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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沙塵暴來了

女縣長 许开祯 25133 2018-03-20
起風了。 自打開了春,風就一場連著一場,好像不把沙漠刮翻刮爛,它就不甘心。 這一場,來得格外猛。 此時的沙漠是最最脆弱的時候,莊稼剛剛爬出地面,嫩綠的苗兒還盼著雨呢,哪能經得起這鐵掃帚一般堅硬的風。沙窩的紅柳岌岌草黃毛柴雖說是綠了,可那份兒綠,嬌嫩得很,壓根就抵不住風沙。胡楊綠得晚,此時新枝兒剛發芽,舊枝兒還沒褪盡,風一吹,枝兒便嘎嘎地斷。四月底五月頭上,也是天爺的一個分界線,說不刮,這一年,就算是安穩過去了。要是刮,那就是真正的沙塵,一來便氣勢洶湧,遮天蔽地。 林雅雯正在給村幹部開會,安排搶種防護林的事,事情再多,工作不能拖,今年的防護林,說啥也得完成任務,不只是完成,林雅雯臨時又給各村加了任務,想把前兩年欠的也給補回來。

會是在糧管所開的,鄉政府那邊亂得開不成,寧酸棗的娘家哥還有娘家舅把鄉長書記的辦公室全霸了,林雅雯臨時住的那間,住進了兩個石頭。鄉上儘管做了很多工作,非但沒起任何作用,反而把寧酸棗一家的信心給做了上來。真是越做鬧得越兇,越鬧越沒個邊。林雅雯一果斷,就將會場挪到了糧管所。 安排防護林,並不是應付上面的檢查,就算老祁他們不來,這項工作也必須得做。不只是做,還要做紮實。早在春節過後,林雅雯就已著手此項工作,任務是她手上欠下的,怎麼也得在她手上補回來。 這些天她已聯繫到一批樹苗,算是人家支援沙湖縣的,眼下得緊著把苗分下去。村支書們一聽樹苗不掏錢,全都搶著往自個村里要。林雅雯正想批評幾句何家灣的何老木,去年的任務他拉得最多,今年他還幾次撂挑子,說不想乾了。話還沒出口,猛聽得外面吼吼作響,眨眼間天地便一片昏黑。一看這陣勢,林雅雯就知道,會開不成了。

在沙湖工作,你必須得學會觀察天氣,得摸准老天的脾氣,否則,你讓天氣賣了都不知道。這也算是她到沙湖後的一大長進,一個從不看天氣預報的人,現在不但每天都要關注天氣變化,還要跟農民認真學二十四個節氣,以及每個節氣中天氣有可能出現的反常。現在這方面,她算是半個專家了,甚至不比祁茂林差。只要豎起耳朵一聽,就知道,這風大約有幾級,是一刮而過,還是要持續好些日子。她聽了不到半分鐘,臉一黑,沖村幹部們說:“馬上回去,種樹的事先放著,全力以赴,防這場風。”話音還沒落,窗子便嘭地被風吹開,一股沙塵捲進來,嗆得人直打噴嚏。 村幹部們也都是氣象專家,不用林雅雯提醒,心裡早就急了,一個個彈起身子往外跑。還沒走出糧管所院子,風沙便把世界徹底遮蓋了。

沙塵暴來了。 打發走村幹部,林雅雯心裡還不踏實,又緊急通知鄉黨委,將鄉上的干部分頭往下派,而且言明,去了第一任務,就是保證村民的人身安全,不等風沙徹底停掉,絕不許回來。派完鄉干部,她自己也往沙灣村去,剛拐過糧管所那條路,就看見四野裡已亂成一片。地裡的人往家跑,沙樑上的往草叢中跑,學生娃娃也被嚇懵了,四下里亂鑽,嚇得大人滿莊子喊。一隻雞在草垛上打鳴,剛張開嗓子,讓風嗖一下掠到了空中,驚得女主人雞呀一聲,嗓子裡就灌滿了沙。落下來時,已刮到了幾十米外。兩隻拴在胡楊樹上的羊讓風扯斷了繩子,跌跌撞撞地捲著跑,一隻撞在電線桿上暈了,一隻捲到了井裡。村里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來,鋪天蓋地。 林雅雯跟糧管所一幫人,先緊著把學生娃娃往家送。狂風掀起她的衣襟,扯起她的頭髮,耳朵裡灌滿了沙,近在咫尺的強光景說話她都聽不見。強光景只好拽住她,對著她的耳朵大喊:“林縣長你回鄉上指揮,這兒有我們。”林雅雯沒理強光景,她看見一個孩子失足掉進了乾渠,幸好乾渠沒水,便跳進去抱起他,問是誰家的。孩子嚇得六神無主,猛一下撲她懷裡哭起來。

問來問去,孩子是陳喜娃的。等把陳喜娃的兒子送回家,黑風便襲來了。 真正可怕的是黑風,到這時,沙灣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時候到了。紛紛躲進家裡,門關得死死的,聽黑風吼吼地掠過。樹被刮斷了,紅柳連根拔起來,捲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黑風持續了一天一夜,整個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一般,一尺厚的黃沙覆蓋了整個村莊,田地不見了,麥苗不見了,綠樹不見了,草叢不見了,世界一片渾黃。沙灣人欲哭無淚。 林雅雯算是再次領教了沙塵暴的厲害。 南湖毀林事件的調查會終於在流管處召開。縣委書記祁茂林是在大風中趕來的,車子被風困在路上長達五小時,手機也斷了信號,急得他直在車中罵娘。隔著車窗,他親眼望見一戶人家的房子被掀翻,幾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機強行關在了車內。還好,風停後他跑到那戶人家,人沒傷,全都躲在了水窖裡。幾年持續乾旱,水窖全成了擺設,人畜飲水要到幾十里外的沙漠水庫去拉,僅這一項開支,就增加農民負擔幾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庫竟也乾涸,後來國務院撥出專款,加上上游省市的支持,才算是沒讓水庫見了底。

祁茂林一到胡楊,先是緊著安排救災。這次沙塵襲擊給農民帶來的損失可謂巨大,災情調查了剛一天,就調查不下去了,農作物全部毀了,房屋受災程度也很厲害,農民們一見乾部,就哭得哇哇響。祁茂林緊急安排縣上各部門全力支農,先幫農民把家安頓好,能吃上水,然後再想辦法抗災。 現場會是由市委跟水利廳聯合召開的,市上主要領導也都來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時,曾跟水利廳主要領導匯報過南湖的事,當時並不知道死了人,匯報的主題還是那片林地。祁茂林請求省廳重新派專家論證,對流管處的改革一定要在保護沙漠生態的前提下進行。當時省廳也答應,說是派人下來。現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個,大風中又有一名推土機手醫治無效死了,問題的性質一下變了,大家都不談毀林的事,而是把矛頭直接對準沙灣村的村民和背後指使者,這便讓祁茂林很被動。

會議開了一個小時,調查便開始。沙灣村的村民前前後後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沒一人承認鄉領導在背後指使,都說是村民自發的,要殺要剮,聽便。祁茂林似乎稍稍鬆了口氣,可另一邊心裡,卻感到痛。村民們顯然是抱了極大的對立情緒,說話硬邦邦的,把市委領導也不放眼裡。調查了半天,也沒調查出個啥,祁茂林覺得憋氣,望一眼被沙塵毀了的大片莊稼和農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來。吃飯時他悄悄跟市裡領導商量,能不能換個方向開,這樣開下去於事無補呀。市領導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麼,這比'121'還嚴重!” 下午再開,市領導就發了火。縣長林雅雯居然沒到會,說是去了救災現場。省廳來的兩個副廳長意見很大,本來下午要追究縣上領導的責任,林雅雯這個組長不來,等於是向省廳示威。市領導讓祁茂林親自去叫,祁茂林走出會場,點了根煙,沿著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邊走邊朝四下看,沙塵洗劫後的田野,滿目荒雜,厚厚的黃沙將大地的綠意全吞沒了,遠處的村民們正在忙著清理田裡的沙土。村莊呈一派灰黃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楊鄉當書記的時光,那時節,雖說沙湖乾了,可南北湖的綠意一到春天便撲面而來,紅柳、梭梭、沙刺、胡楊,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態迎接春的到來,野兔不時在其中躥來躥去,灰鴿子成群結隊往沙窩裡飛,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這才多少個年頭,沙湖就成了這樣子,再這麼下去,胡楊鄉的農民真是沒法立足了。一想這個問題,祁茂林就覺得心被啥東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咽不下去,哽得他直想衝大漠吼兩嗓子。 走著走著,他的腳步突然在一塊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讓沙埋了,只露出上面兩顆字:胡楊。祁茂林的腦子裡驀地閃出一組鏡頭,火紅的秧歌隊,震耳的鑼鼓,披紅戴彩的人們,豪情萬丈的誓言。那時他剛當選副縣長,一場聲勢浩大的平沙造田運動開始了。縣上提出用五年時間,將沙漠改造成良田,創造人類歷史上一個奇蹟,讓浩瀚的大漠變成商品糧基地。於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從山區的各個角落搬來,人喚馬叫,好不熱鬧。一片一片的沙棗林被砍倒,推土機晝夜不停地叫,一個又一個開發區在沙漠剪彩,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機井開始往外抽水,形勢喜人得很。祁茂林腳下的這片胡楊鄉井灌開發區就是他親自剪的彩,當時他的照片還登在地委黨報的頭版上,風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嘆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腳下這片土地,艱難地收回目光,腳步沉重地離開石碑。他忘記了出來是做什麼,憂心忡忡回到會議室,才記起是去叫林雅雯。抬頭一看,縣長林雅雯正在發言。她不發還好,一發,市領導的火就被發起來了。 林雅雯的發言直衝省廳兩位副廳長,說胡楊河流域管理處的改革是造成兩起惡性事故的根本原由,如果聽任流管處將青土湖和南湖上千畝林地毀了,我這個縣長就是歷史的罪人。 市領導接過她的話就發脾氣:“你是罪人,那證明我們在座的都沒黨性,都沒替老百姓著想?雅雯同志,今天的會不是討論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是讓你們反省自己,在做好群眾思想工作這點上,你這個組長到不到位?有意見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談,但聚眾鬧事,集體械鬥,致死兩條人命,難道你們還不該吸取教訓?”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點沉痛地說:“吸取教訓的是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領導,是我們每一個手中握有權力的決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斷她,用手勢制止她不要亂衝動。這種場合,一句話有可能就將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楊河流域改革的艱難與復雜,它不只是牽扯到幾千多號人的失業,而是一條有著幾百年曆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這個地球上永遠消失了。這條河系一消失,舉世聞名的沙漠水庫下一步也極有可能消失。相比之下,幾千多號工人算什麼? 會議開了兩天,最後在極不愉快的氣氛中結束,會上形成初步意見,胡楊河流域的改革暫停腳步,等相關方面廣泛論證後再行深化。沙灣村村民集體械鬥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偵破,任何人不得乾涉。至於縣鄉兩級領導在此次事件中的責任,由縣上自查,拿出意見後報市委。會議同時要求,市縣兩級務必全力動員,幫助胡楊鄉農民開展生產自救。

會議一結束,省市領導連工作餐也沒吃,就驅車走了。祁茂林送領導上了車,回頭想跟林雅雯說件事,卻見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這個下午,領導們全走後,朱世幫孤零零走出了開發公司那座院子。這兩天,先後有四位領導找他談話,具體內容,人們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臉上透出的氣息看,談話絕沒有好內容,要不,他那張臉,也不會黑得跟鍋貼一樣。 朱世幫瘦了,這才幾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雙眼睛深陷著,眼圈四周,黑青黑青,頭髮像蒿草一樣亂長著,衣服領子上滿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從監獄裡剛逃出來。領導們讓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說:“這樣子不挺好麼,咋整理?” 慘白的太陽下,朱世幫穿過那條新舖的馬路,往鄉政府去,走到一半處,猶豫了,他在考慮,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跟寧酸棗她們打照面?他在裡面已聽說了寧酸棗的事,也知道兩個推土機手死了。他好難過,很是悲傷了一陣子,也深深地自責過,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想法。跟市委領導談話時,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氣。 “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這樹,照樣不能毀!” 市委領導也拿他沒辦法,畢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帶頭衝進了南湖,但他沒帶頭打人。村民們打得瘋狂時,他還扯著嗓子製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會輕而易舉就被洪光大的保鏢抓走。這一點,洪光大的保鏢作了證,那是一個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講義氣,跟洪光大不一樣。聽說就是因了作證,他已被洪光大開除了。要不然,第一個讓公安抓的,怕就是他朱世幫。 但他沒有一絲慶幸,相反,他覺得就這麼出來,有點對不住那些替他說謊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鄉政府院裡去。奇怪的是,這一天的寧酸棗,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實了,不但沒衝朱世幫撒野,還遠遠地,沖他紅了一下臉。朱世幫走進辦公室沒多久,寧酸棗就帶著家人撤退了。院子裡一派狼藉,紙灰四散,紙屑亂飛。留守的鄉秘書跑進來問:“她們走了,帳篷咋辦?” “你說咋辦,撤了給她送回去!”朱世幫這火不是衝寧酸棗發的,他衝秘書發。他知道寧酸棗為什麼要溜走,在他挨批評的同時,另一間屋裡,洪光大也被省廳那兩位領導罵得雷響。 寧酸棗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幫清清楚楚。礙在跟楚發云同一個村子上住著,他一直沒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不過現在也用不著捅了,死去的楚發雲怕是還不知道,他的小石頭,壓根就跟他沒關係。但願洪光大還能抱著點良心,不要讓母子仨受罪。 鄉秘書帶著人開始撤帳篷,朱世幫擦了把臉,換了件乾淨衣裳,想喝杯水,卻發現杯子沒了,暖瓶也沒了,屋子讓寧酸棗的娘家人翻騰得不成樣子。 “這幫沒出息的。”他罵了句,就往外走,他急著要見胡二魁,那幾個被抓走的人,情況到底咋樣,他要趕緊弄清楚。 半道上,碰上慌忙低著頭走路的瓜秧子,瓜秧子像是沒看見他,急著想從他身邊躥過去。他喊了一聲,瓜秧子站下了,抬頭見是他,立刻就驚著嗓子喊:“朱書記,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幫心裡一驚。 “他暈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來。”瓜秧子說著就要掉眼淚,朱世幫一把扯上他:“快走。”兩個人就往八道沙去。 這陣兒,村支書胡二魁正帶著人在井上,這井也是怪,前幾天還能打上來水,一場風,竟把水給刮沒了。眼下村里連喝的水都沒有,得趕緊想法兒把水弄出來。井離村子遠,又在沙梁子那邊,瓜秧子一急,就先跑鄉政府來了。 瓜秧子的公公就是陳家聲,治沙英雄,事蹟上過市上的報紙,陳言也採訪過他,不過老漢脾氣倔得很,輕易不跟吃官飯的人打交道。兒子陳喜娃被抓走後,老漢更是變了一個人,幾天不說一句話,瓜秧子送去的飯,他也想吃不想吃的。讓他回家,更是頭搖得刷刷響。更多的時候,他就那麼蹲在沙梁子上,猴酥酥地,瞪住天望。沙塵暴起時,胡二魁惦著他,打發七十二幾個,說抬也要把他抬回來。結果,他提著鐵鍁,反把七十二幾個打了回來。 這老漢,是個怪人哩,若不是瓜秧子孝順,天天跑去看他一趟,怕是哪天讓沙埋了,都不曉得。 朱世幫趕到八道沙時,先前聽到信兒的幾個婦女已將陳家聲抬上架子車,正要往回拉。朱世幫摸了摸老漢的鼻子,呼吸還在,只是臉燒得跟著火似的,就知老漢是感冒了。這變幻無常的天,又睡在地窩子裡,不感冒才怪。還好,沒瓜秧子路上說的那麼危險,朱世幫松下一口氣,道:“趕快往鄉醫院送,這個鐵老漢,虧他能頂過這場風。” 流管處處長鄭奉時根本就沒離開過沙湖。械鬥發生時,他就在流管處。這是事後林雅雯打聽到的消息。 流管處一共三個院落,中間大院是管理處辦公區,修得十分講究,綠樹成陰,花草叢叢,碎石鋪成的小路曲徑通幽,十幾個大小亭子加上長廊將院落映襯得極具江南林園的典雅與優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邊是家屬區,清一色的二層小樓房,各帶一小院,簡潔而實用。北邊大院是工程處,以前流管處火時,這兒真稱得上車水馬龍。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萬,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項目、國際援助項目,工程部可謂金缽滿溢,四周鄉村的工程隊想攬個活,能否走進這個大院便成了關鍵。那時候的鄭奉時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但在農民心裡,他的權已大得無邊,他說返工就得返工,他說不合格你就領不到錢。農民們暗地里送他一個外號:鐵公雞。意思是他太摳門,放著那麼多的錢,卻跟農民工程隊斤斤計較,讓他簽個字比找工程處長還難。時過境遷,當年二十多歲的技術員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總管,但老百姓們再也不找他簽字了,因為早在五年前,工程處就因沒活干而解體,只留下一堆破銅爛鐵,還有五百號失業工人。院子早在工程處解體前就出讓給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總公司。這兩年,老百姓又暗地里送鄭奉時一個外號:鐵掃帚。意思是讓他這把鐵掃帚一掃,沙漠的綠色便連根也沒了。 南湖發生械鬥的那個夜晚,鄭奉時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樓裡。那樓林雅雯進去過,是到縣上擔任代縣長後不久。 那次見面,對兩人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到現在,林雅雯腦子裡還裝滿那天的細節。 那天的風很暖,陽光艷豔的,照得人心裡發癢。林雅雯跟鄭奉時自從大學一別,就沒再見過面。不是沒機會,機會多的是,但就是沒見。林雅雯這邊,是不敢見,害怕一見面,就再也不想分開。儘管知道,兩人再也沒有復合的機會,再也沒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裡,真就扯不斷那曾經蓬勃而生瘋狂而綠的感情藤蔓。畢竟,那一大片枝枝條條,是她少女情懷的第一次盈然開放,也是她生為女人第一次為心仰的男人在心裡闢出一片綠,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氾濫,才讓她未諳世事的心田一下長出那麼多錯綜複雜茂茂密密分不開剪不斷的藤藤蔓蔓。當初戀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地躍動的清澈之水灑盡,她像魚一樣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時,她突然間就不知道天空在哪,綠地在哪,河流又在哪?分開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習慣了岸上的生活,她發誓,再也不掉進水里了,哪怕是多精緻多透明多溫情多別具情調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進去了。 也就是說,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簡練、務實,甚至略略帶點兒麻木。還好,她沒在那口井裡困死,好賴又走進了感情這片林子,儘管這一次走得有點無奈,有點蒼涼,但畢竟,她走了。 林雅雯帶著亂七八糟的想法,還有對鄭奉時的些許敵意、些許懷念、些許期待……走進了流管處,走進了鄭大處長那幢小二樓。奇怪的是,多年後的重逢,竟是那樣平淡,那樣寡然,一點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浪漫,那麼溫情,該生出的東西沒生出來,不該生出的東西也沒生出來。到後來,兩人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態度,那語氣,就像是他們天天見面,昨天還為某件事爭吵過一樣。 這一場見面令林雅雯心里長久地堵著,疏通不開,她感覺時光把什麼東西拉下了,拉在歲月的某個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須費很大的勁,再把時光拉回去。 那天林雅雯是跑來求鄭奉時的,她被錢逼住了,剛到沙湖,就遭遇到錢的危機,她想找鄭奉時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幫她把難關渡過去。 小二樓的佈置比林雅雯想像得要簡單,也清貧,林雅雯在驚訝中找話說:“怎麼,在沙漠裡面裝廉政?”鄭奉時笑笑,他的笑已沒了以前那種顏色,林雅雯看到一片歲月浸染過的污色,還有那種叫滄桑的東西。鄭奉時一點也不驚訝她的到來,彷彿算準了她要找上門來,邊倒水邊說:“腐敗也不會在這窮地方。”兩人就這麼聊了幾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對方,不過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叫什麼呢,林雅雯想了好長時間,都沒想出一個妥帖的詞。 後來林雅雯就說出了借錢的事。 鄭奉時從沙發上站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住她:“你真以為我是腐敗分子,一下張這麼大的口?”林雅雯硬擠出一絲笑說:“腐敗不腐敗跟我沒關係,有紀委管著,我是沒辦法了,稀里糊塗跑到這麼一個窮縣,還想放手大干一場呢,誰知屁股還沒坐穩,就讓討工資的老師們給包圍了。”說著便將沙湖縣拖欠教師工資長達十個月的事說了出來,請鄭奉時無論如何幫忙,讓她渡過這個難關,先把腳站穩。 “你是怕人代會過不了關,縣長前面那個代字取不掉?”鄭奉時果然是鄭奉時,真可謂一語中的,捅到了她的要命處。時隔多年,他說話還是這麼不留情面,當年的脾氣一點也沒改,林雅雯心裡,對這個久未謀面的同學加……似乎又多了一層看法。見她臉色微微泛紅,人也變得不那麼自在,鄭奉時又道:“取不掉最好,聽我的話,趁早打道回府,別逞這個能。” “為啥?”林雅雯困惑了,原想鄭奉時會鼓勵她,安慰她,沒想他竟是這口氣。 “不為啥,讓你回你就回,沙湖這地方,不是你這種人能幹得了的。” “我這種人咋了?鄭處長,你說話也太刻薄了吧?”林雅雯忽然就不高興了,剛才還露著笑容的臉忽然間就變得陰沉。見她生氣,鄭奉時笑笑,沒接她的話茬,走到窗前,盯住外面的景色不吭聲了。 林雅雯生了一會兒氣,覺得自己小心眼,跟鄭奉時,犯不著的。便也來到窗前,往外看。窗外其實沒啥風景,院裡除了幾棵歪脖子樹,再就是一大片雜草地。可鄭奉時看得好像很有滋味。林雅雯嘆了一聲,又將目光回到鄭奉時臉上,她發現這張臉很陌生,寫著很多她讀不懂的東西。有些是歲月寫上去的,有些,怕是他自己寫上去的。 她仔細地研究了一會這張臉,忽然發現,這張臉上,不只是寫著疲累,還寫著迷茫,寫著逃避,寫著不該屬於他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啊! “回去吧,雅雯,聽我一句勸,還是到省上坐你的辦公室去。”鄭奉時忽然又說。鄭奉時這次的話溫和多了,也體貼多了,林雅雯感覺出他的真誠,還有擔憂。她似乎被打動,帶著探究的口氣道:“老百姓沒趕我,你倒趕我了,這像當初的你麼?” “不是我趕你,雅雯你聽我說,對沙湖,你可能抱的期望太高,我是怕……” 鄭奉時回到沙發上,也不知腦子裡動了哪根弦,很是認真地給她講了半天,從流管處的起落講到沙湖縣令人堪憂的前景,後來又講到兩個人這半生的得失,最後說:“你我本不適合為官,卻捨了專業誤入仕途,我是沒退路了,只能聽天由命,你不能,最好現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對得起當年的師兄師妹還有對你我抱有厚望的師長。” 鄭奉時說得沒錯,當年他們的師長西北最負盛名的林業學家拒不同意他們就此止步,踏入社會大門,而是執意要他們考研,做他的弟子。孰料突然發生的一場情變徹底打亂了兩個人的生活,同時也打碎了兩個人對前途對人生的種種幻想。林雅雯是一天也不想在校園裡待了,鄭奉時呢,也想盡快逃離這個惹是生非的地方。而且,兩人都鐵了心不再在像牙塔里做空頭學問,都急著要奔向社會,至於奔進去怎麼辦,誰也沒考慮過,來不及考慮。 現在看來,當初聽了恩師的話,興許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但此時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林雅雯釋然一笑,她不願意將自己擱在回憶裡,回憶有時是很痛苦的,有時卻很無聊。人生的道路從來就沒有興許,選擇便也意味著放棄,走了便是走了,從來沒有回到起點的可能。再說這陣兒她也顧不上敘舊或是感嘆人生,她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借不到款,全縣教師就要罷課。這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拿話嚇唬她,已經有兩個學區的教師不上課了,如果教師們真的聯手給她演上這麼一出,她的政治前途便會在這裡戛然而止。林雅雯不甘心,既然下來了,她便發誓要在沙湖縣幹出一番事業。她是個從不言退的女人,在林業處那個位子上坐了六年,她坐得有點疲憊,有點失落。眼下環境一換,她心裡那股熱氣,似乎騰地又回來了。 “說吧,到底借還是不借?” “你當我是金礦?不瞞你說,我這兒職工工資還沒著落呢。”鄭奉時道。 “什麼?”林雅雯甚是驚愕。當時她並不知道流管處的真實情況,還以為鄭奉時跟她開玩笑。 “是真的,我的職工也半年沒發工資了。”鄭奉時很認真地跟她說。 “怎麼回事,不是前兩年還風風火火麼?” 鄭奉時笑了笑:“你聽過千萬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麼,再說了,流管處還不是千萬富翁,它是一棵風乾了的樹,葉子綠著,樹幹死了。”鄭奉時的話似乎有點兒悲涼,不過那一天他沒瞞林雅雯,將流管處遭遇的困境一一說了出來。 林雅雯這才知道,鄭奉時的日子一點也不比她好過,流管處的確處境艱難,怪不得他眼裡,總是有那麼一層灰濛蒙的沮喪。 那次林雅雯真沒借到錢,後來她又從別的渠道了解到,流管處的發展進入了死胡同,甭說讓鄭奉時幫縣上渡難關,怕是他自己的難關,都應對不了。好在流管處人少,又都習慣了市場法則,職工的承受力相比縣上的干部要強一點,鄭奉時才能表現出那份安然。 林雅雯心裡一陣難過,這難過,一半是替鄭奉時,一半,是替曾經輝煌無限的流管處。 改革面前,那些曾經輝煌曾經耀眼的東西總是要先碎掉,也不可避免地,要有一部分人被率先推到風口浪尖上,去承擔改革帶來的巨大壓力。這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哀,林雅雯說不清,她只覺得這樣的現實太殘酷,太沉重。 那些日子,林雅雯四處跑款,把所有的關係都跑了個遍,教師的工資還是沒著落,半個月過去了,離她答應教師們的時間越來越近,錢卻像是長在別人家樹上的一堆桃子,她能聞見香味,卻總也摘不到。形勢令她沮喪。正在她一籌莫展時,鄭奉時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有五百萬,先借縣上周轉,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簡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說,如果不是那五百萬應急,緩解了教師矛盾,林雅雯頭上的那個代字到底能否取掉還很難說,她正是憑藉了那五百萬,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子樹到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干部說了算的沙湖縣脫穎而出。她這兩年的所為,在沙湖歷史上可以算是一匹黑馬,而且風頭日上,大有壓過書記祁茂林的架勢。 林雅雯後來才知道,那錢是省水利廳撥下來用於解決職工養老的。當時流管處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廳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職工養老金一次交清,其餘矛盾由流管處自己解決。想不到那錢一周轉,便遲遲的還不了,省廳的計劃被打亂,為此鄭奉時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說上面幾次都想撤他的職,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接這爛攤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流管處的改革拖了下來。而林雅雯這邊,到現在還是沒有能力將剩餘的二百萬痛痛快快還了。 咋能痛快?縣上又累計欠了教師四個月的工資,黨政機關幹部的工資眼看也不能保證,林雅雯算是領教到沒錢的滋味了。 南湖發生血鬥後,鄭奉時既沒像'121'那樣跳出來,跑省裡,跑縣上,更沒像胡二魁說的那樣,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裡,關起門來練字。鄭奉時喜歡書法,早在大學時就師從著名書法大師謝漢雲謝老,大學畢業,他在西北書壇已嶄露頭角,這些年在本省書法界也算混得一點名氣,偶有南方或香港的愛好者慕名前來索字。一遇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把自己關在陋室裡,借墨消愁。省廳跟市上聯合召開現場會,鄭奉時雖是參加了會議,但卻一言不發,話都讓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說了。林雅雯當時還在會上質問過他,火藥味濃得很,沒想他裝聾作啞,壓根不理林雅雯的茬。 林雅雯現在懂了,鄭奉時玩的是金蟬脫殼,把矛盾全部甩給了開發公司,讓林雅雯跟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洪老闆針鋒相對,他自己則坐山觀虎鬥。 會議結束後,林雅雯兩次找他,想當面質問,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問題不能坐下來談?很可惜,兩次她都沒能見到鄭奉時,流管處那位戴眼鏡的秘書告訴她,鄭奉時去了新疆,具體做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一回到縣上,祁茂林便主持召開常委會,緊急研究南湖事件的善後。 會議開得相當沉悶,常委們全都陰著臉,不說話。 '121'事件發生後,縣上形成了兩派意見,一派對流管處意見很大,認為流管處的做法嚴重破壞了沙湖縣的發展環境,破壞了沙湖縣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應該向省上反映,並堅決予以製止。另一派則顯得溫和,主張不應該把兩家的關係搞僵,至於那幾千畝林地,認為產權屬於流管處,縣上無權干涉。兩派意見祁茂林都不贊成,毀林的確可惡,但簡單的抗議與鬧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祁茂林主張溝通,主張在雙方能形成共識的基礎上解決問題。為此他跟鄭奉時談過幾次,鄭奉時的話令他感慨萬端,大家都處在改革時期,各自面臨的難題既相同又不同。流域毀林是為了重新改造,大片閒置的林地的確沒有效益,如果將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養殖場,不但能解決大批職工的就業,說不定還能形成新的產業,帶動沙湖經濟的發展。作為縣委書記,祁茂林做夢都想讓沙湖出現新的經濟增長點。他認真看過流管處的改革方案,對流管處提出的青土湖創建棉產業基地,南湖創建種養加一條龍的西北養殖基地很感興趣,要知道,沙湖縣的羊隻很有優勢,但縣上缺乏資金投入,沒法幫農民形成產業優勢。如果借開發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種草業和養殖業發展起來,那麼縣上的財政狀況將大為改觀。 在流管處改革方案論證會上,祁茂林代表縣上是舉過拳頭的,也就是說他當時並沒反對毀林。可'121'事件一下子讓他被動了,他被水利廳領導罵成是出爾反爾,明里支持,暗中作梗,是把本來就舉步維艱的流管處再往火山口上推。祁茂林沒法跟人家解釋。南湖事件再次讓他尷尬,這些天他成了眾矢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輿論指責著,批評著。一方面要求他顧全大局,做出局部犧牲,支持流管處的改革。另一方面,又強烈要求他愛林護林,保護生態,為沙湖的子孫後代著想。一時之間,他真是不知該咋個走路了,兩面的呼聲都很高,兩面的呼聲也都有道理,他夾在中間,像風箱裡的老鼠,只有受氣的份,哪有還口的機會?會議之前,他又接到省水利廳馮廳長的電話,要求他旗幟鮮明地站出來,支持流管處的改革,不要給流管處的改革設置障礙。他跟馮廳長算是老關係,馮又是他的老上級,馮的前景他更是清楚,這種時候,他不能不考慮這個因素。儘管他已老了,再也沒有升遷的可能,但不升遷並不表明你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從某種規則。 對一個老縣委書記來說,他知道規則意味著什麼。有時候,規則就是一切! 他能給馮添亂麼?給流管處添亂,說白了就是給馮添亂。馮能允許他添這種亂? 馮在政治上的野心,還有鐵腕手段,他比誰都領教得多! 可這些,他怎麼在會上講? 思來想去,他從尋求沙湖縣新的經濟增長點這一角度,講了幾點意見,話還沒說完,就遭到林雅雯的反駁。林雅雯這一次是豁了出來,真有點逮誰咬誰的味兒。她在會上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大規模發展養殖業和種草業是以水資源為根本的,水從哪來,總不能再瘋狂開採地下水吧? 這話把祁茂林給問住了。為了保護沙漠水資源,縣上曾按照省市的部署,關停或填埋過不少機井,後來農民意見太大,縣上又無力補償,關井壓田暫時停了下來。但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目前沙湖縣的年地下水開採量,佔全流域地下水開採量的百分之七十還多,沙湖縣大規模掘井採水,已危及到整個流域。如果再次容許流管處大量開採地下水,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那你說咋辦?”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對自己的這個副手,祁茂林心裡真是感慨萬端,坦率地說,他是尊重她的,這個來自省城機關的年輕女性的確能幹,到沙湖後幫他解決了不少難題,為此他很感謝她,如果沒有林雅雯,他的日子會難過許多,畢竟,下派幹部比起他們這些“土特產”來,優勢大得多,工作思路也開闊得多。還有,她是女的,按說乾工作跟男女沒關,但在實際工作當中,你就會發現,男女就是不一樣。班子裡多出這麼一位又漂亮又精幹的女性,一個班子都能活躍起來。祁茂林特意做過觀察,不論是下基層還是縣上開會,只要林雅雯在場,氣氛一準能活躍,有時班子裡爭執不下的事,大家下意識地,就等她發表意見。只要她的意見不是太離譜,一準能通過。 有這麼一位年輕女性做搭檔,是件幸事。祁茂林自己也承認,工作當中,有意無意地,他在讓著她,也在呵護著她。不能讓她受委屈,這是他給自己定的一個準則。有些事明明理不在她這邊,祁茂林也會禮讓三分。這不是什麼不健康的心理,祁茂林自以為做得很坦蕩,其實不只是他,包括市委孫濤書記,對她,也是另眼相看。儘管孫濤書記從來嘴上不說,但他能感覺出。 男人啊,誰沒個憐香惜玉的心理,況且這香也該憐,這玉也該惜。可惜,一個'121',便把他們這種友好共處的和諧關係給打破了。 '121'後,林雅雯像是變了,變得讓祁茂林琢磨不透,有時覺得她特單純,心裡壓根就沒多少彎子,有時呢,又覺她哪根神經,飄飄忽忽的,不好把握。提意見祁茂林不怕,公開吵他也不怕,幹工作,怕提意見還行,怕吵還行?他祁茂林這輩子,吵過爭過的,還少?要是都去計較,怕心胸早就給堵死了。他怕的是,她跟你腦子裡想得不一致,她會把自己的想法藏起來,不跟你明說,具體事情上,她又強迫著讓你跟著她的想法走。儘管眼下還不能判定林雅雯藏了什麼,但幾次會上的不和諧已在提醒他,她的腦子裡有了別的想法。 “我目前考慮得還不是太成熟,但胡楊鄉的問題絕不是單純保護住幾片林子這麼簡單,我提醒大家,要從長遠著想,要往極度困難處著想,就算流管處不毀林,我們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兒長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庫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確保農作物增收可以說是句空話!” 林雅雯說的是大實話,她道出了大家的遠慮,常委們聽了,全都心情沉重起來。祁茂林擔心這樣開下去會議有可能走題,便用商量的口吻說:“太深層次的問題我們先不談,眼下還是統一思想,想想怎麼把目前的難關渡過去。” 林雅雯這次沒跟祁茂林較勁,她說:“我的意見是分兩步走,第一步著眼於當前,把南湖、北湖還有青土湖的問題合併起來,縣上拿出意見,再跟流管處協商,協商不成,請市上跟水利廳協商。總之,不能因為流管處改革艱難,就無條件地讓步,現在不是誰支持誰的問題,而是整個流域如何生存如何發展的問題。當然,對這次事件中構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無論牽扯到誰,都不能包庇和縱容。我還是那句話,絕不能以非法手段解決矛盾,這樣會讓問題的性質發生根本性改變。在這次事件中我們也應該吸取教訓,要積極幫群眾做好思想轉變,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复。第二步,要從長遠著想,要把縣上的發展跟胡楊河流域的發展結合起來,拿出一個富有戰略性的遠景規劃,爭取得到省上或中央的支持。胡楊河流域是考驗我們工作作風和為民辦實事的一個跨世紀工程,我們要對得起沙湖縣三十萬人民,對得起我們手中的權力!”林雅雯的聲音很是激動,這番話,一直埋在心底,沒有機會講出來,現在她不能不說了。 祁茂林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要說這番話,對他的觸動最大。他總算清楚,林雅雯開始觸及到深層次問題了。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她能坦率講出來,他還是很感激她。 會議最後討論對胡楊鄉領導的處理意見,林雅雯堅決要求將朱世幫停職,常委們有幾個表了態,有幾個低住頭,在牽扯到人的事情上,這幾個常委總是用沉默來說話。 祁茂林拿出一張紙,說不用撤職了,朱世幫同誌已主動提出辭職,他向縣委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林雅雯忽然就噤了聲。 這消息太意外了! 鑑於朱世幫本人堅決辭職,會議最後決定,由王樹林同志擔任胡楊鄉黨委書記,朱世幫同志暫時留在胡楊鄉,聽候相關部門的調查。 兩天后,林雅雯陪同縣委組織部兩名同志,前往胡楊鄉。本來她可以不湊這熱鬧,班子調整這類事,由組織部的同志去宣布就行。但她還是忍不住來了。一則,朱世幫主動請辭對她觸動很大,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姿態的,她不能不來,來了,也是她的一種姿態。另則,她也想跟朱世幫認真交談一次,了解他的真實想法。這兩年,她有個遺憾,就是跟朱世幫交流的太少。怎麼說呢,如今像朱世幫這樣的鄉鎮幹部,真是太少,林雅雯相信,朱世幫腦子裡,一定是有很多想法的,特別是對胡楊鄉下一步的發展還有整個流域的治理,林雅雯太想從他那裡獲得啟示。朱世幫儘管被停職,但這只是暫時的,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內心裡,林雅雯還是希望他能到更重要的工作崗位上。這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更有責任感的男人,錯只錯在工作方法上,對他的下一步安排,林雅雯更有自己的打算,她在會上所以三番五次跟祁茂林唱反調,就是怕祁茂林借調整的名,將這塊好鋼錯用在刀背上。 發現一塊好鋼不容易啊,甭看這沙湖縣基層官員眾多,可真正敢為老百姓捨身說話忘我辦事的,有幾個呢?要是再不珍惜再不保護,就是莫大的罪過了。 揣著諸多感慨,林雅雯來到胡楊鄉,誰知車子還沒拐上通往鄉政府的那條便道,就又讓村民們圍堵住了。 帶頭的,還是村支書胡二魁。 看見林雅雯下車,胡二魁第一個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質問道:“憑啥把朱書記撤了,你把好官給撤了,安的啥心?”七十二幾個也緊跟著圍過來,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林雅雯對胡二魁的態度吃了一驚,上次還縮頭縮腦的胡二魁,怎麼忽然像換了個人。等聽清是為朱世幫喊冤,林雅雯心裡有了底,她平靜地說:“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們說了算,組織會有結論。” “組織,組織是個啥?方的圓的,我看不著!”七十二向來是個油腔滑調的人,大約仗著有胡二魁撐腰,今天說話的口氣格外硬,邊說話邊做出一個比劃的動作,邊上的人被他逗笑了,爆出一片哄笑聲。林雅雯心裡不高興,但她努力忍著,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發火的。在群眾中間發火,是最最愚蠢的一種工作作風。除非這火你必鬚髮,不發就有可能控制不住局勢。能忍的時候,忍是上策。 “還說組織哩,就是你,成心跟朱書記過不去,說,憑啥撤了他?”劉駱駝本來是個很老實的人,這一天,他的表現也頗為突出,拿著一根紅柳條,指住林雅雯,滿臉惡意地質問。 林雅雯望了一眼黑瘦的劉駱駝,沒吭聲,七十二和劉駱駝一說話,她就清楚,這是提前合計好的,胡二魁想拿這兩個人激怒她,只有激怒了她,其他群眾才好起哄。群眾一起哄,胡二魁的目的就達到了。村支書們的想法,看似複雜,其實,卻很簡單。畢竟,他們都是些本分老實的莊稼漢。 你想激怒我,我偏不怒!林雅雯冷冷地將目光轉向胡二魁:“讓你的人走開,今天不是談論這事的時候。” “走不走開由不了我,我已不是支書了。”胡二魁怪腔怪調地說道。 “什麼?”林雅雯暗自一驚,不明白胡二魁這話的意思。 “你撤了朱書記,胡支書也不想乾了,他辭職了!”七十二扯上嗓子道。 “不光胡支書一個,鄉上一半支書辭職了,這下你滿意了吧?”劉駱駝的聲音更高。 “胡鬧!”這下輪到林雅雯發急了,她的確沒想到,處理朱世幫,會引來這麼多連鎖反應,“王樹林呢,叫你們王鄉長來。”見眾人圍堵著車,一時半會走不開,林雅雯衝七十二說。 “我管他王鄉長還是馬鄉長,我們就認朱書記,今天把醜話說前頭,真的敢撤掉朱書記,你就別想打這沙窩裡回去。” “對,把話說清楚,朱書記做下啥錯事了,縣上憑啥要撤他?”人群又跟著吵起來,叫嚷聲響成一片。組織部許副部長一看陣勢,就急著跟鄉上打電話,偏巧這兒信號又不好,她能聽到對方的喂喂聲,對方卻聽不到她說話。 林雅雯心想,今天這場面,急也是閒的,一下兩下不可能對付得了,村民們明顯是有備而來,莫不如趁此機會,跟村民們多磨一陣,說不定還能磨出點什麼來。她索性走到路邊,不慌不忙地找一塊石頭坐下,望住胡二魁。 胡二魁臉上,掛著一層得意,他的確已向鄉黨委打了口頭報告,說不干了,這號冤大頭,沒當頭,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農民,種自己的地,養活自家老婆,那些樹,誰愛砍砍去,關他屁事!他一打報告,胡楊鄉五個村的支部書記跟著也打報告,等於是向鄉黨委示威。 林雅雯儘管還不知道詳細情況,但從胡二魁臉上,她看出一股子不祥。這朱世幫在胡楊,真成了一棵樹啊,根深葉茂,這樹一動,下面的枝枝葉葉就全動了。 正想著,鄉長王樹林慌慌張張跑來,邊跑邊罵道:“胡老二,你個混蛋,敢攔縣長的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胡二魁竊竊一笑,衝七十二擠了個眼神。七十二猛地跑過去,攔在王樹林面前。 “七十二,你個狼吃,想做啥?” “不做啥,王鄉長,不,王書記,你請回,今兒個,我們跟林縣長說說,沒你的事。” “反了你了?讓開!”王樹林猛喝一聲,嚇得七十二往後一趔,王樹林緊忙奔過來:“林縣長,對不住啊,我剛到鄉上,怎麼著,他們沒敢胡言亂語吧?” 林雅雯沒接這個話題,見王樹林滿頭大汗,問:“你從哪來?” “還說哩,這幫沒心沒肺的,早不撂晚不撂,偏在這節骨眼上撂挑子。眼下莊稼要澆二輪水,人家的支書天天找水管處,他們倒好,跟我尥蹶子。” “活該!”七十二搶過話,譏笑道:“你以為書記那麼好當啊?有本事,你就學朱書記,頭一個把水給我們要來。” “七十二你個狼吃,你媽肚子疼得在衛生所打滾,你倒好,跑路上來撒野,看這事完了,我咋個收拾你?” 七十二一聽,瞪大了眼睛:“你胡說,我媽昨兒個還好好的,你敢咒我媽?” “昨兒個?我說你小子還是人不?昨兒個好,今兒就肚子不痛了?還愣著做啥,快往縣醫院送,我咋看著像急性腸炎。” 七十二讓王樹林的話嚇著了,掉頭就往村里跑。昨晚他沒回家,跟宋二蛤蟆幾個打牌打到了天亮,太陽影子冒時,劉駱駝到宋二蛤蟆家喊他們,說是商量事兒哩,七十二臉也沒洗就去了劉駱駝家。他媽今年六十三歲了,沒固定在誰家裡,弟兄五個輪流著養,一人家裡住兩個月,這些日子正好在他家,要是有個啥閃失,四個哥哥還不把他吃掉? 七十二的兩個哥哥也拔腿跑了。 片刻的騷亂後,人群原又靜下來,王樹林一看胡二魁拿腔作勢地坐在一邊看景緻,火氣猛就上來了:“胡老二,把你的人帶走,今天的事,我不跟你算帳,但我把醜話說前頭,要是地裡少澆一滴水,旱掉一棵苗,損失你給我全賠!” 胡二魁沒說話,老實巴交的劉駱駝卻插了嘴:“你嚇唬誰啊,人家不干了,你找有本事的要水去。” “你——”王樹林惡惡地瞪住劉駱駝,想罵,話在嘴邊繞了一個圈,沒罵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林雅雯這才問。 “你問他。”王樹林望住胡二魁說。林雅雯發現,胡二魁對王樹林,遠沒對朱世幫那麼尊重。王樹林氣得嗓子裡冒煙,胡二魁呢,卻擺出一副看笑話的樣子。 “二魁,到底怎麼回事?”林雅雯從地上站起,目光再次轉向胡二魁。 “沒啥子,不想乾了。”胡二魁懶洋洋地道。 “你敢!”王樹林叫了一聲。林雅雯止住王樹林,繼續問:“原因呢,就是因了朱世幫?” “你說的沒錯,朱書記不干,我們誰都辭職。”胡二魁回答得很乾脆。在林雅雯面前,他沒一絲兒怕,甚至還帶有某種仇視。林雅雯聽完,掉頭跟王樹林說:“不想幹的,一律批,辭幾個批幾個,我就不信胡楊鄉五萬多人,挑不出幾個帶頭的。” 王樹林沒想到林雅雯會這樣說,而且當著胡二魁的面,一時有些結巴,眼神怪怪的盯她臉上,不知道該不該表態。 林雅雯偷偷斜了胡二魁一眼,發現胡二魁的臉色有點僵,剛才還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無所畏懼的樣,這陣兒,脖子縮住了。 “有你這麼當縣長的嗎,人家一辭你就給批,這成啥了?”劉駱駝急了,撲上來說。 “駱駝,滾一邊去,還沒你說話的份。”王樹林怕村民們再次起哄,厲聲制止劉駱駝。林雅雯卻說:“我這縣長就這脾氣,誰想給我臉子,我的臉子比他還難看呢。”說完,理也不理胡二魁,抬腿就往人群外面走。人群剛要合攏,王樹林的罵就響起來:“哪個敢攔,沒法沒天了?回去,莊稼眼看曬死了,你們倒有閒心跑來湊這熱鬧?” 村民們最終還是被王樹林喝退了,在胡楊鄉,王樹林儘管威信沒朱世幫高,但也絕不至於喝不住村民。加上他從醫院出來沒幾天,頭上還裹著紗布哩,上次挨了洪老闆手下的打,反倒成了好事,一下拉近了他跟村民們的感情。 林雅雯這才來到鄉上。 一進鄉政府院子,王樹林就說:“林縣,不會真同意他們辭職吧,別人能辭,胡二魁辭不得,他一辭,沙灣村就放羊了。” “誰同意讓他辭職了?”林雅雯反問。 王樹林傻呵呵望住林雅雯:“你剛才……” “我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剛才那話你也信?”林雅雯真是服了他了,說他老實,他還真老實得連氣也不通了。這個榆木疙瘩,啥時候才能開竅? 王樹林總算是明白了林雅雯的意思,連拍幾下腦袋,懊喪地說:“看我這腦瓜子,笨死了。” 鄉上的會很快召開,一聽縣委真要任命他為書記,王樹林突然叫了起來:“不行,這絕不行,朱書記說啥也不能走,他一走,這工作,我幹不了。” “誰說讓他走了?”林雅雯打斷他,她就擔心這一點,下面的人都說,王樹林是朱世幫的影子,看來這話一點沒錯。王樹林習慣了跟在朱世幫後面跑堂子的日子,一旦讓他挑大樑,弱勢就顯了出來。 “不讓他走就讓他接著幹書記,這書記我當不了。”王樹林又說。 “怎麼,你也要撂挑子是不?”林雅雯忽地就來了氣,別的鄉都是鄉長趕著讓書記走,好早一天坐到一把手位子上,這兒倒好,鄉長硬是拉著不讓書記走。 “不是我撂挑子,林縣,胡楊鄉情況特殊,朱書記走了真不成。”王樹林說得很誠懇。 “有多特殊,我就不信離了他朱世幫地球不轉了?老王你別再討價還價,縣上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是拿胡楊鄉當兒戲。” “林縣……” “好了,別再婆婆媽媽了,班子的事就到這兒,下面討論另一個議題,抗旱保苗。” 會議開了大半天,一談起旱情,王樹林就激動起來,他全面而詳細地匯報了胡楊鄉的旱情,就眼下情況看,百分之八十的苗田急需灌水,還有將近六百畝林地也亟待澆灌,可水從哪來? “水管處怎麼說?”聽完王樹林的匯報,林雅雯也犯了急,這些日子精力都讓流管處跟沙灣村的矛盾佔去了,反把旱情給忽視了。 “還能咋說,狼多肉少,分不過來,年年都是這情況。” “機井呢,井灌能保證多少?” “就算把全部的泵都打開,一天二十四小時抽,怕也保證不了百分之二十。”王樹林的聲音軟沓沓的,聽了讓人沮喪。 “怎麼會這樣,去年不是能保證百分之六十麼?”林雅雯邊問,邊翻自己的筆記本,上面有去年抗旱工作會議上記下的數字。 “去年是去年,今年情況大不一樣,年初關了三分之一的井,剩下的,水位下降,水源不足,就算二十四小時抽,也未必能抽出去年一半的水。還有,剛剛刮了沙塵暴,農渠裡盡是沙子,滲水也多。” “沙子能成理由,為什麼不組織力量先把沙清理掉?”一聽王樹林這樣說,林雅雯的火更大了,明知沙子會滲水,還要…… 王樹林看了一眼林雅雯,低下頭,喑啞著嗓子道:“這兩天我就在做這工作,可……” “到底怎麼回事,別老是結結巴巴!” “五個村的支書辭職,群眾不聽調動,本來清沙就是一件難事兒,這下更難了。” “……” 林雅雯無話了,她這才清楚,剛才王樹林為什麼要極力反對調整班子,不讓動朱世幫,看來,縣上這樣做,還真是有點草率。 沉默了一會,她道:“沒有朱世幫,這些人真就指揮不動?” 王樹林抬起頭,目光在林雅雯臉上艱難地掃了下,又低下頭,聲音跟蚊子似地道:“多年的習慣了,他們只聽朱書記的。” 林雅雯這次沒急著發火,甚至暗暗為剛才的火暴態度內疚。畢竟,朱世幫在胡楊鄉干了十幾年,由鄉文書幹到了一把手,出現這種情況,也不為怪。眼下要緊的是,怎麼幫王樹林把局面打開。 “這麼著吧,你把他們全叫來,我們分頭做工作,村級班子絕不能癱瘓,還指望他們渡難關呢。” 王樹林很快派人去叫人了,休會中間,林雅雯跟組織部許靈交換了意見,一小時後,包括胡二魁在內的六名村支書被分頭帶到林雅雯她們面前,開始談話。 談話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林雅雯談得嗓子都起了火,好話說了一地,就是不起一點兒作用,除了胡二魁沉默著不表態外,其餘五位,全都一個聲音:朱世幫幹,他們幹,朱世幫不干,他們堅決不干! 這種尷尬場面林雅雯還是第一次遇到,看來,談話已無濟於事,這些人是鐵了心要跟縣上出難題。 “那好吧,既然你們堅決不干,那就只有一個辦法,擇日另行選舉。” 林雅雯很快將情況匯報上去,祁茂林在電話裡驚道:“怎麼會這樣,眼下什麼時候,哪有時間搞選舉?再者……”祁茂林沒把話說完,其實林雅雯明白他要說什麼,村級班子不比鄉上的班子,不是說調整就能調整的,如果說鄉鎮一把手是打破頭了爭著幹,村支書這個角色,就有點趕著幹的味道。每次村級班子換屆,縣鄉都要花很大精力,提前做許多工作,就這樣,個別村還是沒人願意挑這副擔子。按支書們的說法,這種吃力不討好,上下都要挨罵的活兒,也只有傻子願意幹。林雅雯卻認為,實質性問題,還在村幹部的報酬上,西北不比南方,在南方或者沿海地區,村支書比大老闆還強,比國家公務人員,更強。可在偏僻的大西北,在落後的沙漠地區,村支書的報酬,也就是多種一份地的收入,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塊錢。但你要操的心,要管的事,卻多個沒完。比如說胡二魁,自打流管處開始毀林,他就一天也沒閒過,自家的地是荒了還是旱了,壓根就顧不上看一眼。家裡的活,更是沒時間搭手,畢竟,他們不是乾部,不是吃皇糧的,說穿了,他們還是農民,還得靠自己種田養活自己。 想到這些問題,林雅雯心裡,就不能不沉重,對說怪話撂挑子的六名村支書,也有了另一種理解,他們也有難處啊。 怎麼辦?改選,來不及,而且鄉上也沒物色到合適人選來接替,做工作,他們又不聽。林雅雯反把自個給難住了。祁茂林在電話裡把矛盾和困難全交給了她,讓她在胡楊鄉多留幾天,問題解決了再回縣上。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林雅雯說:“找朱世幫,讓他出面做工作!” “找他?”組織部副部長許靈困惑地盯住林雅雯,心裡嘀咕道,朱世幫現在還會幫鄉上做工作? “只有這一個辦法,他不出面,這道坎就過不掉。”林雅雯重重地說。 “這……”許靈為難住了。 正說著話,院裡一陣自行車鈴響,很快,鄉上的干部進來說,朱書記回來了。林雅雯心裡一熱。朱世幫是三天前請假離開鄉政府的,說他老婆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得回去侍候幾天。鄉干部們私下說,朱世幫是聽到了撤職的消息,鬧情緒哩。林雅雯也犯著疑惑,不敢亂下結論。就在林雅雯猶豫著怎麼跟朱世幫開這個口時,猛聽得朱世幫在院裡發火:“由著他們了,這幫狼眼珠子,跟他們說好話是閒的,走,樹林,我就不信他們吃了豹子膽!”等林雅雯聞聲走出房間時,朱世幫跟王樹林已出了院子,兩個人風風火火地去找胡二魁了。 林雅雯這才鬆了一口氣,笑著跟許靈說:“有戲了。” 朱世幫扯上嗓子罵了一圈,六個村支書乖乖地帶上群眾到渠裡挑沙去了,回來的路上,王樹林不安地說:“老朱,你這個罵法,真讓人受不了,謝大鬍子年齡比你我都大,你罵得他抬不起頭來,他兒媳婦在院子裡直拿娃娃出氣哩,你沒看見?” “不罵,不罵他能聽你的?樹林,往後你那性子得改改,對付這些爺,面情太軟不行,他不尿你。還有,罵人要會罵,就說謝大鬍子,你要是避過人罵,罵死他也嘿嘿地笑,不接你的招,就得當著他兒媳婦面罵。” “行,我服你了,這方面我不行,我是真罵不出來。”王樹林訕笑著道。 “你那兩招,對付有素質的人行,對付這些爺,軟了。樹林啊,往後當了書記,首先得學會罵人,不會罵人,鄉上這碗飯,你吃不久長。”朱世幫語重心長地說。 王樹林好不感動,剛到胡楊鄉時,他對朱世幫的工作方法很不理解,甚至有過抵觸,覺得一下隊就喝神斷鬼,罵得雞飛狗上牆,不像個有素質的鄉領導。久了,才發現,這招靈,很靈,那些村幹部,彷彿就吃他這套,越罵越順頭,越罵跑得越快。他想過這個問題,也悟出了些道理,暗暗地,也嘗試著罵過幾次。可不頂用,同樣的話,朱世幫罵出來,不但親切,而且容不得你還嘴,更容不得你在行動上遲緩或是抵觸。他罵了,卻是另番樣子,不但人家一點不怕,反而當著他的面,能笑得前仰後翻,笑完,還怪聲怪氣逗他:“王鄉長,你這是罵人哩還是給人撓痒癢呢?不過癮,一點不過癮。比起朱大砲,差遠了。” 就說今天罵一棵樹的謝大鬍子,朱世幫進門就喝:“老謝,別人尥蹶子,那是勁大,牙口輕,你跟著尥,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歲?”謝大鬍子剛應了一聲,朱世幫立刻就接上茬,“我說你還有理了,你個老不正經的,剛把兒媳婦娶進門,就想不干正事了?不干行,今兒個我給你批,但往後你敢賭博,賭一次我讓人抓你一次,抓進去就罰你五千。” “我哪賭過麼,我哪賭過麼?”一聽朱世幫揭短,謝大鬍子立刻急了,生怕朱世幫當著兒媳婦的面,把他那些丟人事全給說出來。 “沒賭過?上次王三寡婦家,誰拉的場子?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是怕你丟不起這人,才沒讓派出所抓。還有,上次喝醉酒跟楊七打架的事,鄉上還給你記著帳呢。你老小伙子敢撂挑子,我老帳新帳跟你一道算,看你狠還是我狠。” 一提楊七,謝大鬍子更急了,村上早就傳閒話,說他跟楊七老婆有一腿,每次喝酒都想把楊七放醉,然後沾人家老婆的便宜。謝大鬍子哪吃得消這些,當著兒媳婦的面,這不是把他往死裡羞麼?當下就表態:“你少嚼幾句,我幹還不行麼,我撂挑子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為了我就給王書記出難題?你個老鬼,心裡想的啥當我不知?說,是不是又嫌工錢少了,想讓王書記給你加錢?我可把醜話說前頭,我乾時咋樣,樹林幹還是咋樣,你要敢帶頭起哄,小心我把你的老底子揭穿。” 謝大鬍子臉一陣赤白,其實他撂挑子,真是想給王樹林來個下馬威,藉機也想讓鄉上再加幾個補貼,至少一個月能給他管一兩頓酒。哪知這點陰謀還是讓朱世幫給識破了,當下紅了臉道:“你說的話,誰個敢不從?這胡楊鄉的風,都讓你調成一手貨了,你說刮就刮,你說停它就得停,我們這些跑堂的,哪個跟你拗勁兒?” “少拿米湯灌我,去,抓隻雞,幾天沒見肉,饞了。” 謝大鬍子一聽他要吃雞,樂得屁顛屁顛的,跑雞窩裡抓雞去了。王樹林偷睨了一眼朱世幫,低聲問:“真要吃啊?” “吃!咋個不吃?不吃便宜他了,害得我大老遠跑來,這半天的工錢,得跟他要。” 於是就吃雞,謝大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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