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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人格之美

國學的天空 傅佩荣 10147 2018-03-20
儒家的美學思想,基本上有兩個主張,第一是人文之美,第二是人格之美。主張人文之美的是孔子,主張人格之美的是孟子,兩者不一樣。在可以發現很多地方表現人文之美。簡單來說,人文修養所表現的美,就是人文之美。這種修養不僅僅是讀書、求知,也包括詩教和樂教;在今天這個時代,則包括了對音樂、繪畫、電影、戲劇、小說等各種藝術的愛好和欣賞能力。以孔子為例,他強調“《詩》《禮》《樂》《易》”五經,《詩》是中國古代的文學,樂是中國古代的藝術或音樂,兩者是中國古代最典型的藝術陶冶或人文修養。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一個人要成為真正的人,必須有詩、禮、樂三方面的修養。詩教啟發人的原始情感,抒發出來可以發現人我的相通性,自然而然就會關懷別人、同情別人。樂教可以使人與人互相唱和,人與人之間不但溝通,而且進一步形成和諧。孔子教育弟子,重視詩教。他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就無法和別人交談,因為古人說話,喜歡使用比喻或典故,以適當的方式表達情感。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到一個國家,看到老百姓溫柔敦厚,就知道這是詩的教育所成就的,足見孔子對詩教的重視。

至於樂教,孔子本人有相當高的音樂修養,精通琴、瑟、磬這些樂器。在周遊列國的過程中,照樣弦歌不輟,曾經在齊國聽過韶樂之後,“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弟子們記錄他的生活起居,“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只要那一天不哭,孔子就可能會唱歌,足見他對音樂的愛好和痴迷。如此深厚的藝術修養,使他本身成為人文之美的體現和結晶。弟子說他“溫、良、恭、儉、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他進退有節、中規中矩、舉止優美、恰到好處。記載孔子在朝廷負責送賓客出去,走路“翼如也”,像鳥的飛翔一樣;連走路的姿態、手擺動的姿勢,都經過特別的訓練。這樣的人,你一看到,就覺得是宇宙大自然一個精彩的結果,在任何地方都是“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非常和諧。子貢形容孔子像“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實在非常恰當。但是,這種“人文之美”的達成,需要很多條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譬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大概很難具備詩、樂這些藝術修養。如果他還是要求一種美,只有走上人格之美一途,這正是孟子所走的路線。

孟子強調人本身俱有的條件,不必過於依賴傳統或靠別人教育,而要由自己的人格通過某種修養,達成人格之美。也就是說,要達成人格之美,是不需要外在條件的,不管有沒有受教育,即使是文盲,也可以企求人格之美。人格之美的基礎是什麼?人性向善論。美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品質,而是經由長期努力,實踐內心向善的要求,達到完美無瑕的地步所表現的境界。這種境界表現出來,就是善、信、美、大、聖、神人格六境。 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下》) 孟子說:“值得喜愛的行為,叫做善;自己確實做到善,叫做真;完完全全做到善,叫做美;完完全全做到善,並且發出光輝照耀別人,叫做大;發出光輝並且產生感化群眾的力量,叫做聖;聖到人們無法理解的程度,叫做神。”

這幾句話聽起來很簡單,但容易引起誤解。有位美國學者翻成英文,說可欲之謂善,所以牛排是善的。我們聽了都覺得奇怪,怎麼孟子忽然講到吃牛排呢?所以這裡的“欲”不是指形體所對的感官世界,如食與色這些可欲之物。孟子以形體為人之“小體”,而以心靈為人之“大體”。可欲是指心靈之對象,如孝、悌、忠、信這些道德行為。譬如我坐車,看到一個年輕人把座位讓給老太太,會覺得很喜歡,雖然我不認識他,但是他行善,我看到就覺得心中喜悅。這說明人性向善,任何一種善的行為,不用別人講,你自己就覺得很喜歡。 第二,有諸己之謂信,“信”代表“真”,“有諸己”就是在我自己身上,我做到了,叫做真。說明我本來只是向善,但是如果真的行善,我就是一個真正的人。換句話說,一般我們跟別人來往,只是在社會上互動而已,不見得真誠,也不見得真的做到那些善的行為。我喜歡善與我行善是兩回事。孟子強調你自己真的做到這些善的行為,才是真正的人。說來有趣,儒家強調真正的人要行善。道家的莊子也發明一個詞叫“真人”。他對真人的有許多描述: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謀事。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假於道者也若此。 (《莊子·大宗師》)你一看就知道做不到。而儒家講到真人相對來說容易做到,它是以善做基礎,我去行善就代表我是一個真正的人。

第三步叫“充實之謂美”,這是明白人格之美的關鍵一句話。 “充實”是指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對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善,沒有任何缺漏或遺憾。譬如在家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在校尊敬師長、友愛同學,在外遇到陌生人有困難,可以伸出援手。如果你在一切行為上都做到了善,那你的人格就沒有缺陷了,就可以稱做“美”了。 但是,這還不夠,你只是自己受用而已,還需做到第四步“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你自己做到善之後,並且發出光輝照耀別人,使人看到之後,都想跟你學習,這就是“大”了。我們看到有很多偉大人物,尤其宗教人物的畫像出現時,頭上都有光圈,代表他能夠發出光輝。這是各個民族不約而同的做法,好像一個人因為理性產生智慧,又有德行和良好的修養,整個人出現的時候,就可以發出光輝來照耀別人。孟子說過一句話叫“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大人”是德行完備的人,大人要做什麼事呢?四個字:居仁由義;存心處心都以仁德為主,做事處事都順著義去做。儒家的思想說穿了,是從仁義一路走下去,到最後一個平凡人成為一個大人。成為大人之後,孟子還有很多描述,譬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像小孩子一樣,心靈非常純真。但小孩子心靈純真,為什麼不是大人?因為你可能天真幼稚,而大人是在了解所有事物變化的道理之後,依然能保持一顆純真之心,這才叫大人。

第五種境界“大而化之之謂聖”,聖人能產生一種力量,感化群眾,“大而化之”。我們今天講“大而化之”是不同的說法,好像這個人不拘小節,很多事情無所謂。但孟子的原意是能夠產生感化百姓的力量,化民成俗。聖人在上實施仁政,下面風動草偃,聞風景從,整個時代、整個人群都改變了,都可以行善避惡,這就是聖人的功績。莊子有一句話叫做“內聖外王”,我裡面是聖人,外面是帝王,才能產生力量。否則你光是聖人,沒有帝位,有光輝也不能照耀百姓,有力量也不能感動百姓。 最後一重境界最奇妙,“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什麼叫做神秘難測呢?什麼叫“不可知之”呢?人生的很多境界,不要先去畫下界線,境界是無法去限制的。一個人的修養到達一定程度的時候,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和大家一樣,但他內心達到的層次,你是無法了解的,因為你沒有體驗。佛教裡談到最高境界常用一個詞叫“不可思議”。基督教中世紀後期也談到,最高的神是一個無法去了解的神,是一個理性所不能知道的、隱藏起來的神。不管是佛教、基督宗教或是儒家,都認為人生的最高境界不是人的理性可以去了解的。人對自己的人格修養,一定要保留這種無限上升的空間,修養到最後恐怕是讓我們覺得,人可以變得跟神很接近,可以犧牲奉獻,可以死而後已,可以完全不在乎個人的利害得失,這樣的人可能嗎?可能。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有人朝這個方向努力。

善、信、美、大、聖、神,是人格之美的六種境界。能做到嗎?不容易。孟子有一個很好的學生叫樂正子,孟子說他只做到信與大之間,“四之下,二之中”,連充實之美,都沒有完全做到。一般人大都如此,有時掛一漏萬,有時力不從心。但人格之美在孟子來說,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並且應該做到的。 小時候讀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第一句話就是“天地有正氣”。後來我到美國,看到美國人把這句話翻譯成:天地之間有“正確的空氣”,真覺得太離譜了。因為中國人所謂的“氣”,不光指空氣,也指精神力量。 “天地有正氣”指的就是一種正義的精神力量,而這個思想來自孟子。

孟子有很多學生,學生請教他,老師,您勝過別人的地方在哪兒呢?孟子說,我有兩點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第一“我知言”,能辨識言論,邏輯思維能力很強,知道怎麼判斷別人說話的用意;第二“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學生進一步問,什麼是浩然之氣呢?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孟子·公孫醜上》) 孟子說:“很難說清楚的。那一種氣,最盛大也最剛強,以正直去培養而不加妨礙,就會充滿在天地之間。那一種氣,要和義行與正道配合,沒有這些,它就會萎縮。它是不斷集結義行而產生的,不是偶然的義行就能裝扮成的。如果行為讓內心不滿意,它就萎縮了。”

古人認為,“氣”原是一種實質的東西,為有形質的宇宙萬物的共同因素,也為人的形體所具。由於人是身心合一的整體,所以可以憑藉心志的修養而凝結形氣,再突破形體的局限,達到與天地相通的境界。孟子曰:“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真正的君子經過之處都會感化百姓,心中所存則是神秘難測,造化之功與天地一起運轉。很多人看到這樣的話覺得很難理解。什麼叫做上下與天地同流呢?人是一個個體,天地這麼大,我怎麼跟他同流呢?這就是孟子所講的浩然之氣,浩然之氣就是把人的生命力發揮到極限,與萬物相通,塞於天地之間。要培養此氣,有三個條件:第一是用“直”來培養,“直”包含兩個意思,一是真誠,二是正直;第二用“義”來培養;義者,宜也,代表在各種情況下,你說話做事的正當性,也即你隨時要用理性做判斷;第三用“道”來培養,“道”代表人生的光明大道,譬如行善避惡,孝順守信等。因此,培養浩然之氣說穿了就是一種道德實踐。一個人如果做任何事都能夠真誠而正直,所做的事都是正當的,所走的路是人類應該走的路,那麼他就是在培養浩然之氣。這種內外合一、身心一致的作為,久而久之使人感受到整體的生命之力,動靜自得,人我相應,甚至於萬物亦可相摩相盪,以至於可以通於天地,亦即發生可大可久的影響了。

孟子提醒我們,“浩然之氣”的培養要“集義所生”,必須循序漸進、由小到大、由遠及近,終年累月慢慢做,每天做,長期連續做下去,才能自然有成。如果只是一暴十寒,做幾次休個假,或者有人在的時候做一做,只做表面功夫,是不會有效果的。儒家思想特別強調“慎獨”,一個人獨處時要能耐住寂寞,面對完整的自己,認清自己的真正意向,人生所有修養的工夫都從“慎獨”開始。更重要的是,“集義”必鬚髮自內心,有原有本,絕不能由外在的角度去衡量得失,更不能由外在的力量去幫助它達成。因為這種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一定要在行事上努力,但不可預期成效;內心不能忘記它,但不可主動助長。孟子舉了一個例子,說宋國有個人,老是擔心自己的禾苗長得太慢了,就每天去把它拔高一點,結果使禾苗都枯萎了。孟子說,天下不幫助禾苗的人很少啊,以為養氣沒有用處而放棄的,是不為禾苗鋤草的人;主動助長的,是揠苗助長的人,不但沒有好處,反而傷害了它。因為在道義方面的成就,絕對沒有僥倖的餘地。我們唯有自己發心立志,集義養氣,才能體會到這種令人嚮往的境界。

儒家對“氣”的看法,從孔子到孟子經歷了一個變化。孔子認為人有“血氣”,血氣會帶來問題。所謂“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血氣“未定、方剛、既衰”都不好。孟子進一步說明,氣有兩個層次,第一種氣和身體有關,代表各種可能出現的慾望,亦即孔子所說的血氣。血氣不代表人的本質,如果把血氣排除,人性可能是本善的。第二種氣則和心志、志向有關,一個人如果能以心志為主導,以身體、行動來配合,堅持下去,就可以排除雜念,內心充滿浩然之氣,而這種浩然之氣是可以跟天地的各種力量相結合的。怎樣結合呢?說起來有點神秘。談到人生修養,許多話是沒有辦法說清楚的,你必須自己去體驗才行。譬如從現在開始,每天認真地去做一點好事,不要求立刻有效果,不要求立刻變成不一樣的人,但是只要你長期堅持去做,時時惕勉,不可鬆懈,一定會體會到那股“浩然之氣”到底是什麼。 “仁、智、勇”是儒家的“三達德”。孔子說:“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論語·憲問》)行仁的人一定有勇氣,勇敢的人卻不一定能行仁。什麼意思呢?勇是從仁的實踐而來,一個人如果立志行仁,就會表現出諸如勇敢、正義、誠實、孝順等這些美好的品格。反之,就不一定了,勇敢的人未必可以稱得上仁。但什麼是勇敢呢?這是一個問題。說到勇敢,很多人會聯想起司馬遷寫的《史記·刺客列傳》。他筆下的刺客,個個勇猛異常,視死如歸,令人敬畏。孟子也曾談到三種勇敢,第一種勇敢就跟刺客類似。 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候,惡聲至,必反之。 (《孟子·公孫醜上》) 北宮黝這樣培養勇氣:肌膚被刺不退縮,眼睛被戳不逃避;他覺得受到一點小挫折,就像在公共場所被人鞭打一樣;既不受平凡小民的羞辱,也不受大國君主的羞辱;把刺殺大國君主看成刺殺平凡小民一樣;毫不畏懼諸侯,聽到斥罵的聲音一定反擊。 北宮黝是古代的勇士,他培養勇氣的方式很殘忍,不怕疼,不怕苦,“不膚撓,不目逃”,一般人很難做到。而且“惡聲至,必反之”,聽到有人斥罵他,必定要反擊。這樣的人確實很強悍,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你就對他毫無辦法了。像老子說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老百姓被逼得走投無路,連死都不怕了,你再用死來嚇他是沒有用的。但是這種勇敢,一听就好像要同歸於盡了,而且需要的條件太多,武功要過人,身體要強壯。這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這屬於一種向外發散的勇氣。第二種勇敢,孟子以另一個勇士孟施捨為例:孟施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子·公孫醜上》) 孟施捨這樣培養勇氣,他說:“對待不能戰勝的,就像對待足以戰勝的一樣;如果衡量敵得過才前進,考慮可以勝才交戰,那是畏懼眾多軍隊的人。我怎能做到必勝呢?不過是無所畏懼罷了。” 孟施捨培養勇氣的方式是一種心理建設,自我鞭策,自我激勵,心裡認為我一定可以勝。就像現在很多做直銷的人,推銷東西之前,會先跟自己說:“我一定可以成功,別人能做到,我也能做到。”這種心理建設有時候會產生一種積極的效果。相對北宮黝的勇敢,孟施捨的勇敢比較內斂,是一種自我要求的勇敢。但是這兩種勇敢都不是孟子欣賞的。他欣賞的是第三種,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勇敢。孔子的話經由曾參傳下來,孟子引用曾子的話說: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醜上》) 從前曾參對子襄(曾子的學生)說:“你愛好勇敢嗎?我曾經聽孔子談過大勇的作風:反省自己覺得理屈,即使面對平凡小民,我怎能不害怕呢?反省自己覺得理直,即使面對千人萬人,我也向前走去。” 原來勇敢並不只是外在的行為表現,而是有其內在的基礎。 “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多麼動人的氣魄啊。這種氣魄在兩軍對陣、沙場激戰之時,最為明顯;但是在堅持理想、拒絕妥協之時,體認才真正深刻。然而,我憑什麼認為“千萬人”是錯的,而我所堅持的就是對的呢?所憑的只是“自反而縮”四個字。 “縮”是“直”,指正直有理。當我反省自己,發現自己正直有理,行為合乎正義,那麼就不必懼怕外力的壓迫。即使為了正義而犧牲生命,也是死得其所。這句話對於今天的政治領袖很有啟發。因為許多領導人一看到群眾意見,就覺得我應該尊重,但不要忘記群眾意見也像流水一樣,經常變化,如果你本身沒有原則,只是看外在的人多人少,最後恐怕會應接不暇,失去了道義。 不過,我們也不能忽略這句話的前半段,就是當我們“自反而不縮”時,怎麼辦?總不能所有的道理、每一次的正義都站在我們這一邊啊!我們也可能由於認識不清、判斷錯誤,或動機不良、意志不堅,而偏離了正義之途。這個時候,不必考慮是否有“千萬人”,而只要對方是一個人,即使是像“褐寬博”這種沒有任何地位、權勢、財富的販夫走卒,我們照樣會覺得內心惴惴不安。 換言之,真正的勇敢是以內在的自我判斷為標準的。天下人都說我有理,我未必真的有理。反之,天下人起來反對我,我也未必是錯的。然而,在此必須避免陷入“自我中心主義”的誘惑,就是以自我作為萬事萬物的唯一權衡標準;卻必須以開放的心胸與謙虛的態度,真誠地反省。 “自反”二字提醒我們嚴格的自我檢討,時常設想自己可能犯了故意或無意的錯誤。通過這一關考驗,才能產生自信和勇氣。 孟子所說的三種勇敢:第一種向外發散,我反正一條命,拼了算了;這種勇敢有時會太過莽撞,有點像匹夫之勇,雖然可以當刺客,但是下場不會好。第二種勇敢是心理建設,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比較有自信,有自我要求。第三種勇敢是孔子的思想,是真正值得我們學習的。因為真正的勇敢就是不問對方人多人少,弱勢還是強勢,只問自己有沒有道理,如果我是憑良心,有道理,做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就不要在乎別人;如果我做錯了,道義上輸給別人,就要勇於認錯,向別人道歉,這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是以道義作為依歸的,是由內心對自己的期許開始,求其表裡如一,知過能改,並且對一切人以平等之心互相尊重。 人格的修養,必須做到“知行合一”。否則光學習,不實踐,只是多一些知識而已,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什麼改善。一方面學習道理,一方面加以實踐,最後達到儒家所標舉的聖人理想,算是人格修養達到了完美境界。不過,說到聖人,很多年輕人開玩笑說是“剩下的人”,好像聖人很難做到,做到就變成一種很奇怪的狀態。聖人是否每一個人都能做得到呢?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做到成聖和成仁,我是不敢當的,只是努力去做而已。這並不是孔子謙虛,因為他所謂的聖人,指的是古代的聖王。到了孟子,他把“聖人”的觀念改了,擴大範圍,把古代的大臣和一般的讀書人如孔子,也列入聖人的範圍,並且認為原則上人人皆可成聖。他提到四位聖人,各有各的特點。第一位伯夷,非常清高: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孟子·公孫醜上》) 伯夷,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朋友不去結交。不在惡人的朝廷做官,不與惡人交談。在惡人的朝廷做官,與惡人交談,就像穿戴禮服禮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樣。把這種討厭惡人的心情推廣出去,他會想,如果與一個鄉下人站在一起,而那人帽子戴得不正,他就會生氣地走開,像是被玷污一樣。因此,諸侯即使有好言好語來相請的,他也不會接受。不接受,也就是不屑於接近罷了。 伯夷和其弟叔齊,為孤竹君之子,互相讓位而逃離本國。伯夷後來逃到“週”這個地方,當時周還是諸侯。他看到周武王起來革命,就勸阻說,你最好不要革命,這是造反的事情。但周武王說,不行,天下百姓在受苦。周武王革命成功之後,伯夷就不再食“週粟”,認為從商朝變周朝之後,連食物也改變了朝代。結果兄弟兩人餓死在首陽山上。像這樣一種作為,對人對事的要求都非常高,絕不妥協,在孟子看來可以達到聖人的標準,叫做清高。 第二位聖人非常負責任,叫做伊尹。伊尹是商湯的宰相,他輔佐商湯王推翻暴君夏桀,創建了商朝。伊尹的作風跟伯夷不一樣。 “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孟子·公孫醜上》)對於任何君主都可以服侍,對於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喚,天下安定出來做官,天下動亂也出來做官,這是伊尹的作風。伊尹為什麼這麼做,因為他強調: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 (《孟子·萬章下》) 天生育了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道的去開導後知道的,使先覺悟的去啟發後覺悟的。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覺悟的人,我將用堯、舜的這種理想來使百姓覺悟。不是我使他們覺悟,又有誰呢? “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伊尹這句話,我們到現在還朗朗上口。這個世界上的人,有些就是比較聰明,對於人生該做什麼,人性往哪裡發展,很容易就覺悟了;也有人只顧自己的生活,沒時間也沒興趣想這些問題。所以人才需要接受教育,由前面那些先知先覺之士,教育後知後覺之輩。我們一般人都屬於後知後覺,要有老師來教我們。我們懂了之後也去設法實踐所學的東西,這樣整個社會就慢慢改善了。伊尹曾經好幾次出來做官,別人不要他,他就退下來;別人需要他,他就出來做官,非常有責任感,總覺得我一個人得到堯舜之道的好處,也要讓天下人都得到,只要有一個老百姓沒有受到這樣的照顧,我就應該出來做事,幫大家的忙。這種行為,涉及知識分子的使命感。第三位聖人非常隨和,叫做柳下惠。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然不忍去也。 “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 (《孟子·萬章下》) 柳下惠不以壞君主為羞恥,也不以官職低為卑下。入朝做官,不隱藏才幹,但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原則。丟官去職而不抱怨,倒楣窮困而不憂愁。與沒有教養的鄉下人相處,他態度隨和不忍心離開。 “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在我旁邊赤身裸體,又怎麼能夠玷污我呢?”所以,聽說了柳下惠作風的人,狹隘的變得開朗了,刻薄的變得敦厚了。 柳下惠和伯夷正好是對照。伯夷清高,稍微有一點看不順眼,就不願妥協。柳下惠隨和,完全不拘小節。兩個人在孟子心中都達到聖人的要求。說明什麼?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性格和作風,只要堅持真誠善意,努力做下去,都可以成為聖人。孟子這樣說了以後,許多知識分子都有希望了,聖人不再是只有少數帝王像堯舜禹湯這些,一般唸書人只要能夠為百姓服務,堅持某種理想,都可以成為儒家的聖人。儒家思想的演變從這裡可以看出來。 這三種聖人,第一位非常清高,清者;第二位非常負責任,任者;第三位非常隨和,和者。第四種聖人,孟子認為是孔子,“聖之時者也”,是聖人中最合時宜的。這裡要分辨一下“時”這個字。古代講“時”是時機、適當的時候。也就是你要判斷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怎麼去做,該清高時清高,該負責時負責,該隨和時隨和,這需要判斷。孟子這樣描寫孔子: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萬章下》) 孔子離開齊國時,撈起正在淘洗的米就上路;離開魯國時,卻說:“我們慢慢走吧,這是離開祖國的態度。”應該速去就速去,應該久留就久留,應該閒居就閒居,應該做官就做官,這是孔子的作風。 離開一個國家,代表孔子沒有受到重用。離開齊國時,孔子把正在洗的米撈起來就走,等不及吃一頓飯。因為齊國不是孔子的祖國,離開時毫不留戀。但他離開魯國的時候,他說各位同學,慢慢走吧,這是離開我們父母之國的態度,表明孔子希望魯國的國君再把他請回去。所以什麼時候應該快走,什麼時候可以留下來,什麼時候可以做官,什麼時候應該隱居起來,孔子對這些都有智慧的判斷。孟子接下來講了兩個比喻,說孔子是集聖人的大成。所謂集大成就像古代演奏音樂,開始時先敲鐘,結束時擊玉磬;開始奏出旋律節奏,要靠智能,最後奏出旋律節奏,要靠聖德。智慧有如技巧,聖德有如力氣。像射箭,一百步之外,把箭射到目標區域,這不簡單,代表這個人力量很夠,但要射中靶心,靠的就不只是力氣了,還需要智慧。儒家思想的特色就在這裡。很多人學儒家,常常講修德行善,但不能是一種單純或單調的拼命做好事,很多時候你沒有判斷,不能夠分辨,好事也變成壞事。所以西方人強調,你要做對的事情,還要把事情做對。方法上要重視。儒家思想強調“守經達權”,你有原則,但是你做的時候要配合各種情況來選擇。孔子在孟子心目中就是這樣的聖人。 孔子曾經說過他跟別人不太一樣,他是五個字“無可無不可”。意思是,他沒有一定要怎麼樣,也沒有一定不要怎麼樣。有人說,這樣不是很滑頭嗎?好像牆頭草,隨風倒。錯了!這是讓我們從智慧方面去設法因應各種外在的情況,如果你只是抱殘守缺,膠柱鼓瑟,到最後恐怕就窒礙難行了,再好的理想也不能實現。儒家提醒我們,要讓心非常敏銳,注意到在什麼時機怎麼做才是恰當的。宋朝學者說,一個人修養要跟貓學習,貓捉老鼠,眼睛看著,耳朵聽著,全身都警戒著;人也一樣,待人接物,為人處世,要隨時注意察言觀色,保持一顆敏感的心,看看別人對你有什麼樣的要求,看看自己怎麼做才比較恰當。所以孔子作為聖人中的“時者”,最為孟子所推崇。孟子說過,如果讓我選擇,我要向孔子學習。很可惜,孔子過世一百多年,才有孟子。孟子只能夠自己找些材料,努力加以學習,學習得也非常好。他把聖人分為四種,而以孔子作為集大成,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據,也延續了並建構了儒家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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