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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維娜與鄭秋輪

亡魂鳥 王跃文 8980 2018-03-20
他們的戀愛是從討論保爾同冬尼婭、麗達的愛情開始的。維娜雖然早看過了,卻並不敷衍,認真地重讀了一次。也許就因為是重讀,她便能提出很多問題,同他切磋。他們談得最多的自然是書中的愛情。幹活從早忙到黑,沒多少時間看書。書便看得很慢。當維娜把讀到大約三分之二的時候,她同鄭秋輪的初戀也煉成了。也是一個黃昏,在他們最初不期而遇的湖邊,兩人擁抱在一起了。卻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蘆葦黃了,開著雪一樣的花。蘆葦正被收割著,留下漫漫無邊的荒涼。沒了蘆葦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樣深邃。那個黃昏,維娜知道鄭秋輪十九歲,比她大三歲。 他們倆一直擁抱著,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種不知名的鳥,總在淒淒切切地叫著,來回翻飛。多年過去了,只要想起來,那讓人落淚的慘厲的鳥叫聲就會響起在她耳邊。人若是被命運捉弄得無所適從了,就會迷信起來的。後來她就總想,那鳥的叫聲,其實早就向他們兆示了什麼,只是他們自己懵然不覺。

農場的勞動越來越枯燥難耐,知青們老盼著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農場放了假。鄭秋輪約維娜去閱覽室,看看書報。鄭秋輪看著《參考消息》,突然將報紙一丟,輕聲說:“屁話!” 維娜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望著他,不好追問。出來以後,她問:“你為什么生氣?” 鄭秋輪說:“《參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題目叫《蘇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蘇聯到處充斥著商品氣息,復辟資本主義。蘇聯是否復辟資本主義,我不敢妄言。但是,否認商品的存在,顯然沒有道理。抹煞商品,就會窒息經濟。經濟是有生命的有機體,需有血液循環才能活起來。商品交換,就是經濟的血液循環。他們既然標榜是辯證唯物主義,就得按唯物論的觀點看問題。商品是客觀存在,並不是將商品換種說法,叫做產品,商品就消滅了。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維娜有些聽不懂,岔開話說:“我們不說這些好嗎?出去走走吧。” 他們出了農場大院,往湖邊走。路泥濘不堪,沒走幾步,套鞋就沾滿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腳就越來越重。鄭秋輪就說:“打赤腳吧。” 維娜只好學著鄭秋輪,脫了鞋子,說:“好不容易有個穿鞋的日子,卻沒個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風卻很大。絲絲秋雨吹在臉上,冷嗖嗖的。兩人提著鞋子,披著塑料布雨衣,手牽著手,低頭前行。稍不留神,就會摔倒。鄭秋輪說:“維娜,路不好走,又怕過會兒雨大了。我帶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維娜問。 “哦,你不認識吧?就在那裡。”鄭秋輪指著湖邊一處茅屋,“蔡婆婆是個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見。我常去她那裡坐坐,同她說說話。”

維娜覺得有意思,問:“你還有這個性子?有興趣陪瞎子老婆婆說話?” 鄭秋輪說:“蔡婆婆像個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見,北湖平原上的事卻沒有不知道的。誰往她家門口一站,不用你開口,她就知道是誰來了。” 說著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鄭秋輪說:“我們洗洗腳吧,蔡婆婆可愛乾淨啦。” “是小鄭嗎?” 兩人回頭一看,見蔡婆婆已扶著門框,站在門口了。 “蔡婆婆,我們今天不出工,來看看你老人家。”鄭秋輪說。 蔡婆婆問:“還有個妹子是誰?” 維娜大吃一驚,望著鄭秋輪。她剛才一句話沒有說,蔡婆婆怎麼知道來了個妹子呢?鄭秋輪說:“我們場裡的,叫維娜。” “維娜?那就是新來的?長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說。

鄭秋輪說:“她是我們農場最漂亮的妹子。” 維娜頭一次聽鄭秋輪講她漂亮,臉羞得緋紅。蔡婆婆說:“那好,小鄭是農場最好的小伙子。”這話是說給維娜聽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進屋坐下,維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個瞎子了。茅屋搭得很精緻,就只有里外兩間。外面一間是廚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裡面是臥房,一張破床,床上的蚊帳舊成了茶色,補丁卻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著黃土築緊的,也是平整而乾淨。幾張小矮凳,整齊地擺在四壁。蔡婆婆摸索著要去搬凳子,鄭秋輪忙說:“你老坐著,我自己來吧。” “妹子,小鄭是個好人。你們農場的年輕人,盡到院子裡去偷雞摸鴨,就他好,從來沒做過這事。鄉里人餵幾隻雞,養幾隻鴨,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說。

聽蔡婆婆誇著,鄭秋輪只是笑笑,維娜卻更是不好意思了。鄭秋輪說:“蔡婆婆,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你就說啊。” “我沒什麼事啊。一個人過日子,我吃飯,全家飽。你們生活怎麼樣?肚子裡沒油水,就去湖里釣魚嘛。”蔡婆婆說。 鄭秋輪說:“不敢啊。你們大隊的民兵劃著船巡邏,抓住了就會挨批鬥。” “湖里那麼多魚,就怕你釣幾條上來?那些偷雞摸鴨的,我叫他們去釣魚嗎?你去釣吧,到我灶上來煮。”蔡婆婆說著,眼睛向著門外。門外不遠處是煙雨濛濛的北湖,正風高浪激。 鄭秋輪說:“好吧,哪天我釣了魚,就借您老鍋子煮。” 維娜突然打了個寒顫。鄭秋輪問:“你冷嗎?” 維娜說:“不冷。” 蔡婆婆說:“這天氣,坐著不動,是有些冷啊。妹子,別凍著了。不嫌髒,我有破衣爛衫,拿件披著吧。”

維娜說:“不用了,蔡婆婆。我倆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說說話?”雨忽然大起來,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爺留你們了。” 雨越來越大。雨簾封住了門,望不見門外的原野。茅屋裡暗黑如夜。狂風裹挾著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號。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說著些人和事。鄭秋輪攬過維娜,抱在懷裡。維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麼都看在眼裡似的。 “舊社會,哪有這麼多的賊?”蔡婆婆說,“遠近幾十里,就一兩個賊,人人都認得他們。村里誰做了賊,被抓住了,就關進祠堂。祠堂裡有個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綁著,屁股露在外面。旁邊放根棍子,誰見了都要往你屁股上打三棍子。這叫整家法。” 鄭秋輪緊緊抱著維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嗎?”

蔡婆婆說:“如今這些偷的搶的,都是解放時殺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們轉世成人了,正好是你們這個年齡啊。報應。” 維娜笑笑,說:“蔡婆婆,你說的都是反動話啊。” 蔡婆婆說:“我怕什麼?” 維娜仍是冷,往鄭秋輪懷裡使勁兒鑽。忽聽得蔡婆婆笑了笑,維娜忙推開鄭秋輪,坐了起來。蔡婆婆說:“我是你們這個年紀,早做娘了。” 維娜問:“蔡婆婆生過孩子?” “生過三個,都是哄娘兒,早早的就離開我了。”蔡婆婆嘆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個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們娘兒幾個了。” 鄭秋輪舞了下手,叫維娜別亂說話。雨還沒有歇下來的意思,風越刮越大,雨水捲進門來。蔡婆婆說:“龍王老兒發脾氣了。”她說著就起身去關了門。屋裡就同夜裡一樣黑了。卻感覺蔡婆婆在不停地走來走去,收拾著屋子。她是沒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說:“就在我這裡吃中飯吧。我去睡會兒,起來再給你們做飯吃。” 鄭秋輪說:“不了,不了。我們坐會兒,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說聲莫客氣,就沒有聲音了。坐在茅屋裡聽雨,沒有暴烈的雨聲,卻聽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聲音,雨打樹葉的聲音,雨打泥土的聲音,風捲狂雨的聲音,都和在了一起。細細一聽,似乎還可聽見秋蟲在雨中吱吱而鳴。 鄭秋輪伏在維娜耳邊,輕輕地說:“維娜,你在聽雨嗎?” “在聽。我想哭。”維娜說。 鄭秋輪便摸摸維娜的臉,把她摟得更緊。他的手慢慢感覺到了濕潤,維娜真的哭了起來。鄭秋輪用手揩著她的眼淚,他的心裡也軟軟的。維娜在他懷裡扭動起來,胸脯緊緊貼著他。那個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總是不敢伸手觸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收完蘆葦的原野上,離離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著喪。維娜總有些不知從哪裡來的怪念。比方說艾蒿,端午時人們拿它掛在門上,說是可以避邪。可她總把艾蒿當作不祥之物,它讓原野更顯荒涼,讓秋風更顯蕭瑟。維娜想像艾蒿總是長在墳地裡的,想著就有些怕人。 在這片荒原上,她和鄭秋輪常常從黃昏徘徊到深夜。秋越來越深了,湖卻越來越瘦。通往湖邊的路越來越遠。維娜初次遇見鄭秋輪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乾涸的黑土,龜裂著,像無數吶喊的嘴、怒張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農場閒工。鄭秋輪背著書包,跑到維娜宿舍外面,喊道:“維娜,出去玩嗎?” 出來的卻是戴倩,笑咪咪的,說:“鄭秋輪,進來坐坐吧。”

鄭秋輪說:“我不進來了。維娜呢?” 戴倩說:“不知她發什麼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誰也不說話。” 聽得里面有人在說:“戴倩,你操什麼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紅了臉,轉身往房裡去了。 鄭秋輪獨自往農場外的荒原走去。他心裡著急,不知維娜怎麼了。他想維娜不會去哪裡,只會去湖邊。他邊走邊四處張望。原野沒有多少起伏,極目望去可達天際。他往平時兩人常去的湖邊走,果然見維娜坐在那裡。 “維娜,我到你寢室找你哩。”鄭秋輪跑了過去。 維娜回頭望著他,卻不說話。鄭秋輪問:“你怎麼了?” 維娜說:“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裡有事?” “沒有。” 鄭秋輪說:“那就該高興啊。我爸爸是不給我寫信的。” 維娜說:“我爸爸自己最苦,卻老是寫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難受。” “你從來還沒有同我談過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麼樣?”鄭秋輪試探道。 維娜說:“我爸爸是荊都大學的歷史系教授,早就離開了講台,下放到荊都南邊的一個林場,在那裡做伐木工。那個林場在猛牛縣境內。我爸爸不是個普通教授,他是明史專家,很有名的。” “是嗎?我就敬重有學問的人。”鄭秋輪說。 維娜嘆道:“我爸爸吃虧就吃在他的學問上。他的研究有自己的理論框架,又只認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來信,都囑咐我要好好勞動,立志紮根農村。其實我心裡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鄭秋輪也不禁嘆息起來,說:“誰都盼著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暴雨封門,漆黑如夜。你哭了起來。我沒有問你為什麼哭,卻知道你哭什麼。我心裡也有些灰,幾乎絕望。被大雨困在那樣一個茅屋裡,想想自己的前途,什麼都看不到。” 維娜低聲說:“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們全家人最大的願望,就是爸爸能夠回大學去教書。爸爸是家裡的頂樑柱啊。我姐姐已從下放的農村回城了,在汽車發動機廠做車工。爸爸媽媽就我和姐姐兩個孩子。媽媽也在爸爸那個大學,在圖書館做管理員。我媽媽本是學英語的,卻從來沒有用上過。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教我英語。你別說我吹牛,我的英語水平比我的中學老師好。我媽媽是個讀書很多,卻從來就沒有自己見解的人,日子過得誠惶誠恐,謹小慎微。也好在媽媽是這個性格,小心翼翼護著這個家。不然,只怕連個家都沒有了。” “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鄭秋輪嘿嘿一笑,拍拍維娜的臉蛋,“真的,你今後教教我的英語,好嗎?” 維娜說:“這年頭還學什麼英語?沒用。” 鄭秋輪說:“會有用的。我說你也不要把英語荒了。” “好吧,我聽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裡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維娜說著就嘆息起來。 鄭秋輪笑笑說:“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了。走,我倆去湖里偷魚去。” 維娜問:“怎麼個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鄭秋輪狡黠地笑道:“沒事的,你跟我走吧。” 兩人在湖邊若無其事地散步,到了個僻靜處,鄭秋輪從書包裡掏出個紙包。打開一看,裡面是個寸把長的木棍子,纏著絲線。原來鄭秋輪早準備了個魚釣,只是不用釣竿。 “湖里多的是魚,瞎子都釣得著。我們不著急,只要釣上一條,就夠吃了。”鄭秋輪說罷,隨便在地上撿了根棍子,在地裡刨了幾下,就刨出幾條大蚯蚓。他將蚯蚓往魚鉤上掛好,拋進水里。然後掏出本書來看,囑咐維娜看著浮標。 “看的是什麼書?”維娜拿過鄭秋輪手裡的書看了看,見是恩格斯的《費爾巴哈或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她見鄭秋輪老讀這種書,便以為他好了不起的。維娜從小就有機會讀很多書,可她讀書單一,只喜歡看文學書籍。她是個被文學蠱惑得滿腦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總夢想自己的命運同英雄聯在一起。她願意聽從英雄的召喚,為英雄奉獻一切,哪怕為他獻身。她甚至經常萌生一種很瘋狂的想法,就是自己親手掩埋心愛的英雄的遺體,然後一扭頭,迎著淒風苦雨,走向遙遠的他鄉。 鄭秋輪讀小說只是偶爾消遣,他最熱衷的是鑽研政治和經濟理論。馬克思的《哲學手稿》、梅林的《馬克思傳》、列寧的《國家與革命》,他都找來看。可是好書並不多,大多是鄭秋輪不以為然的欽定調子。他說自己是正書反看,又說自己是從書的字縫裡面看。每看完一本書,他都會在維娜面前滔滔不絕地說上好幾天,批駁書中的觀點。他也並不顯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溫不火地說道理。維娜聽著頭頭是道,卻似懂非懂。也有些東西鄭秋輪雖不贊同,卻找不出理由去駁斥,他為此深深地苦惱。 維娜懶懶地靠在鄭秋輪地懷裡,眼睛一眨不眨望著浮標。鄭秋輪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卻整個兒鑽進書裡去了,只有溫熱的呼吸勻和地吹在維娜的臉上。突然,維娜抬手碰碰鄭秋輪,說:“動了,動了。” 鄭秋輪半天才反映過來,問:“什麼?” 再望望浮標,又一動不動了。維娜嗔怪道:“才動了的。” 鄭秋輪說:“這會兒不動了,說明還是沒有魚。不信你扯上來看看吧。” 扯上來一看,釣鉤竟然空了。維娜說:“我說有魚嘛。” 鄭秋輪笑道:“好狡猾的一條魚。沒事的,我們有的是時間。” 鄭秋輪上好魚餌,又埋頭看書去了。維娜就說:“再有魚上鉤,我就自作主張,不同你說了。” 鄭秋輪摸著維娜的臉,說:“好吧,你就拉釣吧。” 沒過多久,維娜猛地站了起來,將手中的絲線用力一繃,輕聲說:“快快,釣著了。” 鄭秋輪忙放下書,接過維娜手中的絲線,低聲說:“你蹲下來吧,我們可是在偷魚啊。” 維娜慌忙地往四周看看,蹲下來說:“沒人。” 鄭秋輪慢慢地收著絲線,說:“這條魚很大,不能用力拉,得試著往回拖。你看著人吧,等我慢慢來。” 維娜又站了起來,四處張望。鄭秋輪笑了,說:“你這樣不行,鬼鬼祟祟的樣子。你不能搞地下工作啊。” 維娜問:“那你說怎樣?” 鄭秋輪說:“你拿著我的書吧。你站著,裝著看書的樣子,眼睛往遠處望。” 維娜就拿著書,裝模作樣的看起來。鄭秋輪又說:“你不能老朝一個方向,還得注意其他方向。自然些,對對,就這樣。” 維娜笑了起來,說:“地下工作可是革命戰爭年代的事啊。” “現在也實用。”鄭秋輪笑道,“行了行了,魚快到手了。我的天,這麼大條魚,只怕有十來斤啊。” 維娜蹲了下來,興奮得臉飛紅雲。魚在地上跳得老高,泥土四濺。鄭秋輪說:“是條青魚。這麼大的青魚,可難得啊。青草鯉鰱,青魚是北湖最好的魚。” 維娜抹抹臉上的泥,說:“我分不清什麼是什麼魚。” 鄭秋輪說:“你看,青魚的頭小,身子長而圓,鐵灰色的,泛著藍光。牠吃小魚和螺螄,兇猛得很。你看,它都長了牙齒,像豬牙一樣。它一般都在深水里,今天能釣到真是運氣。你快找根艾蒿稈子,我把它串起來。” 艾蒿長得結實,維娜半天才撥出一根。她突然發現遠處有船開過來,慌了,輕聲說:“那是水上巡邏的民兵吧?” 鄭秋輪掄起拳頭,朝魚頭狠狠砸去。魚便不再動彈了。他飛快地將魚串起來,說:“別慌。我們慢慢走過後面那個土包,然後就跑,徑直往蔡婆婆家跑。” 鄭秋輪提著魚,維娜背著書包,兩人若無其事地走著。身後的土包擋住湖面了,兩人就跑了起來。維娜跑了幾步,就笑個不止。她一笑,就跑不快了。鄭秋輪迴頭望她,又急又覺得好玩。維娜笑得蹲了下來,喘著說:“秋輪你別管我,你跑吧。” 鄭秋輪問:“你怎麼了?笑什麼?” 維娜笑著,苦了臉,說:“你跑吧。” 鄭秋輪跑了一陣,見有個茂盛的艾蒿叢,就把魚往裡面一丟,又跑回維娜身邊。維娜還蹲在那裡笑個不停,臉上紅撲撲的,滲著汗珠。忽見不遠處的土包上站著幾個人,像是剛才船上的民兵。維娜立即就不笑了,輕聲說:“一定是發現我們偷魚了。” 鄭秋輪說:“莫慌。他們就是過來搜,也搜不到的。你看書吧。” 土包上那幾個人,站在那裡,四處張望一會兒,往回走了。維娜說:“我們走吧。” 鄭秋輪說:“等等吧,怕他們殺回馬槍。” 果然,沒隔幾分鐘,就有人探頭探腦從土包上站了起來。維娜說:“秋輪你真狡猾。” 鄭秋輪笑道:“不,是機智。” 兩人再坐了會兒,看來沒事了,才起身往回走。鄭秋輪從艾蒿叢裡取出魚來提著,見魚還在活蹦亂跳的。 “這魚真厲害,剛才只是把它打暈了。”鄭秋輪說。 “蔡婆婆。”鄭秋輪叫道。 沒人答應。維娜也叫了聲,還是沒人答應。門是敞著的,兩人就進去了。鄭秋輪說:“沒事的,我們只管自己動手就行了。蔡婆婆出門,從不關門的。要是天氣好,她就會到村里去走走,隨便走到哪裡,人家都會喊她吃飯。老人家,人緣好。” 兩人將青魚洗乾淨了,放在木盆裡養著。鄭秋輪說:“休息會兒,看蔡婆婆回來不。豬吃叫,魚吃跳,煮的時候再殺魚。” “你好像什麼都懂。”維娜望著鄭秋輪,笑得眼珠子水汪汪的。 鄭秋輪又問道:“你那會兒笑什麼?幸好不是革命戰爭年代。” 維娜紅了臉,說:“我不告訴你。” 鄭秋輪偏想知道,說:“我就要你說。笑什麼?你快告訴我。” 維娜低著頭,說:“我不想告訴你。” 鄭秋輪抓住維娜的肩頭,說:“真的,你告訴我吧,你笑什麼?” 維娜頭埋得更低了,手指指胸脯說:“跑起來,我這裡抖得好痛。” 鄭秋輪雙手顫了一下,就把維娜摟進懷裡。維娜輕聲說:“親我吧。”鄭秋輪咬著維娜的嘴唇,使勁吮了起來。維娜的手又燙又發顫,抓著鄭秋輪的手,往自己胸脯上引。她喘著氣,說:“親我這裡吧。”鄭秋輪吃了一驚,抬頭望著維娜。維娜雙眼閉著,額上滿是細細的汗珠兒。他的手慢慢伸進維娜懷裡,輕輕揉著捏著。 “親吧,親吧。”維娜呻吟著。鄭秋輪將頭深深埋進維娜的懷裡,拱著磨著。維娜哼著哈著,就將衣扣兒解開了。鄭秋輪銜著圓潤的乳頭,感覺北湖的滔天巨浪洶湧而來。 兩人抱著親著,大汗淋漓,唇焦口躁。維娜叫著:“水,水,我喉嚨著火了。” 鄭秋輪放下維娜,找了個飯碗,舀了碗水來。維娜已扣好了衣服,坐在那裡理著頭髮。她不敢抬頭望他,低頭接過水,咕嚨咕嚨喝了下去。鄭秋輪手足無措,抓耳撓腮的。 “魚怎麼做?”維娜低聲問。 鄭秋輪說:“我也不會做菜。隨便做吧,煮熟就行了。屋外有紫蘇,我們去扯點來。” 茅屋外長滿了野紫蘇,紫紅色的,葉子又肉又嫩。扯著聞聞,香得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維娜喜歡聞紫甦的香味,扯了很多。鄭秋輪說:“夠了夠了,只是佐料,哪要那麼多?” 青魚猛得很,開了膛,身子還在蹦著。鄭秋輪和維娜都是沒做過家務活的,斫好的魚,大一砣,小一砣。兩人都笑了。鄭秋輪說:“管它哩,熟了就行。” 清水煮魚,一會兒就熟了。滿滿一大鍋。放了些鹽和紫蘇,嚐了嘗,鮮美得很。也沒有做飯,兩人就光吃魚。 維娜說:“我長到快十七歲了,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 鄭秋輪卻有些可惜,說:“好好的魚,讓我倆廚藝糟蹋了。” 維娜說:“你不懂。今天不光是魚好啊。” 鄭秋輪就憨憨地笑了。魚太大了,十個人都吃不完。天慢慢黑下來了,蔡婆婆卻還沒有回來。鄭秋輪忽然想起他的那些朋友了,說:“維娜,我們給蔡婆婆留些,剩下的帶給李龍他們吃去。我們也好些天不去他們那裡玩了。” 維娜聽了很高興,說:“好啊,我們馬上去吧。” 環北湖有好幾個知青農場,還連著外省的知青農場。鄭秋輪經常帶著維娜到各個農場去轉,那裡有他的朋友,都是些和他同類型的人。有時甚至外省的知青農場也有朋友請他過去玩。他有一輛破舊自行車,騎著哐當哐當響,老遠就能聽見。每次都是匆匆吃過晚飯,鄭秋輪用自行車馱著維娜,吱吱嘎嘎往別的農場去。朋友們見面也不怎麼寒喧,也不開玩笑,總一本正經地討論天下大事。這些朋友並不多,每處三四個、五六個。他們很少坐在宿舍裡,多是沿著北湖瞎走。夜黑風高,湖水啪啪作響。 鄭秋輪那些朋友,維娜最喜歡的是夢澤農場的李龍。他個子也高,長得白白的,口才很好。卻非常害羞,見了維娜就臉紅。李龍同鄭秋輪也最談得來。夢澤農場離北湖農場最近,鄭秋輪常帶著維娜去那裡玩。有時聊得太晚了,或是天氣太惡劣了,鄭秋輪就去李龍那裡搭鋪,維娜就被李龍送到女宿捨去睡。他們也只能稍微睡睡,天剛毛毛亮,就得起來趕路。他們不敢誤了第二天的工。 鄭秋輪讓維娜在蔡婆婆家等著,他回宿舍騎來單車,帶了個提桶來。給蔡婆婆留了一大碗魚,還剩下大半提桶。兩人剛要出門,聽得蔡婆婆在門外喊道:“小鄭嗎?” 鄭秋輪忙說:“蔡婆婆,你真是活神仙啊。” 蔡婆婆笑道:“我老遠就聞到紫蘇香了。不是小鄭,哪個到我這裡來煮魚吃?” 維娜說:“我們給您老留了一大碗。是青魚哩。” “青魚?真有福氣。青魚是魚怪哩。”蔡婆婆說。 鄭秋輪說:“魚用大碗盛著,放在鍋裡。我們走了。” 出了門,維娜問:“蔡婆婆說青魚是魚怪,什麼意思?” 鄭秋輪說:“這裡漁民把青魚說得很神秘。他們說的魚怪,大概就是說精靈、幽靈吧。青魚很狡猾,很難釣得著,又生活在深水里,他們就覺得怪吧。北湖流傳著很多關於青魚的故事。” 維娜說:“蔡婆婆真像神仙,精得很。” 鄭秋輪說:“眼瞎的人,耳朵和鼻子都格外靈。” 路坑坑洼窪的,單車更加響得厲害。維娜一手摟著鄭秋輪的腰,一手扶著提桶。只一會兒,手就酸痛了。便不停地下車換手。 鄭秋輪大聲喊道:“你說教我英語,就開始吧。” “怎麼個教法?”維娜問。 鄭秋輪笑道:“隨便說吧。請維老師放心,我的英語不是太差,只是口語不行。” 兩人就用英語會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快活死了。鄭秋輪發音不太準,維娜老笑話他。鄭秋輪說:“你笑什麼?我可是虛心求教啊。” 趕到夢澤農場,維娜早汗透了衣服。維娜在外面等著,鄭秋輪獨自進農場去叫人。沒幾分鐘,李龍他們就來了。共四五個人,各自都拿著碗筷。還提了瓶酒來。 朋友們席地而坐,喝酒,吃魚,大聲說笑。他們都誇維娜魚煮得好,太好吃了。維娜就笑,也不多說。魚早涼了,好在不是冬天。鄭秋輪不再吃了,就著李龍的碗喝了幾口酒。大家狼吞虎咽,半提桶魚,吃了個精光。 “秋輪,聽說最近破獲了個反革命組織,叫梅花黨。你聽說了嗎?”李龍問。 鄭秋輪搖頭道:“沒聽說。” 李龍說:“我們這里傳得很怕人,說是梅花黨已經發展到幾萬人了,每個黨員的腳掌上都烙了梅花印。聽說別的農場上面來了人,將知青集中起來,一個一個檢查腳掌。” 鄭秋輪說:“這就傳得有些玄了。” 知青們很喜歡悄悄傳播這些消息,享受著驚險刺激的快感。生活太沉悶了吧。有的人就因為傳播這些小道消息倒了黴,輕的挨批鬥,重的坐了牢。當然也有人一邊享受著謠言的刺激,一邊又去打了小報告,就交了好運,甚至發達了。 鄭秋輪說:“李龍,我們不要傳這些。真真假假,說不清。這是個將告密視為高貴品質的年代,只不過將告密作了修辭上的處理,叫做檢舉揭發。我們朋友間隨便說說,不小心說出去了,讓人一檢舉,就麻煩了。” 李龍不好意思了,說:“秋輪,我聽你的。” 鄭秋輪說:“誰是革命,誰是反革命,有時候真說不清。我們還是紮紮實實研究些問題吧。” 今晚同往常一樣,也是鄭秋輪和李龍兩人對談,其他朋友只是插插話。維娜支著聽下巴聽,像個聽話的小學生。秋風掠過北湖平原,吹折了乾枯的艾蒿桿子,剝剝的響。湖水的清冷隨風而來,帶著絲絲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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