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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猴腦宴

通天人物 李佩甫 4818 2018-03-20
呼家堡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早上,當得知客人要來的準確消息時,呼伯沉吟了一會兒,吩咐說:“讓國慶來一趟,替我陪陪客人,這對他有好處。” 可是,根寶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卻一直沒有跟呼國慶聯繫上,呼國慶的手機關了。 呼伯聽了楊根寶的匯報後,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顯然,老頭心裡不大高興。於是,根寶忙說:“我再跟他聯繫。”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都到了,還是沒有跟呼國慶聯繫上。 呼伯擺了擺手,淡淡地說:“算了,呼縣長忙,就讓他忙去吧。” 聽了這話,楊根寶暗暗地吐了一下舌頭,以前,呼國慶不管是當縣長還是縣委書記,呼伯從未稱過他的官職,現在居然稱起他過去的官職來,這說明,老頭確實生氣了。

不過,這次來呼家堡的客人也的確是不一般。客人是直接從北京來的,在省裡都沒多停,就到呼家堡來了。據說,在省城的時候,省委書記要請他吃飯,被他婉言謝絕了。 這位客人的年齡並不大,有四十來歲的樣子,中等個,剃一寸頭,很隨便地穿著一身T恤衫,看上去散散淡淡的,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不過,他身邊跟著的那個女子卻顯得靚麗無比,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高挑個,長披髮,裊裊婷婷的,身上挎一造型奇特的小坤包,下了車,那高貴一步就走出來了。 表面看來,下車的只有兩位,可他們卻帶來了兩部車。一部是他們兩人乘坐的“奔馳”,另一部“豐田”麵包,是跟在後邊的。要從這個角度說,那排場就大了。 客人姓秋,名叫秋援朝,是一位京城元老的兒子。他的父親早些年曾做過平原省的省委副書記,後又做過一陣封疆大吏,“文革”時被人打折了腰,曾秘密地在呼家堡養過傷,受到過呼天成的保護,那有關“呼家堡繩床”的神話,就是他傳揚出去的。這位元老如今雖已退居二線了,但在京城,仍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秋老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叫秋建國,現在是南方一個城市的市長;這次來的秋家老二,早就下海經商了,如今是一家跨國公司的總經理。此人在社會上是很有些名頭的,在商界,只要一提“秋公子”,可以說無人不知。

“秋公子”這次來呼家堡,當他見到呼天成的時候,所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立馬跪下身來,實實在在地給呼天成磕了一個頭!呼天成趕忙上前把他扶起來,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可不能這樣!” “秋公子”說:“老爺子說了,當年要不是呼伯伯,就沒有我們一家人的今天。老爺子還說,見了您,當行大禮。父命不敢違呀。” 呼天成說:“可不敢這麼說,這麼說就過了。你爸是老領導了,那是何等人物?槍林彈雨都走過來了,'文革'那點事不值一提,吉人自有天相嘛。你爸他身體好吧?” “秋公子”笑著說:“老爺子目前身體無大礙,就是血脂稠一點、血壓高一點,老毛病了。說起身體,老爺子還有個笑話,他特好砸核桃,我專門給他買了一個砸核桃用的小錘,他竟然不用,說是太專業就沒有味了……”說著,“秋公子”奉上了秋老給呼天成寫的親筆信和他帶來的禮物,禮物由那位靚麗的女子拿進來的:兩瓶洋酒和兩支上好的西洋參。

呼天成看了看信,說:“你爸爸睡的還是那張繩床吧?” “秋公子”說:“可不,反正每天總要在上邊躺一躺的,說是可以包治百病,有那麼神嗎?” 呼天成說:“時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習慣。也就是個念想罷了,也沒有報上吹乎得那麼神。”接著又說:“你爸怎麼不出來走走哪?讓他多出來走走嘛,走走好哇。” “秋公子”說:“老爺子也總想出來走走,可他畢竟年紀大了,坐飛機不行,坐車又太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擔得起呢?所以,也就是說說。不過,他倒是每天堅持鍛煉。” 入席之後,“秋公子”有點驚訝地望著滿桌佳餚,說:“沒想到啊,在中原的鄉村,也能吃到這麼好的大龍蝦呀!” 呼伯笑了笑,淡淡地說:“到鄉下來了,也的確沒什麼好招待的,吃個便飯吧。”

“秋公子”說:“太豐盛了。說實話,我在廣州五星級賓館裡吃的活龍蝦,也只有這個水平。小朱,你說呢?”說著,他站起身來,雙手捧著一杯酒:“呼伯伯,首先,我代表老爺子,敬您老一杯。這裡,我還要說句話。老爺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他這一輩子,佩服的人不多,可他服您!真的。您聽我說,老爺子說,六十年代初,他曾經有過一個動議,把您調上來,擔任一個縣的縣委書記,卻被您婉言謝絕了。所以,老爺子說,你呼伯伯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這可是老爺子親口說的。” 呼天成也端起酒來,笑著說:“遠見倒說不上。不過,他們確實跟我談過,談了三次,還說要採取組織措施,非讓我走馬上任。我呢,是能力有限哪,一個呼家堡,就夠我忙活了……”

“秋公子”說:“不,這是一種大氣。這說明您有戰略眼光。” 呼天成道:“援朝哇,你說這話就過了。我是一個玩泥蛋的,怎能跟你爸他們相比呢?他們到底是打江山的呀。” “秋公子”說:“老爺子有句話,說能治理好一個村莊,就能治理好一個縣、一個省乃至一個國家。道理是一樣的。他還說,您老是四十年不倒翁,幾乎是無人可比呀!” 呼天成皺了皺眉頭,說:“不敢,可不敢這麼說。吃菜,吃菜。” 接著,“秋公子”又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呼伯伯,您那做人的絕招,也該給我們這些後生晚輩傳授傳授才是呀。” 呼天成哈哈一笑,說:“我一個玩泥蛋的,哪會有什麼絕招?世間的事情,說起來,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秋公子”連連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接著,他又示意跟他一塊來的那個靚麗女子:“小朱,你也敬呼伯伯一杯,這可是中原第一人物哇!” 於是,那女子趕忙站起身來,說:“呼伯伯,我敬您一杯,祝您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呼天成笑著說:“丫頭,人只能活一天說一天,從來就沒有壽比南山的。不過借你的吉言吧。我是個土人,有個毛病,叫做酒不喝煙不戒,今天是你們來了,我破例的,只能略略表示一下……”說著,呼天成端起酒杯,微微地沾了沾唇。 等飯吃到了一定的時候,“秋公子”再次站起身來,說:“呼伯伯,我今天是專程代表老爺子來看望您的。為了表達我的敬意,我特意帶了一道菜,我想這道菜是您絕對沒有吃過的……”說著,他拍了拍手:“把菜推上來!”

一聽說秋援朝還帶來了一道菜,呼天成有點不大高興,可他卻沒有表示出來,只嘆了口氣,說:“援朝哇,你這是折我的壽呢。” 片刻,只見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廚師推著一輛小推車走了進來。那輛小推車有半人高,上邊蒙著一個雪白的罩單,罩單的四周放著一些很精緻的餐具。待車推到跟前後,從罩單的下擺處可以隱隱看到,車上放著一個木籠子,從木籠子裡邊傳出的是“嘩啦、嘩啦”的鎖鏈聲。那個廚師介紹說:“這道菜叫'活猴腦',也叫'靈魂出竅'。猴是採自峨眉山的靈猴,猴是活的,猴腦也是活吃,這道菜對老年人特別好,可以說是補品中的最上乘……”說著,廚師把調好的佐料一一擺在人們的桌前,而後他又把罩單上的一個早已弄好的四方口子掀開,露出了已經割去了天靈蓋的活猴的腦漿,那猴自然是活的,腦漿白花花的,還一脈一脈地跳動著! ……那廚師很平靜地說:“現在請各位品嚐。”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這道菜叫人心裡很不舒服。可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人家的一片“雅意”。 “秋公子”馬上說:“呼伯伯,這道菜,您是不是覺得殘酷了?那您聽我說,這裡邊還有個故事呢。聽人說,早些年,峨眉山有家酒店專賣這道菜。在那家酒店裡,總是關著十幾隻猴子,每次都讓客人親自去挑。每當客人去籠子前挑猴子時,所有的猴子都抖成一團,拼命地往後縮,生怕被人挑中了。然而,一旦有人挑中了哪隻猴子,你猜怎麼著,那籠子裡就會發出一陣歡呼聲!所有沒被選中的猴子都歡呼雀躍,爭先恐後地往外推那隻被人挑中的猴子……呼伯伯,聽了這個故事,您感受如何?”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說:“跟人一樣,也是個性命兒罷了。”

“秋公子”接著說:“所以,世間的事情,沒有什麼殘酷不殘酷,只有適者生存。當然,這跟老爺子的看法是大相徑庭……”說著,他拿起一個匙子,搶先給呼天成布了一勺猴腦…… 可是,呼天成卻站起來了,呼天成招呼說:“根寶,你替我好好陪陪客人,讓客人吃好。我頭有點暈,對不住各位了。”當呼天成走出去的時候,他心裡說,這事太過了,一旦傳揚出去,影響太壞。過頭的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秋公子”見呼天成沒有吃活猴腦,心裡不免有些失望…… 飯後,安排客人休息的時候,呼天成特地把“秋公子”一人叫到了他的茅屋裡,當兩人坐下來後,呼天成說:“援朝,有什麼需要我辦的,你說吧。” “秋公子”淡淡地說:“也沒什麼事,主要來看看您老人家。”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賢侄,那猴腦,不是我不想吃,是實在吃不下,我在那兒沒當場吐出來,就是好的了。不過,你的心意我已經收下了。” “秋公子”十分遺憾地說:“那可是稀世珍品,大補啊!” 呼天成笑著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我人老,口味也老,拿不下了。”接著,他話鋒一轉,又問:“你那個公司,據說經營得很紅火?” “秋公子”隨口說:“還可以吧。我們是跨國公司,在全世界十七個國家建有分支機構,包括美國、日本、加拿大……”接著,他用試探的口氣說:“呼伯伯,您呼家堡如果想入股的話,我可以優先考慮。” 兩個人就這麼漫無邊際地談著,那話看似很家常、很隨意,可句句都是事先考慮再三才說出來的。 “秋公子”臉上先是還帶著那種貌似恬淡的傲氣,那傲氣是在京城的小圈子裡滋潤出來的,有一種無所謂的散漫和君臨天下的味道。可談著談著,那傲氣就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傲氣是被一種聲音磨去了。呼天成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那聲音是帶有方向性的,很磨人哪。 最後,呼天成的兩眼一瞇,說:“賢侄哇,你公司那麼大,我一個村辦企業,股就不入了。這樣吧,我呼家堡送你二百萬,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秋公子”聽了後,緊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說道:“那就……不必了吧?” 呼天成輕輕地拍了拍沙發靠背,說:“你也別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秋公子”終於說:“我謝謝呼伯伯了。我們最近正好要上一個新項目。那……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說:“寫個借條也好。” “秋公子”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說:“你別誤會。這二百萬,你可以還,也可以不還。但錢出去了,最好有個憑據。呼家堡還是集體嘛。賢侄哇,借錢不犯法呀。只要藉據在,你見過誰借錢借出事來了?” “秋公子”立時頓開茅塞,說:“明白了。呼伯伯,謝謝您了。” 呼天成說:“謝什麼啊,代我向你爸爸問好,過些日子,我會去看他的。” “秋公子”走的時候,是楊根寶送他上車的,他帶走的是一張二百萬元的支票。關上車門後,“秋公子”用略帶遺憾的語氣對坐在他身邊的那位靚麗女子說:“這老頭是活成精了!” 然而,當楊根寶辦完這一切,來見呼伯的時候,只見呼伯滿臉沮喪地在那兒坐著。楊根寶輕聲說:“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卻像沒聽見似的,很突兀地說:“根寶哇,我告訴你一個經驗,當有人把你誇成一朵花時,那就是說,他必然有求於你。” 楊根寶愣了愣,一時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憂傷的口氣說:“二百萬哪,就這麼打水漂了。” 楊根寶驚訝地說:“呼伯,不是你同意的嗎?” 呼天成搖了搖頭說:“我是不能不辦呢。他帶這麼重的禮,又帶來了秋老的親筆信,你以為他是乾什麼來了?” 楊根寶說:“聽說,他公司不是辦得很大嗎?說是光流動資金就有多少個億……” 呼天成緩緩地說:“多少個億也不夠他折騰。你沒看,這是一個'散財童子'呀!他這一趟不是白來的,以他的胃口,絕不只是這區區二百萬。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毀了。我說給他二百萬,是堵他的嘴呢。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楊根寶怔了怔說:“那……” 呼天成默默地說:“本來,我讓國慶來,也是想讓他給我擋一陣,擋得住就擋……這個國慶哇。” 片刻,呼天成又說:“這錢,既不能多給,又不能不給。要知道,多少年來,秋書記……就說去年,咱們上藥廠,也是秋老說了話的,不然,是批不下來的。他就是隨便說句話,也不止值二百萬。”說到這裡,呼天成不說了。接著,他閉上眼睛,拍了拍頭說:“條子留下了?” 楊根寶說:“留下了,是他親筆寫下的借據。” 呼天成說:“有了這張借條,他就不會再來了。”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問:“你跟國慶聯繫上了嗎?” 楊根寶說:“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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