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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佘彤被捕

天囚 凌非 9472 2018-03-20
雙十謀殺案遲遲未能結案的原因之一是主犯之一的佘彤已經畏罪潛逃,尚未捕獲。 佘彤首先潛逃到雲南邊境。 雲南邊境山勢蒼莽,叢林密布。而商販雲集,走私猖獗。隨處可以看到帶魚似的傣族少女、灰色瓢蟲似的越南人、河馬似的歐美人,混跡其中的佘彤卻是一隻驚弓之鳥。 由於語言不通和心理上的畏懼,佘彤不敢接觸陌生人。有時候在旅店睡到半夜就惶惶地穿窗而逃。有時候在在餐館吃飯吃到一半,就抹抹嘴溜走。他想偷渡到越南去,娶一房越南女子,養幾個混血種兒女,從此與世無爭,了此一生。他知道通過正常渠道進入越南如登蜀道,難於上青天;如果通過販毒分子的引領,固然可以進入越南,但是中途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得不償失。他決定一個人冒險翻山過去。但是山間尚未完全清除的地雷,使得他膽戰心驚,舉步維艱。誰知道哪兒是禁區,哪兒是安全區呢?說不定,一失足成千古恨。除了地雷,還有旱螞蟥和猛獸的襲擊,瘴癘之氣的侵擾,預想不到的災難隨時都有可能從天而落。尤其是黑夜,走在熱帶雨林中的人不再是萬物之靈,而是萬物之敵。四面八方彷彿都是虎視眈眈的目光、一伸一縮的舌頭和吞吞吐吐的大口,連風聲都成了獸慾的喘息。人在這時,格外迷茫與膽怯,信心和勇氣早已跑到爪哇島去了。一個人的時候,更是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人的偉大既然已經不復存在,那麼就卑微一些吧。可佘彤即使把自己所有的部位都塞入睡袋也不安全。佘彤睡在睡袋裡,想像著自己不斷縮小,縮小,最後縮小成了一隻螞蟻。

佘彤在叢林中逡巡了兩個黑夜,三個白天,最後卻回到了原地。他不得不將指南針無可奈何地扔入山谷,苦笑著,把行李包裡的飲料全分給一群放學的小學生,樂得那些小學生,像小鳥一樣,高興得嘰嘰喳喳個沒完。他只得繼續四處飄蕩,相對來說,邊疆還是很安全的。魚龍混雜,人群流動性大。顛沛流離的生活,東藏西躲的日子,居無定所的慣性,弄得他心力交瘁,形容憔悴,頭髮也蓬亂起來,連泡妞的愛好也中止了。許多個夜晚,像被人猛擊了一掌一樣,他是從震懾與驚悸的惡夢中醒來的。而白天,他又要繼續上路。每走一步,就要離正常與崩潰的臨界點更近一步。 有一天中午,他差點出事。那是個夏天,陽光熾熱,像一根根燒紅的金針,一扎,就能扎中人的穴位。在一個農場裡,他走進一戶人家,向一個健壯的皮膚黝黑的農婦討水喝。那婦女十分熱情,不僅倒了水給他,還讓他休息,等她到菜場去買些菜回來。佘彤一開始覺得自己運氣還不壞,再一想,直覺得蹊蹺,他決定離開。

剛把頭探出小屋,就看見那位婦女和一個胖警察走了過來。離房子不到四百米遠。 他頓時像掉在冰窖裡一樣,全身發抖,卻一點不敢怠慢,拔腿走到窗前。他操起一個凳子,砸碎玻璃,爬出了窗。然後,貓著腰向前跑。由於房屋擋住了視線,警察不可能發現他。合該他有救,他的前方正好有一個垃圾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載歌載舞一般跳了進去,蹲在裡面,連大氣也不敢喘,一顆心像繁密的鼓點一樣呯呯亂跳。他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慢慢提起頭,只拿眼睛的上半部分向外掃。他看見那個該死的農婦和警察在大約幾十個擺放得很凌亂的鏽鐵桶中間搜索,顯然已經搜索了許久。警察還用腳對著鏽鐵桶猛踢,見沒有他們要搜尋的人,便悻悻地離開了。大約是因為天氣過於炎熱,那個腸肥腦滿的胖警察也懶得動,或者他認為人已經早跑遠了,再追也是多餘的,佘彤又看見他哼哼哈哈地原路返回了。他不禁鬆了口氣,真該感謝天上這明晃晃的照得睜不開眼的太陽和那些鏽鐵桶。大的危險已經消除,小的危險依然存在。佘彤不敢掉以輕心,往四面瞧了瞧之後,見沒人,拔腿就跑,跑得呼哧呼哧響,像全身都在發笑——又撿回了一條命,又撿回了一條命——如果人真有魂魄的話,假設這魂魄正好十斤,經佘彤這麼一跑,十斤的魂魄足足跑去了九斤九兩。

佘彤從1995年12月潛逃到雲南,一直在雲南境內狼狽不堪地跑來跑去。 1996年10月,他花了二百塊錢,買了一枝手槍,然後帶著槍離開了雲南,北上到了四川。一個在安寧呼風喚雨的大哥大級的人物,不料卻變成了喪家之犬,他的怨恨和惱怒是可想而知的。 他不敢與黑道上聯繫,怕被他們出賣。到了四川,思前想後,他又把槍扔進了一條江里。 他恨不得自己每天都能變一張臉。失眠,成了床的同謀,他一倒在床上,失眠就會攪得他翻來覆去,就像鐵鏟翻弄燒餅。失眠本是與健忘聯繫在一起的,偏偏,佘彤在失眠的時候記憶力又最好。他想起了他足智多謀的干姐姐。從安寧逃跑的當天晚上,他就給傅梅掛了電話,傅梅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叫他逃走,逃得越遠越好。他家裡的事,她會照顧的,叫他放心。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錦上添花的事誰都會做,可是人一旦落難,天府之國也救不了他。這不是於姐姐的錯,也不是自己的錯,錯就錯在請來幫忙的老九完全是個糊塗蟲。人沒殺斷氣就倉惶逃走,不是糊塗蟲是什麼。他也不想想,已經動了手,田剛亮不死的話,自身如何跑得了?功虧一簣,轉眼就成敗局,多少人的心血被老九的糊塗沖得一干二淨。餘彤有時露宿公園,有時流寓竹林,有時在不用身份證先進旅店圈上一晚。為了不使人生疑,在鄉下,他穿著土氣,臉故意不洗乾淨,講著蹩腳的普通話;而到了城裡,他就衣履光鮮,神氣活現,就像一條被漁網拉出水面的魚,看上去活蹦亂跳,其實是在絕望地掙扎,他認為引起別人的注意總不是好事。入鄉隨俗,對人盡量客氣,以免發生摩擦,引起糾紛。只要起糾紛了,一送到警察面前,稍稍盤查,自己的身份立馬顯現。

佘彤決定離開四川的念頭的產生,來源於在一輛公共汽車上與一名便衣的遭遇。那一次,公共汽車上人很多,人擠人。他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那人說道:“我是便衣,下一站跟我下車。”他的腿軟得差點要跪下了。佘彤儘管在監獄裡深造過,但是打鬥之類的正經本事卻一點沒有。除了一張哄得鳥兒下枝、吹得天花亂墜的油嘴,他身無長物。 人家是便衣,這回把自己逮住了,不要說哄,說誑,再怎麼辯解也是徒勞,他看準了你,你就逃不出他的手心。再說這類便衣,藝高人膽大,常常單獨行動,對付兩三個人不在話下。佘彤傻了,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我……我是……外地……人。”話一說出來,他就後悔了。告訴了自己是外地人,跟交待自己是流竄犯已經很近了。那便衣一笑,牙白得像浪花。 “我知道你是外地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外地人。”下站的時候,他把佘彤帶下了車,除了佘彤,還有一人,手上已經上了銬。好傢伙,這便衣可了不得,一車抓兩人。佘彤張著嘴,只等著他把自己也拴上。那便衣還在笑,真夠虛偽的,要把人帶走還一副國際友人的架式,笑裡藏刀,厲害。 “小伙子,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錢包?”佘彤不知這便衣在演什麼戲,又緊張又驚疑,但錢包的確是他的。 “這傢伙掏了你的口袋!”便衣指了指那倒霉的傢伙,那倒霉的傢伙耷拉著腦袋。看不見他的臉,佘彤頓時恍然大悟起來,原來是還他錢包,算是虛驚一常“謝謝!謝謝!”他接過錢包,放回口袋,雙手緊握著便衣的手,忙不迭地道謝。 “謝謝!謝謝!你真是個好人——不,好警察。”為了表示謝意,佘彤故作慷慨:“我今天請你的客。”便衣一擺手:“謝謝,我還有公事。這順手牽羊的傢伙我要把他牽回派出所囉,這傢伙準是個慣偷,以後你可要當心。”抓住了小偷,便衣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分別之前,還彬彬有禮地向佘彤敬了一個禮。

傻冒,起碼一枚二等功勳章從他手中溜走了。他還傻乎乎地向自己敬禮呢。真是傻冒,天底下少有的傻冒。對著便衣押著小偷走遠的背影,佘彤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幸好遇見的是一個粗枝大葉的警察,若撞上一個精細一點的,帶到派出所做個筆錄,說不定自己便成了一根線上兩隻螞蚱中的一隻了。一隻腳已經進了鬼門關,又僥倖拔了出來,佘彤心有餘悸,覺得人多的地方,其實危險也大。 他於是離開四川,又繼續北上,先後流竄到河南、甘肅、青海等地。在青海他遇見了兩個歹徒,結果,被搶去了十多萬塊錢,還失去了一顆帶血的門牙。經過這次洗劫,他的口袋裡只剩了五百塊零錢。錢是人的膽,沒了錢,佘彤原本已小了不少的膽又小了一半不止。他本想打道回府借點錢,又怕自投羅網。思前想後,咬咬牙,帶上五百塊錢,十分悲壯地,逃票坐上火車,到了新疆。

佘彤到達新疆的時間是1997年1月。 總體看來,新疆地廣人稀,只見牛羊;大漠孤煙,惟有日月。但烏魯木齊卻是個繁華之地。無奈此時的佘彤已經山窮水盡,享受不起這種繁華。在他的腰包逐漸萎縮的時候,他想到了他的在日本留學的姐姐,她不會見死不救的,她留學是佘彤出的錢呢。為了要錢,佘彤化名張勇給他的姐姐去了一封信。他的姐姐一看筆跡,就知道是他,登時嚇呆了。在這以前,雙十謀殺案調查小組早已通過國際刑警組織聯絡日本警方,對佘彤的姐姐進行了多次查問,並對她採取了心理攻勢。眼看畢業之後就能在日本定居了,卻要被引渡回國,以包庇罪論處。這是這個柔弱的女子想也不敢想的事。要么是出賣弟弟,保全自己,要么是犧牲自己,扶助弟弟。一邊是法律,一邊是親情,佘彤的姐姐決定鋌而走險。她沒有捋虎鬚一般的勇氣,但是為了救出落在命運虎口中的弟弟,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靠近了虎頭。她設計了許多方案,首先她想請人從日本專程帶錢給佘彤,但是在日本爾虞我詐的社會她找不到一個絕對可靠的人,她的交際面有限,只限於華人圈子和少數日本同學。華人的只知錦上添花不知雪中送炭的性格她是瞭如指掌的,而日本同學也不會笨到連一句“你為什麼不直接把錢寄出”的話都不會問,不僅無益,反而會引起別人猜疑。第二個方案是請國內的朋友轉交,這樣做,一旦出事,就會牽連朋友,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自己所託的人會不會反戈一擊出賣自己呢,這兩個方案都被她自己否定了。那麼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兩天之後,絞盡腦汁的她才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收款地址按佘彤的寄信地址寫上。地址沒錯,一定會送達佘彤手上,收款人的名字寫上張勇,而匯款人則用假名。從她這一方來看,的確無懈可擊,可是對佘彤來說,去取錢卻是一個問題,他需要一張張勇的假身份證。這一點,佘彤早想到了,花了五十塊錢,準備了一張張勇的假身份,但是照片上的人依然變不了,還是他。

問題就出在這張假身份證上。 當佘彤邁著歡快的步伐去指定的郵局取錢時,郵局熟練的工作人員將這張假身份證舉了起來,像舉起一張不能確定真偽的鈔票一樣,看了又看。佘彤驟然心虛起來,面色大變,他咕噥著罵了一句,然後奪路而逃,橫穿馬路的時候,差點撞上一輛正在行駛的小車。郵局的工作人員見勢不妙,立即報答。不到兩個小時,新疆警方已經查出張勇身份證上的照片和通緝犯佘彤的照片一模一樣。新疆警方將這重大案情的發現迅速傳真給了有關方面和雙十謀殺案調查小組,並對佘彤藏身的飯店進行了檢查。 雷環山和左處長得到消息,像長了翅膀要飛起來似的,高興得像兩個孩子。 案情終於有了重大突破,雷環山在電話中懇切地希望烏魯木齊警方能設卡堵截,將佘彤控制在烏魯木齊範圍之內,烏魯木齊警方欣然同意配合。當天就做了周密的佈置,並在主要路段進行巡邏,全方位地開展了搜查工作。

1997年2月3日,佘彤落網了。佘彤落網的時候,已經餓了有兩天了。因為他不敢再找旅館,所以這兩天他都是在公共汽車過的夜,又冷又餓。他想,這回怕是熬不過去了,不是餓死,就是凍死了。憑著他僅存的一點求生意識,他走進一家小飯店,畏畏葸葸地站著,要了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維族店主一眼就認出了他,電視上正找他呢。 店主出門報警的時候,佘彤正聚精會神全力以赴在對付那碗羊肉湯呢。一端上羊肉湯,佘彤貪婪地美美地吸了一口冒著的熱氣,彷彿吸一下熱氣,他就飽了似的,全身上(被禁止)一樣麻木。餓,使得他的前後的肚皮鬆鬆垮垮地向下垂著,像貼在一起的兩匹布,風一吹,就嘩嘩作響。現在好了,他面前是一碗羊肉湯彷彿全世界的溫暖和美妙都在這碗羊肉湯裡。他手頭已經沒有幾個錢了,也十分珍惜這碗羊肉湯。曾經他一擲千金地揮霍過,用起錢來眼都不眨。可今天,虎落平陽被犬欺,人要落魄被錢欺,錢真不是好東西。他吃得很慢,細嚼慢嚥著,像牛在反芻。有幾分慍怒,有幾分難過,有幾分辛酸。

他吃得很慢,裡面畢竟比外面要溫暖得多,好歹也轟轟烈烈過一番的佘彤,有錢時有三個妞同時圍著他轉的佘彤,如今已經衣衫不整,走投無路了。想到小時候,因為調皮,父母動輒就罵自己“短命鬼”,現在,可好,真要成短命鬼了。他嘴角咧出一絲慘笑,像一隻瓷器突然有一條裂縫出現。他的臉還很白淨,像一張讀書人的臉,一雙小眼睛始終處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走出去,沒有人看得出他是從大獄裡出來的人。因為義氣,他持刀殺過人;因為義氣,他為朋友兩肋插刀;因為義氣,他蹲過大牢又被黑道上推為少有豪傑;也還有因為義氣,他受傅梅的青睞,兢兢業業為她謀利,爾後又被她利用,充當了她的使用工具。與她相比,他拿的不過是杯水車薪。但是沒辦法,他從小就是個講義氣的人,文弱而講義氣。其實他的膽子並不大,但是為了表現義氣,他總是把自己的膽子吹得比誰都大。那些講義氣的人,往往是一樣打腫臉充胖子的人,最後往往是真的被人打腫。

在他正準備清理碗中最後的殘羹剩炙時,沒有任何徵兆地,左處長等人神兵天降似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呆住了。 他想這下完了,同時,他手中的碗飛碟一樣向左處長旋轉而去。左處長躍了起來,張開左臂,在空中一擋,咣當一聲。碗摔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當佘彤還試圖負隅頑抗時,兩個乾警已經把他雙手貼背銬個了結實。人們看到的佘彤的模樣是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佘彤被搜了身,然後被塞入了警車的囚籠裡。他佝僂著腰身,看見了車後的一切。圍觀的群眾嘴裡呵著白色,看著他進入囚籠。有一個孩子則追了上來,隔著玻璃送給他一口星散的唾沫。左處長從駕駛室裡拿出一件棉大衣,呶了一下嘴,對乾警說道:“給他穿上。”兩個乾警異口同聲地問道:“那你呢?”“我不要緊。”兩個乾警極不情願地給佘彤穿上,好像在給一隻狼披上羊皮,好像自己是在助紂為虐,然後重重地把警車尾部的囚籠關上。左處長想了想說:“讓他坐前面吧。”其中一個乾警一邊說:“他跑了。”一邊將佘彤拉了下來,將他推到了駕駛室裡的後排座上。握著手,對一同前來的烏魯木齊警察表示感謝,之後,左處長就命令車子回安寧了。 在車上,左處長用全國聯網的手機向雷環山報告了擒獲佘彤的好消息。對話中,雷環山沒有顯出什麼特別的活動來,語調淡淡的,也許在他意料之中,也許這反映了他性格中沉穩不露的一面,左處長本以為他會樂得爽朗地大笑起來。然而沒有,他不免有些失望。 ——讓雷環山那遠在南國的笑聲,一直傳到北疆,該是多麼令人高興。 車到洛陽,天空開始下雪,一片一片的雪花從空中降落,好像是棉花的替身。顏色、形狀一樣,卻又這麼不一樣,雪花這麼冷,棉花卻那麼暖和,這是為什麼?同樣是人,為什麼有的人是那麼善良,有的人是那麼邪惡?有時一對孿生兄弟,面貌、身材都相像,卻一良一莠,太不可思議了,叫人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做工人的父母,生下來的卻是一個混世魔王一樣的兒子,這是誰的錯呢?社會?家庭?個人?也許都有一點兒。一個人犯罪,究竟是什麼原因,具體是什麼原因?這是犯罪學專家思考的問題,左處長也常常想這些問題。 前面的路不平了起來,左處長沒有讓車子停下來。 左處長想起他最近偶爾翻到的一本書。書中寫道:據科學家最新研究表明,缺鋅的人容易犯罪。當時,他就笑了。如果真是這樣,要製止犯罪,增加一些生產鋅的工廠不就行了?如果真這樣,警察的飯碗恐怕就要出現裂縫了。如果研究正確,鐵定無疑佘彤也是一個缺鋅的傢伙了。 雖然沒有什麼大的顛簸,車卻開得很小心。因為有的地段滑膩得像抹了一層油,有的地段卻泥濘得像一團漿糊,車子像在粘性的奶油蛋糕裡掙扎。這時,佘彤的心緒開始變得平穩起來,蒼白的臉上反而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一年多來擔驚受怕的日子結束了。 雪仍在下,隱隱的後悔在雪意中若隱若現地跳躍,也許不該在四川將那枝寶貴的槍扔掉,也許那枝槍能派上用常有了那枝槍,說不定自己此刻還在逃亡,疲於奔命,但是活的希望很大,現在,活的希望是徹底渺茫了。除非……不,沒有什麼除非,惟一的結局就是押赴刑場,或者在天靈蓋上,或者在靠近心房的地方來上一槍。逃跑的時候,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老自己,這些眼睛現在不在了,現在是死神在註視著自己了。 中彈的人,據說血從他的身體裡飛的那一刻是黑色的,黑牲丹一樣的顏色。有時,血還能向上射到十多米高的高空。在監獄裡,聽“前輩”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過。生命熄滅了,世界不會變得黯淡。佘彤想,有人追赴的生命儘管緊張,但是充滿活力——不管是戀人在追你,還是你的仇敵在追你。現在,沒人追你了,身體一下子蒼老了,像秋後的蘆葦一樣蕭瑟,心也死過去了一般。這充滿溝壑的世界,總有人用生命去填平道路上的坎坷,雖然想到的是自己,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佘彤闔攏了眼睛,不覺得身上的手銬有什麼冰涼。哼,不想讓我凍死,給我披上棉大衣,不是黃鼠狼給(又鳥)拜年那又是什麼。這種假慈悲,我算看透了。為的是讓我感動,讓我感動之後開口。但是沒門,我的嘴到關鍵時候上下一定跟鑄過了一樣,用火也不能把它熔開。我反正是死,我何必要出賣別人呢?我佘彤在世界上混,只講一個義字。不怕死,我還怕什麼。 真是靜啊,鴉雀無聲地世界好像死了,只有這車子,這車裡的幾個人還活著,還在想辦法把世界弄活過來。當然,把世界救活過來的人中不包括佘彤,因為他已經知道,他也快死了。 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在哪停的車。兩個乾警,司機在車裡啃著乾巴巴的方便麵。左處長卻下了車,從路旁小店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遞給了佘彤。佘彤也不客氣,戴著手銬還把麵條吃得津津有味,左處長吃的也是方便麵。這公安也不知怎麼搞的?是經費不足,還是節省時間?太摳門了,把自己弄得這麼寒酸,像怎麼回事,這不是給帽簷上的國徽丟臉嗎?佘彤抹抹嘴,想了又想,還是想不通。 車近南章時,左處長用大哥大與雷環山通過話,然後把佘彤帶往位於南章市市郊的省第一監獄審訊室。他先讓兩名幹警和司機休息去了,自己卻留在審訊室裡,要聽佘彤的交待。 佘彤哪里肯交待呢?讓姓左的不僅感到棘手,而且感到頭疼,這就是我目前最快樂的事,佘彤想。瓦罐不離井頭破,將軍難免陣前亡。不用審判,我就知道,我死定了。 我現在就是掏心摘肺,把我小時候尿過床,上學時剪過女同學的小辮的問題都一干二淨地交待了,然後下定做牛做馬的改造決心,也不能往死緩上靠,佘彤拿定主意,在臉上寫出“免談”二字。 第一次審訊沒有收穫。 就是一塊鋼,我也要將它撬開。左處長不相信自己打不開佘彤的嘴,他最後對佘彤說:“你好好想想。” 佘彤嘴角炸出嘲諷的笑,倨傲不恭地說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知道,我說了,也不頂用。死牛聽剝,我沒二話,有本事,你就讓我不判死刑?你不要以為你用一件棉大衣,外加一碗麵條就能收買我。” “我不是收買你。我知道你講義氣,但充當別人的工具,並不光彩,我想你不能一錯再錯。” “我已經錯了,滿身都是污點,就像一張已經被塗得黑乎乎的紙,再怎麼改,我也白不起來。” “你能認識到你身上有污點,這就表明你還有救。” “我有救?不可能!”佘彤絕望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也許你不能救自己,但你能救別人。” “笑話,連自己也救不來,怎麼去救別人?” “不信,你等著。” “好,我就等著。” 佘彤傲慢自負地答道。 也許,這不過是他常玩的一種花招。用一種似是而非的手段,叫你自己亂了自己的陣腳,從而不攻自破。 左處長走了,佘彤滿腹狐疑,左處長的話含糊其辭,模棱兩可,讓人不可捉摸,佘彤的猜忌不無敵意,也帶著戒意。 第二番較量開始了。 經過充足睡眠和充足食物的滋潤,儘管左處長並不是神采奕奕的,但絲毫不見倦意。 不可小瞧的是,經過一夜的休整,佘彤神氣活現起來,一雙小眼睛像兩隻小老鼠,在左處長面前,狡黠好動。 左處長問:“你認識程家卿嗎?” 佘彤回答道:“廢話,我連程書記還會不認識,好歹,我也當過廠長和經理。” 左處長又問:“這麼說,你也認識傅梅、齊萬春齊萬秋兄弟?” “沒錯,安寧的人我認識一半,天上的星我全認識,只是叫不出名。” “那好,既然都認識,那就把與他們的聯繫和聯繫的次數、時間、地點都交待一下。” “我一年多來,我天天東飄西蕩的,早已和他們沒有聯繫了。” “我不是說雙十謀殺案之後,而是雙十謀殺案之前。” “我和他們都是正常的工作關係,沒有其它的聯繫。” “是嗎?正常的工作關係?既然是正常的工作關係,你為什麼要逃?” “有些事攪在一起,是說不清楚的。有人說我拿了國家多少多少錢,其實都是我自個掙回來的。當廠長,我是自告奮勇,我也想將廠子起死回生。不料,到最後,我虧了個人的錢不算,還沒落個好。” “那你也沒必要在雙十案發生之後逃走埃”佘彤一時語塞,但他還是強詞說道:“一個好(又鳥)蛋被人放在臭(又鳥)蛋一起,也會被搞臭的。” 這情形左處長見得多了,為了表明自己清白,有人可以與他最好的朋友劃清界限,把他最好的朋友罵成賊,只是將朋友貶低為臭(又鳥)蛋。 “你有沒有妻子?”左處長明知故問。 “沒有。” “那你也沒有父母嗎?” “現在不是不興株連嗎?我父母又沒有窩藏我、包庇我,你們抓他們幹什麼?” “我們沒有抓你的父母,請你放心。不過,他們很想見你——畢竟你是他們惟一的兒子。”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威脅我?” “我不威脅你,你要想清楚,你一旦蹲大獄,你是不可能在你父母面前盡孝的。那麼盡孝的任務會落到誰的頭上呢?只能是你姐姐。”左處長慢條斯理、不急不躁地說著,但卻句句綿里藏針,字字千鈞。他一下一下地抖著,終於抖開了包袱。 倏地,佘彤的臉降了霜一樣難看,他想說些什麼,但一時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回擊。 “你們不能打我姐姐的主意。你們太卑鄙了,我跟你們沒完。” “實話跟你說,你如果拒不交待,我們就要將你姐姐引渡回國。她有包庇的嫌疑,她知道你犯了罪,還向你提供一大筆錢。你想想後果吧,我希望你跟我們合作。不管怎樣,你總要相信自己,你做了一些什麼,就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有多大的罪,就判多大的刑,但你只要徹底交待,無疑,會給你的量刑帶來好處,這是其一。其二,我可以請示調查組的負責人,只要你交待了,我們可以不追究你姐姐的責任。你想想,她為了你冒了多大的風險,給你匯錢,她容易嗎?她自費留學,眼看就要學成了,她在日本還有一個男友。一旦引渡回國她的前途就要受到影響,而一段美好的姻緣將化為泡影。” “你們這是搞心理戰術,這就是你們一貫的宗旨。你也不想想,我佘彤是誰?我會被你們的威脅和恫嚇嚇倒嗎?”佘彤揮舞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 左處長笑了,瘦瘦的竹竿樣的身體,就像剛剛頂下了不少的紅棗。 佘彤逞強的語話裡透露出他內心的虛弱,這是他心理防線全線鬆動、心理工事全部瓦解的前奏。 “你再好好想想吧。”左處長對色厲內在的佘彤說道。說完,左處長便離開了。 大功就要告成,抽空,他向在安寧的雷環山掛了一個電話。因為心情舒暢,他說得很急切,雷環山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沒有表示,這可不像雷環山的一貫作風埃他問:“老雷,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我現在告訴你吧。石慧敏同志因遭車禍,不幸離開了我們。” “什麼?”好似一個晴天雷霆震震而來,令左處長五內俱焚。 “什麼時候?” “就在你們從新疆趕回來的那天,你把抓獲佘彤的消息告訴我之前,我剛剛接到石慧敏不幸遇難的消息。她被送到醫院之後人就一直昏迷著。因為胸腔裡的大量積血,引起了腎功能衰竭,她本是去看她住院的孩子埃自從來安寧調查這個案子,她隻請過兩次假,這是她第二次回家。沒想到就……有幾次到了南章,她硬是抽不出時間去看她的孩子。”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 左處長噙著淚,掛斷了電話,神情愀然,他想瘋狂地去踢一場足球,他想把這個世界當作足球踢上一回。 真的,他想瘋狂一回。他沉重的心情允許他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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