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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民”評議會

通天人物 李佩甫 4020 2018-03-20
八圈是五天后嚥氣的。 在這五天時間裡,有一次村里開幹部會,呼天成還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來了。他說:“八圈有這個要求,大家議一議吧。” 村秘書根寶說:“人都死了,要那乾啥?” 有人說:“那是靈魂。報上說了,'靈魂'是大事!” 副村長呼國順說:“叫我看,人死如燈滅,兩眼一咯嘰,其實是啥也不啥。這人呢……” 呼二豹說:“鳥!不就是四個字嗎?那算個。” 有人馬上打斷他:“那是四個字嗎?那是榮譽!” 聽人這麼一說,呼二豹立即改口說:“就是,圈爺這人,娘娘們們儿的。娘娘腔不說,走路還一扭一扭,指頭還老翹著,浪不嘰的,沒個男人樣!聽我爺說,他年輕時,是個棉花錘,走一路彈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個小場,嗨,愣是有人喜歡他……”

羊場場長呼平均說:“依我說,他本就是唱戲的,給他書上也沒啥大錯。他這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有。有一回,我還見他偷偷趴廁所牆上,也不知看啥哩?說起來,也老可憐……” 婦女主任馬鳳仙搶著說:“你還說哩,他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藝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藝名是個啥?是'浪八圈'!恁聽聽,噁心不噁心?能算是'人民藝人'?要是給他書,那誰都能書!俺爹,餵了一輩子牛,書不書?到時候,也給他書上'人民飼養員'?” 新任的團支書薑紅豆撇了撇嘴,說:“那是四個字嗎?哪能光是四個字?!圈爺這人,反動不說,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藝人'?'人民藝人'是個榮譽稱號,多光榮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員徐三妮囔囔地說:“恁知道八圈過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還有《小寡婦上墳》,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頭嗷嗷叫!說十八摸、十八摸……淨黃色歌曲!” 馬鳳仙馬上說:“聽聽,這能是'人民藝人'?” 有人小聲說:“陽間不管陰間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邊了嘛。他又不在這邊,他想唱兩句,叫我說,讓他唱了唄。他也不是淨唱《十八摸》,他還唱過《李天保弔孝》《王金豆借糧》……” 馬鳳仙說:“那邊咋啦?那邊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這也不對吧?” 於是,幹部們齊聲說,不能書!這可不能書! “人民”兩字能是亂書的嗎? 這時,突然有人說:“有了,有了。乾脆就給他書'浪八圈',這不是他的藝名嗎?”

立時,“哄”一下,眾人都笑了。 這會兒,馬鳳仙又鄭重地說:“叫我看,圈爺這人思想有問題!報上不是說了,思想就是靈魂!不是誰不誰都可以書的。要是家家戶戶都提出這要求咋辦?得定個規矩。” 有人說:“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時候,他不走可咋辦?” 此時此刻,眾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眾人一眼,說:“咱先說說,圈叔夠不夠格吧?” 幹部們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大多數人都說,不夠格!也有的說,勉強。還有人說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應他…… 就這麼議了一會兒,呼天成說:“要論說,圈叔還是有貢獻的,在村里挑了半輩子糞,臨老,有這麼個要求,也不為過。關鍵是咱得有個標準,就像鳳仙說的,得有個統一的尺度。要不,這也要書,那也要書,就亂套了……”

眾人都說,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著說:“我這個人,不迷信這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個說法兒。說白了,敬死人,都是讓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來了,那別的人,也會提出來。咱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乾了一輩子,走的時候,該光榮的,也得讓他光榮光榮,凡是對呼家堡作過貢獻的,開追悼會時,當眾宣讀宣讀,讓後輩人也知道知道,這也是對下輩人的激勵。現在,大家議一議吧?” 眾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著說:“這等於說,從這個新村,到那個'新村'報到的時候,開個介紹信?” 眾人都說:這好,這好。走了,開個“介紹信”,省得到那邊…… 馬鳳仙突然舉起手說:“有了,有了。我想起來了,乾脆咱分三個等級:金魂,銀魂,銅魂。貢獻大的,就書上'金魂';一般貢獻的,就書上'銀魂';貢獻小的,就書'銅魂'……”

有人馬上說:“這不好吧?這不好。” 豬場場長說:“我有個想法,你們看行不行?叫我說,那印是乾啥用的,印就是蓋的。走了,每人寫上兩句,蓋上村里的大印……你聽我說完嘛,蓋三個印的,那是特別好的;蓋兩個印的,是比較好的;蓋一個印的……” 有人搶白說:“不行,不行。你當是賣肉呢?一個一個都蓋上戳?!這不是胡鬧嗎?!” 薑紅豆臉先是紅了紅,說:“呼伯說了,遇事得多動動腦筋。我呢,頭都想大了,想出個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現在不是講文明嗎?上頭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個'五星魂'?我還沒有考慮好,也只是個建議。” 正在這時,有人慌慌地跑來說:“圈爺快不中了。他說,他不難為乾部們了。要是那'人民藝人'批不下來,就算了。想想,這'人民'是重了,不書也罷。他說,他好孬也算是個藝人,要是能書的話,乾脆就給他書上'藝人浪八圈'。他說,他不嫌丟人……”

眾人聽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覷。而後,又都望著呼天成。呼天成說:“說起來,八圈也沒啥大錯,算是個好人。” 這時候,人們又齊聲說:好人,好人。 於是,人們都想起了八圈的好處。八圈自從回到村里以後,就成了人們的“笑料”。那時候,人們都知道他是“戲子”,是個“四類分子”。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見他唱過戲。他明明會唱戲,可他回來後,卻哼都沒哼過一聲,人們聽到的,僅僅是一些傳說。人們眼中所見的八圈,只是一個挑糞的八圈。後來,在漫長的日子裡,八圈幾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每當他擔著一副糞桶出現在村街里的時候,人們就不由得想笑。那時候,他的嘴上總是捂著一個破口罩。無論天冷天熱,他都堅定不移地捂著這麼一個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頭上戴的籠嘴,看上去不倫不類。更讓人覺得可笑的,是他挑糞的姿勢。有一段時間,只要他一擔著糞從廁所裡走出來,人們就無比興奮地高聲叫道:“看,八圈出來了!八圈出來了!”

八圈擔著糞挑子走路是無一處不顫的,那就像是一株散發著臭氣的柳樹。他的步子,從來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著他的腳一樣,一押一飄,一飄一押,不光腳尖翹,腳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腳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軟一軟,明明挑著一擔糞,卻像是俏媳婦串親戚,屁股擺動的幅度特別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時頭往右扭,往右吊時頭往左擺,那小屁股,不像是長在人身上,倒像是兩坨棉花錘,彈得人揪心。兩隻胳膊,一隻搭在扁擔上,搭在扁擔上也就罷了,可他那五個指頭卻是翹著的,叉出一種挺噁心人的樣子。懂行的人說,那叫“蘭花指”。可八圈的“蘭花指”卻又跟戲上的不一樣,八圈的“蘭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說,當年,他能做出七種花形。另一隻胳膊,不是擺,那是舞的,一翻一順,彷彿袖子很長,一會兒甩,一會兒又收,就像是袖裡藏著一隻小鳥,一時飛出去,一時又飛回來……這邊的指頭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轉,轉得人眼花繚亂的。

不知為什麼,那時的民兵連長呼墩子最恨他,他時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腳,說:“看看舊社會把人日弄成啥樣了!”八圈扭頭看看他,小聲說:“墩子,我惹你了嗎?”呼墩子說:“日你媽,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 八圈最絕的還有兩手,一是他跨進廁所時的那一腳。那時候,村里的廁所都是簡易的,用土牆一壘,中間隔上一道牆,用石灰在牆上刷一個“男”字一個“女”字,就成了男女廁所。這樣的廁所是沒有門的,為了防豬拱,總要紮上幾根木棍擋一下。這道防豬的木柵欄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進廁所挑糞都要先跨過這道柵欄。於是,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絕活。每當他跨這一步時,總是先退出老遠,吸上一口氣,擔著空糞桶,身子擰擰地端出一種小女兒的姿態,溜儿溜儿地碎步小跑,嘴裡念著“蹬、蹬、蹬、蹬……蹬!”最後這一“蹬”音兒拉得特別的長,倏爾就“金雞獨立”,站在那當柵欄的木棍上了,一隻腳竟然向後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顫顫燕兒飛狀!佇立片刻,才一吊腰,從那木棍上擰身下來。那時他已六十來歲,這一“蹬”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問他,說:“圈叔,你這是乾啥哪?”他訥訥的,也不吭。再後,他私下里給人說:“你懂什麼?這叫'丫環上繡樓'。”接著又趕忙說,“打嘴,打嘴。這是'四舊'。”

八圈的另一絕,是他的針線活兒。可八圈從不承認他這是針線活兒,八圈說,這叫“女紅”。八圈的“女紅”是蹲靠在廁所的南牆邊做的。天暖的時候,挑了糞的八圈,時常蹲在陽光下補他的破襖。他補襖時,總是扯一根長長的線,針是繡花小針,線是紅絲絲的淨線,那小針捏在手上,拿腔作勢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有節有拍,錯落有致,細細地紮進去,長長地扯出來,一會兒綰一個花頭,一會兒綰一個花頭,指頭柔柔地動著,一挑、一翻、一繞、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個個憨、媚、嬌、羞的小樣兒!近了瞧(光看手的姿態),那就像一個思春的小姐在繡花;遠了瞅,分明是兩隻調情的斑鳩在親嘴兒……若是有繫著褲帶的女人從廁所裡走出來,見了,都會忍不住朝牆上唾一口,在心裡罵道:呸,賤不嘰嘰的!可每到這時,在廁所對面牆根處,總是蹲著一堆儿一堆儿曬暖兒的漢子。明里,那些漢子是“曬暖兒”的,其實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女紅”!看是看,一個個嘴裡卻說:“真他娘的噁心人哪!”然而,在那些日子裡,八圈的這些說不出口的醜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風景……

現在,八圈的日子已經不多了。臨走,他想要個“人民藝人”的帽子。這看來是不能書的。既然“人民藝人”不能書,那“浪八圈”也是萬萬不能書的。要是書了,不光丟八圈的人,連呼家堡的名聲也敗壞了。於是,幹部們都說,不好,這不好。要是真書上“浪八圈”,還不如不書。 就這麼議來議去的,也沒議出個名堂來。後來有人說:“八圈要託生個女人就好了。” 眾人也都說:“對。圈爺要是個女人,那就好辦了。” 最後,人們都等著呼天成發話,可他兩眼瞇著,一句話也不說。 正在這時,又有人快步跑進來,氣喘吁籲地說:“圈爺斷氣了!……” 幹部們一愣,忽地站了起來,只聽呼天成悶悶地說:“散會吧。” 兩天后,埋人時,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號是: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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