃來劃去。 “還有這裡,”法醫展示出又一張照片,顯示春天的手掌充滿淤痕,皮都破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甚至露出骨頭,“她在嘗試往岸上爬,在抓,不過最終能抓牢的只有水中的水草了。”春天夠到防洪牆的護沿,雙手不停顫抖。她再也使不出力了,就是支撐著不讓身體掉下去也辦不到。身體正像一頭野牛,將她朝反方向無情拉拽。她終於像一枚孤獨的砲彈,再度掉進河裡。有段時間,她從水里伸出一隻手或半個腦袋,但後來我們能看見的便只是微微隆起的水面。她的面孔開始在廣袤而沉悶的夜空浮現,這張靈魂的臉獨自待在虛空,看著自己越沉越深,一直像秤砣那樣依附於水底,被水底吸住。後來,它也消失了。 “是不是可以說,她還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慾望?”電視台記者說。 “你可以理解這個想死的人已經死了,而她的軀體還在作本能反應。” 法醫點上煙。攝像師扛著機器走了。屏聲靜氣的眾人開始說話。矮胖記者走過來,說:“你沒辦法證明農藥不是別人騙她喝的。她喝醉了。” “你有證據麼?” “沒有。” “沒有證據你說什麼?” “反正我沒辦法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記者走回去時,拉拉船夫腰間的尼龍繩。 “不關我事。”船夫晃蕩著腦袋。 “你不錯嘛。” “不關我事。” “你為什麼不綁她一隻手,綁一隻手不是也能拖上岸嗎?” “這個要看情況哩。” “綁一隻手不是更省事嗎?” “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哩。” 記者嫌惡地丟掉繩子。這時,警察說:“你們不是要問嗎?這裡有個死者以前的房東。”那伙記者便轉過來,齊刷刷地看我,就像我身上別著什麼明顯的凶器。 “我還有事。”我說。 “就一會兒工夫。”他們中的一個說。倒是那矮子說:“有什麼好問的?”他一個人先走了。 “我們就耽誤你一會兒,”剩下的一直跟在我後邊,“她是你什麼人?” “我妻子過去的同學。” “她為什麼住在你家裡?” “她是我妻子的同學,和我妻子感情很好。當時她租不起房子。” “你知道她做雞嗎?” “不知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當時有沒有男人上門來找過?” “沒有。” “那有沒有人打電話給她?” “不清楚。” “她在你那裡住了多久?” “三個月。” “三個月,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連她是做雞的都不知道?” “當時她可能沒做。” “那你知不知道她偷東西?” “不知道。我得走了。” “就這個問題,她有沒有偷過你的東西,或者別人的東西?” “不知道。” “那你有沒有收她房租?” “沒有。” 我繼續走,他們像飛機拋出的降落傘,離我越來越遠。他們說:“不收房租,可能是用睡覺抵了。”我立刻停住,指著他們,“說什麼呢?” 他們攤開雙手,陰陽怪氣地看著我。 “我告訴你們,你們左一口雞右一口雞,你們呢?你們不是嗎?”有時發怒會讓人說話流暢很多,“你們有沒有想過她也是一個人,也有屬於人的尊嚴?她都死了,你們還糾纏那些事幹嗎?” “她做雞是不可爭辯的事實,我們用事實說話。” “去你媽的用事實說話,你們只是挑有利於你們的事實而已。你們的報導有一句同情她關心她的話麼?你們關心的只是讀者的骯髒心理。你們為著討好讀者,不惜出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就是你們自詡的新聞正義?你們跟那些恐怖分子有什麼區別,你們不就是報紙的敗類新聞的亡命之徒嗎?你們從前到後,有從人的角度去理解一個當事人麼?” “你理解過。你說。” “滾。” 我走向車輛。可仍舊氣不能平,我轉身繼續咆哮:“什麼事到你們這兒,都被刻畫成色情。色情、色情、色情,你們腦子除開這個就沒別的了。一旦不是色情,你們就瘋狂做偽證。你們有筆能寫,信口雌黃沒人管。你們不怕報應?” 他們一起笑起來,你看他,說得頭頭是道的。我鑽進車,感覺爽多了,覺得只要一提方向盤,車子便能跑向天空。可不一會兒,腦袋便鳴響起來。我去了電玩城,到處是嗒嗒的槍擊聲,我玩不好,便去洗浴中心。水柱砸向地面,也是嗒嗒的聲響。我還得去迪廳,迪廳真好啊,就像有什麼東西主導著我們,嘭呲,嘭呲,嘭呲嘭,讓我的一隻手不由自主彎出來,在腦袋和肩膀跟著彎過去後,它又主導你朝另一個方向彎去。沒人告訴你這樣,是你自己知道就要這樣。這樣我就無暇顧及那讓人發瘋的嗯唵聲了。 後來我將腦袋塞到小姐的胸裡,說:“就這樣捂我一夜吧。” “不。” “就這樣捂著我的腦袋,求你了。” 我捉住她的腰,繼續說:“我給你兩千。” 我直到次日才回到小區。陽光明媚,而我因為疲憊而噁心。我將車停到門口,甩上車門,看見那伙記者守在一輛車內。來了,來了,他們慫恿著穿雞心領毛衣的矮胖記者。後者搖開車窗,說:“不要以為我們的辦事能力差。” “操你媽。” 我走向小超市。我聽到車門被關上,感覺他像豺狗一樣盯著我的背部。他一定一隻手插在褲兜,另一隻手晃蕩著,他用眼神跟同夥說,看我的,然後繼續吊兒郎當地走過來。最終他拍住我肩膀,說:“聽說你和她關係不明不白。” “誰?” “死者。” “我說你是聽誰說的?” “你別管,你就說有沒有這回事。” “誰這麼誣陷我?” “這個人,你認識他,他也認識你,”他的手劃向空中所有住戶,“當然我也認識他,雖然剛認識不久。不過,從我的角度來說,我還是願意相信當事人一點。” “沒這回事。” “我也是為你好。”他看著我,你最好考慮清楚,寫什麼,怎麼寫,都在我。 “滾蛋。” 我繼續走向小超市。他走過去拍打我的汽車,說:“你不知道馬路邊不能隨便停車的嗎?”接下去又對那一夥記者說:“一個普通居民而已,把自己當新聞發言人了。”直到我從超市結賬出來,他還在說:“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表現很可疑嗎?” 我想抽他一頓,但我想他沒什麼招了。 列車最終悄無聲息地駛出去,就像上帝輕輕移走一塊積木。一共十五節,一會兒就溜完了,我看見對面的月台空蕩盪。它好像只裝載小莉一人,它的任務就是負責將小莉從我身邊裝走。我感到一種散架的孤獨。我們家就像散伙了。 我隨便吃了點,買到剛上市的早報晨報都市報,坐在車站逐字逐句讀。它們以較大篇幅報導春天事件的新進展,可用其中一道標題概述: 它們以一名KTV小姐的講述為底,外加許多評論性語言組成。她化名芊芊,就是穿旗袍、塗口紅、在河邊喋喋不休的那位。她敢作敢當,撥開身邊掐她的伙伴,提著裙衩走到剛被她們拒絕的記者面前,說:“她就是被他們害死的。” “別說。” “什麼別說?要是沒做虧心事,他們為什麼跑掉?” “事情都過去一個月了。” “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她覺得旗袍很悶,叉開兩腿,像只圓規那樣站著,“來,有多少料我給你們爆多少料。別攔我。” 一枚從周生生買的鉑金戒指,價值約一千五百元。毛毛戴不進,問:“你這是給誰買的?” “給你買的。”馬勇訕笑道。 “你怎麼不帶我去試?你知道我指圍嗎?” “我身上有錢,一時高興,臨時買的。” “誰信?” “不信拉倒,拿來。” “不,你說清楚。” “拿來。” “給我試試。”這時春天走過來。毛毛憤怒地遞過戒指,說:“你試你試。” “走開。”馬勇說。 “給我試試。” “你試,你試啊。” “你別哭,男人是你從我手裡槍走的,我都不哭,你哭什麼?” 春天對著光線舉起它,在男人就要抄走時,一轉身,戴到右手無名指。嚴絲合縫。不多不少。她還甩了甩手,它就像生在上面。 “摘下來!”馬勇吼道。春天轉過身,看見他作勢要扇下來的巴掌,說:“打啊,打啊。”毛毛氣得不成樣子,不停跺著高跟鞋。 “打啊,你倒是打啊,這個戒指你說要買給我,轉手送了別人。”那巴掌便打下來,並不重。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馬勇說。 “我不是什麼東西,我只是好懷念生病時,有人跑來,又是燉湯又是按摩的。”春天摘下戒指,瞟了眼毛毛,還給她,“我只是戴戴好玩,他哪裡會給我買什麼戒指,他也從沒帶我去金店試過指圍,我只是逗你玩兒。” 至少在這個環節,姐妹們認為春天是打了漂亮仗的。那戒指從此像臟東西,毛毛指頭沒法戴,心裡也戴不上,可為著刺激春天,總是拿出來玩。 “你玩著玩丟了怎麼辦?”有人說。 “丟就丟了,好大一場事?” 可真丟了時,毛毛大汗淋漓,在衣櫃、收銀台和包廂不停翻找。包廂燈暗,她便取了應急燈,後來還拿掃帚柄去沙發底下掃蕩。 “他要是知道了,還不打死我?”她看著姐妹們,“也不知道是誰人品這麼爛,手這麼賤?” “你好好想想,最後一次見到它是什麼時候?” 她罵罵咧咧地想。馬勇走來時,她還是沒想到。 “什麼事?”他說。她低頭咕噥著。衛生間,肯定是,上個衛生間,不見了。 “到底怎麼了?”馬勇煩躁地問。 “春天偷了我的戒指。” “你確信?” “我記得上衛生間回來時,看見她的身影。” “你確信看到?” “百分之八十是她,百分之百。” “春天。”馬勇喊叫道。 “什麼事?”春天走過來。 “你拿了毛毛的戒指?” “沒有。” “我再問你一次,拿沒拿?” “沒有。” “我給你機會,你自己拿出來。” “我沒拿,怎麼拿出來?”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我沒拿。” “好吧,所有人都給我滾到更衣室,滾進去。” 馬勇像趕鴨子一樣將大家趕進去,命令每個人打開衣櫃,由毛毛挨個檢查。現在想起來,並不是毛毛有什麼證據,她只是出於害怕,要將去失戒指的責任推給別人。她選擇了自己最恨的人。可是春天瑟瑟發抖起來。在所有衣櫃都沒找到這銀白色的玩意兒後,毛毛喊起來:“扒開春天的衣服,搜身。” 春天縮著身軀退到牆邊。毛毛走過去,抽了她一耳光。 “沒有。”春天說。可還不如不說呢。毛毛蹲下去,掀開春天上衣,將手探進胸罩裡摸索。 “沒有。”春天癡愣地看著上方,氣若游絲。 “什麼沒有?”毛毛從她胸罩裡取出戒指,“你看看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 毛毛戴它,果然戴不上,“你看清楚,這是誰的?” “我的。” 毛毛一個巴掌打下去,將要再打,被馬勇拎走。春天眼裡閃出一些欣喜來。可是馬勇挽起衣袖,躬下身子便揪住她的頭髮。春天開始彈跳。馬勇沒有抓好,重抓了一次。他拎起她,用手肘壓住她腦袋,掂了掂,說一聲“起”,三兩步便跑向另一頭。春天的身子跟著自己的頭髮,頭髮跟著那隻文著暗藍色大龍的粗手,朝另一頭奔跑,猛然撞到牆上。還好牆上包著厚呢,牆體也是木板,否則準得撞死。 “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馬勇換了另一隻手,重新抓牢,不停拎著往牆上撞。 “你這個瘋子!”馬勇咆哮著。而春天還在說:“你說過永遠不打我的,你說過。” “你他媽就是一個瘋子,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瘋子。” 馬勇是個偏執狂。我們以為撞三五下就夠了,可他撞個沒完沒了。我們一起去拉他胳膊,他還是用盡最後的氣力,將她撞了一次。牆都凹下去一些,脖子撞歪了。 因為這事,很多人覺得過去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得到解釋,比如一隻耳墜不見了,或者本來是五百元的轉過背回來就只剩三百。她們恍然大悟。可我覺得春天不是這樣的人。春天是偷走了戒指,可這和偷走一個男人相比算得了什麼?你偷走我的男人,我偷走你一枚戒指,不算合理嗎?何況這戒指本來就是買給我的。誰比誰不要臉?春天當天就走了。 我坐到九點,買了啤酒,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握酒瓶,開車回家。我看見路人指著我,無聲地驚呼,交警也露出疑惑的眼神。我若被逮起來就好,我實在沒辦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家裡沉沉睡去,直到房門被敲響。是物業的人。 “公安分局打電話來,要你下午兩點前去一趟。”他說。 “什麼事?” “沒說。” “你確定是找我?” “是。” “那你知道是詢問還是訊問?” “我不懂,你最好趕緊去一下。” “一定是找我去問春天家人的聯繫方式,”我說,“一定是這個。” 憑什麼?我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換電視頻道。憑什麼?可最終我還是驅車出了門。在岔路口,我看見陽光暖融融的,像在人行道上鋪了一層明晃晃的水,樹枝和樹葉全鍍了金,燦爛地搖曳。這是自由時刻的景象,你可以就此開溜,遠走高飛。可我還是駛往分局。我反复跟自己強調:詢問針對的是證人、受害人以及知情的人,訊問針對犯罪嫌疑人,如果是犯罪嫌疑人,不會打電話來,直接上門撲倒就是。 駛入分局大院後,我沒有急著打開車門。我還在想,這一生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而自己還不知道?或者,我曾經得罪過什麼人?等到我確信嘴裡沒一點酒味後,才走下來。我想我害怕的是公安局本身,就像頭一次住院的人,滿腦子都是開膛破肚的傳說。 “沒事的。”我在走廊聽到一個來回兜圈兒的人這樣呢喃。他穿著鬆軟的白襯衣白背心黑褲子,腳上還蹬著涼鞋,趾間粘著發裂的泥塊。他是船夫,自言自語道:“我不就是聽你們指揮打撈一下嗎,打撈有什麼錯?”我斜盯著他,他便低頭避開我的眼神。我按紙條上寫的,敲開某間辦公室的門。一位戴著眼鏡的白胖警察坐在裡邊。 “坐,坐。”他站起來,帶著本性裡的善意。還給我倒了杯水。這使我大為寬慰。 “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沒事,就是想了解一些春天的事。” “她是我妻子過去的同學。” “她為什麼住你家裡?” “她是我妻子的同學,和我妻子感情非常好,她又窮,租不起房子,就住到我家裡。住了三個月。” “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不是好人不好說,但至少不是壞人。她講禮貌,很少給別人添麻煩。” “你知道她在KTV幹過麼?” “我也是最近看報紙才知道的。” “她有沒有向你或者你夫人說過什麼?” “說什麼?” “誰誰對她不好之類的。” “從沒說過。” “你回憶一下。” “沒說過。” “她住在你家時也沒說過?” “沒說過。” 他做完筆錄,走過來給我看,我伸出右手食指,輕點印泥,在簽名上摁了黃豆那麼一塊。 “你們每個人摁指紋怎麼都這麼小氣?公安局就有那麼可怕?”他說,但沒讓我再摁。 “我可以走了麼?”我擦著印泥,說。 “聽說你是畫家?” “只是業餘愛好,算不得什麼。” “那你怎麼看這事?你坐。” “現在的死亡都他媽是受辱,”我在報復自己剛才的謹小慎微,“在之前任何一個世紀,死亡都是私事,都是一個人莊重的謝幕。而現在,你看看現在,它變成人咬狗的新聞素材。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讀者對著春天這個名字手淫。” “你這麼說很新奇。” “還有更新奇的。就是以前我從不信一句話,現在信了。” “什麼話?” “'人一進公安局,沒罪也會覺得自己有罪'。” 他看起來樂翻了。我說:“現在我可以走了麼?” “你等等。” 他背著雙手,遊蕩到走廊,將腦袋探進會議室。通過虛掩的門,我看見會議室地上團著一捆沾滿灰塵的電線。 “我可以走了麼?”我說。 這是個念頭。就像我聽見的嗯唵,只是個念頭。它紮根於腦海,小莉卻試圖通過肉身的位移來躲開它。 “我們快點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她說。她弄不開車門,嘭嘭地拍打它。我一轉,它便開了。她剛發動好汽車,熄火了。她當然又不停地拍打方向盤。 “手剎沒松。”我說。 她嘶嘶地發著氣,吼道:“還愣著幹嗎呢,還不過來開?”我便下車。在擦肩而過時,她既不看我,也不說話。她臉上撲滿白粉,神情僵硬冷漠,身上散發著我沒聞過的味道。這是憔悴的徵象。她半躺著坐好,瞇著眼說:“看見什麼了?”我知道她不需要答案。河邊,記者和圍觀的人都走了,穿旗袍的小姐該說的都慷慨激昂地說了,如今在孤獨地燒紙。她一邊用小枝撥弄不大的火焰,一邊哭。她既為春天哭,也為自己哭,歸根結底,還是為自己哭得多一些。我沒有告訴小莉這些,我什麼也不說。 直到到達農莊,她還在睡。而一醒來,便說:“這是什麼地方啊?”她看見的想必也是我看見的,掛著暮色的屋角,陰涼的地面,一夥從不認識的人。他們帶著動物那樣的眼神,平靜地看著我們。這不是你指名要來的地方嗎,我想。 “我們先去吃飯。”我說。而小莉跟著店員走向房間。是大炕鋪。 “不是說有單間嗎?”我問。 “不好意思,你看也不影響什麼。”店員說。 “那還有單間麼?” “沒有。”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小莉吼道。 “男女會分開兩個大鋪,都這麼睡七八年了。”店員鞠著躬,退了出去。 “我怎麼睡啊?”她繼續吼道。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其實地方是她定的。她發洩完,就會從後面抱住我,撒撒嬌。可現在看起來不會了。 “我們去吃飯吧。”我說。 “不想吃。” 我們去了大食堂,她果然只吃了幾片蔥花。我發現這裡有股蠢蠢欲動的氣息。當店員將幾張桌子拼到一盞亮燈下時,男人們拋下筷子圍過去。他們要進行簡單而快捷的賭博。店老闆洗牌,遊客抽取一張,如果抽到九,而上家抽到七,則可以贏上家兩百。如果下家是六,還可以贏下家三百。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贏。我抽了一張,贏了一千。 “別玩了。”小莉說。 “您別不好意思。”店主訕笑著。這時我的血液正茂盛地流開闊地流,全身正在發癢。 “再玩幾把。”我說。 “我說別玩了。” “最後五把,就五把。” 小莉靠在我肩上睡了。要不是我突然抖動胳膊,將一張大牌甩到桌面,她估計永遠都不會醒來。她說:“怎麼還沒完啊?” “就快了,就三把。” “怎麼還有三把?” “最後三把。” 我說的是真心話,但是三把復三把。一直到我望了幾圈沒望到小莉時,才收手。我想我真該死。我走到大炕鋪,掀開門簾,就著昏暗的燈光找,沒找到。其中一個有點像,我輕撥她肩膀,她便翻轉過身,繼續打鼾,鼻孔下還掛了一顆泡泡。她去哪兒了?我焦灼地走向農莊的每個角落。不會被強姦被謀殺被丟進井裡了吧,天黑透了。我打電話沒人接,又不敢太過失態地呼喚,我去問路人,他們努力回想,若有所思,最後搖頭。我走向門外,汽車還停在那兒。我拍打車門,又用手機的弱光照,沒人。 這真跟噩夢一樣。 我終於喪心病狂地喊起來。店員倉促跑來,將我帶向廚房。一位廚娘正在涮鍋,她努努嘴,你看她睡得多香。我看到我親愛的孩子正撲在木樁上,就著旺盛的火盆睡呢。我在廚娘的嘻嘻笑中將她抱出來。 “去打啊,再去打。”她撲打著,我嘿嘿笑著。然後她真的粗暴地、懷著惡意地推開我,走下地面。 “我要回去。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她說。 “我們才剛來。” “我要回去。” 我看著她惡狠狠的嘴臉。 “好,你不走,我走,”她轉身就走,“你就死在這裡玩吧。”我心裡被割傷了。不過我還是跟著她去鎖櫃取了行李,又跟著走向汽車。我說:“還沒退錢呢。” “有多少錢,要退你去退吧。”她奪過我手中的鑰匙,推開我,打開車門。我拉她,她便彈跳起來,“幹什麼?” “我來,天太黑,我來。” 直到回到家,我們還是沒說一句話。她在副駕駛位置低頭睡著,我開著車,眼睛緊盯車燈照耀的路面。就好像不是車輛在奔馳,而是柏油路將自己送到輪胎下。柏油路將我想說的話一遍遍滾送出來: 我將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然後拉著她的手,坐著睡了。我像睡了幾個世紀,直到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小莉在往大旅行包塞東西,因為憤恨,動靜很大。 “幾點了?”我問。她沒回答。我看牆鐘,凌晨兩點。 “你要幹嗎去?”我問。 “回家。” “這麼晚回什麼家?” “我要回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起來坐到沙發上,這樣離她就近一點,我看著她每個動作以及它們投射到牆壁上的巨大陰影,說:“開車回去?” “坐火車。” “票訂好了?” “當然。” “什麼時候的車?” “五點。” “怎麼這麼早?” “我跟你說過,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 她不停在茶几上蹾那隻包。我囁嚅著。我已提前預知到那巨大的孤獨,我將一人在此度日,我們就是一起去住段賓館也好啊。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她因為找不到什麼,而將衣服從衣櫃全部扯出來,抖落一地,“這他媽都是什麼事兒啊。” “別這樣,慢慢找。” “我知道。”說著,她仰頭哭起來。我心裡硬掉的東西又軟下來。我聽到她說:“你說,都死這麼多天了,還嗯唵個嗎?” “你聽見了?” “是,嗯唵個沒完。” “是隔壁老人在嗯,嗯一兩年了。” “但願是吧。” 接著她對著空氣質問:“我今生沒作踐你,前世也沒禍害你,你怎麼就獨獨不放過我?叫你來家裡住,難道也是我的錯麼?我得罪你什麼了?” “別這樣。”我說。我想抱住她,在她耳邊說——我愛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愛,特別愛,就這會兒,我以前覺得你只是親人,但現在我特別愛你,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愛你——可我的雙腿像處於滾滾激流,無法挪移。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並不看我。就是我緊緊捉住她的手,她還是沉浸於這悲哀。她抽走自己的手,將自己從這個房間、這個家、這個城市裡無情拔走。她哪怕說句“你記得照顧自己”也好。 我駕車穿透黑霧,送她至火車站,陪她取票、過安檢、上月台。我捏著站台票,像戰敗的將軍,表面矜持,內心灰涼,看著對手席捲走一切。從今往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我一人過,月光穿漏,被褥冰寒,地起西風,紙屑飛舞,家將不家,人將不人。 小莉走進車廂。 她一直沒轉身,沒招手,也沒投身於什麼緊要的事。她視我為無物。她麻木地坐下去,將包放於膝蓋,閉上眼,長吁一口氣。她迫不及待找她老媽去了。我用手摀著嘴巴,感受著鼻孔酸楚的味道。我就像吃了芥末。列車一共十五節。 我走下斜坡,穿過水泥道。每隔一定距離便有一棵柳樹,兩棵樹間又有一個長排座椅。在道路和防洪牆之間是綠化地。河水的臭味飄來。人們看著那個小姐從塑料袋裡取出紙錢。綠化地像是被一頭牛來回踩踏過,泥土邊緣像尖刀伸出來。 “你就是愛看。” 在來前,小莉說。可她怎麼不問問自己為什麼那麼磨嘰。女人就這樣,無論什麼性質的出行,都會弄成極大的外交事件,要作充分細緻的準備,特別是在臉上。我說:“我就在那兒等著。”我在陽台上看見河邊新聚了十來人。 小姐捏著火機,抖落紙錢。她穿著旗袍,沒法蹲下去,因此躬著身體。一滴極大的淚珠無聲地滴向地面。她眼前那塊小地倒是平整光滑,枯草微微起舞。我好像看見肉身躺過留下的凹形。那顆小石子還待在那兒。 最初屍體被扔來時,由一張腐爛發黑的草蓆蓋住,露出濕漉漉的頭髮和一條腿。船夫蹲著,不時咳嗽、抽煙、擤鼻涕,眼睛始終痴愣地看著屍體,就像不相信這東西是自己辛苦一早晨打撈出來的成果。人們騎著車,直視前方,馳過水泥道。他們騎過去一撥又一撥,直到一個人捏了捏閘,從車上跳下,跟著車跑了幾步。她一隻腳踩向腳踏,想再次騎上去,但猛然驚停,果然啊,她一直看著。那些後來者將腳踮在地上,扭過車把,跟著她驚異地看。 “不關我事。”船夫盯著地面說。 草蓆下露出腿,腳踝森白,腳底起了皺縮。褲子水淋淋的,滴著水。丟在一邊的一隻鬆糕鞋因為浸滿水異常鼓脹。人們被同類死亡的景象擊中,看見自己的未來,囁嚅著,臉上閃現出純淨的哲學色彩。可用不了多久,隨著太陽帶來熱氣,他們便躁動起來。後邊的擠前邊的,前邊的盡量不讓擠過來,又見人叢中伸出一隻手,不停召喚,那些還滯留在水泥道的新來者便毅然跑過來。在大道遠處,還有許多人快速騎來。其中一位騎著沒電的電瓶車,蹬兩圈兒,車輪才轉動一圈,車身歪歪扭扭,人心急如焚。他們團聚時黑色腦袋組成可怖的景象,就像一群禿鷲被飢餓折磨,不停地擠來擠去。 “怎麼回事?”其中一位說。 “是他們叫我打撈的,不關我事。”船夫走掉了。他縮著肩臂,壓制著自己不要走太快。那說話的人看了一會兒船夫,轉過身來,舉起一根手指,哦,他翻出名片,“這事報料的話,至少值五十元。” 隨後,三個女人搭乘三輪車趕來。她們穿著輕佻的衣服,濃妝豔抹。人們都知道這是什麼人物,也通過她們焦灼的臉色知道死者是什麼人物。她們走進人們自動讓開的小道。 “不太像。”一位說。 “怎麼不像?你看那裡。”另一位說。 她們便看那鬆糕鞋。 “鞋帶上還有她系的小東西呢。”第二個說話的人補充道。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穿旗袍的小姐咧開嘴,皺著臉,誇張地笑起來。直到哽咽的聲音傳出來,我才知道她是在哭。她的手腕上文著義字。人們就像城里人看鄉下人、人類看動物那樣,嫌棄地看著。就是在她哭起來後,這嫌惡也沒減輕,頂多只是多了一點新奇的看法,原來就是做雞的也有感情呀。他們用眼神互相肯定彼此的看法。他們的眼神還像一雙手,拉扯著新來者的胳膊,讓他們著重註意這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等她們眼眶濕潤地走掉而記者們又趕來時,他們嘈雜地匯報:是附近KTV的。小姐。 記者們跳過來。攝像的,筆直站著,瞇住一邊眼,將攝像機搖來搖去;拍照的,時而單膝跪地,時而踮著腳尖,時而跑到更高一點的地方,咔嚓咔嚓,沒完沒了;寫字的,不停在筆記本上寫著,寫完一頁,便粗暴地翻過去。人們圍到後邊,輕踮腳尖,伸長脖子。 “走開。”那些記者朝後頭撣手。 只有一位穿雞心領毛衣的矮胖記者一言不發,蹲在屍體前沉思。當有人招呼他時,他猛然伸出手製止。他就像我們天才的孩子,皺著眉頭,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像要從屍體上諦聽出什麼。他找到一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