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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蒼黃 王跃文 3846 2018-03-20
這天李濟運正在劉星明辦公室討論中毒事件的後續問題。孩子們雖然陸續出院,但家長們仍然氣憤難消。甚至有人到縣政府門前靜坐,要求政府賠償,嚴懲兇手,追究相關責任人。這個情況如何向上級匯報也很費腦筋。這時劉差配突然敲門進來:“劉書記,我有事匯報。” 李濟運想擋駕也來不及了,乾脆就想溜掉,說:“我要迴避嗎?” 劉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說:“濟運你一起聽聽吧。” 劉差配說:“李主任你一起聽聽吧。我了解了一下,幼兒園家長鬧事,情況很複雜。他們要求追究責任人,並不是要追究幼兒園的領導,而是縣里領導。有人議論說,宋香雲確實下手太毒,但她這麼做的根子在縣領導那裡。” 李濟運忙打斷老同學的話:“星明,你不要聽信謠言。我們開了會,成立了專門班子在處理。他們要追究舒瑾的責任,她早就打算辭職了。”

老同學哪里肯聽,又說:“我聽到很多議論,我也找過舒澤光。舒澤光不願意同我講真話,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澤光喜歡在客人房間裡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這個習慣。外頭都說這是個圈套,有人設了圈套害他!” 劉星明終於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劉星明你還有沒有一點紀律性?你不僅信謠,而且傳謠,還幫助製造謠言!你這樣做,縣委可以處分你!” 對面這位劉星明也拍了桌子,說:“劉星明,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領導幹部,向你書記報告情況,犯著哪一條紀律?你長期不給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訪去。我還要把我掌握的舒澤光受陷害的情況一起向上面匯報!” 李濟運一把拉起老同學,使勁往外拖,道: “星明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不要在這裡吵,有話到我那裡去說!”

李濟運把老同學強行拉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劉星明很激動,胸脯急劇地起伏。李濟運替他倒了茶,說:“星明,你再怎么生氣,再怎麼有意見,也不能這樣同劉書記講話嘛!” “濟運你不要勸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況的。”劉星明說。 “反映情況,這是你的權利,老同學不阻攔你。”李濟運坐下來,手放在劉星明肩上,“但情況應是真實的。公安調查、偵查都可能出錯,你隨便問問就保證是對的?” 劉星明說:“濟運,你這還是勸我不要上訪。我做了多年干部,想不通一個問題。既然國家存在信訪製度,有信訪機構,還頒布了信訪法規,為什麼老百姓上訪都像犯法似的?我經常在媒體上看到有些地方,專門派人常駐省里和北京抓上訪人員。”

李濟運說:“老同學,你就別鑽牛角尖了!我沒道理同你講。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條,你要聽老同學一句勸。外面學生家長上訪的事你不要管,舒澤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會同劉書記說,相信縣委會認真研究!” 劉星明不說話了,茶喝得嗬嗬響。喝完了茶,李濟運又替他滿上。劉星明連喝了三大杯茶,沒說一句話。李濟運也找不出話來說,他真的無從說起。可是突然,劉星明眼淚出來了,說: “濟運,我在外面了解情況,聽見有人輕輕議論,說我是個癲子。你說,我真的癲了嗎?難怪這麼久不把我安排工作!這是政治迫害!” 李濟運慌了神,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道: “星明,你別激動。” “濟運我拿一套高考卷子來,我倆比比,看誰的分數高!”劉星明說。

李濟運扯了紙巾,遞給劉星明,笑道:“你的成績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馬上給你背書,相信高中課文你肯定忘記了。”劉星明擦擦眼淚,便開始背《岳陽樓記》,“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餘作文以記之。予觀夫巴陵胜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 李濟運不忍心打斷他的背誦,聽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學,知道你厲害!我真的忘記得乾乾淨淨了。”心裡卻想,你這不是癲子是什麼呢? 劉星明不再背書,就談對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見。真不敢相信這是個癲子。聊了幾十分鐘,他說沒事了,夾著包出門。他下了樓,又高聲叫喊“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李濟運送走了老同學,劉星明又過來說: “聽見了,剛才還在喊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烏柚縣真是他說的這樣嗎?濟運,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去,遲早會出事。” 晚上,李濟運跟劉星明、明陽都在梅園陪客人吃飯。才酒過三巡,李濟運電話響了。一看是市委辦的電話,馬上出門接聽。原來,老同學劉星明把他參加選舉的事,還有舒澤光嫖娼的事,都貼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經引發網絡風暴。李濟運進來同劉星明耳語幾句,兩人出門說話。 劉星明問:“博客是什麼意思?” 李濟運不好怎麼同他解釋,說:“相當於個人自己開的網站吧。” “個人開網站,難道國家沒有規定嗎?開網站不就同辦報紙一樣嗎?個人可以隨便辦報紙, 天下不亂套了? ”劉星明問。

李濟運知道自己解釋錯了,改口道:“也不是個人網站。相當於個人在報紙上開專欄寫文章吧。” 劉星明一臉的不屑,說:“就他劉星明那個水平,還開專欄寫文章?” 聽著劉星明蔑視劉星明,總覺得有些怪怪的。李濟運說:“網上開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劉星明開的是真名博客。” “晚飯後,開個緊急會議。”劉星明點了幾個開會的人,又道,“關於乾部開什麼博客這個事,我看縣委應該研究一下,應該有個規定。” 劉星明先進去了,李濟運打了朱芝電話,先把情況大致說了,又道:“朱部長,你是一定要參加會議的,劉書記點了你的名。再請你們部裡同志把劉星明博客內容,包括下面所有評論,都下載下來複印,與會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來,劉星明就罵道:“早就應該把他關到精神病醫院去!你們就是心慈手軟!”李濟運聽得明白,劉星明是怪他顧及同學情面。明陽當時在場,一句話都沒有說。 朱芝最早趕到會議室,進來一位她就遞上一份資料。劉星明、李非凡、明陽、吳德滿都到了。朱達云不管場合,開起了玩笑:“劉星明哪天脫光了出門,他會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畢竟這裡還有一位劉星明。會議室裡只聽得紙嘩嘩地響,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過了,說:“我們七點多下載文章時,點擊量已達到了二十萬人,評論五千多條。評論太多了,這裡只打印了小部分。” 劉星明說:“看完了吧?我看了,劉星明說的兩件事,一是自己因為是差配幹部,當選了副縣長而得不到組織認可;二是舒澤光嫖娼是個別人設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話叫什麼?”

朱芝說:“網友評論。” “對,網友評論。也就是說那些話不是劉星明寫的,是別人寫的。”劉星明原來從來不上網的,“別人說的那些話,兩個字可以概括:罵娘。大家討論一下吧。” 半天沒有人說話,明陽開腔了:“很明顯,星明同志的病症越來越嚴重了。好好同陳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療。至於網上引起的不良影響,我們可以通過適當渠道解釋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關心的樣子,只說了一句話:“我贊成明縣長意見。” “我也贊成明縣長意見。”吳德滿說完,又覺得說得不夠似的,“星明同志過去我們很了解,很不錯的。為什麼會這樣?生病了。盡快給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劉星明沒有聽出各位的義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個癲子。他就透過現像看本質,滔滔不絕起來。他說這件事情不是同志們說的這麼輕描淡寫。風暴剛剛開始,海嘯還在後頭。網民反應如此強烈,上級領導肯定會批示下來。各種媒體又會撲向烏柚。我們要提前做好應對準備。為什麼網民的聲音一邊倒?值得我們每個同志深思。我們務必教育幹部,自覺維護黨和政府的形象。我們自己從細處做起,從自己的形像做起,才能改變群眾對我們的看法。當然,我們坐在這間小會議室裡,可以埋怨網民素質不高。可是,這話能到外頭去說嗎?說不得!不光會引起公憤,而且也違背基本事實。網民是誰?就是人民。我們有權說人民素質不高嗎?我們誰也沒有這個權力!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劉星明最後鄭重建議:“幹部開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慮下個文,禁止幹部開博客!”

各位都只低著頭,誰也沒說話。劉星明便點了李濟運的名:“你們辦公室先起草個文件,我們慎重研究一下。” 明陽把煙屁股往煙灰缸裡按下,說話了: “劉書記,禁止幹部開博客,現在就要研究。不然,縣委辦文件初稿一出來,你也簽個擬同意,我也簽個擬同意,怕最後出亂子。朱芝同志不是發明過一個名字,叫網屍嗎?你先談談看法吧。” 朱芝紅了臉,說:“我也不太上網的。” 李非凡笑笑,說:“上網多才有發言權?好像濟運上網最多。” 李濟運聽出了明陽的意思,這個文件下不得。禁止幹部開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維護劉星明的權威,便說:“我覺得這個文件,正像劉書記講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幹部開博客,我們有沒有這個權力?只怕要考慮法律或政策依據。不然,人家一頂干涉言論自由的帽子下來,我們會不好辦。”

李濟運把話點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說這個文件發不得。劉星明有些難堪,說:“大家說得有道理,但我總覺得給你一個自由空間,你就無法無天,肯定是有問題的。” 明陽接過劉星明話頭:“真無法無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說星明同志這個事,如果醫學上鑑定他沒有精神病,他就極有可能涉嫌違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陽有個習慣,只要劉星明在場,他盡量不多說話。他的本意也許是不想喧賓奪主,可外人看來似乎他倆不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明陽確實不想多說。 “下文這個事,暫時放著吧。”劉星明說暫時放著,只是給自己下台階,“我建議請李濟運同朱芝出面,找陳美好好談談。” 朱芝想推脫,卻不敢明說,只道:“我去談合適嗎?” 劉星明說:“應該找陳美同志單獨談。就是考慮到陳美是個女同志,有你在場氣氛好些。” 朱達雲又開玩笑了,說:“劉書記這是愛護幹部,怕濟運同志犯錯誤!” “你這張嘴,什麼事都拿來開玩笑!”劉星明罵了朱達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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