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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維娜與戴倩

亡魂鳥 王跃文 6363 2018-03-20
第二天中午,郭浩然下樓說:“你吃過中飯在辦公室等我,我還要找你談談。” 維娜不作聲,只點點頭。哪有心思吃飯?她把辦公室門關了,等著。不知樓上的鄭秋輪一日三餐都是怎麼吃的?多想再同他一道去湖里偷條青魚煮著吃啊。 聽得敲門聲,維娜知道郭浩然吃完飯了。他進來後,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吃飯了沒有?” 維娜說:“吃過了。” 郭浩然站起來,說:“天氣好冷。”就去關了門。 維娜馬上過去打開了門,說:“關著門會煤氣中毒的。” 郭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著。維娜什麼都不說,只拿火鉗盤著火。 郭浩然說:“維娜,專案組的同志都說你同鄭秋輪關係最近,想找你了解情況。我自告奮勇,說讓我來找你談。專案組還是我說了算。你知道,讓別的同志找你談,性質上可能就不一樣了,就是隔離審查你。我是替你擔了擔子的。”

維娜低著頭,將紅紅的炭火壘好了,又耙平,然後壘好,再耙平。維娜猜郭浩然可能正望著她的頭頂,等著她說聲謝謝。她卻一言不發。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說:“你的耳朵長得真好看。” 她像被炭火燙了,頭一偏,坐直了,望著他。 “我的耳朵也是你談話的內容?”她只在心裡這麼狠狠地說,嘴巴紋絲不動。郭浩然同她對視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過去。 他不再說話,不停地抽煙。維娜拿了張報紙,誇張地搧著煙霧。他便盡量偏著頭,將煙霧朝一邊吐。他這姿勢,正好耳朵朝著維娜。她不由得瞟了他的耳朵,見那耳根邊黑黑的,像是好久沒洗過了。她胃裡就有東西直往喉嚨口湧。 郭浩然不知抽過好多支煙了,把煙蒂朝炭火灰裡一戳,低頭嘆道:“維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麼想的嗎?”

維娜故作糊塗,說:“我自小就不會猜謎,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領導,找我談話,你就談吧。”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著維娜說:“我是個軍人,說話直來直去。就同你明說了,我很喜歡你,想娶你做老婆!” 聽了這話,維娜並不害怕,而是氣憤。不說別的,光就老婆這兩個字,她聽著就感覺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聽別人把老婆兩個字用在自己身上,維娜感到極大的羞辱。她把臉側向一邊,望著窗外,說:“你知道我會答應?”窗外沒有樹,只有發著黃的天空,便感覺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風。 郭浩然說:“你跟我做老婆,不會吃虧的。我會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們今後會過得很好。我會盡量想辦法,調到城裡去當機關幹部,你可以進城做營業員,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櫃檯。”

不知怎麼回事,維娜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不喜歡當營業員。” 郭浩然急了,忙說:“你也可以進紡織廠,做紡織女工。” 維娜說:“紡織女工會患職業病,她們要定期吃豬血,清洗吸進去的纖維。我恨死吃豬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什麼好工作了,就說:“我會讓你有滿意的工作的。” 維娜不想逗他了,很認真地說:“郭政委,我不會答應你的。” 郭浩然沉了會兒臉,突然怪笑起來。望著他的怪笑,維娜厭惡而恐懼。他就那麼怪裡怪氣笑了好久,站了起來,忽又冷冷地說:“你別怪我對鄭秋輪不客氣!” 郭浩然說完就往外走。維娜也站了起來,望著郭浩然的背影說:“鄭秋輪沒招你沒惹你,你憑什麼要這樣對他?” 郭浩然回頭說:“這同個人恩怨沒有關係,是兩個階級、兩種立場的鬥爭。他鄭秋輪滿腦子反動思想,我郭浩然仇恨一切反動派。美帝國主義手上還沾著我們郭家的鮮血,我那姑媽被擄到美國去了,如今還不知屍骨埋在哪裡哩!”

維娜說:“你別說得好聽,你可以對著我來,別難為鄭秋輪,這同他沒有關係!” 郭浩然的臉立即漲成了紫紅色,惡狠狠地說:“有關係!就有關係!你愛他,我就要整他!我要開他的批斗大會!我要讓他坐牢,我要整死他!” 維娜憤怒得幾乎想撲過去咬碎了他。可她雙腳發軟,坐了下來,渾身發抖。郭浩然背對著門口,逼視著她。她想大聲叫喊,卻沒了力氣。她的聲音很微弱,說:“你打擊報復,你公報私仇。你記住你剛才說的話,我要去告你!” 郭浩然走了回來,躬下身子,幾乎像是耳語一樣,說:“你去告呀?我說了什麼話?有誰在場?誰證明你?告訴你吧,上面公安來的人已撤了,案子完全由我負責。鄭秋輪是死是活,我說了算。他的問題可大可小,大可大到坐牢,小可小到寫份檢討就行了。你這麼愛他,你救他呀!現在只有你能救他。我還要告訴你,鄭秋輪若是整死了,就是死在你手裡。沒有你,我是不會這麼狠心對他的。”

維娜沒有想到郭浩然會如此卑鄙。她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手腳抖個不停。郭浩然的口很臭,她不停地吐口水。他見維娜什麼也不說,以為她害怕了,便笑著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吧,我給你兩天時間。” 維娜砰地關上辦公室的門,趴在桌上哭了起來。鄭秋輪就在她頭頂上三米處,不知他是坐著、蹲著、站著,還是躺著?他每餐都吃飯嗎?房間裡有炭火嗎?他們打他了嗎?他在想我嗎?他如果知道,就在他的腳下,正坐著他深愛著的人兒,或許能有所安慰吧。維娜只是這麼傻想,沒有任何辦法救他,哭個不停。她想堅強些,可眼淚不爭氣,怎麼也止不住。 維娜晚飯也沒有吃,一個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北風裹著細細的雨霧,狼也似的怪叫。她發瘋一樣奔跑,嗚嗚地哭泣,放聲叫喊。感覺腳下踩著脆脆的東西了,她知道到了湖邊。也許湖邊的水已結了薄冰。她不知怎麼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麼的又會尖叫起來。快要下大雪了,只有那亡魂鳥還在淒厲地叫著。

回到農場,維娜徑直去了辦公樓下,遠遠望著三樓那亮著燈的房間。不知鄭秋輪是否正在受著皮肉之苦。她想鄭秋輪八成會被吊被打的。她隱隱感覺不遠處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農場巡邏的民兵。郭浩然總說要時刻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團的殘碴餘孽營救鄭秋輪,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邏。 維娜只好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淚,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裡醒來,她頭痛得要炸開了。後來又睡去了,卻做起了噩夢。維娜被烈烈大火烤著,巨大的熱浪把她抬起來,熏上了天,在空中飄行。那天上紅雲,滾燙滾燙,是一個個火球。她喊著鄭秋輪,喊著爸爸媽媽姐姐,卻沒人搭救。她絕望了,從高高的天空墜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維娜朦朧間醒來。眼睛睜不開,卻聽得有個女人在喊:“八床發寒了,全身發抖。”

維娜感覺有很多雙手壓著她,叫她動彈不得。她好不容易睜開眼睛,一張臉慢慢清晰起來。是戴倩。 “你醒來了小維,你聽見我說話嗎小維?”戴倩笑吟吟的。 原來維娜病了,送進了農場附近春風公社衛生院。戴倩被派來照顧她。戴倩望著她微笑,說:“小維你嚇死人了,一天一晚高燒下不來,老是說胡話。” 維娜想說,謝謝你,戴倩。可她的喉嚨嘶啞了,張口卻出不了聲。戴倩按了按她肩頭的被子,說:“你好好躺著,別說話。你想吃什麼,告訴我。” 維娜只是望著她,眼淚汪汪的。她想戴倩其實也是個很好的人。 戴倩說:“農場領導都很關心你,郭政委和我一起守了你一天一晚。他今天清早剛走,場裡還有事。” 聽說郭浩然,維娜就閉上了眼睛。她想打聽鄭秋輪怎麼樣了,卻不敢開口。

維娜在衛生院裡躺了幾天,身子慢慢輕鬆些了。郭浩然來看過幾次,她總閉著眼睛,不說話。郭浩然每次都說,你好好把病養好吧。維娜不去想他的關心是真是假,只感覺他的意思是等她病好了再說那件事。她寧願永遠這麼躺在病床上。 窗外,大團大團的雪花,被風裹挾著,卷上去,又竄下來。窗戶緊閉著,飛雪讓一切都顯得寧靜,似乎又讓她感覺到一種無聲的喧囂。她的腦子裡太亂了。 有天,戴倩帶了個瘦高瘦高的男人進來,說:“他是春風公社的書記,叫吳偉,也在這裡住院,就在你隔壁病房。” 吳偉沒有坐下來,站在維娜床前,有些拘謹,問:“你要什麼東西,就說。我叫人去取,很方便。” 維娜說:“謝謝了,不需要什麼。”她的聲音好些了,能說話了。

吳偉站了一會兒,又說:“要什麼就讓戴倩找我要。” 吳偉像是很緊張,說完就過去了。戴倩過去關了門,回來坐在維娜床前,臉紅了好一會兒,才問:“小維,你說他……人怎麼樣?” 見她那樣子,維娜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說:“樣子很精幹,也熱情。” 戴倩又問:“你說他人長得怎麼樣。” 維娜說:“我的眼睛是花的,望誰都是兩個腦袋。” 戴倩低著頭,眼睛望在別處,留給維娜半張紅臉,說:“他是他們縣里最年輕的公社書記。” 戴倩總不說吳偉的名字,一口一個他,維娜就知道她準是愛上這個人了。 維娜出院的前一天,郭浩然又來了。他頭上滿是雪花,臉黑裡泛青,凍成那樣的。戴倩到隔壁吳偉那裡去了,病房裡沒有別的人,另外兩張病床空著。

郭浩然問:“你考慮好了嗎?” 維娜沒有回答他,只問:“你準備把鄭秋輪怎麼樣?” 郭浩然說:“這幾天都沒有審問鄭秋輪,只讓他一個人反省。” 維娜說:“你的意思,一定要拿我作交換?” 郭浩然說:“你何必說得這麼難聽呢?我是真心對你的。你跟著我,也沒什麼不好。” 維娜說:“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你好還是不好,我只知道鄭秋輪好。” 郭浩然語氣嚴厲起來,說:“他有什麼好?一腦子反動思想,一個毛孩子。” 維娜說:“毛孩子怎麼了?他也可以長到三十二歲。等他長到三十二歲時,比你更能耐!” 郭浩然呼地站了起來,在病房裡來回走著,突然立定了,眼睛望在窗外,說:“我可以讓他活不到三十二歲!” 維娜嚇得腦袋瓜子嗡嗡響,怔怔地望著郭浩然。郭浩然卻仍沒有轉過臉來,背對著她,威風凜凜地註視窗外。這時,戴倩推開門,郭浩然回頭橫了一眼,說:“我正找維娜談話。” 戴倩便縮回頭,又出去了。郭浩然從懷裡搜出一疊材料,丟在維娜床頭,說:“你看看吧,這是鄭秋輪的罪狀。我一直保著他,沒有把人交到上面去,就是為了你。我半個小時後回來。” 打開材料,維娜兩眼一黑,半天才回過神來。材料上的字,老在爬著,像滿紙的蛆蟲。看著看著,她感覺頭越來越腫脹。列舉的罪狀,無非是鄭秋平日的言論,都是她熟悉的。他的那些話,平時聽著都是很有道理的,錯不到哪裡去。可是,放進這個材料的邏輯框架裡面,句句話都大逆不道了。 維娜絕望了,只好想著讓步。她眼睛酸痛難耐,淚水直流。聽到了推門聲,知道郭浩然來了。維娜閉著眼睛,說:“你得保證,放過鄭秋輪。” “小維你說什麼呀?”原來是戴倩。 維娜睜開眼睛,見戴倩一臉驚訝。戴倩瞪大眼睛,好半天像是明白過來了,卻又將信將疑,問:“難道是這麼回事?” 維娜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戴倩呼吸都緊張起來了,長舒一口氣,說:“那這個人也太壞了。” 維娜說:“我恨不得殺了他。” 郭浩然回來了,笑咪咪地問:“戴倩,醫生怎麼說?維娜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戴倩說:“我問了,明天就行了。” 郭浩然說:“辛苦你了,戴倩。你很講革命情誼,組織上感謝你。” 戴倩紅著臉,說:“我服從組織安排。” 郭浩然又說:“我找維娜談談,你迴避一下吧。” 維娜一直閉著眼睛,說:“你要保證放過鄭秋輪。” 郭浩然說:“你答應了?” 維娜沒有回答,又重複說:“你得保證放過鄭秋輪。” 郭浩然說:“大丈夫言出,駟馬難追。但是,得開個批鬥會。要是那天你答應了,他只需寫個檢討就行了。這幾天,又挖出了很多問題,不開個批鬥會,無法向群眾交待。” 維娜就不說什麼了,閉著眼睛流淚。郭浩然卻變得溫柔起來,說:“維娜,你還年輕,想問題不切實際,不懂得什麼才是革命愛情。像你這麼年輕漂亮,而又渴望進步的青年,就應同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結成伴侶。我參加革命十多年了,經受過種種考驗,政治上是堅定的,工作上是紮實的,生活作風上是過硬的,能夠成為你信得過的人,我倆會是一對有利於黨的事業的革命夫妻。讓我們消除誤會,增強信任,手挽著手,肩並著肩,沿著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昂首闊步,奮勇向前吧。” 維娜出院的第二天,仍下著大雪。全場知青頂風冒雪,站在球場裡開批鬥鄭秋輪的大會。主席台是半露天的,平時開會、放電影,都在那裡舉行。下面是緊連著的三個籃球場。主席台的上方沒有懸掛會標,也沒有張貼打倒誰誰之類的標語口號。顯然批鬥會是草草開場的,或許郭浩然並沒有想好給鄭秋輪安個什麼罪名,只是要整整他。郭浩然沒有親自主持會議,威嚴地坐在主席台後面。宣布將鄭秋輪押上來的,是另一位場領導。 鄭秋輪被五花大綁,讓兩個民兵揪著,從後面推了出來。到了台前,民兵踢了一腳,鄭秋輪就跪下了。鄭秋輪很犟,要掙扎著站起來。主持人就對著話筒嚴厲叫道:“老實點!老實點!” 鄭秋輪卻不聽,身子一直往上拱。民兵就死死按住他的肩,他怎麼也起不來。主持人又叫喊:“把頭低下來!”鄭秋輪卻將頭高高地昂著。民兵就又去按他的頭。 維娜站得很遠,看不清鄭秋輪的臉,只見他跪在飛雪中不停地掙扎。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哭泣。可是沒過多久,就感到臉上癢癢的。淚水已沿著臉龐嘩嘩直下。 主持人開始高聲宣讀對鄭秋輪的批判材料。維娜仔細聽著,發現他們把原來材料中所說的滔天罪行,改說成了嚴重錯誤。看來調子低些了。主持人批判完了之後,宣布由群眾自由揭發。沉默片刻之後,就不斷有人衝上台去,指著鄭秋輪大聲叫罵。自由揭發的氣勢,比主持人更嚇人。 維娜萬萬沒有想到,戴倩突然衝了上去,大喝一聲:“鄭秋輪,你低下頭去!” 戴倩的揭發就完全是謾罵,其實就是將她自己平時對鄭秋輪的愛慕反過來說,說鄭秋輪總在女知青面前炫耀才華,實際上是販賣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戴倩的聲音高亢而尖利,震得人們兩耳發麻。維娜身子本來就很虛弱,只覺兩眼發黑,雙腿發軟,倒了下去。 維娜被女知青攙著,回到了宿舍。她整整睡了兩天兩夜,才勉強起了床。其實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都看不起那些上台發言的人。覺得他們落井下石,不講義氣。沒有人明著同情維娜,但戴倩卻被大家冷落了。 戴倩有意裝得很快活,成天哼著樣板戲。她總是這樣,只要心裡有什麼需要掩飾,就曲不離口,把革命樣板戲翻來复去唱。李鐵梅、小常寶、阿慶嫂唱厭了,就老著嗓子唱李玉和、楊子榮、郭建光。 有天,戴倩正唱著“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進了宿舍,見只有維娜一個人窩在被子裡,立馬就不唱了。她低著頭,在抽屜裡唏裡嘩啦翻一陣,突然停了下來,說:“對不起,小維。” 維娜感到莫名其妙,抬頭望著她。只見戴倩淚眼汪汪,望著自己的腳尖,說:“我也沒有辦法。吳偉要我入黨,我已交了申請書了。” 維娜低頭不語。戴倩又說:“吳偉同我說,我必須積極一些,快點入黨,爭取早日離開農場,同他一起進城。我實在不想在這里呆下去了,過的日子同新岸農場的勞改犯有什麼兩樣?” 維娜仍不作聲,窩在被子裡縮成一團。戴倩說:“我勸你也想通些。郭政委人惡,誰都知道。他對你還是真心的好。就是年紀大些,其他條件也還行。他是領導幹部,手中有權,會讓你過好的。” 維娜冷冷地說:“那我把你介紹給他?” 不料戴倩聽了,嗚嗚地哭出了聲。維娜以為自己刺傷了她,倒有些不忍了。 維娜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不按時起床,不按時上班,故意在郭浩然面前耍脾氣。郭浩然不說她,也就沒別人敢說她。不知誰放的風,現在全場人都知道維娜同郭浩然好了。有人背地裡就說她仗著郭浩然的勢,搞特殊化。維娜成了知青們眼裡最不要臉的女人。 那些日子,維娜總是睡不醒,一天到晚只想睡覺,可以不吃不喝。只要挨著枕頭,人就迷迷乎乎,渾然入睡。就像服用了安眠藥。那年的雪,是維娜見過的最大的雪。站在辦公室窗口,放眼望去,是漫漫無邊的雪原。天蠟黃的,像已病入膏肓。 鄭秋輪放出來以後,不再來找維娜了。她仍是去找他。維娜一去他那裡,寢室裡的男知青就朝她點頭一笑,一個一個躲出去了。 鄭秋輪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緘默起來,老低頭沉思。臉瘦了,顯得更黑。只有那雙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她想勸他別這樣,振作起來,卻開不了口。兩人老在宿舍呆著,不多說話。外面雪太厚了。早沒有農活干了,卻不准放假。 有天在辦公室,郭浩然進來說:“維娜,你仍同他在一起,這是不行的。” 維娜說:“鄭秋輪是階級敵人嗎?既然不是,就仍是革命同志。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同他交往?” 郭浩然說:“那你為什麼就不陪我坐坐?為什麼不陪我散步?” 維娜說:“誰規定的,我一定要陪著你?” 郭浩然說:“我們將結成革命伴侶,就應經常在一起相互幫助,相互鼓勵。” 維娜冷笑著,說:“我才滿十六歲,到晚婚年齡還有八九年。你等著吧,八年之後,我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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