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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維娜與羅依

亡魂鳥 王跃文 5150 2018-03-20
羅依仍是天天同維娜去游泳,但她沒有往日快活了。她也像維娜原先那樣,老是潛水,悶在水里半天不出來。要么就是仰面浮在水面,動也不動。維娜很佩服她這套功夫,也知道她心裡不高興,就故意逗她:“姐,你睡著了嗎?夢見自己嫁給龍王三太子了吧?” 羅依不理她,一翻身,又沉到水里去了。維娜想盡了法子,想讓羅依高興,就是不能叫她開心。 有天,羅依浮在水面,說:“娜娜,過來,同你商量個事。” 維娜慢慢游到她身邊,怕蕩起的水花淹著她的臉。 “姐,什麼事?” “我想把家產全部捐掉。”羅依說。 維娜吃驚道:“你說什麼?” “捐掉全部家產。”羅依又說。 維娜問:“你公司不開了?” “不開了。” “你自己的生活呢?”維娜又問。

“今後再說吧。” 維娜說:“你不是還要照顧你丈夫的生活嗎?” 羅依說:“留給他一百萬。” 維娜說:“姐,這可不是鬧著玩啊。你同我說,你是怎麼想的?” 羅依說:“不怎麼想,厭倦了。” 維娜害怕起來,擔心羅依做傻事。她反复勸著羅依:“姐,你想行善,這是好事。但也要實際一點兒。我們掙錢不容易,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做來的。可以捐一點,但一定要保證自己能過得下去。要是你聽我的,適可而止,我也同你一道去捐。” 羅依搖頭說:“你不要這麼做,你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哩。” 這話聽著更可怕了,維娜拿手托著羅依,說:“姐,你不高興,我們就回去了。” 羅依慢慢呼出一口氣,人就沉到水里去了。她慢慢沉到池底,四肢攤開,好嚇人的。她慢慢蜷起身子,蹲著,用力一蹬,呼地蹦出水來。

“姐,我們回去好嗎?”維娜問。 羅依不作聲,仰泳起來。她雙手不緊不慢地劃,雙腳不動,魚尾一樣拖著。維娜慢慢跟在後面遊,像艘護衛艦。 “走吧。”遊了好久,羅依停了下來。 出了游泳館,維娜說:“姐把鑰匙給我,我去開車吧。” 羅依笑笑,目光怪怪地望著維娜:“好妹妹,你姐還能行。” “姐,我去你那裡。”維娜說。 羅依不作聲,徑直把維娜送回了家。維娜不放心,說:“姐,你別回去了,就住我這裡吧。” 羅依說:“娜娜你今天怎麼了?” “你這樣子我好怕。”維娜說。 羅依微笑著,伸過手拉拉維娜,說:“娜娜,姐沒事的。” 第二天,羅依突然失踪了。家裡沒人接電話,手機關著。維娜不敢弄得雞飛狗叫的,只暗暗地找。凡是一起玩過的朋友,維娜都問了。沒誰知道羅依哪裡去了。實在沒辦法了,維娜想著找曾侃。她手頭沒曾侃電話,就四處打聽。好不容易找著了曾侃電話,總關著機。她就不停地打,最後通了,卻聽得他冷冷地說:“她到哪裡去,我怎麼知道呀。”

維娜聽著很氣憤,說:“她不見了,你就不著急?” “急什麼?她又不是三歲小孩。”曾侃說。 維娜啪地掛了電話。心想這麼個沒心腸的人,羅依為什麼陷得那樣深。女人都怎麼回事了?普天下的傻女人啊,醒著點吧。 維娜整整找了三天,沒有羅依任何消息。她便開著車在街頭亂轉,幻想有意外的驚喜。冬天的街頭,滿是穿羽絨衣的男女,縮著脖子來來去去。今天冬天流行羽絨衣,感覺天氣更冷了。 忽然接到羅依電話:“娜娜,是我。” 娜娜哇哇地哭了起來:“姐呀,是你嗎?你在哪裡?” 羅依卻哈哈笑:“傻孩子,你哭什麼?姐好好的哩。我在荊南。” 維娜忙說:“你快告訴我具體地方,我馬上趕過來。” “你過來幹什麼?沒事乾了?”

“我過來陪著你。姐,你把我急死了。” 羅依想了想,說:“我在猛牛縣。你就不要來了。” “你在那里幹什麼?”維娜聽著心裡一驚,那是她爸爸亡魂的地方。 “捐款呀!”羅依說。 維娜問:“你在那裡還呆幾天?” 羅依說:“還有兩三天。你不要來。” 維娜說:“姐,你先別管我來不來,只把手機開著好嗎?” 維娜一邊接電話,一邊就往荊南方向走了。荊都去猛牛縣只有三個多小時車程,不算太遠。維娜車開得很快,幾次差點兒出事。就在心裡囑咐自己:慢點,慢點,越是著急,越要沉著。可是開著開著又快了。每走半個小時,就打次電話,反复叮囑羅依不要關手機。羅依並不知道維娜已經在路上了,說:“娜娜,你今天怎麼這樣婆婆媽媽?”

快到了,維娜才說:“姐,我已進入猛牛縣城了。” “什麼?你這瘋妹子,這麼快,你是飛過來的?”羅依說。 “你在哪個位置?”維娜問。 羅依嘆道:“你呀!好吧。你說你在哪裡,我來接你。” 維娜抬頭看看外面,說:“這裡是縣郵電局。” “你別走了,就在那裡等我。”羅依說。 維娜把車停在路邊,四處張望。她不知道羅依會從哪個方向來。沒等多久,一輛猛牛縣牌照的車停在維娜前面。她正納悶著,羅依從裡面鑽出來了。維娜忙下了車,眼淚一滾就出來了。她抓住羅依,一把抱著,嗚嗚地哭。 羅依拍著她的腰背,笑道:“娜娜,別這樣,不好看啊。你看,別人都望著我們,見我倆擁抱著,以為我倆是外國人哩。” 羅依上了維娜的車,說:“我開車吧。”

“那是誰的車?”維娜問。 “是他們縣政府的車。”羅依說,“我正在聽縣長介紹教育情況。你電話不停地打來,會都開不成。我先送你去賓館,人家還在會議室等我哩。” 維娜問:“你真的捐款來了?” 羅依說:“還會是假的?我已跑了兩個縣了,已捐出一千八百萬。” “你還要捐多少?”維娜問。 羅依笑笑,說:“捐完為止。” 維娜獨自在房裡休息,胸口還在怦怦地跳。擔驚受怕幾天,終於見著大活人了。她心裡還是平靜不下來,羅依做的這些事太反常了。 羅依半天不回來,維娜歪在床上,就想起爸爸了。不禁又流起淚來。爸爸已走了快二十年了。十年前,她曾來過這裡,想好好的修修爸爸的墳。可是,她讓當年爸爸的老同事陪著,在林子裡鑽了整整一天,找不到爸爸的墳。早不知爸爸埋在哪裡了。爸爸去世那會兒,不准立碑。那是深秋,天高風勁,萬木瀟瀟,各種各樣的鳥在林間啁啾。

門鈴一響,羅依就進來了。後面隨著一大幫人。羅依介紹了,是縣里的領導。縣長是位白白胖胖的年輕人,很恭敬地叫維娜維總。 維娜同羅依手挽手走著,前呼後擁的往餐廳去。入了坐,縣長說:“像羅總這樣的愛國企業家,不多見啊。我們一定要在全縣大力宣傳羅總的愛國主義精神,無私奉獻精神,以及這個這個啊種種精神。” 羅依忙搖手說:“縣長,請您一定尊重我的意見,不要張揚。我在西流縣、東梅縣都是這麼說好的。” 縣長變換一下語氣,聽上去更真誠:“羅總,說實在的,我們有些幹部,手中掌握著人民給予的權利,只知道撈油水,甚至搞腐敗。同羅總這種精神相比,他們應鑽地無縫啊。所以,我的意圖,就是要用羅總的精神,教育全縣幹部。”

羅依又是搖頭:“縣長,真的不要這樣啊。如果弄得沸沸揚揚,我的朋友們怎麼看我?請你尊重我的意見。” 縣長感嘆說:“羅總真是這個真是不計名利,無私奉獻啊。羅總,我請示了上級領導,上級領導給予我們優惠政策,允許我們將您捐修的學校一律冠名羅依學校。”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縣長啊,我羅依不是為名而來。我自己從小就是個苦孩子,知道不讀書是不行的。我就是個大老粗,文化不高。我這位妹妹就不同了,大學生,能講一口很好的英語。她當年在南方做生意,同老外談判,從來不要帶翻譯啊。” “啊呀呀!”縣長望著維娜,“維總,真佩服您啊。我是連普通話都講不好,別說外語了。” 說話間,開始上菜了。縣長問:“喝什麼酒?”

羅依看看維娜。維娜不想在這裡喝酒,就說:“我不會喝酒。你們喝吧。” 縣長說:“做老闆的,哪有不喝酒的?羅總是能喝幾杯的。” 羅依又望望維娜,笑著對縣長說:“你說我喝酒,我妹妹會罵我的。” “誰罵你?喝醉了又不是我難受。”維娜笑著。 羅依說:“昨天我喝了幾杯,可難受啦。今天就按我妹說的,你們喝你們的白酒,我們喝飲料。” 於是杯來盞往,說笑逗趣,弄了將兩個小時方才作罷。 維娜和羅依各自回到房間,洗漱完了,湊到一塊說話。 羅依說:“娜娜,你明天回去吧。” “我不回去。” “你跟著我幹什麼?”羅依問。 維娜說:“陪著你。” 羅依咬牙切齒地要揪維娜的臉,手卻是輕輕捏著她,說:“你是我祖宗!”

“誰是誰祖宗?一聲不響地走了,不把人急死?”維娜說。 羅依說:“還說我哩。我只出來三天,就打了電話給你。你呢?一走就是個把月。” 維娜笑笑:“誰要你跟我學?我倆說好的,兩姐妹生死在一起的。” 羅依苦笑著:“娜娜,你到底怎麼了?就好像我馬上要死似的。我不好好的嗎?你回去吧。” 維娜說:“我來了,就想陪你呆著。猛牛縣對我也非同尋常。” “怎麼?你來過?”羅依問。 維娜便說起了爸爸,說著說著就抽泣起來:“姐,你還記得我說的北湖的亡魂鳥嗎?那年我去林場,讓人陪著在林子裡走了整整一天,想不起爸爸葬在哪裡了。我真是個不孝的女兒啊。我只聽得林子裡各種各樣的鳥在叫。有種麻背藍尾的鳥,叫起來也是淒淒切切的,很像北湖的亡魂鳥。我就想,那是不是爸爸呢?” 羅依也流著淚,說:“娜娜,你的命真苦啊。” 維娜說:“姐,可能是年紀越來越大了吧,我現在越來越懷念死去的親人和朋友。自己有高興事的時候,會想他們若是還在,該多好啊。自己難過的時候,也會想他們若還在人世,我也有個安慰。爸爸、媽媽、秋輪、姐姐,還有蔡婆婆,我常常想起他們。心裡生生作痛啊。有時也想,他們人死了,萬事皆休了,痛苦留給了活著的人。” 羅依低著頭,哭個不停。維娜怕自己觸著她內心深處某種東西了,沒有繼續說下去。 “姐,你別哭了。”維娜拍著羅依的背,“姐,你要好好的。我為什麼這麼擔心?因為你突然變了個人。姐,我已沒有親人了,你就是我最親的人。你要好好的,一定好好的。錢捐了就捐了,這是好事。也要為自己的生活想想。不要再捐了,猛牛縣就算最後一站,明天你跟我回去。” 羅依只是搖頭。夜深了,維娜說:“姐你好好休息,我也過去睡了。” 羅依有些不捨,拉著維娜的手說:“娜娜,別過去了,就在姐這裡睡吧。” “好吧,我讓服務員搬被子過來。各蓋各的被子好些。我不會睡覺,老掀被子。”維娜本想說別弄得像同性戀的,忍住不說了。羅依沒提曾侃一個字,維娜也不說。想起曾侃那漠不關心的樣子,維娜就有氣。 服務員將被子送過來了。維娜有意顯得高興些,笑道:“好啊,我姐妹倆聯床夜話,通宵不眠算了。” 姐妹倆誰也說服不了誰。羅依還要走幾個縣,維娜不肯回荊都去。兩人就形影不離,在外轉了十來天。回到荊都,才知道新聞媒體已將羅依捐資助教的事炒得沸沸揚揚了。有些報導還把維娜說成羅依公司的副總經理。 羅依很生氣,說:“這些記者,像窩蒼蠅!” 維娜也不得安寧了,老是有記者找她。她連家裡都不敢住了,躲進了酒店。手機也成天關著。卻突然在電視裡看見了羅依。 《愛心無限》欄目邀請她做嘉賓。羅依居然很合作,總是順著主持人的提示說話,快把自己塑造成聖人了。維娜覺得好玩,一個人躺在賓館床上,笑得滾。她想不管羅依說的是真話假話,好在她看上去高興。她忙打羅依家電話,沒人接。打手機,通了,也沒人接。 維娜在酒店躲了幾天,偷偷回家去了。想找羅依來玩,又打她電話,仍是找不著人。深夜裡,維娜突然從夢中驚醒,十分害怕。記不得做了什麼夢了,只是胸口跳個不停。她猛然想起了羅依,莫名地恐懼。她便起了床,驅車往羅依家去。 遠遠的望見羅依家所有房間都亮著燈。心想今天她家有朋友聚會?想想又不像,來了朋友也只會在一樓玩的,怎麼連樓上的燈都亮著呢?再說羅依很少邀人去家裡玩的。看看時間,已是午夜兩點了。 按了門鈴,半天不見人開門。維娜真的怕起來了,大聲叫喊:“姐,姐,開門呀。” 仍是沒人答應。維娜站在門口又是按門鈴,又是叫喊,磨了近半個小時。她想到了最可怕的事,只好報了警。警察半天沒到,維娜在寒風中抖索著。心裡越是害怕,就越是冷。牙齒敲得梆梆響。 忽然聽到警車叫聲,維娜忍不住哭起來了。警車的鳴叫太恐怖了,沒事都讓人覺著有事。 警燈閃閃的,車上下來幾位警察。高聲叫道:“是誰報的案?”樣子就像要抓報案的人。 “是我。”維娜說。 “你怎麼猜著怕出事呢?”警察問。 維娜說:“我倆是好朋友,姐妹一樣親。本是天天通電話的,這幾天都找她不著。” 警察說:“你怎麼想著深更半夜來找她呢?” 維娜支吾著說:“我做了個惡夢。” 一臉黑氣的警察忍不住笑了。他們不問了,開始按門鈴,捶門,叫喊。有位警察說:“只好開門看看。” 一位年輕警察過來,從包裡掏出個東西,往門鎖裡一插,只幾下,門就開了。 維娜大吃一驚。客廳裡插滿了鮮花,弄得像個花店。餐桌上卻擺著吃剩的飯菜,滿滿的一桌子。碗筷酒杯卻只有兩套。維娜忙往樓上跑,推開羅依臥室,哇地叫了聲,兩眼一黑,暈倒了。 羅依同曾侃並排躺著床上。羅依穿著雪白的婚妙,臉色慘白,只有塗了口紅的嘴唇仍是紅的。曾侃身著黑色西服,領帶係得嚴嚴實實。兩個人都穿著嶄新的皮鞋。 維娜醒來時,已躺在樓下的沙發里。警察們在緊張地察看現場。見她醒來了,就有人過來問話。維娜顧不上回答,又要向樓上去。警察拉住她。她問:“人真的是死了嗎?” “死了幾天了。”警察說。 “姐呀……”維娜痛哭起來。 羅依的死,不見任何報導,只有各種各樣的傳聞在荊都流行著。大抵是兩種版本:情殺和殉情。她用死亡同大家開了個玩笑。按照官員們習慣的邏輯,像羅依這樣一位富有愛心的企業家,怎麼會自殺或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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