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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蒼天在上 陆天明 8074 2018-03-20
四十八 一陣忙亂。加椅子,加杯筷碗碟。幾位剛到的同志終於坐定,黃江北站起來給在座的人斟酒。席上級別最低的孔局長幾次站起來要從黃江北手裡接過酒瓶,說是應該由他來給各位領導斟酒才是,但黃江北沒給,堅持著由他自己來斟。酒斟完了,黃江北這才慢慢坐了下來。他端起酒杯,恭敬地給在座的各位敬讓了一圈,才說道:“首先我要謝謝各位的盛情款待。章台是我的老家,林中縣又是咱們章台地區的一個革命老區。許多年來,咱們章台、咱們林中縣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不小的貢獻。這一次,組織上讓我回章台來工作,擔負這麼一個責任,我心裡的確是感到相當沉重。省委領導跟我談話以後,我也是猶豫再三,斟酌再三。按我的能力、資歷,本來是不該接受這樣的重任的……”

“黃市長,您太……”孔局長剛開口,曲縣長立即冷冷地掃了孔局長一眼,孔局長忙知趣地把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奉承話咽了下去。 “今後,方方面面,首要的是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黃江北接著說道。 方少傑忙說:“這一點還有什麼問題?咱們不支持咱們章台子弟回來當章台市長,還去支持誰呢?” 方書記附和道:“那是絕對沒說的!” 方少杰馬上站了起來:“來,為在新任市長領導下,實現章台地區的新騰躍,乾一杯。” 黃江北沒動:“少傑,讓我把話說完了再乾。今兒個我去了梨樹溝,先說一句心裡話,看完那些學生和教員,我心里挺不好受,不知道各位去過梨樹溝沒有,去了以後是不是也有類似的這種感受?” 場上的氣氛開始有點緊張起來。

“在座的各位,除了曼芳同志,其他的,不是我的前輩,就是我的同輩。像少傑那樣,和我在一個中學又在一個大學裡生活過多少年的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有兩件事我要請在座的各位幫忙。如果各位幫了我這個忙,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干了這一杯!” 老資格的曲縣長略有些不高興了:“黃市長,您對我這兒的工作不滿意,就開門見山批評,別拿吃飯喝酒說事兒,影響消化。” 黃江北說:“不不,我一點都沒有批評誰的意思。各位在基層工作這麼多年,的確是很難,我只不過求各位為我做兩件事……就是為了這兩件事,我才把市縣兩級財政的頭頭腦腦,又把市縣銀行的兩位行長請了來。一起商量著,看看能不能盡快把這兩件事辦好。” 方書記忙說:“您說您說。”

“第一,盡快替梨樹溝把校舍修好,在寒潮到來之前,一定讓娃娃們搬進教室去上課。” “一定一定。”方書記說。 “嗨,我以為是哪檔子事哩。這事您找我這個當縣長的啊,幹嗎非得在這飯桌上掃大夥兒的興。我替你辦,行了吧?來來來,動筷子。”曲縣長說。 “明天天黑以前,修整梨樹溝小學那幾間危房的資金、材料,統統落實到位……” 曲縣長哈哈一笑:“明天?黃市長,您可真是上了籠屜就要饃熟啊。實話跟您說吧,梨樹溝小學危房問題我們已經跟鄉里談過好幾次了,要那麼容易解決,早解決了。” 黃江北問:“問題卡在哪兒?” 曲縣長彎起一根被煙熏黃了的手指,用指關節用力地敲了敲桌面:“錢啊。梨樹溝歸他們鄉里管,鄉里怎麼也周轉不出這點錢。”

黃江北說:“梨樹溝的問題,能不能請縣里直接解決?” 曲縣長笑笑:“我管了梨樹溝的問題,別的小學的問題我管不管?我把所有民辦小學的問題都管起來了,我還乾不干別的了?” 黃江北委婉地解釋道:“我不會要求你們把所有小學的困難都在一兩天裡解決了,但能不能把梨樹溝的問題當做一個特案處理……” 曲縣長笑笑:“別人可不管你什麼特案不特案……” 方書記不想讓曲縣長當面跟黃市長頂撞下去,便暗地里拉了他一下,應道:“行,沒問題。明天天黑以前,我們一定辦妥這件事。” “在梨樹溝小學的危房修好以前,請你們協同梨樹溝鄉的同志,從鄉政府借兩間房給學校。別讓孩子大冷天的,還得在露天地裡上課。” 方書記忙應和:“行行。一個星期內,我和老曲保證梨樹溝的孩子再不會在露天地裡上課。”

黃江北強調道:“不是一個星期,而是明天天黑以前落實。” 曲縣長瞇細了眼:“黃市長,林中縣像梨樹溝這樣的村子有好幾百個……咱們總不能把所有的鄉政府都騰出來當課堂。” “我們先解決梨樹溝小學的問題。其他小學的問題,限年底前解決。到年底,哪個鄉沒解決本鄉小學的困難,那就不能客氣了,就得請鄉長鄉黨委書記搬到露天地里辦公,把辦公室騰給小學校。” 曲縣長急了:“你把那些鄉里村里的干部都惹翻了,我們這些當縣長市長的還怎麼幹?黃市長,你大概還沒有地方工作的經驗吧?話說,狗的嘴,人的腿,這幾百上千個鄉干部村幹部就是咱們這一號當縣長當市長的嘴和腿。得罪誰,也別把這些辛辛苦苦給咱們當嘴當腿的同志給得罪了!”

黃江北放下酒杯:“您的意思是,年底前不可能解決咱們林中縣山區那些小學校的危房問題?” 曲縣長答復得很乾脆:“難。” “明天天黑以前肯定沒法解決梨樹溝孩子露天地裡上課的問題?” “黃市長,不是我們不想解決。我們也心疼這些娃娃,可總不能為了幾個娃娃把那麼些村鄉兩級幹部全得罪完!” “看來各位仁兄是不想讓我喝這杯接風酒了。” 方少傑忙出來打圓場:“二十四小時有困難,三十六小時,或者四十八小時,行不行?我們市教育局也拿點錢,一起來解決梨樹溝的問題。這件事我有責任,是我工作沒做好。” “主要責任在我……”孔局長說道。 方書記說道:“不要追究什麼責任了,搞得那麼緊張乾什麼。我們一起努力,盡量爭取在二十四小時內解決。要是實在有困難那就按方局長給的期限,不超過四十八小時……”

方少傑忙搖搖手:“這可不是我的期限,我們還是一起努力按黃市長的期限辦。” 黃江北馬上拍板:“那就四十八小時,行嗎?” 曲縣長無奈地笑道:“試試吧……還有什麼事啊?黃市長,要喝您這杯酒,還真不易呢。” 黃江北也笑了笑:“第二件事,跟您曲縣長關係就不太大了,是有關萬方公司的。田副總經理,這件事,事先我沒跟你也沒跟葛總商量。你要覺得不妥,等一會兒你說說你的意見。萬方公司那個總裝試驗台的事故,想必各位都聽說了。為這件事,美方一氣之下,要撤走他們的全部人員。現在必須盡快彌補這個失誤,但萬方資金上有點缺口,我要替萬方公司向兩位銀行行長、向兩位財政局局長借一點錢……” “萬方公司從我們那兒已經貸了不少錢了……田副總經理,我沒說瞎話吧?”市行行長說道。

田曼芳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 黃江北說道:“這情況我了解。希望各位財神爺再給幫幫忙。大概還要多少才能把這個缺口堵上?” 田曼芳想了想:“三百來萬吧……” “三百來萬?”幾位行長都叫了起來。 黃江北讓田曼芳說個精確數字。 “三百八十萬。”田曼芳說道。 市財政局局長笑道:“三百八十萬。田副總經理,您可真會報價,這跟四百萬有什麼區別?” 田曼芳也笑道:“您大人要覺得沒什麼區別,那就給我四百萬吧。” 市行行長是個瘦高個兒,眼神和善,但說出話來,卻沒一點含糊的地方:“去年這個時候,也是在這個小餐廳裡,當著田副省長的面,省行和我們市行一筆拆給你們七千萬頭寸,還不到十二個月,你們連三百來萬都擠不出來了?”

“省行市行有人常年駐在我們公司,在資金使用方面監督我們。”田曼芳不緊不慢地還了一句。 縣行行長說:“田副總經理,當著黃市長的面,咱們就別說那話了。銀行駐公司的監理人員能看到的恐怕是你們的第二第三套賬。真正的賬,我想他們大概是看不到的。” “您要這麼說,看來我也只有走董秀娟那一條路了。” 縣行行長忙笑道:“別別別……別人死得,您田女士可千萬不能走那條路。您要走了那條路,下一回上面要找女市長女省長候選人,可就沒處去找了。” 田曼芳不緊不慢地笑道:“行長這麼抬舉我,等一會兒,我可得好好敬您一杯。” 黃江北笑了笑:“你們二位就別打嘴皮子仗了。不管萬方以前跟你們幾位手裡借過多少錢,這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藉一回。說好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我打借條,田曼芳你給我立軍令狀。三百八十萬款到之日起,三個月後,我們還請在座的各位來為你第一輛汽車出廠剪彩。這第一輛汽車,不送領導,不賣大款,捐給林中縣教育基金會。三個月後,我要拿不到你這第一輛汽車的鑰匙,田曼芳,不管你是姓田還是姓地,你就是姓金姓銀姓火箭大砲,我也輕饒不了你。到時候你就乖乖地給我交你辦公室抽屜上的鑰匙吧。”

田曼芳陡地站起:“一言為定。” 市行行長嘆口長氣道:“田女土,不是我掃你的興,這種一言為定的話,你們萬方恐怕說過不止一回了吧?” 田曼芳很堅決地:“你們聽我說過嗎?沒有吧?今天新任市長作擔保,我田曼芳當各位大哥大叔的面立軍令狀。各位大哥大叔,不給我田曼芳這點面子,也得給新市長一點面子吧?不就是三百幾十萬的事嗎,還要黃市長求你們幾回?”讓田曼芳這麼一逼,幾位行長只得慷慨表態:只要你田曼芳保證三個月後能讓我們這些章台老鄉親聽到你萬方的汽車響,我們這些當行長的,就是當了褲子,也一定給您把錢湊齊了! “來,舉杯。”黃江北站了起來。 “慢。”方少傑拿過酒瓶,“江北,這杯酒不能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喝了。幾句話你給田小姐爭得了三百多萬貸款,得讓田小姐做點貢獻,讓她挨著個兒地敬我們每人一杯!” 黃江北微笑道:“讓她挨著個兒地敬你們,不是存心要她趴下嗎?對女士你也太殘酷了。” 方少傑不依不饒地堅持道:“以區區一個趴下,換三百八十萬,還劃不來?您要給我教育局三十八萬,我馬上就趴給您看。” 田曼芳還是用她那不緊不慢的樣子站起來對黃江北說:“黃市長,看來方局長今天是非得讓我趴給他看了。行,我頭一杯就敬他老人家。”說著,她突然走到一旁的女服務員身邊,拿了二十隻小酒盅來,在方少傑面前一溜放了十隻,又在自己面前一字排開,也放了十隻,然後,一一全斟滿了酒。 “方局長,請。” “請……”方少傑一邊說,一邊很大度地給自己面前留了一杯,把其他九杯分給在場的其他各位男同胞。 “別呀。”田曼芳又把那九杯酒端回到方少傑面前,“這是我們上八里莊田家人喝酒的規矩。不干就算,要乾就是十盅。不信,你問問曲縣長,他老人家帶著工作隊在我們上八里莊搞過社教,我們上八里莊的田家人喝酒,是不是有這麼個祖傳的規矩?” 曲縣長開心地大笑道:“有,有。田副省長每一回上我們這兒來,也都是這麼跟我們幹的。” 方少傑一下窘迫了:“田小姐田小姐……這可是酒……” 田曼芳嘖嘖地一下連乾了五杯,並端起了第六杯:“方局長,我是女人,您可是大老爺們儿。請。” 方少傑尷尬萬分:“一杯……我只有一杯的量……” 田曼芳嘖嘖嘖地又把其餘五杯全喝了個一干二淨。 餐廳裡立即沸騰起一片叫好聲。 在場的人紛紛拿起方少傑面前的酒杯,向他逼去,倒把田曼芳讓在了一邊。這時,黃江北不無詫異地看了看被淡淡的酒意暈紅了的田曼芳,目光無意地從她那尤其飽滿而結實的胸部遲澀地掠過,一瞬間他居然覺得這女人異乎尋常地挺拔,而又再次把目光迴旋到她那富有表情、並確實秀麗的臉龐上逗留住了。敏銳的田曼芳立即註意到了黃江北這異樣的一瞥,在本能的羞澀中,帶起幾分真摯的感激,回看了一下黃江北。一接觸到田曼芳那灼熱的視線,黃江北忙掉轉了臉去。 四十九 夏志遠在反貪局、在鄭家都沒能見到鄭彥章,連著找了幾個地方又沒能找到蘇群,又不想再去市府大樓,就掉轉車頭向市郵電大樓馳去,想在那兒找個地方,給葛會元打個電話,向他核實一下那本花名冊上的情況。這會兒,他就是回市府大樓,也沒他打電話的地兒。行政處的同誌曾告訴他,最快也得明後天才能騰出一間辦公室專給他使用。他倒是跟那位行政處長客氣了一句,說專用不專用無所謂,有個地方擱張辦公桌就行。那處長拍拍他的肩膀頭笑道,老哥,市長助理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對待您的態度,就是對待黃市長的態度,誰敢怠慢?以後,您哪,多多包涵就是了! 郵電大樓底層的大廳裡,入夜了還來打電報掛長途的,真不少。 夏志遠填完了長途電話掛號單,也交了預付金,正等得無聊,四下里張望,一回頭卻看見黃小冰抱著書包、棉大衣在一個角落裡局蹐地坐著。小丫頭整個一副整裝待發的“非洲小難民”的模樣,幹啥呢?他叫了一聲。小冰忙驚起,一看是夏叔叔,立馬躥出門去。等夏志遠追出,早不見了人影。夏志遠正要去找,大廳的喇叭裡叫開了:“誰要萬方公司。三號。萬方公司。三號。” 他要的電話掛通了。夏志遠只得回到大廳裡,向貼有三號標記的玻璃電話亭走去。 小冰跑進附近的小胡同里後,三轉幾轉,把自己也轉迷糊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想幹什麼。如果是要離開家,究竟去哪兒?不知道。甚至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個家,也說不清。媽媽最近經常和那個叫滿風的男人來往,他是市科技出版社的一個編輯。媽媽好像是要出一本什麼書,總是藉口“談稿子”,去找那個姓滿的。他倆還經常在出版社近邊的一家小館子裡吃飯。這在從前,是難以想像的。別說跟一個年齡跟自己相仿的男人下館子,單位裡集體組織文體活動,媽媽都不肯在劇場里和男同事單獨坐一起,現在居然單獨跟一個男人去下館子,居然經常在下班後上那男人家去“談稿子”。還有幾次,小冰甚至看到,媽媽還給那個姓滿的家帶蔬菜去,里脊肉,豬肝,紅皮蝦,活蹦亂跳的鯉魚,昂貴的荷蘭豆和小蛇似的鱔魚。有許多菜,媽媽根本不捨得買給她吃,卻捨得一兜一兜地買了往那姓滿的家裡帶。小冰簡直不敢想像媽媽在另一個人家裡說著笑著,洗菜,切菜,炒菜……伺候另一個男人的那種樣子……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怎麼對爸爸說?假如媽媽從來就是個只顧自己的“荒唐女人”,心裡從來也沒有過這個家,沒有過爸爸和她,那倒也好辦了。那就攤牌!那就當場對證!那就大鬧一場大哭一場,哪怕大打出手……但是這個媽媽曾經是這個世界上能有過的最好的一個媽媽!十五六年來,沒有這個媽媽,可以說就不會有爸爸這麼發達的事業,更不會有小冰的今天。媽媽和爸爸一樣都是清華的畢業生,但是為了這個顛沛的家,為了這個家裡其他兩個人,她幾乎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失去這樣一個媽媽,這個家還有什麼意思?怎麼去對爸爸描述這正在發生的一切?又怎麼忍心看到爸爸的絕望震驚悲愴……還有那種不可收拾的劇怒……是的,輕易不發怒的爸爸,一旦發起怒來,簡直會跟五十層大樓驟然間倒塌一樣,那轟然的震動和滿天升騰的塵土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得住的。他也許會把媽媽撕爛的,再把他自己也撕爛了……她不能看著這樣的悲劇發生,但也無法忍受媽媽這種“偷偷摸摸”的舉動。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月亮,你帶我走吧。 五十 六點二十六分……二十七分……二十八分……六點三十分整。盧華、小妹,還有葛會元,都停住了呼吸,把目光盯在了電話機上……三十一分……三十二分……電話鈴沒響。他們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被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和憂慮,深深地揪住了。她沒打電話,該不會是出什麼事了?讓什麼團伙劫了?讓什麼車撞了?盧華坐不住了。這兩天,每到晚上六點三十分,準有個神秘的電話打來,沒有說話聲,只有唏噓的喘息聲和壓抑的嗚咽聲。全家人都認定是平平。家裡六點半開晚飯,是多少年來由葛會元定下的習慣,鐵定了的。只有這個家的人才知道,六點半,不出天大的事,家裡所有的人都會在門廳的小飯桌旁聚齊。那是全家最高興的時刻。在繼後到來的半小時四十分鐘裡,爸爸可以不像爸爸,媽媽可以不像媽媽,女兒可以不像女兒。你可以講述一切,批評一切,傳達一切,議論一切,可以提任何建議,“一不留神”甚至能從爸爸嘴裡掏聽到他老人家“私房錢”的數額。兩個嬌女兒,一對慈藹的老人,你能想像這個晚飯“六點半”時全家的親和勁兒嗎?肯定是平平,只有她才會連續地在這個時間裡用無聲的電話來表達自己無奈的問候。她不敢出聲,她覺得只要自己一出聲,肯定經不住爸爸媽媽的迫問,她肯定會說出自己的下落,交代出走的原因……但她現在不能說。她不願爸爸媽媽在已受到的驚嚇之外經受更多的驚嚇。她擔心有人會竊聽她們家的電話。她不能讓那些人聽了去,從而預先知道她現在要做的事。一絲一毫的跡像都不能顯露。她必須這樣做,必須……她只能用這樣打電話的方法,暗示給家裡的人,讓家裡的人知道,她在外頭活得好好的。她在嚴格地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雖然外頭的夜晚更冷,外頭的雨更猛,外頭的鹹菜總有一股霉味,外頭的人總愛用眼角瞟你……但她必須堅持做到底……必須…… 但今天為什麼不來電話了呢?麵條涼了,盧華還在長吁短嘆著。 “沒事的……她在外邊,做事總不能像在家裡那麼準時……”葛會元勸道。 “你什麼都沒事。林中縣的領導為黃江北接風,黃江北把誰請去做萬方公司的代表了?他把那個田曼芳叫去了……他這麼幹,是什麼意思?他想說明什麼?難道上頭已經免了你總經理的職了?” “免什麼職?免誰的職?”一聽這嘈雜的吵鬧聲,葛會元心裡就按捺不住地煩躁起來,不想再和盧華說下去,起身向里屋走去。 “沒免你的職,田家的那個小保姆憑什麼作為公司的代表出席那邊的宴會?總經理還沒死哪。她一個副總經理算個什麼?”盧華覺得這件事太重要了,得把它搞搞清楚才行。 “哎呀,一頓飯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你別什麼都不在乎。這一段,是人都在說萬方。好像章台市出問題,全賴萬方。萬方沒搞好,又全賴你葛會元……” “是我沒把公司搞好,這責任的確在我……我是公司中方最高領導。” “傻!這些年,這麼多人插手萬方,都想做你這個總經理的主。這種情況不改變,就是派個政治局委員來當這個總經理,萬方也好不起來!你想想,你這個總經理處理一個小小的田恩富都要有那麼多顧慮,還能干個啥嘛!” 葛會元渾身戰栗起來,臉色也變得青白:“你……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少……少說兩句……行……行……行不行……” 五十一 縣委招待所小餐廳裡的那頓晚餐結束後,時間已經很晚了。黃江北肯定回不了市裡去了。縣里的領導想把黃江北請到縣招待所去住,田曼芳當然想把這位年輕的新市長請到萬方公司專為接待外國專家蓋的貴賓樓去住,雙方各有各的打算。林中縣的方書記覺得曲縣長剛才在梨樹溝問題上硬頂了黃江北,傷了這位新市長,怕給以後本縣的工作埋下隱患,想把黃請到縣招待所,細細地解釋,做些彌補工作。田曼芳也想利用今天晚上難得的機會,再跟黃江北接觸一次。試探?還是“考察”?怎麼說都行。一個直覺在告訴她,黃江北正是她等待了多時所盼著的那樣一個人。今天晚間黃江北在林中縣小餐廳裡的一番作為(她過去習慣把類似的行為稱做“表演”,但她不想這麼說黃江北),已驗證了自己過去對黃江北的許多直覺和預感,是準確的,或是比較準確的。但僅僅憑這一些還不夠,還得有一兩次單獨的接觸,細談,長談,或深談。如果“考察”下來,黃江北真的如她期望的那樣,這就好了,下一步所有的事情就都好辦了。上帝啊,那就讓我們都來為章台和萬方所有的老百姓祝福吧。但她和那位方書記都沒料想到,黃江北對雙方都婉拒了,態度還很堅決。 “對不起,今晚說好要跟幾個老同學小聚,就不麻煩各位了。” “我開車送您。”田曼芳還是不想放過今天晚上的這個機會,變了一個“招數”。沒想那個討厭的曲縣長在一邊盡起哄:“好好好,女士親自開車送,好,非常好。”說得黃江北不敢應承。田曼芳只得又說道:“縣太爺,您等著,一會兒,我也過來送您。別看萬方公司眼下特困難,這點汽油錢,還掏得起。”曲縣長笑道:“別別別……我這一臉老絲瓜瓤的,送著也沒多大意思,還是送黃市長……還是送黃市長……”黃江北趕緊笑道:“不用送,幾步路,溜達著就到了。各位,明天一大早我就直接回市裡去了,不再去各位府上告別。今天餐桌上所議定的事情,有勞各位父母官多多操心。曲縣長,梨樹溝小學,我就特別地全權拜託你了。”說完,他一個人真就那麼溜達著,向邵達人家走去。 車啟動後,方書記問曲縣長:“對這個年輕人,印像如何?” 曲縣長有點犯困,一時沒聽明白,打了一個格愣,反問:“哪個年輕人?” 方書記笑道:“黃代市長啊。你看他最後又特別地拜託你一下,看這樣子,梨樹溝這檔子事,咱們還真得抓緊給辦。人家還真不依不饒哩!” 曲縣長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嗨,少年得志,新官上任,燒包。過倆月,泥里水裡滾幾下,就知道基層是咋回子事了,就再不這麼燒包了。” “我看這位江北同志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你看他萬方方面隻請了田曼芳,沒請葛會元;學校方面的事,他也是只說給梨樹溝的孩子找幾間房,而絕口不提現在到處在傳說的那筆教育基金款的事。他下車伊始這頭一把火,就燒得很有分寸和步驟。” “什麼分寸、步驟,一點小聰明,一點小機靈……” 過了一會兒,方書記微微一笑道:“那位田女士,今天的表演也很出色。” 曲縣長哼了一聲,把臉一沉,身子往後一靠,沒再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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