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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楊村的一則咒語

春天在哪裡 阿乙 6500 2018-03-20
一隻蟲子貼地飛行,在這個世界莫名失踪,一隻雞跟著失踪。這是故事的起源。雞的主人鍾永連斷定鄰居吳海英將它偷了。證據有二:一、鍾永連一直尋到吳海英菜園,發現爪印消失於此;二、吳海英家飄出燉肉的香味。吳海英是不好惹的女人,喜歡打架,打不過燒人屋。鍾永連想自己那陰沉得像殺手的兒子在家就好了,他很久沒打電話回來,也不匯錢。 黃昏降臨時,瘦弱的鍾永連想到兩個問題:一、這看似和睦的關係不是她鍾永連破壞的,也不是靠她一人就能維護的;二、一隻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拖明天處理,就過期了。因此她到村里兜一圈,說:“你有看見我家的雞麼?”或者,“說來奇怪,好好一隻雞,偏不見了。”人們問她找了沒有,她說:“我只知道它最後朝東邊園子去了。”這是丈夫教的策略。他臨終時交代,如果非要找個道理,最好先去村里轉轉,做做群眾工作。最後鍾永連來到吳海英家門口,連唱三遍:“也不知道是誰偷了我家的雞。”吳海英問:“二娘,出什麼事了?”

“也不知道哪個狗癟偷了我家的雞。”話說出口時,鍾永連感覺自己正朝可怕的深淵滑去,但在吳海英說雞自己會回來時,她反而更狠,“死了怎麼回,都吃到肚子裡怎麼回?”鍾永連說話時頭是偏向一邊的,吳海英似乎懂了。 “二娘該不會認為是我吧?” “誰做了誰自己心裡清楚。”鍾永連下達判決後要走,被吳海英扯住衣袖,她甩掉,“死開。”吳海英便吼開了:“今天你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偷吃了你家的雞,說清楚再走。” “我沒說你吃了,是你自己說你吃了。” “我哪裡說我吃了?” “吃了就是吃了,不就是一隻雞,對不了證的。” 楊村此時正下著雨,雨像大排大排省略號斜刮過來。吳海英捉住鍾永連衣領,冷靜地看那張濕漉漉的臉,狠抽了一記。後者的眼淚和鼻血湧出來,臉也變形,這樣便有了雙重恥辱。當吳海英要扇第二記時,她又想自己終歸死了丈夫,因此悲啼一聲,撞向吳海英,後者連退數步,坐倒在地。吳海英匆匆爬起,揪住鍾永連的頭髮(像揪一把稗草),又扯又擰,直到將鍾永連拽倒在地。人們趕來時,發現鍾永連匍匐於地,一會兒叫丈夫的名字,一會兒叫兒子的名字,那吳海英在一旁搓手,她的丈夫叫她回,她不回,說:“是她先誣陷我偷她雞的。”鍾永連便連續拍打泥水,說:“還說。”有幾個女人去拉,剛拉起,她又撲下,不一會兒手腳抽搐。

“裝。”吳海英說。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她的丈夫將她往屋裡捉,她卻仍說:“大家今天在這裡,她誣賴我偷她的雞,我要偷了我撞死在她面前。”鍾永連坐起來,用手指戳她:“好,要是你偷了,今年你的兒子死;要是沒偷,今年我的兒子死。” “要是我偷了,今年我的兒子死。”吳海英說。 “看是誰的兒子死。”然後鍾永連又說,“我就不信。”她說得如此果決,以至回到家後多少覺得討到一絲公平,她顧影自憐地抽泣,睡過去。第二天早上,那隻雞回來了,羽毛濕答答的,腿上紮著紅布條,像落魄的隱士孤獨地刨土。她將它偷偷抱回家,弄死了。 鍾永連以後見吳海英總是愧疚,直到一天醒過來:吳海英沒偷雞,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她若真是個賊,僅僅因為沒偷這隻雞,就應該是個好人了?她有意識去想那腥的味道,吳海英揪她頭髮,將她拽到泥水里,讓她吃這味道。

在重新遇見吳海英時她抬頭挺胸,像對方一樣輕蔑。後來興起,還在籬笆上紮薄膜,防止雞飛走,並讓女婿在每隻雞腿的紅布條上寫字:偷雞者死。 她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進入臘月,整個楊村為吳海英兒子國華從東莞歸來而激動。他開著白色別克車,輪胎將冬草和石塊碾進土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國華像國家領導人那樣穩重地拉動手剎,嘭地關上車門,按響遙控器,靜止的車便像受驚一樣啾啾直叫。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外地女子站在旁邊,含情脈脈地看他。她皮膚細嫩白滑,臉盤小到單手可握住,眼睛散射著外國女郎那樣的光,頭髮短促濃密,染著晚霞一樣的紅色。她大冬天穿一身紮住腰部的灰色長T卹以及一條黑皮褲,顯現出玲瓏的曲線和瘦長雙腿。她不拒人,總是露著石榴細牙,天真地笑。

“熙熙,進去。”國華召喚著。她邁著羚羊步子,乖乖消失於吳海英家。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楊村的男女一整天心間空蕩,總是刮讓人痛苦又心醉的風。而她從此不再出門,直到吳海英催促出來多轉轉,國華才帶著她潦草地走了幾家親戚。吳海英倒是每天紅光滿面,控制不住地到處走。大家知她想要什麼,便贊,她說:“哪裡,哪裡,女孩子的父母還沒同意呢。”要是別人不說“遲早的事”四個字,她便接下去說:“交換了戒指的。”這時,大大咧咧的她根本顧不上嘲諷鍾永連,後者卻覺得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 鍾永連去了鎮上,掏出紙條讓老闆撥打。她想命令兒子國峰今年無論如何帶一個姑娘回來,哪怕是租。電話一直不通。鍾永連說:“你再撥一次呢,是不是撥錯了?”老闆重新撥,結果更壞,對方關機了。國峰是冷性的人,從來不說在哪裡打工,也不打電話。要是擔心,他就說:“你一把老骨頭,我不擔心你你倒擔心我,是不是吃撐了?”有年春節他去鎮上玩,天黑才赤腳跑回,臉上有傷口,但就是不告訴鍾永連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一年他沒出門,跟舅跑運輸,舅病了,他將車開到安徽,拋錨了,打電話回來。舅千里迢迢趕去,發現車門開著,鑰匙插在方向盤下,人早已不見。後來國峰還說:“你說這樣的破車是不是早該扔了?”

鍾永連走進派出所。她將圍巾圍在頭頂。一位聯防隊員接待了她。 “我來報案。” “你是誰?” “你不要管我是誰,我來報案。”接著她用手掌遮住嘴,湊到對方耳根說,“國華回來了。” “哪個國華?” “賭博跑了的那個國華,回來了。”想想她又說,“還帶回來一個女的,我看像是做雞的。” “謝謝老嬸。” 他們是該謝,這派出所從設立開始便靠罰款運轉,去年捉一桌,每人交四百罰款,獨國華跑了。影響不好,好多人都說國華不交他憑什麼交。 幾天后,派出所派來警察、司機、聯防隊員各一名,突然襲擊,像逮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那樣將國華逮出門,那個叫熙熙的女人跟在後頭像電視劇裡的女人那樣說:“為什麼?為什麼?”

“滾開!”蓄著一簇斯大林鬍子的聯防隊員吼道。熙熙便不停拍打他。她的普通話很好聽,即使是在說惡狠狠的話時也很好聽。她咬緊腮幫,眼淚迸出來,說:“警察就可以隨便抓人啦?警察就無法無天啦?”那幫人如果說有遲疑,也是遲疑於美色和她孩童般的認真。不一會兒他們將國華抬走,留下一堆塵煙。 吳海英割完豬草回來,聽說了,腿腳打顫,昏死過去,熙熙則蹲在一旁哭。鍾永連透過窗戶看,冷笑幾聲,心說活該,想想沒什麼好怕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大聲說活該活該。 半小時後,國華竄回來,在熙熙額頭一吻,跑到二樓,藏進谷鬥。不一會兒他推起谷斗說:“就說我翻山跑了。”黃昏時,小分隊果然殺回楊村,他們闖進吳家,粗暴而潦草地搜查一遍,提起吳海英的衣領問:“你兒子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 “你兒子去哪裡了你不知道?” 吳海英偏過頭。 “翻山跑了。”那個四川姑娘悲傷而冷靜地說。 “跑了?” “是,跑了。” 聯防隊員湊過來,將手電光射向她的面龐。她閉上眼,咬著嘴唇,緊繃的臉皮不時顫抖,長長的睫毛留下一道陰影。 “跑了?” “是,跑了。”她加重語氣。然後聯防隊員說:“你的暫住證呢?” “沒有。” “必須有。” “沒有。” “那你跟我們回去調查調查。” “為什麼?” 電筒猛然打向她嘴巴,她癱軟在地。他們說“走,走”,拖起就走。一雙高幫皮鞋蹭來蹭去,蹭不動時,她的眼神浮出絕望,就像砧板上的魚望見菜刀。她就是這樣向一堆陌生的親人浮出一枚絕望的眼神。後者全都受不了,一個個跑回家。當她被拖到曬穀場時,他們像騎兵從四面八方湧出,圍住小分隊,提起笤帚、曬衣桿、木棍甚至煙袋不停打。混亂中只聽見警察喊冷靜點冷靜點,但是誰也沒辦法冷靜。他們最終停下來還是因為從遙遠處傳出一聲喊叫:“住手。”他們閃開道,讓那開著別克帶著美姬回家卻一度躲在穀倉的王子高舉菜刀,像個真正的勇士衝過來。他還沒站穩,就一刀,毫不遲疑,一刀剁向聯防隊員的胳膊。所有人閉上眼。事情走向不可逆的恐怖。就連國華自己也不敢相信,舉刀頓在那裡。只有鍾永連在心裡鼓勵他:“剁呀!剁!快剁!剁死了,你也跟著死。”他又連著往下剁。

沒有血。沒有話語。這個剁死人的過程極其漫長,以致連受害人也忍受不了。聯防隊員奪下菜刀,說:“有種別用刀背剁。”國華忽而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生生又搶來一把柴槍,要捅死他們。派出所來的三個人這下全醒了,像牛四散奔逃,好一會兒才知會合,爭先恐後地消失在遠處的小徑。 國華帶著受驚的尤物,倉皇離開鄉村。 打工的人慢慢歸來,在孩子們面前變出會唱歌的紙、黃金手機以及不會燃燒但是也會吸得冒煙的香煙,這些東西修改了楊村。鍾永連每次都跟著到村頭張望,寄望於高大的兒子出現,始終沒等到。她問可曾知國峰在哪裡打工,他們都不知道。 她去鎮上撥打國峰手機,老闆說停機了。他說停機的意思是手機停用了,可能沒交費,也可能是因為被搶了,廣東搶東西都是騎摩托車將人拖倒在地,拖幾十米。

她抵擋不住持續性失眠的折磨,一天坐在椅上睡了。在夢中,國峰變成小孩子,臉色蒼白,說話喑啞。她舀出一勺稀粥,摻上藥,細心吹拂,“吃啊,孩子,吃一口,吃了就好了。”但國峰總是淒慘地望她,輕輕搖頭。這時她就陷入到一種無奈的焦灼中。她端走碗,回來時見床上趴著一隻醬油色的巨大怪物——它的胸部嵌著枯瘦的肋骨,臟器急劇起伏,一些腫囊被刺破,暗紅的血沿著經脈滴下來,四肢則像剝了皮的兔子。它半蹲著,右手扶住床板,試圖站起來,一直曲著的雙腿像篩子那樣顫抖,蓋在身上的棉被滑落下去。它的粘著幾根毛髮的鵝卵形巨大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只剩長著利齒的嘴大口喘氣。它喘氣時,腮部令人揪心地開合,四周湧出腥氣。它晃著晃著,將要倒掉,手猛然一伸,撈住她,她便醒來。她感覺手腕又冷又痛。

她匆匆去姑娘家,找到正在陽光下打牌的女婿。 “國峰這麼久不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夢見他長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有些擔心。”女婿看著她。 “他姐那麼疼他。”女婿想說什麼最終沒說。 “你去把他找回來,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婿。” “怎麼找?” “你總會有辦法的,你快去幫我找。” “中國這麼大怎麼找?我連他在廣東福建都不知道。” “你總會找到的,你們年輕人有辦法。你就把他找回來跟我過個年,過完年他跟你幹什麼都可以。我身體不好,就是想看一眼他,看到就踏實點。” 女婿站起來,鍾永連忽然跪下捉他褲腿,拖著膝蓋,眼淚汪汪地說:“我怕是國峰死了,真的已經死了。你外父死得早,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要是死了我可怎麼活啊。” “亂說什麼?”女婿說。看到妻子走過來後他又說,“好吧。” “你一定要去找。” “好,我這就去。” 女婿拿著鍾永連的五百元,到縣城轉了一天回來,還回五百。他撒謊,說在火車站碰見鄰鄉李元戎,得到信,國峰再做幾天就回。她不信,他拿手機撥給李元戎,李元戎說:“二娘啊,國峰快回了,現在一天能賺一千,他要賺夠才回。”小年過去後,村里在廣東打工的國光回來,印證了李元戎的說法,國峰在國光的隔壁廠,國峰這幾天正加班,工資翻倍,一天能賺四百。是國峰託他帶信回來的,大年三十準回來。 “國峰現在怎樣?” “還是不愛說話,留了長發,氣質像詩人。” 鍾永連知道國峰賺錢是為著去佘村推牌九。每年正月初一,佘村廟前便擺十張桌子,吸引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去,有個叫志剛的人坐莊幾年,去賭的人開始幾百幾千,後來幾萬上十萬,辛辛苦苦打工一年就為著到此輸光,然後藉錢買火車票再去南方。國峰去年頭四天贏,第五天輸光。回來時眼睛通紅,喝了一碗粥便走了。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鍾永連擺出爐子燉雞、鵝、牛肉和肘子,洗菜,看著火候差不多,將腐竹丟進湯鍋。中午,菜都涼了,她仍待在家裡,慢慢做著已經做完的事。這時她就像戀愛中矜持的女方,即使有再多的慾求,也只藏在心裡,絕不邁出家門一步。她要等他心急火燎地闖進來,叫一聲娘,才轉過身,將桃花般的笑容打開。 “回了啊,國峰。” “是啊,回了,娘。” 她只在等待這兩句話。但是光陰下陷,村外的路與空氣灰暗而凝滯,沒有車輛的聲音,也無喧嘩,只有幾個孩子悄悄放鞭炮。然後天黑了,像倒下很多墨汁。鍾永連坐在門檻上,眼淚往下掉。 夜晚十一點時,家家戶戶閉門,鍾永連也要掩門,卻見遠處天空射出一束筆直的弱光。她僵立著,直到它越來越大,分明朝這邊射來,才振奮起來。 “這車燈像金箍棒,在天空攪來攪去啊。”她想,然後小跑,跑了一會兒覺得慢,索性放開步子像男人那樣跑。 這是輛麵包車,路過她時停都沒停。 她坐在路上開始哭,她痛,全身痛。她的鞋跑掉,石尖割壞腳,還摔了一跤。她的兒子不回來了。但在她感到再沒什麼能告慰自己時,那輛分明是駛向別地的麵包車又折回,朝著村里開去。它恰好停於她家門口,不肯熄火。 她跑回去。 國峰將一隻簡單的包拎出來,丟在地上,從褲兜翻出兩百,給了司機。他還是那麼冷漠。鍾永連撿起包,說:“師傅要不要在家吃個飯?”那司機沒應,將車開走了。 “怎麼回得這麼晚?”她問。 “坐一天一夜火車,在縣城一直租不到車。”兒子有些煩躁。 “餓嗎?” “餓。” “我去給你熱菜。” “喝粥。” “大過年喝粥做什麼?” “喝粥。” 國峰的聲音小,但還是威嚴。他又說:“困,做好了叫我。”然後他閉著眼,熟練地走向臥室,轟然倒在床上。鍾永連用了很久才將他身下的被子扯出來,蓋在他身上。然後她懷著極大的踏實與極大的空虛去熬粥。她洗鍋,淘米,倒入大量的水。她知道兒子喜歡喝清湯一樣的粥。越清湯寡水越好。她等候著,覺得磨人,就去搖煤氣罐,有時覺得熟了,揭開鍋蓋,一股白汽冒出,用湯勺舀出來,卻還是硬的。稀飯做好後,她盛上一碗,忍著滾燙端進臥室,喚了一聲。被窩裡傳出細微的響動,他遙遠地唔了一聲。 “峰,起來喝粥。” 他沒回答。她坐在床邊等待。坐火車起碼三千里,從縣城回少說又六十里。她悄悄掖被子。窗外開始飄落大雪,這時多寧靜啊,我的兒子熟睡著。窗外飄著大雪。 過了一陣她又喚:“峰。” 沒有回答。 她便像老母牛那樣,將臉龐湊去,溫柔地喚:“峰,快起來,先吃點,吃過了再睡。”這樣喚著她有些瘆,去摸他臉,卻是冰塊一般冰。探鼻孔,氣息已微弱了。她搖他,就像在搖一隻晃來晃去的水袋。因此她急,去拉他,手從滑雪衫上滑下,便捋起他的衣袖,捉住他手腕。她用了好大的力,感覺對方意外地輕,卻怎麼也捉不上來。 忽然她全身僵住,哭泣起來。 她捉的不是人手,而是死狗、死貓、死耗子的手,她的指頭沾滿滑爛、臭烘烘的脂肪。她的大拇指正死摳著兒子破爛的手腕,直抵白森森的骨頭。他的手臂全然紫掉,像茄子那樣紫,一劃就爛。她推上他的羊毛衫,身上也這樣,紫色的血管像是紫色運河,在胸口縱橫交錯。等到她匆忙爬上去從後邊抱起他,他的頭顱已像被斬,猛然垂落,在那被迫張開的嘴裡,嘔出一股化肥才有的氣。 醫生觀察三分鐘便走出病室,找到鍾永連後憤慨地說:“你兒子身體全部爛了,器官、皮膚、骨頭都爛了,活活腐爛死了。”後來她租車將國峰運回,悄悄埋了。 開春後,立志要成為全國大律師的縣法律援助中心吳主任來到楊村,找到白髮蒼蒼的她。他解釋著含鉛量、週工作負荷量、防護措施這些詞,發現對方根本不懂,因此打了個比方,就像是日本人侵華時的毒氣工廠,這個比那個還毒。鍾永連搖著頭走開了。 “我這也是為你好,又不要你出一分錢。” “不啊。” “難道你兒子就這麼白白死了?” “不啊,不需要。”鍾永連很固執。後來她走向鄰人家,像大病初癒那樣,極其緩慢、小心地讓屁股落在石檻。吳海英看見,端凳子出來,“坐著冷,二娘。” “要說,還是我不該疑你。” “二娘,到這時了還說這種話。” 吳海英蹲下來,去摸鍾永連的手,鍾永連讓她好好地摸。吳海英沒再說話,不停地出眼淚,而鍾永連一直像烈士仰著頭。這時在村頭,在那家還沒走的打工仔家裡,音響正在放Beyonce的《Halo》: Everywhere I'm looking now I'm surrounded by your embrace Baby I can see your halo 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and more It's written all over your face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Pray it won't fade away 她們就像兩塊石頭那樣聽著。 (感謝楊繼斌先生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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