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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維娜與鄭秋輪

亡魂鳥 王跃文 7960 2018-03-20
離過年還有三天,終於放假了。維娜去找鄭秋輪,約他一塊兒回荊都。郭浩然老家在荊西農村,太遠了,回不去。他還得在農場值班,得時刻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鄭秋輪正好一個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書,見了維娜,就下了床。宿舍裡冷得很,鄭秋輪從被窩裡出來,凍得直哆索。維娜剛從外面進來,倒不太冷。 “秋輪,你還是坐到被窩裡去吧。”維娜說。 鄭秋輪搖頭說:“不冷。” 維娜說:“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兩人坐進被窩裡,腳抵著腳,半天不說話。 他們回荊都,得趕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陽站乘火車,又只有一趟凌晨五點多的火車,很不方便。橫豎得在湖陽呆一晚。知青們口袋裡都沒有幾個錢,捨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陽趕,再在火車站坐個通宵。平時有汽車到湖陽,現在大雪封路,得走著去。

鄭秋輪說:“何必在車站苦熬一個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難受的,又冷,弄不好就會感冒。我們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趕到湖陽,正好上車。” “好吧。”維娜想著自己要同鄭秋輪冒雪走個通宵,有些興奮。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說:“你等黃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鄭秋輪就沉默了。維娜低著頭,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沒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貓冬。 “小鄭沒有來?”蔡婆婆問。 維娜說:“他等會兒就來。” “維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來,突然說,“女人哪,心裡只有一個男人的。” 維娜坐到被窩裡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問:“蔡婆婆,您總想起死去的爺爺嗎?”

“你聽,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說。 老人說的是亡魂鳥。維娜側耳聽聽,只聽見風聲。 “他對你好嗎?”維娜問。 “人去了,就只記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說。 維娜說:“他本來很愛你的吧?” 蔡婆婆嘆道:“我們老輩人,哪說什麼愛不愛的。是他的人了,心裡就只有他。” 維娜說:“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沒好報啊。”蔡婆婆說。 黃昏時,鄭秋輪來了。 “蔡婆婆,我從荊都回來,給您老拜年啊。”鄭秋輪說。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說,“小鄭啊,你們兩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藥,只有後悔病沒有藥。” 鄭秋輪支吾著。維娜緘默不語。屋里黑咕隆咚,誰也看不見誰的臉色。 出了門,彌天大雪正紛紛揚揚。這會兒沒什麼風,雪花曼舞著,好像還有些羞羞答答。維娜和鄭秋輪都穿著軍大衣,很時髦的。他們一件行李也沒有,真正的無產階級。不必沿著路走,他們只感覺著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了,腳下的雪白裡泛青。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手才牽到一起去。維娜卻嫌不夠,整個兒吊在他臂膀上。鄭秋輪浩歎一聲,便一手牽她,一手摟她。兩個人就這麼纏在一起,在雪地裡慢慢的走。走著走著,維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撲進他的懷裡,頭使勁地磨蹭。他的胸膛寬而厚實,體溫帶著他特有的氣味。她很喜歡聞他的體味,那是一種不名味道,有時讓她胸口砰然而動,有時讓她安然入靜。維娜多麼依戀他的胸膛啊,這胸膛讓她知道什麼叫男人。 鄭秋輪突然一把抱著維娜,把她扛了起來。他扛著她走,說:“娜兒,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兒,維娜聽著只想哭。他倆平時都叫名字,多數時候什麼都不叫,只說哎! 維娜便掙脫著下來,伏在他懷裡,使勁親他的胸膛。親著親著,維娜嗚嗚哭了起來。鄭秋輪一邊揩著她的淚水,一邊親吻她,什麼也不說。

兩人默默地往前走,緊緊摟在一起。天地之間,只有維娜和鄭秋輪。有很長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渾然一體,似乎只要從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飄飄然遁入太虛。 維娜突然說:“秋輪,要到天上去,這是最近的一條路。” 鄭秋輪聽著嚇壞了,以為她想輕生,忙立住了,摟著她,端著她的臉,很認真地說:“娜兒,我們什麼時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維娜沒有解釋自己的幻覺,只是使勁地點頭。她願意體會和享受他的這份愛。她想今後不管過得多難,都會想起他的囑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維娜突然說:“我多想逃離這裡,同你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鄭秋輪說:“離我們荊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農架。”

維娜說:“我們跑到神農架去。” “做野人?”鄭秋輪問。 維娜說:“我們就做野人。我們採野果子吃,還可以打獵。我們夏天住在樹上,冬天住在山洞裡。” 鄭秋輪說:“衣服破了怎麼辦?我們帶不了那麼多衣服去。” 維娜說:“我們做了野人,慢慢的就適應山野生活了。反正不見生人,我們就不穿衣服。” 鄭秋輪哈哈笑,說:“有意思,有意思。” “我們赤身裸體曬太陽,曬得全身黝黑髮亮。”維娜說罷想想,發現還是有問題,“但是,沒有油鹽吃不行。” 鄭秋輪說:“我下山去老鄉家裡偷。” 維娜說:“那好,你順便偷塊鏡子來,我們每天得照照鏡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兒了。我們生好多孩子,我們那裡不搞計劃生育。孩子們也不用認真取什麼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沒有人接生怎麼辦?”

鄭秋輪說:“這個好辦。我媽媽是婦產科醫生,我從家裡偷本書帶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倆就這麼信口胡編,就像說真的一樣。兩人設計得很細很美,怎麼在樹上搭房子,用什麼取水,怎麼升火,拿什麼盛飯吃。山洞的門,維娜說編個竹籬笆攔著就行了。鄭秋輪說那樣不安全,得用塊大石頭做門,他會設計個機關,輕輕一扳就開了。維娜就說你還得替我設計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們住的地方應該有個清清的水潭,我們在水的上面睡覺。要洗澡了,按一下機關,床就沉下去了。我們就在水里游泳。 他們編著世外桃源,兩人摟得越來越緊。鄭秋輪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她的肋骨裡去。維娜心裡軟軟的,暖暖的。 突然,她傻傻的問:“秋輪,那我們怎麼做夫妻呢?”

她不走了,撲進他的懷裡。她的身子綿綿的,想躺下來。她就真的躺在雪地裡了。 鄭秋輪也順著她倒了下來,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熱乎乎的嘴唇和舌頭,胡亂地咬著、舔著維娜,她的臉龐、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熱撩人。 “秋輪,我……我……我……”維娜說不出話。 鄭秋輪猛得像頭雄獅,維娜幾乎窒息了。她渾身燥熱,雙手顫抖著。慌亂之中,維娜脫光了,赤條條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著鄭秋輪,又愛又憐,目光幾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卻不能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秋輪,秋輪,我……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愛你。我不論做了什麼,都是因為愛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來吧。”

“秋輪,請你原諒我。我是你的,你來吧,你要我吧。” 維娜用力地吊著鄭秋輪的脖子,像發了瘋。鄭秋輪大汗淋漓,喘得像頭公牛。突然,拿衣服緊緊裹著維娜,抬起頭說:“娜兒,娜兒,我們……我們走吧,我們走吧,我們……我們……” 他們繼續趕路。風越來越大了,刮得嗚嗚直叫,狼嚎一般。維娜突然淚如泉湧,發瘋一樣哭喊起來: “鄭秋輪,我愛你!” “我愛你,我只愛你,我永遠愛你,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嗚嗚嗚……” “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愛人,鄭秋輪,我愛你,鄭秋輪……鄭秋輪……” 維娜幾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聲音都沙啞了。她這麼哭喊著,好像鄭秋輪正被狂風席捲而去,再也不會回來。鄭秋輪也嗚嗚哭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剛聽到他的哭聲,維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聲啊,聽著叫人肝膽俱裂。

維娜收住淚水,抱著鄭秋輪的頭,拍著摸著,像位小母親。 “不哭了,秋輪,我們都不哭了。” 鄭秋輪點點頭:“娜兒,我們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們不哭了。” 終於到了湖陽碼頭,乘輪渡過去,就是湖陽城了。運氣真好,輪渡正停在北邊。他們上了輪渡,卻不見一個人。鄭秋輪喊:“可以開船嗎?” 沒人答應。又叫了幾聲,忽聽得有人嚷道:“喊你個死?再吵老子睡覺,把你掀到湖里去做凍魚!” 沒辦法了,只得等有汽車過的時候才能開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麼時候了。還不知要等多久,站著不動又冷。兩人就下了船,不敢走遠了,就在船下的雪地裡跳著。幹跳著很難受,兩人又做遊戲。背靠著背,你將我背起來顛三下,我將你背起來顛三下。維娜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就只顛一下。鄭秋輪卻將她背著顛個不停。維娜就求饒:“別顛了,腰要斷了。”

隱隱聽到對岸有汽車聲,維娜歡喜得跳了起來。聽得對岸司機大聲叫喊:“師傅開船!” 這邊卻不見任何動靜。那邊司機喊了半天,急了,就開始罵娘。船上的人聽了一會兒,忍不住鑽出船艙,回罵幾句,仍回去睡覺。維娜和鄭秋輪空喜了一場。 直到這邊來了車,要過湖去,船上的師傅才哈欠喧天地出來,慢吞吞的開了船。 懵裡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麼時間了。下了船,兩人直奔火車站。跑進售票廳,一看牆上的掛鐘,已五點半了。一問,他們要乘坐的那趟車,已開走二十多分鐘了。維娜和鄭秋輪對視片刻,突然大笑起來。還得在湖陽呆上一天一晚。兩人嘴上不說,其實都巴不得誤了車。 兩人緊緊摟著,在街上閒逛。街上逛得沒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邊。湖里飄著浮冰。出太陽了,滿湖的浮冰五彩繽紛,壯美極了。維娜頭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奇觀,興奮得像個孩子。 餓了,就買些東西吃。米糕七分錢一碗,麵條八分錢一碗,油條一角錢四根。那蔥花和醬油真香啊。吃過東西,維娜手上沾了醬油味,卻捨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過一會就聞聞指頭,深深地吸一口氣,舒服極了。鄭秋輪口袋裡從來沒有餘錢的,都買了書。維娜會打算些,總有幾塊錢揣在身上。沒處洗臉,就抓著雪往臉上搓。維娜平生唯一一次體驗到走路也可以睡覺。她走著走著,就瞌睡了。她讓鄭秋輪摟著走,人卻半夢半醒的。 回到荊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兩人仍不想回家,還在街上逛著,就像兩個逃學的中學生。突然碰見戴倩,她像是嚇著了,眼睛瞪得老大,跑過來說:“你們跑到哪裡去了?小維你媽媽急得直哭哩。” 原來,戴倩同幾位知青想在春節期間組織活動,跑到維娜家去邀她。維娜媽媽說她還沒回去,戴倩他們覺得奇怪,說她早應該回來了。 戴倩望望鄭秋輪,再把維娜拉到一邊,輕聲說:“我剛到郵電局,給農場打了電話,看看你是不是回來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電話裡罵娘,說肯定是鄭秋輪把你帶到哪裡去了。他說要等開年後,老帳新帳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維娜臉都嚇白了,媽媽的心髒病很厲害,一急就會背過氣去。她馬上同鄭秋輪分手,飛快地往家裡跑。她跑進荊都大學大門,頭一次嫌校園太大了。她恨不得馬上就站在家門口,大聲地叫喊媽媽。她跑過寬寬的廣場和教學區,下階梯,上台階,曲曲折折,弄得滿頭大汗,才到了家門口。 媽媽見了維娜,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著胸口,說:“你爸爸眼睛都望長了。” 維娜拍著媽媽的背,說:“你們急什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誤了火車,在湖陽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裡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沒有?” 媽媽說:“爸爸也是昨天才回來的,見你還沒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還在上班,要下午六點才下班。” 維娜姐姐廠裡每年大年初一就開新年誓師大會,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幹到大年三十。他們廠長有句口號,叫什麼:大干三百六十五,氣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討厭那個廠長,說那廠長姓龔,本是個大老粗,卻老充文化人,在大會上做報告,喜歡編些狗屁不通的順口溜,就說是“卿作小詩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這個詩人廠長總在大會上批評男女青工,心思沒有放在生產上,放在談戀愛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會兒爸爸回來了,望著維娜,笑咪咪的,說:“娜兒,你急死你媽媽了。” 爸爸已經很黑很瘦了,像個農民,只是仍戴著眼鏡。眼鏡的框子舊得發紅,掛腿的螺絲早沒了,用細鐵絲扎著的。怕摔壞了,就拿繩子繫著,套在後腦勺上。望著爸爸這個樣子,維娜就想哭。卻只好笑咪咪的。過年了,不准哭的。維娜不知爸爸真的是個很達觀的人,還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裡了。爸爸過得夠難的了,可她總見爸爸樂呵呵的,還曲不離口。爸爸喜歡唱京戲,時興的革命歌曲也唱。 維娜覺得真有意思:媽媽說爸爸的眼睛都望長了;爸爸就說她把媽媽急死了。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和姐姐淘氣,爸爸總會說:“你們要聽話,不要惹媽媽生氣。”媽媽卻說:“看你們把爸爸急得那樣子!你們還要不要爸爸?”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現在她明白了,這就是爸爸媽媽的愛情。 維娜總琢磨兩個詞:談愛和相愛。後輩總把戀愛說成“談愛”,好像愛情是靠兩片嘴皮子談出來的。爸爸媽媽似乎不談愛,他倆只是默默地“相愛”。這個“相”字真是絕了,用得很切很切。兩代人的愛情,就是不一樣。 媽媽做飯菜,又快又好吃。維娜想要幫忙,媽媽不讓,要她坐著別動。聞著廚房裡飄出的菜香,她腸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進去抓了菜吃。她那饞樣子把媽媽樂壞了。 農場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飯菜刮得維娜肚裡早沒油了。她總有種很強烈的慾望,想抓著很大很大一坨肉,塞進嘴裡,閉著眼睛,使勁嚼上一陣,滿滿的一口,囫圇吞下。記得有次在食堂打飯,有道菜是海帶排骨湯。打菜的師傅邊打菜邊望望窗口外面是誰,抓勺的手不停地抖著。他的手是否抖動,多抖幾次還是少抖幾次,就看你同他關係了。知青們都不敢得罪食堂師傅,當面忍氣吞聲,背後就罵他們打擺子,發羊癲瘋。 維娜前面還排著好幾個人的時候,她就看見師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將一塊大排骨舀了上來。那塊排骨有很多肉,幾乎就等於一坨淨肉了。可是,每次師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肉又掉進盆裡去了。輪到維娜打菜時,那坨肉又被舀了上來。師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著。可那坨肉就是不下去,很頑強地呆在勺子裡。維娜忙將碗伸了過去。師傅很不情願地將勺子往她碗裡重重一扣,啪! 維娜縮著肩,從隊伍中間擠了出來,簡直有些激動。她想著馬上跑到鄭秋輪那裡去,把這坨肉給他吃。她來打飯時,見鄭秋輪蹲在球場邊吃飯,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維娜剛出食堂門,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肉掉了下去,滾進陰溝裡去了。她又氣又悔,都快哭起來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壘起來像山似的,那坨肉自然就會滾下去。她後來專門買了個大些的碗,卻再也沒有碰上那麼好的運氣了。她常常想念那坨肉,總是後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當時要是不光顧著高興,拿飯勺將那砣肉壓壓,壓進飯裡面去,也不至於掉了。 媽媽飛快地就弄了好幾碗菜,開始吃中飯。一碗臘肉,一碗臘魚,一碗臘雞,一碗豬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燉蘿蔔。媽媽只顧往維娜和她爸爸碗裡夾菜,還要眼睜睜望著他們父女倆吃。嘴裡又總是念著維娜的姐姐,說芸兒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裡吃,廠裡伙食也不好。 “芸兒這孩子,犟,我要帶她看看醫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來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媽媽說。 維娜問:“原來不是說,他們廠裡要推薦姐姐上大學嗎?” “她又說不想上了。問她為什麼,又問不出句話來。”媽媽嘆了聲,對爸爸說,“等過完年,你同芸兒好好談談。” 爸爸嚥下嘴裡的飯,搖搖頭說:“孩子大了,還聽我的嗎?” 爸爸不怎麼吃菜,吃飯卻快得驚人。他一邊扒飯,碗一邊轉著,一碗飯眨眼就光了。飯量很大,吃了五碗了還想添。爸爸望望媽媽,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媽媽抓過爸爸的碗,又滿滿盛了一碗。 望著爸爸那吃飯的樣子,媽媽忍不住哭了起來,說:“你們父女倆,太苦了。” 爸爸抬起頭,嘿嘿笑著,說:“苦什麼?苦什麼?” 吃完中飯,媽媽就開始忙年夜飯。媽媽這才讓維娜幫她洗洗菜。媽媽一邊做事,一邊問些農場的事。維娜盡撿些好話說,忍不住就說到了鄭秋輪。媽媽聽了,只說:“是個聰明孩子。”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卻是“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家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女兒紮起來”。 媽媽聽了,就喊道:“你唱點別的嘛,唱這個,人家會抓你辮子。” 爸爸笑道:“我隨口唱的,哪想那麼多?” 他接著就唱“天上佈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受苦人把冤伸。” 媽媽又喊:“今天是過年,你唱點喜慶的嘛。” 爸爸就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飯做好了,就等著姐姐下班回來。維娜守在爸爸媽媽身邊,圍著火塘烤火。過年了,火塘燒得格外旺,祈盼來年有個好日子。 媽媽望著桌上的鬧鐘,說:“芸兒下班了,正在脫工作服哩。” 過會兒,媽媽又說:“芸兒出廠里大門了。” 過會兒,媽媽又說:“芸兒這會兒正上公共車。” 又過了會兒,媽媽說:“芸兒下車了。” “芸兒該進學校大門了。”那鬧鐘就像媽媽眼裡的魔鏡,姐姐一舉一動她都看見。 媽媽望著爸爸,說:“你鬍子要刮一下,過年了。” 爸爸笑笑,說:“好的。” 媽媽又說:“你衣服也得換了,穿那件灰中山裝。過年要精神些。” 爸爸拍拍舊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笑笑說:“這件衣,又沒哪裡破。” 爸爸那件灰中山裝,就是周總理照片上常見的那種顏色,他總是捨不得穿。 媽媽拍拍維娜的膝蓋,說:“給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維娜聽了很高興,只想馬上試試。媽媽說:“等吃過年飯,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歡看兩個寶貝女兒穿著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嶄齊站在他面前亮相。” 眼看著就六點半了,姐姐還沒有到家。媽媽就急了,說:“坐公共車最多二十分鐘,早該到了的。” 爸爸說:“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車,哪有那麼準時?” 快七點了,媽媽說:“只怕快到了。” 媽媽說著就起身去熱菜。菜早涼了。菜熱好之後,就是七點多了,仍不見姐姐的影子。 爸爸也急起來了,在屋裡來回走著。媽媽有些慌了,望著爸爸,說:“你去廠裡看看吧。” 維娜說:“再等等吧。說不定爸爸前腳走,姐姐後腳就回家了。” 七點半了,維芸還是沒有回來。媽媽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這會兒早回來了。” 維娜說:“爸爸別去,我去吧。” 維娜不讓爸爸去,自己搶著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團年飯的時候,公共車上沒幾個人。維娜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好望著對面開來的公共車,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車上。車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車上,她一眼就會看見。迎面過來了很多輛公共車,都沒有維芸。 很快就到了維芸的工廠。大門敞開著,卻必須到門衛那裡登記才可以進去。一個樣子很兇的男人,也穿著軍大衣,問:“找誰。” 維娜說:“找我姐姐維芸。” 門衛張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奪過她正準備填寫的登記簿,說:“你進去吧,你姐姐在辦公樓下面。”維娜覺得好奇怪,他怎麼不要她登記了呢? 維娜也沒多想,徑直朝辦公樓方向去。進大門往左,走過一片樟樹林子,就是辦公樓。順著大門裡面筆直的馬路往裡走,才是姐姐的車間。維娜還沒出樟樹林子,就隱隱看見那邊遠遠的站著好些人,朝辦公樓方向指點。再走近些,就見辦公樓下圍著些人,林子邊站著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湊。維娜並沒有聽清誰說了什麼,胸口就突突跳了起來,預感到不祥。她直往辦公樓下衝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說:“不准過去。” 她用力掙脫了,飛撲過去。她從人縫裡鑽了進去。天哪,地上躺著的是姐姐維芸! 維芸趴在地上,手和腳朝四個方向怒張著,頭邊是一灘變黑了的血塊。 維娜癱倒在地上,往姐姐身邊爬去,卻被人拉著。她感覺眼前一陣一陣的黑,就像有人用鐵鍬鏟著煤朝她劈頭蓋腦壓過來,馬上就被掩沒了。 維娜被幾位女工送回了家。家裡的門虛掩著,不見爸爸媽媽。女工們把她放在床上躺著,什麼也沒說,就準備走。她們剛走到門口,像是碰上什麼人,嘰咕了幾句。她們又留下來了,坐在外面的屋子裡。她們老在外面輕聲嘀咕,就是沒有人進來同維娜說一句話。她已無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流淚,渾身發抖。她不知爸爸媽媽怎麼樣了,想起床去找他們。卻四肢癱軟,兩眼發黑。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樣飄進維娜的房間,伏在女兒床頭,嚎啕起來。維娜摟著爸爸的頭,哭號著。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話:娜兒呀!娜兒呀! 原來,媽媽被活活氣死了。昨天晚上,維娜剛出門,姐姐廠裡的人和公安的人就來了。媽媽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往醫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著地上,哭喊著求醫生搶救媽媽,鬧了個通宵。 維娜弄不明白,姐姐為什麼要殺死龔廠長。維芸用扳手砸死了龔廠長,然後從樓上跳了下來。案子不用破,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第二天,汽修廠的新年誓師大會就別開生面了,維芸的屍體被綁在門板上,立在台中央,鬥屍。 直到兩年以後,維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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