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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月光下的白菜

通天人物 李佩甫 2993 2018-03-20
那個夜晚是叫人終生難忘的。 那時,平原的夜很虛,平原的夜是由狗的叫聲來支撐的。 每當夜幕降臨時,那氤氳的黑氣就把平原罩了,蕩蕩的平原,到處都是一團一團的黑氣,那黑氣是沒有魂的,黑氣在平原的上空無根無基地飄浮著,把夜織得很密,以至於三步以外就什麼也瞧不見了。於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學會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總是一邊走一邊咳嗽,那咳嗽聲就是平原人在夜裡問路的“竹竿”,那是用聲音來打一個“問訊”。夜墨,讓人總覺得鬼影幢幢,每當走夜路的人心驚肉跳時,倏爾,就有了狗叫,那狗叫聲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撐起來了。那叫聲喚回了行人的魂,也彷彿驅散了那沉沉的黑氣,有了狗叫聲,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個夜晚沒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靈魂呀! 月光像水一樣在夜空裡流著,洗出了一樹一樹的小白錢兒,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藍色霧氣,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蟲鳴,洗出了一熒一熒的鬼火,洗出了一縷一縷的帶草腥味的風,也洗出了夜的溫馨和柔媚。 踏著月色,呼天成來到了村東的大場裡。這個場是新糙出來的,場還有一點軟,帶著石滾剛剛碾軋過的溫熱。場邊上有一個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鋪著厚厚的一層麥秸。光光的場,兀立著兩個圓圓的石滾,邊上呢,還豎著那麼一個草庵子,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個石滾上,擰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月色很淡,像紗一樣的夜氣一層一層地篩著月色,四周顯得很朦朧。呼天成脫了鞋,兩隻腳平放在糙過的場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氣一樣,感覺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軟軟的、光光的,就像是在夢裡坐著,很好哇。

片刻,有聲音傳過來了。那聲音在夜氣裡一碎一碎地響著,很輕,也彷彿很遠。倏爾,就近了,走來的是一個水墨樣的人兒。那人還未踏進場裡,墨色的影兒就先先到了,那影兒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動著,就像是一幅潑出來的水墨畫。人低低地說:“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聲,說:“吃了。” 她又說:“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說:“你也怕狗?” 她說:“怕。” 呼天成說:“那該給你留一隻。” 她低低地說:“你不讓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轉了話題,說:“秀丫,聽說你認得字?” 她說:“認一點點。” 呼天成說:“認多少?” 她說:“一籮筐。” 呼天成又笑了,說:“一籮筐是多少呢?” 她說:“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過四年學,老師是這麼說的,說識一籮筐,出門就摸不丟了。”

呼天成說:“我寫個字,看你認不認識。” 她說:“你寫,你寫吧。” 呼天成說:“你不躺下,讓我怎麼寫?” 她低低地說:“你……就這樣……寫?” 呼天成說:“我就這樣寫。” 於是,她順從地脫了衣裳,在光光的場地上躺下來了。 月光很涼,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暈白,那白是有層次的,該凸的地方它凸了,該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輪廓虛虛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環環的弧線。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灑下了一層亮亮的銀粉,那銀光稍稍泛一點點藍,藍是很出味的,藍虛在白上,虛出了一層瓷花花的光,虛出了柔軟的硬度,虛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滾上,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那煙霧把他的臉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閃著……他故意作出很沉穩的樣子。

她低聲說:“你怎麼不寫呢?” 呼天成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寫。我想慢慢寫。你就讓我慢慢寫吧。” 這個“寫”字在平原的鄉村是一種詩意的表達,也是一種文化的表達,它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 “寫”在鄉村里是一種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級說法,是帶有圖騰意味的。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請”的含意,還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達的是一種“嚴肅”和“鄭重”,是大節大慶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詞語,這是民間的一種大雅啊。 終於,呼天成把煙掐滅了。他彎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隻腳,他把那隻腳放在他的膝蓋上,用心地看了一會兒,那五個腳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的肉著,小小的腳趾甲像是一個個染了色的杏蕊,鋼藍裡透著一抹暈紅。

他看著,默默地說:“我寫了。” 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呼天成是個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個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還是耐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等人們不再起疑心的時候,他才定下了這麼一個日子。是呀,已經有了那麼長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兒做得細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沒這麼細緻過,他是真喜歡她呀!面是揉出來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對得起這個等待已久的時刻。於是,他伸出小指來,用指甲在她大腳趾的指肚兒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只聽她“呀”了一聲,那一聲猶如撕錦裂玉!緊接著,那隻腳抖抖地縮了一寸,待呼天成劃第二下時,她又“呢”了一聲,劃第三下時,她“噝”了……而後,她哭了,她流著淚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呼天成說:“我一向做活兒細。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細。在大田里幹活,你都看見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種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說:“你要了我吧。你快點要了我吧。” 呼天成說:“我寫的字你猜出來了嗎?我劃了三下,那是個字。” 她流著淚說:“你叫我怎麼猜呢?……” 他說:“你沒猜出來,我再寫一個。”說著,他又用那個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個腳趾上劃了三下。 他劃的是個“丫”字。他識字也不多,這個字是他從村里的花名冊上查到的,他只覺得這個“丫”很有趣,就記住了。他在她餘下的四個腳趾上,一次次地劃那個“丫”字……劃一下,她就“噝”一聲,劃一下她就“噝”一聲,那“噝”伴著閃電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藥一樣身子來來回回地扭動著……嘴裡迷迷糊糊地說:“天哪,天哪,天哪,這是個什麼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個腳趾肚兒上來來回回地劃著,劃了一個又一個“丫”字……他劃得很專注,很精心,就像是一個很有造詣的匠人在做什麼大活,先是從邊緣處下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做。就這樣劃著,有一下突然拉長了,直劃到了她的腳心,這一筆才是經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劃瘋了!就腳心那一處,他把她的魂都劃出來了,他把她劃成了一個在地上盪來蕩去的“鞦韆”,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從地上蕩起來,像浪一樣地波動,有幾次,她差點就躍起來了,這時候她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躍起來,瘋狂地躍起來,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這時,有“沙、沙……”的腳步聲響過來了。是風送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來得很急,那腳步彷彿有貓樣的敏捷,倏爾就到了場邊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時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裡,他心中的憤怒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他並不是害怕,他什麼也不怕。他只是覺得有點突然,他覺得做這樣細膩的活兒是不該受到干擾的,這樣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覺得這是跟他較勁來了,這個人不管是誰,都是他的頭號敵人!在一剎那間,他心裡說,我這個支書不做了,我就拼著這個支書不做,也要乾一回男人幹的事情!他要讓這個王八蛋看一看,支書也是人! …… 然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月兒隱到了雲層的後邊,場裡的黑氣越來越濃了。呼天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場邊上似乎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兒。他等待著這人走過來,假如他走到跟前來,那麼,一切就明朗化了…… 可是,那人沒有走過來。那人也像是極有耐心,他彷彿是在等待著一個時刻,不到那個時刻,他是不會現身的!

那一刻幾乎有一生那麼長久!呼天成覺得他已經坐成石滾了,他跟那個石滾已經快要融為一體了。 這時,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來,默默地說:“我走了。” 很久之後,呼天成才站起來,對著無邊的夜色,像狼一樣地吼道:“有種你給我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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