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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維娜與鄭秋輪

亡魂鳥 王跃文 4738 2018-03-20
那年維娜十六歲,高中剛畢業,下放到北湖農場。那是夏天。維娜平生沒見過湖,總以為只要沒有風,湖面便平靜如鏡。她見書中都是這麼描寫的。到了北湖,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風平而浪卻不靜。維娜很喜歡看北湖那時時刻刻波激浪湧的樣子,感覺整個湖就是個跳動不停的心臟。她說湖是有生命的。那正是北湖的豐水季節,湖面一望無涯,叫人驚嘆不已。那蘆葦也漫天漫地長到了天的盡頭,不知那浩浩渺渺的蘆葦蕩裡隱藏著什麼神秘。這個季節的北湖,就是兩匹緞子:見水的是白緞子,長著蘆葦的是綠緞子。兩匹緞子都在飄,扯著天上的雲一塊兒飄。 維娜穿的是件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工裝,左肩上還打了個補丁。那是姐姐給她的。姐姐叫維芸,也下放過,已回城了,安排在汽車發動機廠。維娜一直很羨慕姐姐的勞動布工裝,洗得白白的,很好看。可姐姐小氣,就是不肯借給她穿。她要下放了,姐姐就大方了。姐姐挑來挑去,選了件補丁少些的工裝送給了她。姐姐總共才兩件工裝。

多年以後,當年同在農場的知青都還記得維娜這套打扮。女知青們嫉妒死了。她們覺得奇怪,見維娜穿那麼厚的衣服,怎麼就不出汗?她們卻是汗水和著泥土,緊巴巴沾在頭皮上和臉上,難看死了。維娜只是鼻尖上微微冒著些汗星子。男知青在背後議論,說維娜這樣子就像清早帶著露珠的甜瓜。 維娜在三營二連。農場按部隊建制,總部叫做團,下面分三個營,營下設連。共八百多人。維娜去農場沒多久,全場男女知青都在說,最近來了個漂亮妹子。維娜很快就發現,她不論走到哪裡,總被別人盯著。那時候經常看舞劇《白毛女》,維娜對那追燈下光圈的印像非常深刻。她便總覺得自己生活在追燈下面。 走出農場不遠,就是蘆葦地。先是乾地,往深處走好遠,就是湖邊了。有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湖邊。有天,維娜吃過晚飯,獨自沿小路散步。她走著走著,就聞到了湖的氣息。那是泥腥同腐殖質摻和著的氣味,聞著讓人很安慰。她知道到湖邊了。這時候,太陽剛被湖水銜掉一半,湖面就像一鍋鋼水。不斷有水鴨、白鷺和各種不知名的鳥嘩喇喇飛過,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們的翅膀。雖然黃昏已近,可是湖里的游魚歷歷可見。維娜蹲下身子,挽了衣袖,想去逗魚兒玩。這時,突然聽到有個男人喊道:“不要碰湖里的水。”

維娜嚇得忙站了起來,回頭四顧。就見不遠處有個小伙子站在那裡,手裡拿著本書,捲成個筒。他望著她笑,露一口雪白的牙。他長得黑黑的。維娜不敢說話,瞪大眼睛望著他。 “湖水里有血吸蟲。”小伙子說完就轉身往回走。 他沒走多遠,又回頭說:“你也回去了吧,太陽泡到水里去了,馬上天就黑了。” 維娜仍不敢說話,遠遠的跟著他走。她很害怕,因為不遠處就是新岸農場。一聽名字,就知道這是勞改農場。聽說常有犯人跑出來,躲進蘆葦地裡,再找機會逃走。還聽說有犯人專門躲進蘆葦地裡,伺機強暴女知青。 小伙子突然停下來,回頭望著維娜笑。她嚇得站住不動了,雙腿發軟。他仍是笑嘻嘻的,說:“你怕我是新岸農場的吧?我同你是一個農場的,我是二營三連的。我知道你叫維娜,新來的,在三營二連。我叫鄭秋輪。”

鄭秋輪說完又往前走。天已完全黑下來了,漫天流螢,蛙鳴四起。維娜壯了膽子,說:“你怎麼說湖水里還有血吸蟲呢?血吸蟲不是早就消滅了嗎?不早就紙船明燭照天燒了嗎?你沒有讀過毛主席的詩詞……” 沒等維娜說完,鄭秋輪說:“吹牛皮!” 維娜嚇得要死,心想這個人竟敢說偉大領袖毛主席吹牛皮! 兩人再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往回走。望見農場大門了,維娜放慢了腳步。鄭秋輪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加快走了幾步,兩人拉開老遠了。快進大門時,鄭秋輪迴頭望瞭望。維娜馬上就站住了。但維娜猜想他沒有看見自己,因為天已經很黑了。可是鄭秋輪在大門灰暗的路燈下,輪廓依然很清晰。也許因為維娜站的地方低些,或者模糊的光線有種放大效果,她覺得鄭秋輪顯得很高大。

農場八百多人,不是誰都可以天天碰上的。維娜自從見過鄭秋輪,居然出門就能碰上他。真是奇怪。不知怎麼回事,只要見了他,她就臉紅,胸口就怦怦的跳。她不敢叫他,總是飛快地瞟他一眼,就躲過了他的目光。鄭秋輪也不叫她,只是朝她笑笑。 維娜突然發現,幾乎所有女知青都很注意鄭秋輪。他穿什麼衣服、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都被她們談論著。關於鄭秋輪的逸聞好像也特別多,其實也就是些瑣碎事情,她們卻津津樂道。維娜那個寢室,就她是新知青,對鄭秋輪了解不多,插不上話。 同寢室的戴倩對鄭秋輪的掌故知道得最多,說起來總是眉飛色舞,很榮耀似的。維娜剛去的時候,戴倩對她最好了。戴倩眼睛大大的,臉盤圓圓的,屁股鼓鼓的,是個美人兒。女伴們卻私下議論,戴倩這種身胚的女人,中年以後肯定會胖得一塌糊塗。戴倩老拖著維娜出去玩。戴倩很得意自己的長相,總說這個長得不好,那個長得難看。好像就她和維娜是美人坯子。後來聽說有人評價,維娜是農場第一美人,戴倩要排到五十位以後。戴倩就不太理維娜了。

女知青們老說鄭秋輪,維娜便琢磨:這人也許真有特別之處?她卻再也不敢同他搭腔。每天出門出工,她總忍不住四處張望。鄭秋輪總會在哪個方向,望著她笑笑。可她只要閃他一眼,馬上就低了頭,再也不朝那個方向張望了。 有天吃晚飯時,維娜老遠就見籃球場邊圍了些人,不知在看什麼熱鬧。她打了飯,一邊吃著,一邊也往那裡去。走近一看,原來是鄭秋輪在出宣傳刊。她發現這個人真是怪。別人出刊都是先寫好了,再貼上去。他卻是先把白紙貼上去,再一手端墨,一手龍飛鳳舞。已寫完一半多了。他的毛筆字真是漂亮,畫也畫得好。他畫畫比常人寫字還利索,只三五筆,一個插圖就畫好了。 鄭秋輪無意間回頭,見了維娜,就拿了自己的碗,說:“維娜,請你幫忙打碗飯來,不然等會兒食堂關門了。”

維娜接過碗,問:“吃幾兩?” 鄭秋輪笑笑,說:“六兩。” 有男知青就開玩笑,說鄭秋輪專門剝削女知青,不僅剝削勞力,還剝削經濟。知青們都迴避使用金錢這個詞,太銅臭氣了,而是說經濟。維娜也有些不好意思,轉身就往食堂去。卻聽鄭秋輪朗聲一笑,說:“你也可以剝削嘛。” 維娜打飯回來,圍觀的知青們飯差不多都吃完了,便敲著碗回宿捨去了。宣傳窗前只剩下鄭秋輪和維娜。鄭秋輪又是嘿嘿一笑,說:“謝謝你了。你把我的飯放著吧。我得寫完了,不然天就黑了。團部只給我半天工。” 維娜見他又要端墨,又要寫字,有些礙事,就說:“我幫你端著墨吧。” 鄭秋輪也不客氣,就把墨遞給了維娜。誰也不說話。他的襯衣濕透了,緊貼著背膛。背膛的輪廓就特別分明。背脊溝深深的,溝兩邊的肌肉鼓鼓的。維娜心想,他這麼壯實,難怪要吃六兩米飯。望著他的背脊,維娜禁不住心跳如鼓。

鄭秋輪寫完最後一個字,天已擦黑了。維娜望望他,見他的臉已模糊起來,只看見牙齒白白的。兩人這才開始吃飯。飯早涼了,不過是夏天,也能吃得下。兩人就站在宣傳窗前吃,並不怎麼說話。維娜老是跺腳,蚊子太多了。 鄭秋輪就說:“怎麼蚊子只咬你?我只聽得蚊子叫,就不見蚊子咬。” 維娜說:“你們男人皮膚厚些嘛。” 鄭秋輪笑笑,說:“你這是罵我了。” 維娜覺得莫名其妙,問:“我怎麼罵你了?” 鄭秋輪說:“你說我皮膚厚,當然包括臉皮也厚啦。” 明明是玩笑,維娜卻不好意思起來。她的臉又紅了,幸好天黑著。鄭秋輪見維娜突然不作聲了,就講了個笑話。他說:“蚊子是最忘恩負義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邊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臉不認人,叫你一聲孫——飛走了。”

維娜忍不住扑哧一笑,飯噴了出來。鄭秋輪卻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你笑歸笑,別把飯吐掉呀。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維娜說:“你還知道毛主席教導?” 鄭秋輪像是吃了一驚,望瞭望維娜,很平靜地說:“你還記得我那天說的話?我講的可是真話。湖區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蟲並沒有完全消滅,卻沒有人敢說。照樣還有很多人患血吸蟲病。可你到醫院去,不能說是血吸蟲,不然不給你治。好像血吸蟲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蟲病潛伏期可以長達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許要等二三十年之後才發病。有這二三十年時間供他們去扯謊,什麼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 “你怎麼相信真的還有血吸蟲病呢?”維娜問道。

鄭秋輪說:“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蟲防治專家,就因為講了真話,被關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來。去年夏天,我回家時,把爸爸的顯微鏡偷偷帶了來,取湖里的水樣檢測過,見裡面分明還有血吸蟲。爸爸發現顯微鏡不見了,就知道我要做什麼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嚇得要死,連夜趕到農場。他提著裝有顯微鏡的布袋,拉著我到了外面。走到沒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說,求你看在你媽媽面上,別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了。我當時堵著氣,居然沒有拉爸爸起來。為著這事兒,我後來非常後悔。爸爸見我犟著,自己爬起來,什麼也沒說,獨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沒有車了,我不知爸爸是怎麼回家的。從這裡到最近的柳溪鎮,也得走三十多公里。”

維娜望著鄭秋輪,說不出的害怕。鄭秋輪說的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啊。儘管天色已經很黑了,維娜卻能感覺出鄭秋輪臉上的沉重。 “中國早就沒有皇帝了,卻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說沒有血吸蟲了,有也沒有了。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開玩笑啊!”鄭秋輪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了。 維娜回到宿舍,感覺有些異樣。幾位同伴都低頭做自己的事,不太說話。維娜分明覺得就是在她進門的那一瞬間,她們的說話聲嘎然而止。過後維娜出門進門好幾次,只要她一出門就听得嘰嘰喳喳,她一進門就誰也不說話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從李鐵梅唱到阿慶嫂,從小常寶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後,話都不怎麼多,竟然沒有人提到鄭秋輪。平時總有人會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維娜上鋪。那個晚上,維娜沒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來覆去。她平時是最會睡的,女伴們都笑她果真是屬豬的。戴倩也不生氣,只說自己臉白白嫩嫩,就搭幫會睡。 維娜以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門,她就忍不住舉目四顧,心想鄭秋輪該在那裡吧?他果然就會出現在她的視線裡。似乎他被她靈魂深處的某種聲音驅使著,招之即來。鄭秋輪仍不怎麼同她說話,總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沒看見維娜,他便是低著頭,匆匆地走。似乎他總在趕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農場不種水稻,按季節依次種著油菜、小麥、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樹望不到邊,北湖平原便鋪天蓋地的油綠。田土嶄平嶄平,天邊飛過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場知青都鑽進棉花地裡打枝,就是去掉縟枝。維娜忍不住要往鄭秋輪連隊的方向張望。他背著洗得發白的軍用挎包,裡面總裝一本書。只要有空,他便會掏出書本來。工間休息了,知青們擲土塊兒打仗玩。維娜回頭一看,卻不見了鄭秋輪。他準蹲在田埂上看書去了。維娜仍望著他那個方向,裝著看天邊的雲。她想說不定那棉樹深處會突然冒出個頭來,就是鄭秋輪。維娜那時才十六歲,不明白自己是在戀愛了。 那時年輕人戀愛,程序上多半有些雷同。比方從借書開始。有天收工,回農場的路上,維娜走著走著,就同鄭秋輪走在一起了。 她問:“你有什麼好書看嗎?” 他說:“我沒什麼好書,也都在別人手裡打轉。手頭就有一本。” 維娜其實早就看過這本書了,卻說:“借我看看吧。” 晚飯後,鄭秋輪在宿舍外面高聲叫道:“維娜,維娜。” 維娜正對著鏡子梳頭,聽鄭秋輪一叫,見自己的臉唰地紅了。女伴們都在寢室裡,本來嘻嘻哈哈的,立即就靜了下來。維娜不敢高聲答應,低頭出去了。鄭秋輪站在宿舍外面的坪里,手裡拿著書。維娜朝他走去,覺得兩腿發硬,不太靈便。她接過書,喉頭好像也發硬了,說不出一句客氣話。她轉身就走,卻糊里糊塗地往外走。維娜本想拿了書就回宿捨去的,卻越發慌亂了,乾脆出了農場大門。 已是黃昏了,維娜見很多很多蜻蜓在她頭頂飛舞。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蜻蜓,有些害怕,麻著膽子走了會兒,就回來了。走到門口,聽得戴倩說:“……想約鄭秋輪出去,人家沒有去。” 維娜就不敢進去了,站在門口。戴倩又說:“外面好多蜻蜓啊,明天肯定會下大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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