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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蒼黃 王跃文 3709 2018-03-20
舊城改造喊了多年,就是拿不下來。今年縣里拍了板,一定要做成這件大事。縣里拿整體改造方案,舊城地塊打包出讓,商家自籌資金開發。劉星明在會上反復強調,一定要公開招標選擇開發商,並要求縣紀委全程監督招標過程。 “招投標過程中的腐敗問題,已被人們說成是不可治癒的中國病。我就不相信!只要同志們心中無私,真正做到公開、公平、公正,還能製止不了腐敗?”劉星明說這話時,把手裡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茶水濺了出來。 舊城改造工程由李非凡牽頭負責。這是劉星明提議的,他說得很實在:“我作為縣委書記,給自己定一條死原則,就是決不直接負責任何重大建設項目。非凡同志情況熟悉,作風紮實,他負責我看很合適。” 李非凡略略推讓,表示服從組織分配。卻又頗感無奈似的,說:“我也知道,這個工作難度很大。牽涉到千家萬戶的拆遷和補償,招標工作又非常複雜。弄得不好,我會成千古罪人。因此,懇請同志們支持我!我需要表態的是,一定把這項工作做得乾乾淨淨。”

李非凡講完了,劉星明又作發揮,說:“縣委、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在重要工作上打破職能設置界限,統一分工,齊心協力,共謀發展。我看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濟運同志,你們辦公室可以考慮整理一篇文章,宣傳我們這個經驗。” 李濟運領命,不久這篇文章就在省報上發表了。四套班子分工,原先也有過爭議。有人說人大、政協不宜管實際工作,應該體現各自職能。人大在於監督政府,政協在於參政議政。劉星明卻說,充分調動大家積極性,才是最重要的。四套班子各演各的角色,我演縣委書記,明陽同志演縣長,非凡同志演人大主任,德滿同志演政協主席。四兄弟換換角色,也是一回事。這個比喻很形象,卻不能寫進文章裡去。 轉眼就是秋尾,有天現場辦公,劉星明正在講話,週應龍悄悄走到他身邊耳語幾句。劉星明馬上黑了臉,說:“太不像話,嚴肅處理!”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不知道出什麼事了。劉星明不說,大家也就不問。

會議結束了,各自上車回城。下班時間還沒到,李濟運去了辦公室。 “濟運你來一下。”劉星明也來了辦公室,他開門的鑰匙還在稀里嘩啦響,就罵起了粗口,“舒澤光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李濟運很是吃驚:“他怎麼了?” 劉星明說:“剛才週應龍接到派出所電話,說舒澤光在梅園賓館叫小姐,被派出所抓了!” 李濟運聽得半天一雷,說:“梅園可是縣委招待所呀!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劉星明進屋坐下,說:“老子氣就氣在他居然在縣委賓館裡嫖娼!我以為他真是個堂堂漢子哩,一個道德敗壞的流氓!這樣的害群之馬,一定要嚴懲!” 李濟運覺得蹊蹺,起碼是太湊巧了。他不便過問詳情,只道:“我的個人的意見,先讓公安處理,組織上再作處理。黨員幹部嫖娼,有很明確的處理辦法,也不會弄出冤假錯案。”

劉星明望著李濟運,目光陰冷得像深山古潭,說:“濟運,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怕冤枉了他?” 李濟運說:“哪裡,我沒有這個意思。” 劉星明說:“我知道,公安既然介入,當然得公安先依法處理。這也是組織上再作處理的依據。縣委肯定會依法辦事。我的意見是,這不是個普通的治安案件,牽涉到對乾部的教育問題,務必引起高度重視。今天熊局長本來說到縣里來的,剛才我在路上接到他電話,他說不來了。出這種醜事,我這個書記真沒面子!” 李濟運明白劉星明意思了,自己主動說: “我打電話解釋一下吧。” 他回到自己辦公室,見於先奉笑嘻嘻地進來了,便問:“於主任有事嗎?” 於先奉說:“沒事,沒事。” 李濟運猜到於先奉肯定是聊天來了。果然,於先奉說:“舒澤光也太那個了。”

李濟運沒說話,只是搖頭而歎。他沒想到事情傳得這麼快,從出事到現在還不到兩個小時。 於先奉又說:“議論很多,有人講是對頭設有圈套。” 李濟運不想說這事,敷衍道:“他舒澤光有什麼對頭?” “是的,老舒人老實,哪有對頭。”於先奉見李濟運沒有興趣,就不痛不癢說幾句,整理整理衣服出去了。於先奉走了,李濟運打了熊雄電話。他沒開口,熊雄說話了:“濟運,你們烏柚有的人太狠了!” “我覺得奇怪,你是怎麼知道的?說你今天本來要來烏柚,我都不知道。”李濟運說。 熊雄很生氣,說:“劉星明不是說我來了要報告他嗎?舒澤光報告他了。我人還沒到,派出所就到我房間捉奸了!他們是想抓舒澤光,還是想抓我?我要是上午到了,派出所不檢查我來了?”

李濟運不好說什麼,只道:“老同學,你別生氣。事情到底如何,還不知道哩。” “還能怎樣?舒澤光當時就打電話給我,說熊局長你不要來了,我在你房間裡被抓了,說我嫖娼。他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搶了。我再打過去,電話關了。濟運,上回你說的怕字,我後來想了很多,很受教益。可是你看,有些人卻是什麼都不怕啊!”熊雄的火氣雖不是衝李濟運來的,他聽著也很尷尬。聽熊雄口氣,他相信舒澤光被陷害了。李濟運不便評說是非,只道公安會調查清楚。 晚上,李濟運在家看烏柚新聞,頭條是劉星明在高速公路現場辦公,下面飛出即將播報的新聞,居然有這麼一條:縣物價局局長舒澤光因嫖娼被公安當場抓獲。 他馬上打了朱芝電話:“朱部長,電視裡播報舒澤光嫖娼的新聞,你知道嗎?”

朱芝說:“李主任,我個人哪敢亂來啊!” 李濟運聽明白了,就說:“哦哦,這樣。部長妹妹,這個電話就當我沒有打。” 朱芝說:“謝謝老兄體諒。我知道,這樣的新聞按常規是不該播報的。老兄,我難辦啊。” 放下電話沒多久,舒澤光嫖娼的新聞就出來了。公安干警突然進入賓館房間,舒澤光拿被子裹住身子,驚慌失措的樣子。一個裸體女子,打了馬賽克,捂著臉奔向洗手間。舒瑾在旁邊說:“舒澤光真是這種人?” 李濟運說:“鬼知道。” 舒瑾說:“電視不都拍了嗎?” 李濟運冷冷笑道:“電視劇也是拍的啊!” “你未必懷疑?”舒瑾奇怪地望著李濟運, “你是在替你們男人那個吧?” “我哪個了?”他知道舒瑾是說他替男人辯護。

舒瑾說:“你們男人只有兩種。” 李濟運問:“哪兩種呢?” 舒瑾說:“一種是好色的,還有一種你自己猜。” 舒瑾從來不說幽默話的,李濟運覺得奇怪,問:“聽到新段子了?我猜不出。” 舒瑾說:“我聽同事說的,說男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好色的,一種是非常好色的。” 李濟運笑道:“我老婆可是從來不說段子的啊。” 舒瑾道:“我才不說哩,低級趣味!有個同事跟宋香云有意見,故意當著她的面講這個段子。” “他下午才被抓,你們同事就知道了?”李濟運問。 舒瑾說:“未必還等政府下文件?手機短信,馬上全城都知道了。” 李濟運說:“你們女人也真是的。宋香雲家出事了,還硬往人家傷口上撒鹽!” 舒瑾說:“推土機也不是好惹的,她說有的女人,再好色的男人都不會要,脫光了送去都不會要!同她有意見的那個同事長得不好看。”

“不說了,沒意思!”李濟運聽著噁心。他心裡卻想,舒澤光嫖娼,其中必有文章。未必公安要去抓嫖,先得通知電視台?此話他只能放在肚子裡。他很想打電話同明陽說說話,拿起電話又放下了。 這幾天,李濟運不論走到哪裡,大家都在嘻嘻哈哈,說著舒澤光嫖娼的事,像天上正在掉鈔票。大家議論幹部貪污多少會搖搖頭,說到干部嫖娼卻是樂不可支。有人說老舒天天守著個推土機也沒味道了,早該換換車型了。早些年,當官的干了醜事,老百姓還有些憤慨。這幾年,大家不再憤慨,只把官場當戲看。舒澤光的醜聞沒有重播,沒看到的人居然非常遺憾。 舒瑾看到了都不滿意,幾天之後她還在問:“那個女的我沒有看清,不知道她長得怎麼樣。” 李濟運問:“你是希望她長得好呢?還是希望她長得醜呢?”

舒瑾說:“好醜關我屁事!我只是沒看清楚,她臉上打了馬賽克!” 李濟運搖頭不語。他想那小姐的肖像權都要保護,卻讓舒澤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濟運突然想起舒澤光的老婆,問:“宋香雲情緒怎樣?” 舒瑾說:“她天天來上班,天天在幼兒園罵。她說看他們怎麼處理,她告狀告到中南海去,都要給我舒局長討個清白。” 清早,李濟運在銀杏樹下碰到劉差配。雖是深秋,今天卻熱得逼人。劉差配的短袖衫扎進褲腰里,腋下夾著公文包,人格外的精神。 李濟運先打了招呼:“星明你好!一大早就這麼熱!” 劉星明胸前滲出點點汗星,可他談的卻不是天氣:“濟運,舒澤光的事我看有問題。” 李濟運不方便多嘴,只道:“公安在處理,我沒有問過這事。”

劉星明說:“社會上反映很大,都說他是不肯做差配,被組織上報復。查他貪污沒查出問題,又用流氓問題來整他。俗話說的,犁不倒耙倒!” “不會吧?”李濟運想含糊過去。 老同學卻很嚴肅,說:“我是差配幹部,順利當選了。說明選舉並不是社會上說的什麼假民主。但是如果真的報復舒澤光,倒給人留下話柄了。這事我得找星明同志談談。” 李濟運勸道:“星明,劉書記很忙,你不要去找他。公安會依法辦事,怎敢亂來?法制社會嘛!” 劉星明憂心忡忡的,說:“外頭說法很多,我想絕不會是空穴來風。” 李濟運腦子不時地恍惚,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癲子?他說話條理分明,只有一句瘋話,說自己當選了。李濟運不敢同他多說,只道:“星明兄,你我都不管這事,讓公安去處理吧。我們要相信組織。”他說著就掏出手機,裝作接電話的樣子,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匆匆掛了電話,同劉星明握手道別。 李濟運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去,朝劉星明揮揮手,樣子十分客氣。他突然想到了陳美,她很可能正在二樓的窗後望著。機關大院裡的人都知道,只要劉差配在辦公樓前的坪里走動,陳美都會守在窗口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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