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官場小說 侯海洋基層風雲1

第2章 省教育廳表彰會

侯海洋基層風雲1 小桥老树 17436 2018-03-20
1993年5月10日,星期一。雨過天晴,空氣格外清新。 嶺西省教育廳大禮堂張燈結彩,傳來了歡快的音樂聲。 副處長寧玥特意換了一件白襯衣,配上黑裙子。出門前,她在鏡前擺了個姿勢,仔細瞧了瞧,發覺黑白配稍顯單調,又戴上一朵玫瑰形胸花。有了這朵花,整體形象端莊大方又不會死板。 “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寧玥走到大禮堂門口,怔了怔。在全省教育系統表彰大會上,一般來說不會放流行歌曲,儘管她很喜歡鳳飛飛的這首《掌聲響起》,還是皺了皺眉頭,心道:“若是被浩廳長聽到這首歌,只怕又要被批評。” 走到前台,果然聽到副廳長浩存嚴肅的聲音:“搞什麼名堂,放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歌,趕緊換掉。這是教育廳的大會,不是舞廳。”很快,歌聲變成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寧玥暗自笑了笑,她從包裡拿出筆記本,走到第一排,自我介紹道:“各位同學,我是省教育廳的寧玥,我先點個名,然後講一講上台領獎的順序,以及發言的注意事項。” 第一排是省級三好學生以及大學畢業生中的優秀學生幹部。 第二排是各地區的三好學生代表。侯海洋是茂東市市級三好學生,佩戴著大紅花,坐在第二排。第一次參加這種大型活動,他既好奇,又略為拘束。當身穿黑裙白衣的女領導出現並開始講話時,他眼前一亮。巴山中師裡也有美女,並不比眼前的美女遜色,但是,眼前的美女領導有一種見過大世面的自信和從容,而中師女生多數都很青澀,氣質明顯不如眼前這位講普通話的領導。 美女領導對前排的一位年輕人道:“侯衛東,你代表優秀學生幹部發言,稿子我看了,寫得不錯,我略有改動,刪掉了一小段,主要是壓縮時間。”坐在前一排掛著緩帶的年輕男子站了起來,接過稿子。

侯海洋成績很好,由於家庭原因而失去了上大學的機遇。大學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夢,也是一種痛,每當遇到同齡大學生,失落就如幽靈一般,出其不意地溜進來,糾纏在心裡。 省教育廳廳長秦路進來以後,表彰大會正式開始。副廳長浩存宣讀表彰決定時,寧玥站在前排,指揮受表彰人員按著事先安排好的順序和線路上台領獎。 在省教育廳有個說法,一次大會組織得好不好,就看領獎的秩序。 若是井井有條,說明會場組織到位;若是領獎時出現了隊列不整齊、領獎人在台上找自己的獎牌等失誤,則說明會場組織有問題。 當最後一輪受表彰人員往台下走的時候,寧玥鬆了一口氣。不幸的事情突然發生了,一位來自鐵州的學生一步踩空,從梯子上直摔下去,將整個隊伍弄得亂糟糟的。坐在主席台上的浩存頓時虎了臉,狠狠地瞪了寧玥一眼。寧玥感受到了浩存的目光,卻沒有理睬,心道:“若是摔跤這種事都能預防,那就是神了。”

領獎完畢,就輪到學生髮言。 學生代表侯衛東上台發言時,寧玥叮囑道:“上台時走慢一點,別摔著。” 侯衛東微微一笑,自信地道:“放心,我會小心。”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背挺得很直,逐級上台,走得很穩。 “我是沙州學院93級的侯衛東……” 響亮的聲音在大禮堂內迴響著,句句都如熱火一樣燒在學生們心中。聽到優秀學生代表侯衛東的發言,侯海洋內心又開始翻騰。 同為受表彰的學生,自己是灰撲撲的中師生,站在台上的優秀學生代表卻是天之驕子,兩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省教育廳將整個表彰會安排得很周到,會議結束,幾輛大巴車停在會場外,戴著綬帶和鮮花的學生代表魚貫上車。大巴車在城區轉了一圈,在省體育館工地停了下來,幾位老總模樣的人戴著頭盔,列隊迎接諸位學生。等到省教育廳的領導到齊,一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拿著話筒,開始講解體育館的建設情況。

參觀了建設工地和省一中的藝術館,又瀏覽了市容市貌,參觀活動才結束。大巴車開到了省教育廳賓館,在寬敞的三樓大廳,省教育廳的領導們集體歡迎受表彰學生。 侯海洋是一個普通的中師生,平時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學校的頭頭們,此時驟然被捧在天上,心裡不免有些小得意,更有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慾望。他被引導到寫有自己名字的圓桌邊,心道:“這次分配,我頂了天就是一個東城區的小學教師,雖然比分到鎮裡的小學老師要強得多,可仍然是小學教師。這一輩子,我能和省教育廳的領導一樣嗎?”想到這裡,他腦海裡浮現出了眾多省教育廳官員或瀟灑或穩重或挺拔的形象,幾年時間裡印象深刻的片段也閃電般地在腦中掠過。 1989年夏天,父親侯厚德站在沙州市街道,滿臉焦急地道:“學生娃懂個啥,懂個啥。”街道上走著長長的隊伍,隊伍由茂東師範專科學校的學生組成,他們拉著橫幅,情緒激動地喊著口號。對於初中生侯海洋來說,眼前的一切是那麼鮮活,讓他很興奮。若不是父親在身邊,他甚至還想混進大學生的隊伍裡。父子倆遠遠地跟著學生,來到巴山縣中等師範學院,師範學院的學生年齡小,他們聚在校門外,好奇地看著師專生的一舉一動。

中午時分,又有幾十個人衝進師範學院,他們穿著軍褲或者警褲,一律是平底步鞋,這是巴山縣城社會青年的標準打扮。他們衝進小伙食團,將小伙食團的米飯四處亂扔,高喊“打倒陳矮子”的口號。不一會兒,巴山縣城關鎮派出所陳所長帶著十來名警察衝進了師範校。 一直觀察著事態發展的侯厚德帶著兒子侯海洋來到縣郵局,給讀大學的女兒發了一封加急電報。侯厚德平時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來用,發這封加急電報時,沒有心疼錢。 1990年9月下旬,第十一屆亞運會在北京舉行。這是國家第一次舉辦綜合性國際體育賽事,亞運會期間,中師校園內紅旗招展,全校都如過年一般。那首讓人熱血沸騰的《亞洲雄風》以最快速度在校園內傳播,侯海洋很快學會了這首歌,並成了新生們的領唱。學校在一食堂擺了一台電視機,無數學生圍在一起看比賽,每當中國隊拿了冠軍,侯海洋就帶頭高唱:“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

亞運會的熱情散去不久,1991年初,海灣戰爭爆發。侯海洋作為大一學生代表,向學校提出嚴重抗議,抗議的結果是宿舍每一層樓都安裝了一台電視。吃飯時間,同學們端著飯碗聚在電視室,高度關注戰爭進展。現在,侯海洋將戰爭進程忘得差不多了,卻清楚記得一件小事。有一天,同學們端著碗聚在一起看電視,瘦高的付紅兵趁著沙軍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沙軍碗裡叉了一塊紅燒肉,然後一邊跑一邊吃。沙軍醒過神來,狂追十分鐘,仍然沒有將紅燒肉奪回。兩人累得像豬一樣,以至錯過了一段最精彩的戰鬥畫面。 1991年,清秀的呂明在晚會時唱了一首《外來妹》的主題曲:“我不想說,我很親切,我不想說,我很純潔,可是我不能拒絕心中的感覺……”侯海洋沒有想到呂明的歌聲如此憂傷和甜美,從這首歌開始,他在上課時總是用眼光尋找呂明的身影。

1992年剛開始,師範校組織同學們學習《東方風來滿眼春》的系列文章。老校長聲情並茂地在台上演講:“你們說我們的實施設備是姓社還是姓資,如果為資本主義服務,就姓資,如果為社會主義服務,就姓社。”儘管侯海洋根本不明白這件事背後的意義,作為追求進步的學生幹部,他還是帶頭認真學習。 侯海洋回憶往事的時候,服務員不停地上菜,餐桌上擺了幾樣涼菜,兩葷兩素,滷鴨子和嶺西臘肉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寧玥工作很細緻,她到各桌去打招呼:“等會兒秦廳長有個講話,講完話,各位同學再動筷子。” 侯海洋悄悄咽了嚥口水,眼睛瞅著主席台方向,盼望著秦路廳長快一點講話。在等待之時,他看見了坐在鄰桌的侯衛東,這位在大禮堂代表全省學生幹部發言的天之驕子,安靜地坐在桌前,一言不發,似乎也是滿懷心事。他暗自感嘆:“這輩子沒有讀大學,算是最大遺憾,可惜沒有機會彌補。”

秦廳長一番冠冕堂皇的講話後,大家都毫不客氣地舉起筷子向自己早就瞄準好的菜品夾去。宴會的菜品很豐富,除了傳統的嶺西菜以外,更有沙州風乾野山雞等特色菜。正在吃著香噴噴的野山雞,身穿對襟衣的小姑娘端著一盆飄著魚香草的淺色魚湯放在桌上,用跑調的嶺西普通話介紹道:“這是酸菜尖頭魚湯,尖頭魚產自巴河,是巴河特產。” 巴河是長江的支流,發源於巴山山脈,最後在茂東匯入長江。巴河最有名的特產是尖頭魚,尖頭魚喜陰,產量低,與沙州成津出產的河魚同為嶺西著名的野生河鮮。侯海洋家鄉附近有一條柳河,是巴河的支流,河裡也產尖頭魚。在他的眼裡,尖頭魚是普通的河魚,常常在農家餐桌上見到,他沒有想到,尖頭魚在嶺西居然成為巴山的特產,被隆重推出。

晚餐以後,侯海洋與眾多學生代表一起走出餐廳。大廳裡有許多魚缸,養著花鰱、白鰱、鯽魚等普通魚,還有長江里的水米子,另外還有一個專櫃,游動著尖嘴長身的尖頭魚。尖頭魚整體色彩略淡,身體修長,游動速度快捷,姿態優美,它們更像是觀賞魚,而不是等在魚缸裡被宰殺的食用魚。 侯衛東被專櫃裡的魚吸引住,停下腳步,正在觀賞時,聽到一聲招呼,回過頭,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站在自已身旁。 “你好,我是來自茂東巴山縣的侯海洋,巴山中師畢業,很高興認識你。”侯海洋作了一個簡短的自我介紹。 侯衛東臉上露出笑容,主動伸出手,與侯海洋握了握,道:“我是沙州學院的侯衛東。” 兩個人都是高個子,站在眾多優秀學生中間有著鶴立雞群之感。

聊了幾句,侯海洋略帶著好奇地問:“你們大學畢業後一般分配在什麼地方?”侯衛東道:“我通過了益楊縣選拔幹部考試,畢業後就要到益楊縣某個機關工作,現在還不清楚具體工作單位。” 侯海洋道:“還是大學生有優勢,畢業後能進政府機關。我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讀大學,初中畢業就考了中師。這次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才有可能留在縣城教書。”他對侯衛東莫名其妙有親近感,談起了自己的真實處境。 侯衛東鼓勵道:“中師畢業生當高級領導的大有人在,我相信能參加省教育廳表彰的學生都不是無能之輩,我們一起努力吧。” 他們邊走邊聊,隨著人流走出了餐廳。 第二天午餐後,教育廳的大小領導們站在門前,與學生們揮手告別,目送大巴車、中巴車離開。 在省城參加表彰會,受到教育廳領導們隆重接待,侯海洋感覺整個經歷如在夢境中一般,充滿著奇幻色彩。會議結束,他和其他幾位學生代表坐著茂東教委派來的小車回到茂東。茂東教育局派了一位科長陪著受表彰的茂東學生代表吃了頓午飯,然後拿了幾個信封,每個信封裝了二十元錢,作為回程車費。平心而論,從茂東回到各縣的車費最貴不過五元錢,二十元錢足夠大家回家,教育局想得挺周到。可是,在省城,這些學生代表被領導們捧成了嶺西未來的脊梁,受到隆重接待,獲得無數鮮花、掌聲,整個過程都有領導的陪同,頓頓皆是出人意料的美食。有了比較就有反差,茂東教育局對待這些學生代表簡直就是敷衍。 踏上回巴山長途汽車的那一瞬間,侯海洋的成功感便蕩然無存,他不再是鮮花圍繞的學生代表,恢復成貧窮且為前途迷茫的年輕人。孤獨地坐在車上,他明白茂東教育局還是不錯的,至少派了個科長來陪著吃飯,還送了二十元車費。 從茂東市到巴山縣有一個小時車程,從市到縣的車程完美展現了繁華到落後的漸變。進入縣城以後,原生木料為梁為柱、木板為壁的串架房不斷增多,行人中挑擔的、背背兜的也越來越多。 車站外是縣城主街道,主街道是雙車道,偶爾有一輛汽車經過,行人隨意走在車行道上。沿著主街走了七八分鐘,侯海洋走上一座石橋,橋下是半乾涸的小河。此河道是老縣城護城河,遇著下雨才有清清的河水流淌。走過小橋,便來到護城河內側的老城牆。老城牆是歷史名字,城牆早就沒有踪影,變成了一間接一間的商舖。商舖房屋有青磚黛瓦白牆,更多的是使用串架房。老城牆有幾百米,結束之時便是巴山師範的側門。 行走在巴山縣城,所有的海市蜃樓都消失,這個世界恢復了原有秩序。巴山中師校園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還原成中師學生侯海洋。 經過操場時,教體育的李老師一眼就看見了他,趕緊跑了過來,喊道:“侯海洋,明天我們要與巴山中學籃球隊打比賽,下午五點,校隊要做一次配合練習。” 巴山中學籃球隊是縣里面的強隊,與中師籃球隊長期都鉚著勁,互有勝負,互不服氣,如今隊中的絕對主力侯海洋回歸,李老師心裡有底,大喜。 5月12日,巴山縣中等師範專科學校的校園內,“讓世界充滿愛”的歌聲費力地從高音喇叭中鑽出來,音符失去鐵皮約束,頓時獲得自由,在空中飄來蕩去。 一聲口哨刺破了歌聲的包圍圈,師範校籃球隊與巴山中學籃球隊的友誼比賽正式開始。 籃球是巴山縣第一運動,每年都要舉行縣級籃球比賽。決賽時,工人俱樂部的露天籃球場人山人海,縣里主要領導一般也會到場觀看。籃球比賽結束,縣領導要為最佳球隊、最佳球員頒獎。由於縣領導喜歡打籃球,縣城各單位自然都喜歡籃球運動,於是,籃球好手成了搶手貨,大多調到縣公安局、建委等有實力的單位工作,對像都是如花似玉的縣城美女。 老人們說,巴山籃球運動是有歷史的。 1949年以前,巴山縣沒有幾個人知道什麼是籃球。 1949年以後,劉鄧大軍以席捲之勢解放了嶺西省,在解放茂東的戰役中,侯振華所部張大砲營長身負重傷。張大砲營長傷愈之後,戰爭已經結束,他脫下軍裝留在了地方,張營長變成了張縣長,張大砲改名為張建國。 張建國是河北人,身材高大,在延安時學會打籃球,從此徹底迷上了這項運動。按照他的話來說,這一輩子第一喜歡打仗,第二就喜歡打籃球。在縣長帶動下,巴山縣籃球運動得以蓬勃發展。四十年風霜歲月過去,籃球成了巴山縣最具有影響力的群眾體育項目。每年的全縣性比賽,實力最強的縣師範校籃球隊與巴山縣中學籃球隊幾乎都會進入決賽,經常招兵買馬的縣公安局籃球隊只能屈居第三名。 籃球場左邊,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津津有味地看著籃球比賽。 站在一旁的是一位穿著背帶牛仔裙的少女。少女十五六歲,身材高挑,頭髮烏黑,剪著一排齊額留海,既乾淨又漂亮。她是從茂東過來看望爺爺的,看了一會兒比賽,想起奶奶的交代,在老人耳邊提醒道:“爺爺,奶奶還等著我們帶菜回去。”說話之時,她臉上出現一對可愛的小酒窩。老人抽著煙,道:“乖孫女,讓爺爺看一會兒,快突破,好,進了。”順著爺爺的目光,少女看到一位穿著十號球衣的小伙子用一個漂亮的三大步突破了對方隊員的封鎖,將球送進籃筐。 老頭子頭髮花白,腰板挺得直,精神矍鑠,誇道:“十號的籃球打得好,有當年侯團長的風采。” 十號臉部棱角甚為分明,眉毛濃黑,搶球時表情有點凶狠。少女眼神在十號身上停了一會兒,又問道:“侯爺爺也打籃球嗎?”她在三年前見過侯爺爺,在她的印象之中,侯爺爺滿臉皺紋,總是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哪裡有半點生龍活虎的樣子。 老頭子嘿嘿笑道:“你別瞧著侯爺爺現在彎腰駝背,走起路來氣喘吁籲,當年可真是一條好漢子。他是知識分子,照樣提著大刀砍鬼子,槍法準,仗打得好,滑得和泥鰍一樣。” 在籃球場右側,一位提著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人目不轉睛地觀看籃球比賽。他穿了一件白襯衣,白襯衣衣角發黃,洗得很乾淨,沒有紮進皮帶裡,腳上是老式塑料涼鞋,塑料涼鞋間隙露出淺灰色襪子。中年人的視線一直關注著十號。十號是個生機勃勃的帥小伙子,他是師範校籃球隊前鋒,身高一米八,動作協調,速度很快,三晃兩繞就將對手甩過。他每次投進一球,總會引來一陣歡呼。 聽到歡呼聲,中年人侯厚德嘴角露出些笑意。 五六個女生聚集在師範校籃球隊比分牌下面,每當師範隊進攻,她們便會一齊喊加油。加油聲激昂尖銳,如受驚的麻雀群扑騰而起。 兩支球隊實力非常接近,比分膠著上升。一位高個子女生站在操場邊,雙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喊道:“還有最後五分鐘,師範隊,加油,加油。把球傳給侯海洋。侯海洋,進球。”在她的鼓動下,女生們齊聲喊道:“侯海洋,進球。”這群美女拉拉隊吸引了球場邊所有男生的目光,在她們的帶動示範下,全場都在喊:“侯海洋,進球。” 呂明默默翻著記分頁,她沒有出聲加油,視線總是追隨著滿場飛的十號前鋒侯海洋。她個子嬌小,相貌清秀,和前鋒侯海洋是同班同學。 比賽進行到最後十來秒,分數出現了第七次平局。前鋒侯海洋有些急了,這是他離開師範校的最後一場正式比賽,如果輸掉比賽,會是一個巨大的遺憾。當球被隊員成功攔截以後,他大吼一聲,道:“傳球給我。”看著籃球在空中的運動軌跡,他如砲彈一樣猛地向上一縱,伸手將凌空飛來的籃球搶到手中,然後獨自一人運球朝著對方籃下衝去,甩脫對方兩名隊員的攔截,他來了一個三大步上籃。對方最後一名隊員撲過來蓋帽,他在空中將身體扭曲成麻花,躲過對方的阻擊,籃球準確而輕巧地落人網中。 最後三秒鐘,一球定勝負,圍觀學生掌聲如雷,吼聲震天。 老頭子向著十號隊員舉起了大拇指,道:“十號打得好,要是我還在當縣長,一定要把這個小伙子調到機關來,跟在我身邊。”少女撇了撇嘴巴,道:“籃球打得好,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老頭子背著手,搖晃著腦袋,道:“打籃球就和打仗差不多,既要有體力,也要講究戰術,腦殼不靈光的人打不好籃球。” 奠定勝局的十號前鋒侯海洋與隊員打了招呼,朝場邊走去,來到提著人造革提包的中年人身邊,道:“爸,你怎麼來了?” 侯厚德道:“我來城里辦事,順便來看一看朱校長,打聽一下你們師範的分配情況。” 讀了三年師範,如今正面臨著分配,這是所有畢業生最關心的問題,侯海洋自然也不例外,急忙問:“朱校長怎麼說?” 幾位女生從操場邊上說說笑笑地走了上來。在場邊當拉拉隊長的高個子女生道:“蠻子,發揮得不錯,立了功。”說話之人是同學陸紅,班上最大大咧咧的女生。侯海洋原本想說笑兩句,只是父親站在身旁,他表現得很謙虛,道:“是大家努力才能打贏,成績是大家的。” 聽到侯海洋說得這樣呆板,全無平時的幽默機智,眾女生都笑了起來。她們見侯海洋身邊還站著一位中年人,從相貌來看,應該是侯海洋的父親,眾女生也就不太好意思開玩笑,於是說笑著走上操場邊青灰色石梯子。 陸紅對呂明道:“剛才那位應該是蠻子的父親,兩人長得好像。我估計他是來跑分配的。” “聽說侯海洋的父親是民辦教師,他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好,能有什麼關係幫助侯海洋?”呂明家境不好,對分配沒有任何把握,學校倒有一個家里挺有關係的男教師主動要幫忙,可是這個男教師名聲不太好,相貌猥瑣,她不加思考地拒絕了。 陸紅同意了呂明的說法,關心地問:“你的分配要抓緊點,如果不跑關係,說不定會被分配到最偏遠的小學去,到時調進城就難了。” “我能有什麼辦法,聽天由命,最多是哪裡來回哪裡去。”話雖然如此說,呂明心裡還抱著一絲僥倖,她的成績在這一屆畢業生中至少可以排到前十名,在女生中名列前茅,如果按照成績來分配,她還是很有競爭力的。校長在分配工作大會上曾經講過要按照學習成績和實際能力向教育局推薦,這讓她心生希望。 操場邊,侯厚德看著幾位女生走過,周邊沒有外人,才喜滋滋地道:“朱校長說,你是地級三好學生,又是學生幹部,分配沒有什麼大問題,他特意向城區幾個小學校長推薦了你,聽說東城小學駱校長表態要你。” 侯海洋道:“如果能留在東城小學,算是最好的分配結果,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知道父親心比天高,自尊心極強,為了自己的分配主動到師範校來找朱校長,是破天荒的事。 侯厚德忍不住有些自得,道:“朱校長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年紀輕輕當了師範校副校長,前途不可限量。他這個人記情,尊敬像我這樣的民辦小學老師,不容易啊。他們幾位校領導在開會,在辦公室不好說話,他非要留我吃午飯,還讓你一起參加。” 侯海洋在師範讀了三年書,長了不少見識,聽說過不少人情世故,道:“爸,我即將分配,中午這飯,是我們來請朱校長。” 侯厚德很自信地笑道:“我是朱永清的老師,他請老師吃一頓飯,應該的。我了解他,他不會如一般人那樣世俗。” 父子倆在操場邊談完正事,來到侯海洋寢室。 室友付紅兵也是剛從籃球場上下來,光著膀子同沙軍吹牛。 付紅兵,第一綽號斧頭,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如竹竿一般飄逸,唯獨頭大如斧,被侯海洋取笑為斧頭。 三年之內,斧頭之名傳遍了巴山縣中師,守門大爺只知道學校有個高漢叫做斧頭,不知斧頭大名叫付紅兵。第二綽號為惡貫滿盈,此綽號來自金庸裡的惡人典故。 沙軍,掉號為沙袋,胖,結實,酷似打拳用的沙袋,是班上為數不多的縣城人。和瘦高個的斧頭相較起來,顯得又白又胖,當付紅兵被稱為惡貫滿盈以後,他便被稱為窮凶極惡。 兩位聽說來者是老大侯海洋的父親,連忙讓座。付紅兵把自己的杯子洗乾淨,到隔壁寢室倒了開水。他找個機會將侯海洋拉到一邊,道:“蠻子,我們寢室一個人打一個菜,湊在一起,請侯叔吃頓飯。” 蠻子是侯海洋的縛號,他在同學中身高體壯力氣大,而且遇到事情從來都是衝到第一個,蠻子這個縛號在巴山中師中廣為流傳。 師範校學生多數都不寬裕,每次遇到節日需要改善伙食,同寢室的同學經常各自到伙食團打一個菜,湊在一起,就可以吃六個菜,這是他們打牙祭的最主要方式。 侯海洋道:“不用了,有安排。” 付紅兵神神秘秘地道:“你爸是來跑分配?” 侯海洋沒有隱瞞最好的朋友,道:“姑且算吧,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在寢室坐了一會兒,侯厚德要來侯海洋的茂東市三好學生證書,將證書裡的每個字都翻來覆去地看了三遍,然後鄭重地將證書放進隨身攜帶的人造革提包:“二娃,證書我幫你收著。” 侯海洋不以為然地道:“爸,這個東西沒有什麼用。” 侯厚德很嚴肅:“這是榮譽,怎麼能說有用無用。” 在家裡時,父親如此說話,侯海洋覺得無所謂,可是在付紅兵等人面前說這些話,讓他感覺太正統,有些掉面子。 收好證書,侯厚德提著包站起來,看了看手腕上那塊戴了十來年的舊表,道:“時間差不多了,出去吧。” 到了中師校門口,進進出出都是熟悉的同學,侯海洋不願在門口被人參觀,一個人走到校門不遠處的報刊亭旁,拿著一份報紙胡亂看。等了一會兒,朱永清副校長出現在校門口。他老遠就開始掏香煙,走到身邊後,散了一支煙給侯厚德,道:“侯老師,海洋沒有來嗎?”侯厚德指了指報刊亭。 侯海洋放下報紙,快步走過去。 侯厚德客氣道:“朱校長,我們別在外面吃館子,就在家裡吃。”朱永清不由分說地拉著侯厚德的胳膊,道:“侯海洋在師範校都三年了,侯老師還是第一次到師範校來,無論如何也得在館子裡喝一杯。”他三十剛出頭,中等個子,留著一頭三七開的中分,鼻樑上一副寬邊眼鏡,既幹練,又有知識分子的儒雅。 侯厚德沒有過多推辭,他與朱永清並排朝前走,感慨道:“想來想去,還是你們那一屆同學學習最刻苦,課間找老師請教問題的最多,畢業後考到巴山中學的也是歷屆最多。現在的學生條件比你們好得多,學習態度差得很,根本不明白是為什麼學習,還以為學習是為了老師。”他想著調皮搗蛋不肯好好學習的學生,輕輕地搖了搖腦袋。 “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街道上到處是張雨生尖銳的歌聲,這首歌在巴山縣城很流行,每隔幾個門面便會響起。 朱永清道:“這一段時間,巴山城裡最流行吃肥腸火鍋魚,我請侯老師吃最正宗的肥腸火鍋魚,那間店的店面不大,是最早的一家。”聽說是肥腸火鍋魚,侯海洋禁不住流起口水。巴山縣是嶺西省有名的美食之鄉,傳統小吃經久不衰,新鮮吃法層出不窮。肥腸火鍋魚是巴山縣城新近崛起的一道美食,短短時間內便盛名遠播,侯海洋早就想一品真味。只是這道菜都用大盆子來裝,分量足,價錢不菲,他這種窮學生可望而不可即。 肥腸火鍋魚館子距離師範校只有七八分鐘路程,名聲不小,店面卻不大,裝修寒酸,人氣卻很旺。堂廳六張桌子全部坐滿,桌上皆放著洗腳盆大小的盆子,紅紅的湯上浮著肥腸和魚片,滿盆都是花椒和紅辣椒,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朱校長,裡面請,今天幾位?”老闆娘見到大客戶,胖胖的圓臉上擠滿笑容,熱情得很。 “今天請老師吃飯,三位。” 見人少,老闆娘略為遲疑,道:“大堂滿了,只有一個二桌間。”朱永清推了推眼鏡,道:“你別只想著賺錢,早就應該安一部電話,否則不好訂餐。” 老闆娘賠著笑:“安電話的初裝費就要六千,太貴了,我們這種小本生意,哪安得起。” 朱永清指點道:“我說你腦殼不開竅,安一部電話,初裝費貴了些,但是可以當做公用電話來經營。在門口擺個煙攤,放一部公用電話,收人絕對可觀。” 老闆娘一拍腦袋,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還是朱校長腦殼靈光,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主意。只是安裝電話很麻煩,得到郵電局排輪子要指標,朱校長面子寬,在郵電局肯定有熟人,幫我打個招呼。”圓臉老闆娘的馬屁不知不覺就拍到了朱永清心坎上,他笑道:“如果要安電話,來找我,我有個學生在郵電局。今天中午是私人請客,得給我打折。” 老闆娘帶著一行人走在梯子上,她的聲音稍稍放低,道:“我給你掛在賬上,下次找個機會衝了。” 朱永清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 老闆娘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將朱永清等人帶到了二桌間,道:“你們稍坐一會兒,我去安排菜。” 朱永清道:“殺四斤魚,多放點肥腸,來份小白菜煮豆腐,一盤鹵豬頭肉。” 圓臉老闆娘在小本上飛快地記著菜名,大腦袋不停地左搖右晃。 聽到這些菜名,侯海洋的口水已如洪水般氾濫,他陪坐在一旁,聽著父親與朱永清談起陳年舊事。 侯海洋在上午打了一場籃球比賽,已餓得前胸貼著後背,便覺得上菜的時間格外漫長,肚子不停地發出響亮的“咕咕”聲。朱永清聽到這個聲音笑了起來,害得侯海洋臊紅了臉。 十二點,街道上開始例行播放高音廣播。這種高音廣播是巴山縣的惠民工程,城裡面大街小巷基本做到了全覆蓋,農村的山坡、大樹等高處也安裝了很多。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電視連續劇《渴望》的主題歌透窗戶而人。這部電視連續劇演了兩年了,估計是放廣播的那位特別喜歡這首主題歌,經常放,讓大家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唱完歌,電視台播音員用鄭重的聲音道:“現在播放省委蒙豪放書記在全省幹部大會上的講話。”隨後,一個全省人民都熟悉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出現在縣城上空,響徹巴山的山水和樓房。 朱永清認真聽了廣播,評論道:“沙州這兩年露了臉,蒙書記在全省大會上表揚了沙州市委書記周昌全,這個周昌全,遲早要提成省級幹部。”又道:“茂東和沙州也是一個級別,礦產資源豐富,現在是典型的捧著金飯碗要飯吃,這些當官的都是飯桶。” 侯厚德自詡為書香子弟,可是距離官場太遠;侯海洋純粹是一個青澀少年,朱永清評論的官場事與他們相距甚遠,他們只是聽著,並不多語。終於,腳盆大小的一盆肥腸火鍋魚被圓臉老闆娘端上桌子。肥腸金黃色,肥中帶油,散發著大腸特有的香味。侯海洋的所有味覺器官都被調動了起來,肥腸內的厚油在嘴裡翻騰,讓他每一個毛孔都透露著舒服。侯厚德講究師道尊嚴,一直保持著老師的穩重形象,慢慢吃,細細嚼,不斷用眼神示意兒子侯海洋吃慢一些。侯海洋根本沒有註意到他的眼神,一個勁用筷子向腳盆發起進攻。 吃得正香時,又有五六個人走了上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穿著短袖襯衣,襯衣扎進皮帶裡,褲子是少見的西褲樣式,腳上是亮晃晃的皮鞋,一看就知道是乾部。 朱永清連忙打招呼:“彭局長,你好。” 來者是巴山縣教育局副局長彭家振,他與朱永清握著手,道:“朱老弟,五一節那天,你不耿直,發動學校的老師來勸酒,我醉慘了,睡到第二天才起床。” 朱永清笑道:“彭局長是好酒量,你們兩人喝我們四個,我們四個老師都喝醉了。” 彭家振今天帶的人多,他有心報一箭之仇,道:“來,中午整兩杯,我介紹幾位校長。” 朱永清這才抽空介紹道:“彭局,這是我的小學老師,柳河鎮二道拐的侯老師。” 彭家振這才注意到侯厚德,臉上頓時露出燦爛的笑容:“我說是誰,原來是厚德老兄。永清老弟,你不知道吧,我剛畢業時在柳河小學工作過,厚德老兄曾經是我的指導老師。” 侯海洋吃了一驚,他聽過教育局副局長彭家振的報告,但是從來沒有從父親嘴裡聽說過“彭家振”這三個字。此時他來不及細想,眼見著彭家振的熱情笑容,暗自高興:“父親認識彭家振,那我的分配就更沒有問題了。” “厚德老兄,我們坐一桌,今天要好好敬一杯酒。”彭家振主動過來與侯厚德握手,堅持將侯厚德請到自己身邊坐下,並向其他幾人介紹道,“厚德老兄雖然是民辦教師,水平不亞於正式教師,板書寫得好,課也上得好,對我幫助很大,今天大家一定要多敬幾杯。” 跟隨彭家振的人除了教育局的人,還有幾個鎮中領導,他們聽到副局長吩咐,轟然響應。 侯厚德一輩子在基層教育戰線,長年窩在山溝溝裡,難得踏一次教育局的門。此時與教育局領導和幾位鎮中頭頭坐在一起,渾身不自在,但是他內心又甚為高傲,當互相作介紹時,臉上表情很矜持。 “厚德老兄,今天怎麼想起到城裡來玩。到了城裡,也不到我這裡來,這就是厚德老兄的不對,見外了,是不是?”彭家振一口一個“厚德老兄”,很是親熱。 侯厚德還沒有回答,朱永清搶先說道:“侯老師的兒子侯海洋今年中師畢業,他非常優秀,是茂東市三好學生。” 彭家振喔了一聲,道:“茂東市三好學生,不錯不錯,叫什麼名字,侯海洋,我有印象,聽說過這個名字。厚德老兄,你的兒子是人才啊,今年畢業吧,放心,教育局一定會擇優分配。” 侯厚德一輩子失意,女兒和兒子是他的希望所在,聽到彭家振如此表態,壓在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主動端起杯子,道:“感謝彭老弟。”他見彭家振如此仁義和客氣,也就沒有稱呼其為局長,而是老弟。 等到另一盆肥腸火鍋魚端上桌,彭家振親自開了一瓶巴山高粱酒,對身邊的人道:“巴山教育能出成績,不靠教育局的干部,靠的是成百上千個如侯老師這樣一輩子撲在教育戰線上的老教師,今天機會難得,大家好好敬一敬侯老師。” 侯厚德倒有些受寵若驚,道:“各位領導,彭老弟,你們客氣了,我不會喝酒。” 一個高大的黑臉漢子最先站起來,他端起杯子,道:“我是新鄉學校的劉清德,我們兩人都有一個德字,侯老師,敬你,把這一杯乾了。” 侯厚德看著大大的杯子,有些遲疑。黑臉漢子劉清德豪爽得緊,道:“侯老師,我先乾為敬。”他仰頭把酒喝了,把杯子晃了晃。 在平時,侯厚德會婉拒這杯酒,此時兒子在別人的屋簷下,他只能低頭。 在教育局諸人的輪番敬酒之下,侯厚德以及朱永清都喝醉了。侯海洋畢竟還是學生,給桌上長輩和領導敬了一圈酒,就算完成任務,酒席散後雖然腦袋也暈乎乎的,但沒醉。 朱永清經常喝酒,酒量好,儘管喝了很多,行動仍然正常。 侯厚德很少如此大杯喝酒,腳步踉蹌,站立不穩。他竭力保持著內心的一絲清醒,與彭家振告別以後,堅持將朱永清送到校門口。他的話比平常多了幾倍,緊握著朱永清的手,道:“永清,當老師的這一輩子不成器,唯一的希望就在兒子身上,你得幫忙。我一輩子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了。” 侯海洋聽了父親的話感覺頗為尷尬,自尊心似乎也被刺傷。 朱永清打了個酒飽嗝,道:“侯老師,今天機遇好,遇到了彭局長,沒有想到你們還有這一層關係。彭局長以副局長身份主持教育局工作,他答應的事情,百分之一百的穩當。”他再打了一個酒飽嗝,道:“侯老師,到我家去耍一會兒,這鬼天氣真雞巴熱。”他平時說話文質彬彬,喝酒以後,隨口就帶出粗話。 侯厚德頭搖得如撥浪鼓,道:“客走主人安,我走了,不打擾永清。”等到朱永清進了小樓,他臉色蒼白地扶著侯海洋的肩頭,道:“海洋,我醉了,趕快找一個旅館。” “爸,到我寢室休息。” “喝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別讓你的同學看見。快點,找個近點的旅館。” 侯海洋將父親帶到了距離學校最近的旅館,侯厚德強忍著胃裡的翻騰,好幾次,胃裡的嘔吐物都湧到嘴邊,又被他強行吞了回去。 等到侯海洋辦完手續,他才艱難地道:“我要吐,廁所。” 侯海洋將父親扶向廁所。侯厚德看見一個拙劣的“男”字,如看到救星一般,衝進廁所,對著蹲坑一陣猛吐,吐得眼淚鼻涕在臉上縱橫交錯,一根鼻涕懸在半空,久久不落下。過了好一會兒,他扶著牆站了起來,說了句:“我出洋相了,等會兒,你把廁所打掃了。” “你先睡覺,我等會兒打掃。” 侯厚德胡亂抹了抹眼鼻,叮囑道:“你要拿水沖廁所,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好,好,你先回房間,我曉得。” “海洋啊,以前我錯怪了彭家振,他是有缺點,這十來年,進步很大。”到了房間,侯厚德坐在床邊,喃喃自語道,“難道是我以前看錯了彭家振?從今天的表現看,他為人還是不錯。” 聽了父親的話,侯海洋突然感到有一絲不安,為什麼不安,他一下子說不清楚。 8月,巴山師範93級應屆畢業生終於拿到了期盼已久的分配方案。看到這個分配方案,有人歡喜,有人憂愁。侯海洋屬於極度失望的那一類人,得知被分到偏僻的新鄉鎮,他當場傻掉,半天沒有回過神。 巴山師範的分配原則是“哪裡來回哪裡去”。特別優秀的師範畢業生經過師範校推薦,可以進入縣城的小學甚至進入黨政機關。最後一種情況是鳳毛麟角,按照巴山土俗說法,只有祖墳冒煙才有這樣的好運氣。侯海洋家在巴山柳河鎮,一般情況下,他應該分回柳河鎮,然後由柳河鎮教辦依據小學情況,分到需要的小學。 在這學期,他被評為“茂東市三好學生”,算得上德智體皆優的畢業生,師範校曾經向縣教育局和城區小學校推薦了他,這讓他對留在縣城生出了很多希望。誰知在最後時刻,市級三好學生的牌子一錢不值,不僅沒有讓他如願留在縣城,甚至沒能讓他分到柳河,而是直接分到了巴山最偏僻的新鄉鎮。 據氣象數據記載,1993年8月格外悶熱,溫度達到同期最高歷史水平。在侯海洋的記憶中,那一年夏天烏云密布。 侯海洋整個人處於失神狀態,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回到住了三年的寢室。人去寢室空,稻草、殘書、碗筷、破衣,胡亂擺在室內,一片狼藉。 往日的朋友連同歡聲笑語都隨著畢業分配而成過眼煙雲。他坐在沒有棉絮的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煙。 在悲傷之時他其實並不想抽煙,可是不抽煙不喝酒就無法表達悲傷,他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半包煙,狠命抽。 從小,侯海洋就知道父親的夢想是將民辦教師身份轉變成公辦教師的身份,吃上公家飯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對侯海洋來說,吃上公家飯只是人生夢想的第一步,他心中還揣著更大的夢想,不僅要吃上公家飯,而且還要在縣城生活,成為堂堂正正的縣城人。甚至還要走出縣城,和姐姐一樣見識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在中師三年,無論是學習還是社會活動,他都力爭上游,成為93級唯一的市級三好學生。眼看著夢想實現,不料飛來橫禍,市級三好學生居然分到了最偏僻的新鄉鎮。 三年努力成空,讓他心如死灰。 付紅兵本已離開學校,他神經兮兮地回學校懷舊,先到操場站了一會兒,又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坐了一會兒,然後才回到寢室。看到抽煙的侯海洋,他驚奇地道:“蠻子,我找了你半天,還以為你走了。” 侯海洋抬起手,將煙頭彈到牆上。煙頭撞到牆,又落到地面,引燃了角落的稻草。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燃燒的稻草,無動於衷,付紅兵趕緊上前,將稻草火跺滅。 “給我一支。”付紅兵了解侯海洋的性格,沒有勸他,要了一支煙,兩人坐在床邊抽著。 裊裊輕煙,在空中升起,又被暗風吹散。 抽完最後一支煙,侯海洋似乎回過神來,道:“我回家了。” 付紅兵道:“蠻子,到我那裡住兩天,我約幾個同學。” “沒有心情,算了。”侯海洋拒絕了付紅兵的挽留,堅決要回柳河鎮二道拐。 出門的孩子受了傷,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兩人一路步行來到巴山縣客車站。 車站格外混亂,出租車、貨運長安車、人力三輪車、電動車及人流聚集在此,擁擠得讓人煩躁,大家說話都臉紅脖子粗。 車站一樓是候車室,二樓是舞廳,三樓是旅店。二樓的舞廳在縣城很有名,吸引不少青春少年和寂寞中年。一樓候車室裡有一個錄像室,白天黑夜不停地放錄像,在白天放熱鬧港片,晚上總是偷偷放些三級片。侯海洋走進汽車站時,錄像室傳來震耳的槍聲。以前,這種槍戰片總是能讓他熱血沸騰,此時他對這些港片沒有半點興趣。 售票窗台前掛著“寧慢三分,不搶一秒”的標語,附近只有稀稀拉拉幾個顧客。侯海洋沒能買到坐票,只買到一張沒有座位號的站票。拿著站票,侯海洋對付紅兵道:“這一趟班車擠得很,我要早點上車,否則要被擠死。你別送了,放心,就算傷心透頂,日子也要過下去。”又自嘲道:“以後我就擠著客車進城來看你,到時還認不認農村哥們儿?” 付紅兵接連搖頭,罵道:“媽的,學校還說要按成績分配,你的成績在我們班上絕對是第一名,結果分到新鄉,呂明成績排前五,分回鐵坪,這是全縣最差的兩個地兒!他媽的,還說什麼按成績分配!”他分到城郊小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算心滿意足。 侯海洋滿腹煩惱和苦悶,很想找人傾訴,道:“前腳從學校門出來,馬上就感受到這個社會的虛偽。如果在學校裡面,還真以為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爸是個理想主義者,總覺得教書教得好,看不起人,所以現在還是民辦教師。” 他發起牢騷,將父親的事都扯了出來。 聊了一會兒,付紅兵因為沒有票,進不了站內,道:“時間差不多了,送佛送到西天,送客人就要送到站內,聽說你知道一條可進站的便道。”侯海洋道:“我帶你走快捷方式。”他長期坐客車,早就將巴山縣客車站這只麻雀解剖清楚,帶著付紅兵進了一道虛掩的木門,轉了兩個彎,大搖大擺進了站內。 付紅兵順利進站後,摸了摸大腦袋,問:“我在這裡坐車也有十幾回了,怎麼不知道這個小門?”他看著站內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道:“如果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這是車站員工內部通道,沒有幾個人知道。等一會兒你出去時,只管大搖大擺走,沒有人會問你,若是畏畏縮縮,別人反而會懷疑。” “你是鬼膽子大,我不敢輕易走這條通道,夜路走多了要撞鬼,如果被抓住了咋辦?” “一般情況下不會被抓住,即使被抓住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兩人站在客車邊上聊了一會兒分配的事,眼見著越來越多的人拿著票上車,侯海洋對付紅兵道:“我上車了,再不上車,連站的位置也沒有了。” 付紅兵對侯海洋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是才參加工作的菜鳥,同樣處於被人擺佈的狀態,除了同情,再也拿不出任何辦法。他站在車外大聲道:“隔幾天,我和沙軍、陸紅到二道拐來玩,你別到處跑,到時候找不到你。” 侯海洋站在車門處,回過身,揮了揮手,故作輕鬆地道:“你們早些來,我帶你們到柳河游泳。” 侯海洋站在車門處還準備說些什麼,遠處又過來兩條粗壯漢子,看樣子是要坐這一趟車,他趕緊對付紅兵道:“我上車了,記得早點到二道拐。”一米八二的付紅兵站在人群中,又瘦又高,不由自主地讓人聯想到四大惡人之窮凶極惡雲中鶴,他不斷招手,張大嘴巴道:“到時,呂明也有可能要來。” 候海洋登上車回頭:“一定要來,我等你們。” 上了車,侯海洋迅速搶占了車尾最裡面的位置。 侯海洋家住在巴山縣柳河鎮。柳河鎮到縣城每天有兩個班次的客車,上午八點和下午三點,客車班次少,害得每輛客車都如放三級片的錄像室一般,人滿為患,臭汗飛揚。如果沒有買到坐票,站在車尾最有利,這是侯海洋多次擠車的心得。 他在車尾搶占了最有利的地形,在前面站著兩位渾身散發著腥臭味的漢子。兩個漢子都是殺豬匠,壯實得緊,腰間鼓鼓的也不知玩意兒。他們毫不顧忌地談著養豬、選豬和殺豬的經驗,帶葷的語句和口水朝著侯海洋撲面而來。 侯海洋站在車尾,沉入自己的憂傷之中,沒有理會殺豬匠的特殊臭味。除了留在縣城的夢破碎,他心裡還有另外一個焦慮。 他考入中師時只有十五歲,是全班年齡最小的。進校時一米六,三年後,他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個子,雖然臉上仍然稚嫩,體格已經完全成熟了。中師班上女孩子多,在頭兩年,他除了讀書,其餘時間全部泡在籃球場上。臨近畢業,他的性意識突然間從混沌狀態中甦醒過來,越看越覺得班上的女生漂亮起來,比如以前很不起眼的呂明出落得水靈靈的,很是耐看。每逢上課,他的眼光總是不經意地朝呂明的方向掃去。憑直覺,他覺得呂明也對自己有點意思。這一次,呂明分在巴山縣鐵坪鎮,與新鄉鎮一南一北。愛情還沒有開始,大家就畢業了,這讓陽光燦爛的小伙子心裡滿是憂傷和憤怒。 客車開動以後,兩個壯漢如鐵塔一般站在尾部,不讓其他人擠進來。出城以後,沿途不斷上人,核定滿員只能裝二十個人的中巴客車,已經裝了五六十人,如沙丁魚罐頭一般擠得密不透風。售票員仍然覺得不夠滿,他將腦袋從窗口伸出去,聲嘶力竭地喊:“柳河,柳河。” 車行半個小時,仍然有人上車,車頭的人如加密型沙丁魚,擠得水深火熱,車尾的人相較起來就如閑庭信步。 售票員被擠得貼在了車門,伸長脖子不斷朝里瞅,大聲道:“往後走,裡面還空得很。”吼了幾聲,見沒有動靜,他踏起腳,看見了車尾的兩個殺豬匠和一個背書包的年輕人,他知道這兩人是這一帶喜歡打架的蠻子,不敢造次,另一個年輕人只有十七八歲,顯然是學生。 俗話說,半夜撿桃子選著軟的捏,售票員朝侯海洋吼道:“背書包的,朝里面擠點。” 車尾幾個人,只有侯海洋背著書包,他聽到招呼,看了兩個壯漢一眼,沒有理睬售票員,繼續低頭想心事。 售票員吼了幾聲,見公路上仍然有幾人沒能上車,氣急敗壞地罵道:“背書包的,狗日的,耳朵聾了還是用來扇蚊子,退幾步要死人?”得知分配方案以後,侯海洋憋了一肚子惡氣,此時在售票員的惡語中爆發了,他仰著脖子,瞪著眼,道:“你才是狗日的,長眼睛沒有,裡面還擠得下不?”他平時為人處世挺有禮貌,但是禮貌不等於怯懦,讀中師時,有一次街上的混混到學校來調戲女生,第一個提著板凳衝出去的就是他。此時他極度鬱悶,售票員的粗話激出他的野性。 售票員沒有想到讀書娃居然還罵人,惡狠狠地罵道:“你媽賣屁股,啷個走不動,裡面這麼空。你小子裝怪,再不走,下車弄死你娃!” 侯海洋不服軟,手指著售票員,道:“下車不弄我,你是龜兒子!”茂東市是沿江的山城,自古就是軍事上的必爭之地,這裡的人性格強蠻,男人吵架的結果必然是一場打鬥。 兩人對罵幾句,火藥味十足,都有了揍對方的念頭,無奈車上擠了太多人,他們只能隔著人群互相瞪眼。 聽到有人吵架,兩個壯漢喜笑顏開,漫長而擁擠的旅途,聽人吵架不失為一種樂趣。一個漢子饒有興致地看著吵架的侯海洋,突然道:“你是不是叫侯海洋?” 侯海洋並不認識這個壯漢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那漢子笑了起來:“我是你爸的學生,你出生的時候,我還送過雞蛋。一轉眼,你這個小屁眼蟲長這麼大了,你爸現在還洗冷水澡嗎?” 侯海洋與售票員對罵兩句,這才答道:“我爸每天都到柳河裡面洗澡。” 粗漢一邊說一邊搖頭,道:“你這娃兒長得像你爸,秀氣得很,脾氣比你爸要火爆,若是你爸當年有你這個脾氣,早就不當民辦教師了。你爸是好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售票員又罵了幾句,侯海洋覺得吵架像個娘們,便住了嘴,對著售票員豎了個中指。 客車搖搖擺擺,開了一個多小時,到了二道拐。粗漢子從地上的背簍裡摸出一塊肉,道:“侯海洋,這塊肉給你爸提回去,喊你爸到我家裡來耍,我叫高土匪,你爸知道我。” 提著肉,侯海洋擠到車門處。 售票員脾氣火爆,道:“你不要走,剛才還嘴硬。”說完,提起拳頭就砸下來。 侯海洋讀中師時,一天有三四個小時泡在籃球場,雖然只有十八歲,身體卻發育得好,長得高大且有一身蠻力。他抓住售票員的手腕,用力一拖,將售票員拉下車。 分到新鄉鎮,侯海洋知道肯定是被人整了,可是他連誰在整自己都說不准確,有冤無處報,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洩。此時遇到愣頭青售票員,也就發了狂性。 愣頭青售票員之所以脾氣暴躁,也是有原因的,他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就想去當兵。他父親買這輛客車,最缺人手,讓兒子當售票員。早上,兩人為了是否當兵又吵了起來,愣頭青售票員肚子裡同樣是鬼火直冒。 兩人都是年輕蠻子,肚子裡都積有一堆火氣,在公路邊打了起來,拳來腳去,難解難分。侯海洋相貌略有稚氣,打起架來卻有拼命三郎的勁頭,接連兩拳打在年輕售票員鼻子上。售票員鼻血狂湧,他抹了抹鼻子,又撲了上去。 司機見兒子吃虧,提著扳手從駕駛室跳出來。剛繞到車門處,車內跳出兩條壯漢,手裡握著殺豬刀。一條漢子瞪著眼道:“你龜兒子爬遠點,把板手放下,老子的刀專吃肉。” 司機嘴硬,道:“關你屁事。” 高土匪提著刀,道:“這是我兄弟,要么讓他們單挑,我們在旁邊看,要么我們一起上。” 駕駛員認出來人是遠近聞名的豬霸高土匪,看著明晃晃的殺豬刀,他膽怯了,向著兒子吼道:“別打了,回去賣票。” 在車上,高土匪指著售票員道:“今天是你娃先動手,打一架就算屎了,若是找我兄弟麻煩,以後就別在這條線跑了。” 售票員嘴巴被打破了,鼻子也在不停流血,他沒有想到學生娃打架還這麼厲害。吃了虧,只得自認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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