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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蒼天在上 陆天明 6838 2018-03-20
二十六 鄭彥章下午匆匆趕到醫院,在高幹病區一號樓的過道裡遇見剛跟林書記談完話出來的張檢察長,就覺得張檢神情有點不對頭。張檢平日里待人(特別是對待鄭彥章這樣的老同志)特別隨和、特別沒架子,今日卻挺不高興地把鄭彥章一把拽到拐角處,沒頭沒腦地衝著鄭彥章來了句:“你跑這兒乾嗎來了?” “我又怎麼的了?” “你說你怎麼的……”張檢整個兒一個雷陣雨天。 “我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你自己還不清楚?跟林書記談完了,上辦公室來找我。” “什麼事兒?” “到我辦公室來了再談。” “一會兒,還得去看現場……” “你還看什麼現場?你不用看現場了。”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急性子的鄭彥章一下子真讓檢察長鬧糊塗了,正要纏著檢察長,問個明白,只見蘇群慌慌張張向這邊跑來。他是坐出租趕來的,讓車直接開到高幹病區樓前,扔下錢,連發票都沒顧得上要,三步並作一步走地就直往樓裡衝來。在樓道口值班室裡值班的恰好是盧華,她忙站起來去吆喝阻攔,卻被他一把推開,就上了樓。 “那……那……後窗台上的腳印……突……突然不見了……” 這回,鄭彥章真呆那兒了。 二十七 剛才,鄭彥章走後,蘇群掖起照相機,悄悄繞到樓後,想趕早把那個腳印再拍一個下來留作證據。從各方面的跡像看,這個出現在後窗台上的腳印很可能是一個新謎的突破口,無論如何得留住它。沒想還沒等他走近那後窗戶,先是小客廳裡的燈光突然全滅了,緊接著整幢樓裡的燈光也滅了。於是傍晚的院子裡,立即一片朦朧昏暗。同時,樓里傳出宋品三的喊聲:“怎麼搞的,誰把電閘拉了?快合上閘,合閘!”樓里頓時升起一片騷亂聲,還有人踏出許多雜亂的腳步聲,向樓後跑來。蘇群忙隱進樹叢暗處,把相機藏到樹杈上;但那些人跑來後,卻什麼也沒幹,只是在樓後瞎嚷嚷了一通便散了,緊接著樓裡樓外的燈就亮了,煙消雲散風平浪靜,好讓蘇群一陣疑惑。待他想到這很可能是個調虎離山金蟬脫殼的表演,忙拿了相機再去後窗台上看,果不其然,那腳印不見了,連擦拭的痕跡都沒留下一點。真是乾得相當地老到,漂亮,絕對地內行。

二十八 後來,張檢察長這樣跟鄭彥章談:“從今天起,你就不要過問董、於兩案了。” 鄭彥章問:“什麼意思?” 張檢察長答:“沒別的意思,只不過調動一下你的工作。院領導、市裡的領導對你老鄭這些年的工作,還是肯定的,認為你還是有成績的。這一點是抹殺不了的,也沒人要抹殺……” 鄭彥章真有點傻了。這算什麼?撤職?就這麼免了?了結了?一輩子? “我說了,不是撤職,只是調動一下工作。老同志嘛,我相信能正確對待。還可以發揮餘熱嘛。有什麼想法,說說。” 鄭彥章張了張嘴。說什麼?咦! “市委領導讓我來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張檢也不敢抬頭看老鄭,只是下意識地在手裡擺弄他那個極老式的打火機。這打火機他都修過幾百回了,有多少人都說過,張檢,給你弄一個新式的使使吧。一個打火機,算不了行賄,也拉不了你這個老檢察下水,無非圖個方便。您也別老做出副讓我們天天回憶舊社會的模樣,瞧著難受。他還是不要。鄭彥章也嘲笑過他,老鄭用的打火機可是最時髦的。這老頭啥也不凜,用個時髦打火機又咋的啦?我還要穿牛仔服跳扭屁股舞哩!您別說,他還真敢!

但這時,他卻突然站起,向門外走去。張檢察長忙追到門外,拉住了他,不高興地批評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嘛!組織上來徵求你的意見……” 鄭彥章猛地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對方,把一張瘦小、黝黑的臉憋得通紅,又讓它慢慢青白,依然一聲沒吭。鄭彥章平時挺能說,小組會上發言,東南西北地掄起來,你要不給他提著點兒醒兒,他能一個人整掄一下午。但每每到這種時刻,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憋得兩肋生疼,兩眼發黑,心咚咚直跳,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還是說不出個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了好大一會兒呆,聽著蘇群在邊上激憤萬分地嚷嚷著,也還是不說話。蘇群說:“什麼調動工作?明明是撤你的職,在搞打擊報復嘛。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幹?我們做錯什麼了?當時案情涉及到一個市長、市委常委,按中央的有關規定,我們可以直接找省委和中紀委反映問題嘛。我們找的是共產黨的省委,找的是共產黨的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沒去找國民黨嘛!我們怎麼錯了?”

這時,鄭彥章突然說道:“能馬上替我搞到一輛車嗎?” 蘇群問:“您要去哪兒?” 鄭彥章:“先別管。” 蘇群說:“車,還不容易?咱們叫一輛出租……” 鄭彥章這時顯得特別冷靜:“不能叫出租。” 蘇群問:“為什麼?” 鄭彥章啐道:“糊塗!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去了哪,出租車司機也不行!” 蘇群忙問:“什麼時候要車?” 鄭彥章站起來收拾辦公桌裡的東西:“多問的!馬上就要,越快越好。”那會兒他想的就是,搞一輛車到半路上來截黃江北。他要搶在那些人之前,向這位新到的代理市長報告有關情況。他還打聽到了黃江北今天來章台乘坐的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一路上讓蘇群瞪大眼睛,別放過每一輛白色的轎車。但,車開出章台不久,他倆就發現,有兩輛警車緊著追了過來。蘇群借來的這輛車,實在太舊,不管鄭彥章怎麼加大油門,也擺脫不了後面的追趕。他們想幹什麼?蘇群悲憤地看看鄭彥章,又回頭去瞪著那兩輛警車。鄭彥章不回答,也顧不上回答。他不想責備那些警車上的同志們。那些同志,一多半他都很熟,或者比較熟,有一些從小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甚至受過他的培訓,他跟他們的父輩都是老交情,他們無非是奉命行事。是給他們下命令的人,不想讓鄭彥章做出更多的違背他們意願的事,居然動用警車和警員。操!但這時刻不是說理的時刻。不該說理、沒法說理的時候,就別去說理,就不能玩那個哩格隆。鄭彥章當即把一小包東西塞給蘇群,讓他好好藏著,待有機會了,把它交給新來的黃代市長。

“什麼東西?”蘇群心裡一緊,這架勢簡直跟交代後事一樣了。 “別多問,拿著!” 說話間,鄭彥章突然打了下方向盤,車子猛地拐下公路。劇烈的拐彎和兇猛的顛簸,差一點把蘇群撞昏了過去。 車開到了一片小林子邊上,速度減了下來。鄭彥章忙打開蘇群那邊的車門,催促他:“快下車……” 蘇群一時很惶惑:“下什麼車?下什麼……” “快下!保管好那包東西,找個機會交給新來的黃市長。”鄭彥章使勁地喊了一聲,用力把蘇群推下了車,又加大油門,向前開去。 蘇群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剛想站起,只見那輛警車呼的一下開了過來,他忙又貓下腰,躥進路邊一個草堆後頭。 由鄭彥章駕駛著的那輛老舊的客貨兩用車,搖搖晃晃、一顛一簸地紮到一條並不寬的土溝裡,熄火了。警車很快追了上來,幾名警員跳下車,衝過去,把那輛老爺車團團地包圍了起來。有人試探了一下低聲叫道:“鄭局長,您沒事吧?”“鄭局長……”

車裡沒回應。 有個姓賴的警員逼近那輛老爺車,小心翼翼地又叫了聲:“鄭局長……” 還是沒回應。於是就有一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在一番猶豫之後,衝過去,拉開駕駛室的門一看,裡面根本就沒有人。 有個年輕的警員趕緊提議:“他跑了,快分頭去搜,他跑不遠。” 那個姓賴的警員橫了他一眼:“搜?搜你個頭!他是人犯?你帶著搜捕證?” “可市裡有令,讓我們一定截住他,他身上帶著重要材料哩。”那個年輕警員不服氣。姓賴的警員馬上又給了他一句:“你給我好好記著,命令裡是讓我們截住他,沒讓我們搜。” “吵個鬼!”那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不耐煩了,便指著那幾個年輕的警員說:“你們把鄭局長的那輛破車開回去,我和老賴在這兒再找一找。”

那幾個年輕警員看著天色將黑,本來就不想在這荒郊野地裡待著,一聽這話,趕緊開起車走了。 那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和那個姓賴的警員卻並不急於找人,他們心裡明白,鄭局長沒走遠,就在近處貓著哩。他們打心裡不願意帶走鄭局長,更不想讓鄭局長手裡的那點寶貝材料落到那些人手裡。他們對章台市這兩年出現的種種烏七八糟的事早就惱火透了。他們對鄭彥章揪出那個莫名其妙巨富起來的肖長海,敲開董家那扇早該有人去敲的“門”,在章台這一潭已然顯得暗綠濃稠的水泊裡攪出了這一番波瀾,心裡感到無比地痛快。他們跟他們那些住在大雜院裡的親戚鄰居,就著鹹水煮花生,喝著二鍋頭,一邊罵著娘,一邊感慨萬千地直嚷嚷:“操,老鄭頭乾的那才是人幹的事兒,真他媽的不易啊!”兩位各自點著一支煙,衝著荒野上漸漸大起來的風,狠狠地吸了幾口,裝腔作勢地四下里轉了那麼一圈,再去車後撒了泡尿,就算完事。臨走前,那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還這麼嚷嚷了幾句:“鄭局長……我倆走了,您該干嗎幹嗎。跟您這麼說吧,局里大多數幹警,包括那幾位局領導,對這幾檔子事兒,心裡都明細著哩,不過也是沒轍罷了。您老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您就只管吭氣兒。上我家來找,上小賴家,都行。我要不在家,給我老伴留個話也行。我老伴原先在我們公檢法系統文工團唱過梆子戲。您見了準認識……這兩壺水給您留這兒了,還有兩張煎餅和一點兒滷肉也是捎給您的,您就湊合著點吧,我們先走了,您自己多留點兒神。有什麼動靜,我們會想辦法跟您通氣兒的。”

二十九 黃江北的車疾速地往章台市開去,聽完鄭彥章和蘇群的講述,黃江北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做聲。他突然顯得不像一開始那樣熱情了,顯然也沒有那種願望,立即聽取鄭彥章的情況匯報。這一點微妙的情緒變化,不僅夏志遠感覺出來了,就連鄭彥章和蘇群也覺出來了。 “我今天不是來談個人問題的……假如您有時間……我想在您聽取他們的匯報以前,先向您匯報一些重大情況……”鄭彥章忍住腿上一痙一痙發出的跳疼,解釋道。 黃江北得體地一笑:“幾分鐘後,車就要進入市區了……” 鄭彥章迫不及待地打斷這位代理市長的話:“您可以讓車停一下,給我一點時間……” 黃江北繼續微笑道:“老鄭同志,不管是你個人的問題,還是案子的問題,我都非常有興趣聽。但現在,市委的一些主要領導和從省公安廳和國家公安部趕來的同志都在市裡等著我。能不能容我正式接手工作以後,稍稍安排開了,專門抽一個整塊時間來聽您談。咱們從從容容地談,徹徹底底地談。您看……”黃江北把最後的那個“看”字說得很輕很溫柔,拖得很長,但即便如此,鄭彥章的臉色還是一下灰暗了下來。他那本來就顯得瘦削而狹長的臉,變得越發難看了。蘇群仍很不甘心,急切地向那位代理市長探過身去,熱切地爭取道:“黃市長……有些情況特別重要……”但沒等他把話說完,鄭彥章就很不耐煩地制止住了他:“別說了。”而後鐵板著臉,對黃江北說:“那好吧,就不給您添麻煩了,我們這兒下車。”

夏志遠忙說道:“別下車,跟車一起進市裡嘛。” 鄭彥章冷笑道:“不方便吧。” 夏志遠忙給黃江北使眼色,希望黃江北能說一兩句挽留的話。出乎意料的是,黃江北卻這樣說:“那好,咱們市裡見。”居然就讓腿上帶傷的鄭彥章在離章台還有十來公里的地方,下了車。 三十 桑塔納開走了。 鄭彥章久久地看著遠去的車影,默默無言地陷入一種莫名的悲愴和失望之中。而在行駛中的桑塔納車裡,夏志遠也好像有些生氣。黃江北悄悄地瞟了夏志遠一眼,掏出一小片口香糖,遞給夏志遠。夏志遠沒理他。過了一會兒,夏志遠突然要停車方便,並拿眼色示意黃江北,讓他也下車。 到了車下,避開司機後,夏志遠疑惑不解地對黃江北說:“鄭彥章一直是董秀娟案的主辦人,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董案的內幕了。他今天主動找你,肯定是有重要情況要匯報,你怎麼能……怎麼能表現得那麼超然?再說了,就算你覺得車上不是談這種話題的地方,你總得讓人跟車一起回城裡。這麼一個老同志,腿上還有傷,你就忍心讓他走著回去?”

黃江北看看手錶:“回去再跟你解釋,行不行?” 夏志遠只是拿眼瞟著黃江北,做出一副非要黃江北迴答的架勢。 黃江北無奈地笑道:“說章台目前情況十分複雜,這是你的原話不是?” 夏志遠很乾脆地答道:“是。” 黃江北細細地掰著手指,跟夏志遠分析:“複雜的含義是什麼?我的理解無非就是有人出於私心,不顧國家和老百姓的利益,拉小圈子啊,樹小山頭啊,搞宗派啊,明爭暗鬥搶地盤啊……如果這些我沒說錯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我這個新上任的代理市長最聰明的做法是什麼?絕對地按組織原則辦事,絕對地不讓自己下車伊始哇啦哇啦,一屁股陷在某一派或某一個圈子之中,而失去對全局的製約權。現在我還沒向市委報到,在這個時候就私下接觸剛被市委主要領導撤了職的干部……” 夏志遠急著解釋道:“今天不是你找的他,而是他找的你。” “但傳出去,就很可能變成我私下召見他,想跟市委的某個主要領導過不去,這樣就會關死了我溝通市委主要領導同志的大門。這對於我能不能接管好市政府的工作將是致命的、極為嚴重的,同樣不利於正確解決鄭彥章的問題……鄭彥章這個人,我比你熟悉得多。他老人家當派出所所長那會兒,管的就是我家那一片。他後來當了省政法英模,我還聽過他的報告,追著讓他給我簽過名。我對他的感情,可能要比你對他的深。不敢說深得太多,可能要深一些。但是,我親愛的同志,市委免了他的職,這裡就有名堂。這個名堂可能還相當地大,相當地激烈。我們現在說不清到底是他錯了,還是撤他職的人錯了。在沒有搞清情況以前,我必須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必須尊重市委的決定。我必須在和市裡的其他領導接觸以後,才能去接觸他。我今天寧可忍痛看著這麼個老同志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而萬萬不能讓人看到我是和他坐著一輛車進的章台。這裡有政治,這就是政治。還有個情況,我本來想以後再找個合適的時間跟你說的……” “什麼情況?” “有位省領導特地告誡我,要提防這個鄭某人,說他不可重用。” 夏志遠一愣:“誰跟你這麼說的?” 黃江北猶豫了一下沒做聲。 夏志遠催促道:“到底是誰?你要是在關鍵問題上,什麼都不告訴我,還讓我怎麼當你的助理?” 黃江北又猶豫了一會兒,才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了一個什麼字,遞了過來。夏志遠拿過來一看,只見小本子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田”字。 夏志遠傻愣了一會兒,又追問道:“哪個田?田副省長?” 黃江北立即收起小本子,不再說任何話了。 三十一 窯上鎮的傍晚總是寧靜的,這包括那條卵石鋪砌的老街,包括一家家合上了的門窗板和垂花門簷上的狗尾巴草,包括豆腐作坊裡那兩磐石磨之間永恆的摩擦和熱騰騰的霧氣,包括機械廠後院那條總帶著點鐵鏽紅翡翠藍的小溪。當然也包括此時此刻發自達人媳婦腳底下那一串串輕軟而急促的腳步聲。烈士陵園一直關著門哩,看不見的松濤彷彿要脹破那低矮的圍牆。鎮政府的窗玻璃上還貼著那年民兵大演習時貼上的米字形白紙條。 窯中十幾個中青年教師,每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在邵達人和華隨隨的帶領下,正要往外走,在校門口遇見了達人媳婦。達人媳婦讓達人趕快回家去。一個多小時前,方少傑把萬方總公司的總經理葛會元帶到了邵家。因為外面傳說,省裡撥到林中縣來的專項教育基金,讓市裡挪了去給資金特別緊缺的萬方公司蓋了高級賓館,方少傑特地讓葛會元來跟這些教員當面對質。多少年前,葛會元在五公區第三中學當教師時,教過黃江北、夏志遠,當然也教過跟黃、夏同一屆的方少傑、邵達人。他們至今仍尊葛會元為老師。他們準備一如既往地這樣尊下去,不僅因為葛會元的的確確曾教過他們,更不是因為今天的葛會元當上了章台市最大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總經理使然,主要的還是因為葛老師的正直、寬厚和一生坎坷仍不改初衷的敬業精神,使這些以往的學生打心眼兒裡願意這麼一直對他尊下去。 葛老師親自上家來了,多少年都沒來了,這會兒來了。邵達人不敢怠慢,一進家門,老遠地就叫老師。老師還是那麼溫和,頭上的白髮甚至比眼前這些剛屆中年的學生還少。早年的習慣,一絲不苟的積習同樣體現在他外表衣著上。都知道他特別喜好穿西服,但今兒個穿的是一件料子非常講究的名牌夾克衫,純毛的薄呢西褲任何時候都熨燙得筆挺,更別說腳上的那雙軟牛皮精工製作的皮鞋,這使他總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這在他穿卡其布中山裝和斜紋布褲子充當“孩子王”、“教書匠”的時候也是如此。你從他外表的整潔和細緻上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激盪和粗放來的。從他外表的持重和從容也是看不出他內在的機敏和聰慧來的。不是有意地掩飾,而是多年來學會了雙重地生活,終於懂得在什麼情況下必須以什麼姿態出現才是最得體的。這種反复的過渡變換時時都能做得非常天成無痕,連他自己都不再有所察覺,完全成了下意識的行為。但近來他卻有些變異,時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刻出現。外界有傳說他“病”了,傳說他跟萬方的問題有牽連,精神開始崩潰。但他的親人和學生們都不信,只是覺得他是太累了,有時顯得遲澀、木訥、疲憊而已。方少傑向他介紹附近幾個學校的教職員工在所謂教育專項基金問題上的議論時,他聽著聽著,突然無端地臉色蒼白了,站起來,瞪大眼睛,不無驚恐地四下張望。再問他,也只說是有點兒頭疼。讓他上里屋躺一會兒,他不要,卻非得從達人媳婦的攙扶中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裡,去擺弄邵家鄰居們的那一輛輛破舊的自行車,翻來覆去地把那些破自行車一輛一輛地擺放得十分整齊,才歇手。 “葛總……也許是真病了……”一個青年教員悄悄說道。 “別多嘴。”華隨隨打斷那年輕老師的話,並去捅了師兄方少傑一下,讓他別再囉嗦,趕緊地把老師的夫人請來,別讓老師真的“出了洋相”。 邵達人去攙扶老師時,只覺得老師很陌生地打量了自己一眼。這眼神裡還有種種自責和疑惑。這眼神讓達人的心著實很沉地停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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