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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三節

順口溜 凡一平 8980 2018-03-20
這輛三菱越野車碩大迅猛,像一艘巡洋艦,在麥浪林海間行駛。它來自我的家鄉,又向著我的家鄉。它現在載著我和我的學生曼得拉,又像一把扯著絲線的梭子,插進如織布機一樣龐雜而壯美的山河。 我要回家看望我的母親,這是我回家的理由。我已經兩年沒有看望我的母親了,我很想見她。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人、什麼東西值得我想念的了,除了母親和我家屋後的山泉。我的妻子和我離了婚,我心愛的女學生現在十分恨我,我報考的官職希望渺茫。我沒有心情待在一座令我傷感的城市裡,想遠離它,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是真正的理由。於是我想起我的家鄉,那個山水環抱的小村,現在成了我最嚮往的世外桃源。況且,那裡還有每天都守望著兒子歸來的我的母親。

我的研究生曼得拉知道我要回家,鬧著要跟我一起走。這個來自非洲的黑人小伙子,說沒有到過中國的農村,一定要去看看,順便拜望他的師太。我說我的家鄉山高水遠,我的母親瘦弱矮小,講話結巴。曼得拉說那我更一定要去,我要看看山高水遠的地方,瘦弱矮小講話結巴的母親,是如何孕育出導師您這樣的天才!我說我是天才嗎?曼得拉說您不是天才我能拜您為師嗎?您是語言的天才!我看著恭維我的學生,心口一甜,答應了他。 車子是專門來接我的,因為我把回家的打算告訴了李論,問他是否也想回去。他的家和我的家就一山之隔,那座百年的老房子還住著他鰥居的父親。他的母親死了,而我的父親死了。我心想如果李論回去的話,一定可以弄一輛車,他現在不僅是手握重權的省計委計劃處的處長,還是勢在必得的首府寧陽市副市長。我不想不光彩地坐班車然後再轉坐農用車回家,好歹我現在是副教授、博士。

李論說怎麼想到這個時候回去?我說回去看看母親,現在學校還在放假。李論說學校放假,現在是選拔廳官的節骨眼上,怎麼能回去呢?我說哦,你不能回去。我是沒指望了,我自己回去。 “結果不出來之前,不能說沒有指望。”李論說。 “我要回去。”我說。 “那我給你找部車,”李論說,他說到我心坎上了,“我讓縣里派部車來接你。” 縣里的車子來了,先見了李論。李論跟車到大學裡來接我。 我和曼得拉上了車。李論看著我身邊的曼得拉問我這位爺是誰?我說曼得拉,我的學生。李論說美國黑人?曼得拉搶在我前面說不,我是非洲人。李論說哦,會中文呀。曼得拉說我是專門來中國學中文的,當然會啦。李論點頭說好,轉頭叫司機開車。他坐在副駕座上。

曼得拉卻不想放過他。 “前面這位先生,為什麼認為我是美國黑人?”曼得拉說,像是問我,也像是問李論,“難道美國黑人要比非洲黑人高人一等嗎?” 我說:“他沒有這個意思。” “那他是什麼意思?”曼得拉說。 “我的意思是,”李論沒有回頭說,“你要是美利堅合眾國公民的話,回國的時候代我向萊溫斯基問個好,就說克林頓到過的地方我也想去。” 曼得拉聽了一頭霧水,問我說:“彰老師,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連這話都聽不明白嗎?” 曼得拉說:“我不明白。” 我說:“他的意思就是說,萊溫斯基最吸引克林頓的地方,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曼得拉說:“那萊溫斯基最吸引克林頓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李論哈哈大笑,用家鄉土話對我說:“文聯,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傻B學生?” 我用家鄉土話回答:“你千萬別小看他,其實……你應該給他敬個禮,因為……你到過的地方,他比你先到。” 李論回頭,“你說什麼?” 我說:“還用我說什麼嗎?” 李論盯著曼得拉,用土話狠狠罵了一句。 曼得拉問我:“他和你說了什麼?” 我說:“他說認識你很高興。” “是嗎?”曼得拉將信將疑,“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他是誰?” 我說:“我的朋友、老鄉,省計委李論處長。” 曼得拉友善地看著李論的後腦勺。 我說:“李論!” 李論回頭,把手伸向曼得拉,真的說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 兩隻不同顏色的手握在了一起,像是兩根都想上樹的老藤,在樹下接觸。不,其實他們都已經爬到了樹上,只不過沒有纏住,甩下來罷了。那棵樹的名字叫米薇。

李論與曼得拉握手後,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我。 “這是三千塊錢,”李論說,“兩千給我爸,一千孝敬嬸。” 李論所說的嬸,指的是我母親。 我數出一千,還給李論,被李論擋回。 “嬸不要,你再帶回給我。” 我看著李論,把錢收了。 “有空的話,到我的祖墳,替我拜拜。”李論說。 我說一定。 車子到了大學門口,李論讓司機停車,說要自己打車回城裡去。他下了車,想起什麼,走到車子後窗前,對我說,“哦,我給我們縣縣長打電話了,他今晚接待你。” “不要興師動眾了吧?”我說,“況且我和縣長也不認識。” “省城來的處長,大學教授,”他看了看曼得拉,“對,還有一個外國友人,縣長是要出面的,這是正常接待。”

“我是副教授,你可別說我是教授啊?”我說,“況且我也不是處長了。” “搞不好你是寧陽市的副市長,現在還說不准。” “你別羞辱我了,李論。” “你別管,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李論說,“說教授你就是教授。” “那你還不如說我是禽獸得了。” 李論笑,說:“你白天是教授,晚上才是禽獸,到了早上,你就是困獸了。” 曼得拉也笑了,像是聽明白了,說:“中國語言,太奇妙了。” 李論說:“看來你沒有枉做彰教授的學生,得到真傳了。” 三菱越野車在李論的揮手間與市區背道而馳,它向著我的家鄉奔去。 一路上曼得拉興味盎然,像司機一樣全神貫注。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窗外收回,沒有放過撲向他眼簾的山水草木,彷彿他對這些山水草木比我更有感情,或者說彷彿他比我更嚮往我的家鄉。

汽車跑了三個小時,臨近我家鄉的縣城。我家鄉縣名叫朱丹,像一個好聽的女人的名字,但它不是因女人而得名,而是因為這個地域蘊藏著一種叫銻的礦物。這種礦物在過去只是被人們拿來避邪,它的顏色和產生的氣味能使毒蛇或附在蛇身上的魔鬼退避三舍。我小時候也這樣迷信過。但是在我長大後,具體地說我二十歲以後,我不迷信了。我發覺別人比我更不迷信,那可都是些有頭有腦的人,大都來自外地,是人物中的精靈,他們率先對銻礦進行開採,像那時候的戀愛一樣半公開或不公開。開始的時候人們對這些人並不很在意,以為他們成不了,因為他們必然會受到阻撓。但只過了若干年,人們發覺這些人富起來了,本地房子起得最高裝修得最好的,肯定是與採礦有關的人。這些人真是聰明能幹呀,他們讓更廣大的人們感到了貧富不均或利益懸殊。於是,覺醒或覺得落後了的人們,走進了銀行或親戚、朋友家裡,貸款和借錢,當起了礦老闆,這叫借雞生蛋。不懂得借雞生蛋的也懂得去做礦工,像我村里那些正當年和還有力氣的男人們。但礦老闆和礦工這兩樣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在二十年前上了大學,後來又分在了大學。我在大學裡教書,像在廁所裡放屁一樣,活得很文雅、清閒,就是說我的家鄉天翻地覆卻與我無關,因為我在大學,是個副教授,像公雞一樣,能說會道,卻不會生蛋。後來我雖然當了幾個月的處長,那也是粉筆盒裝死鸚鵡,不是個人棺(官),東西大學處長有一禮堂,科長有滿操場。

我定睛看著窗外,汽車在我的遐想間已進入縣城。寬敞、嶄新的街道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在這兒讀過高中的縣城,它已經變得我不認識了。自從我上了大學,二十年來,我只到過縣城兩次。最近一次是六年前我攜新婚妻子回家——通常我回家是不用經過縣城的,而是在中途下車等路過的班車轉道。但那次回家不同,我的妻子曹英不僅想看望我的母親,還想看把我輸送出去的母校,於是我們取道縣城。在探訪了我的母校朱丹高中和部分老師後,我們在縣城的街道散步。那時候的街道基本上還是老樣子,我領著妻子到哪指哪,像個本地通,惹得我的妻子說敢情你讀書這幾年都在逛街呀?我說那哪能,記性好唄。曹英說那你帶哪個女孩逛過街還記得嗎?我說記得,到目前為止只帶過一個女的逛這條街。曹英說誰?我說你。曹英說我不信,你那麼浪漫的人。我說我的浪漫是考上大學以後才浪漫的,不,是認識你,不,是和你談戀愛以後才浪漫的。曹英說你滑頭。我說我滑頭的話,還能考上大學嗎?而且是北京大學。那一年朱丹高中考上重點大學的只有兩個,而且都出在我們鄉。曹英說是嗎?還有一個是誰?我說李論,他考上的是複旦大學。曹英說現在在哪?我說省計委。曹英說怎麼不見你們來往?我說我沒有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習慣,他現在是副處長。曹英當即就罵我清高。那是曹英第一次說我的不是,而且是在我故鄉縣城的街道上,所以我還記得。而現在清高的我已不清高了,清癯的舊街也已面目全非,就像我的妻子已成為我的前妻一樣。

而讓我更覺得新奇的是我們進駐的賓館,它豪華又幽雅得讓我懷疑身處異地,比如桂林的榕湖飯店,我在那裡開過會。它最大的特點是堂館全掩映在榕林之中,可我記憶中的朱丹縣城是沒有榕林的,而且這個賓館所在地原來不過是個大魚塘,我和李論還在這裡偷過魚。但現在什麼都變了,彷彿是鬼設神造,彈指一揮間,這裡哪來的一片榕林?而且看那一株株輪胎般圓大的榕樹,都在百年以上。毫無疑問這是移植的結果,這些榕樹來自深山老林。試想移植這一片榕林,要動用多少人力財力啊?這座名叫銀塔的賓館,讓我想起埃及的金字塔。 朱丹縣縣長在銀塔賓館大堂裡迎候我們,我在車裡聽司機說他的名字叫常勝。常勝在司機的介紹下和我認識。他和我握手的時候,稱我為教授,還稱我領導,讓我很難堪。

“李處長在電話裡都跟我說了,”常勝縣長見我不自在,“你很快就要考上寧陽市副市長了。朱丹縣現在劃歸寧陽市管轄,你一上任,可不就是我的領導了嘛。” 我說:“你別信李論瞎說,我考不上的,李論倒是勢在必得。” “都上,都上,”常勝縣長手掌往上託了兩下,“李處長和你,一個都不能少!” “常縣長看過張藝謀的電影,”我說,“可是我真的不會考上副市長,我就是一個副教授。” “副教授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呀,你和李處……不,你和李副市長,都是我們朱丹縣的光榮!驕傲!” 我看著花言巧語的縣長,無話可說。 我和曼得拉被安排住進總統套房裡,一人一套。曼得拉激動而緊張地跑到我這邊,說彰老師,他們是不是誤認為我是曼得拉總統了?讓我享受這麼高的待遇?我說你的理想不就是當你們國家的總統麼?你就當作提前實現了。 “就像老師您,被提前當作副市長一樣麼?” 我看著曼得拉,看著豪華得令人咋舌的房間,“一個副市長怎麼也跟總統的待遇一樣?” 曼得拉說:“您雖然只是副市長,但您卻是總統的導師呀!” 我們相視而笑。 晚宴也隆重之極,常勝縣長不僅用山珍招待我們,還調動了美女前來作陪。美味佳人,讓幻想當總統的曼得拉以為自己真當了總統。他摟著美女又喝又唱又跳,直到醉得趴下。 常勝高興地給李論打電話,把招待的規格、狀況向李論報告,得到李論的稱讚。 “那自然,你的朋友、同學,我豈敢怠慢,”常勝縣長在電話裡跟李論說,他看看我,看看醉倒在沙發上的曼得拉,“彰教授沒醉,外國友人醉了。我知道,別人的面子我不給,你的佛面我能不給嗎?” 我這才明白,常勝縣長對我的熱情,完全是因為李論的關係。李論現在還是省計委計劃處的處長,手裡握著上千萬過億元項目的審批權,李論的吩咐對他如同聖旨。他根本不是以為我會考上什麼副市長,也沒有看得起我是副教授。他討好的不是我,而是李論。我不過是他向李論獻媚的途徑,也是李論炫耀和證實權力的試金石。如此而已。 我從縣長手裡要過電話,對李論說李處長。李論聽出是我的聲音,說你罵我。我改口說李副市長。 “彰副市長。”李論回敬道,“你好摸(麼)?” “我好摸,很好摸,”我說,“我原以為自己是猴屁股,託你的造化,變成馬屁股了。” “文聯同志,做人要厚道,”李論引用電影裡的話,“不要自以為是,孤芳自賞。縣長常勝這人是我的好兄弟,不要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好車接你,好酒待你,你還不領人家的情,這就不對了。” “對不起,我錯了,”我說,“我改!” 我把手機還給縣長,緊接著端起酒杯,向縣長敬去。 “謝謝你的款待,常縣長!” 常勝縣長難堪的臉上勉強露出悅色,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的炭火艱難地複燃。他和我把酒干了。 末了,縣長說:“明天,我過來陪你喝早茶,送送你。” 我說不了,縣長! “送送你嘛。” “不!不不!” 縣長見我態度堅決,說:“那好吧,車明天照送你。我讓秘書給鄉里打個招呼。”他的表情一愣,“你家是在哪個鄉了?” “菁盛。”我說。 “哦,菁盛呀,和李處長同鄉。”縣長揚揚手,“我給鄉長打電話,親自打,讓他陪你。” 我說:“不用,我有個弟弟就在鄉里工作,有他陪我就行了。” “是嗎?你弟弟是誰呀?” “彰文合。”我說。 “彰文合?”縣長邊在腦子裡搜索邊說。 “在鄉里當宣委。” “彰文合,我記下了,”縣長邊點頭邊說,彷彿我囑託他什麼似的,“知道了,你放心。” “常縣長,我沒別的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不想太麻煩縣里鄉里,有我弟弟陪我就行了。” “我知道。”縣長拍拍我的肩,然後順手和我握別。他福相、世故的臉上露出笑容。那笑容讓我看上去就像深潭的水渦,輕蔑地朝我蕩漾。
我站在河岸上,指著對岸山腳下的屯子,對曼得拉說,那就是我的家。 曼得拉手往額前一抵,像猴子一樣眺望。他眼睛骨碌碌地轉,說是哪一家? “最裡面,只露出屋頂的瓦房就是。”站在曼得拉旁邊的我弟弟說。 曼得拉又望了一會,像是看到了,“師太現在就在那裡嗎?” 我弟弟突然發出一聲長呼。猿啼一樣的聲音傳過河去,抵達對面的山,又向我們迴盪。 曼得拉看著我弟弟,看看我,想弄明白我弟弟為什麼呼叫。 “叫船。”我說。 “叫床?”曼得拉說。 我看著曼得拉,“你平時是這麼叫床的嗎?” 曼得拉笑笑,看著河對面碼頭的一條渡船。 “我明白了,是叫船,不是叫床。”他其實清楚我弟弟呼叫的用意,也聽懂我的話。 渡船上現在沒人。 屯子裡走出一個人,戴著斗笠。他下了對岸的碼頭,那是渡船的船夫。 送我們的車子掉頭回去。 我們走下只能步人的碼頭。 碼頭陡峭、狹窄,仍然是老樣子,亙古不變。我弟弟說你當了副市長,別說是修碼頭,連造橋的可能性都有。我回頭瞪著弟弟,“誰說我要當副市長了?” “報紙不是登了嗎?”弟弟說,“你和李哥都榜上有名。你是第一名。” “那隻是筆試。”我說。 “你是第一名呀!” “那也只是筆試。” “面試呢?” “不知道,”我說,“考砸了。” 弟弟表情一僵,手裡的行李掉下,滾了兩滾,被我用腿攔住。 我看著亂神的弟弟,“我都不慌,你慌什麼?” “鄉里的人都認為你是十拿九穩的呀?!”弟弟說。他是車子經過鄉政府的時候跟我回來的。 “那李哥呢?你第一名都沒希望,他不是更沒希望了?” “正好相反。”我說。 弟弟疑惑的眼睛看著我,“不會吧?” 我看著裸露的河床和清細的河流,“你等著過橋就是了。” 我撿起行李,重新交給弟弟。 “李哥就是當了副市長,也不會給老家造橋的。”弟弟說。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水邊。接我們的渡船正在靠岸。 “李哥在省里當那麼多年的處長,手裡又有權又有錢,鄉里打了無數次報告,送給他,要修這個碼頭,”弟弟繼續說,“就七八萬塊錢,可到現在毛都沒有。” “說明他廉潔。”我說。 “屁!”弟弟冷冷一笑,“是膽小怕事,對家鄉沒有感情,明哲保身,怕自己的上頭說他徇私,就不怕鄉親戳自己的脊梁骨!” 我看著尖銳的弟弟,說:“幸好我沒當官的希望了,不然我也會遭鄉親們的罵。” 弟弟看著我,說:“哥,上船吧。”他神情落寞,像是對我很失望。他也許想不到他敬愛的哥哥竟是這麼一個不爭氣的人,考得上博士,卻考不上一個副廳級的官職。他不相信當官比當博士、教授還要難。我弟弟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卻輕易地考上了村幹,又考上了鄉干,還入了黨,對他來說升官肯定比升學容易。他現在是菁盛鄉黨委的宣委,副科級幹部。 渡船的船夫是我堂叔的小兒子,他摘下斗笠後我才看得出來。可我知道堂叔的小兒子幾年前考上了大學,現在怎麼當船夫了呢? “大學畢業後沒找到工作,就回家待著,”堂叔的小兒子說,“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他邊划船邊吟誦起宋代詞人張孝祥的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我、曼得拉和我弟弟聽著堂叔的小兒子念念有詞,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堂叔的小兒子回過頭,看看我,苦笑著,說:“堂哥,現在我可是我們村歷史上最有文化的船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我看著河心的水,說:“我想這河裡,一定會有會作詩的魚,因為它們在水里,天天聽見你吟詩誦詞。” “你放心堂哥,你回來了,我保證搞一條魚,去拜你為師!”堂叔的小兒子說。 晚上我的家宴上,果然出現一條大魚,是堂叔的小兒子搞來的。魚帶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它的身上沒有傷痕,我想是被炸藥炸,嚇死的。它當然不能作詩了,卻給我們家增添了融融的樂意。 飯桌邊坐著我的家人和親戚們,一共有十五六個。每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像是過年。 最快樂的莫過於我的母親。因為久別的大兒子的歸來,我孤苦的母親喜出望外,談笑風生,就像是不曾守過寡,不曾結巴。她的嘴巴自從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合攏過,儘管在看到曼得拉的第一眼時,她差點嚇暈了過去。 曼得拉一看見我的母親,就從我的身後閃出來,給她作揖。 “師太,您好!” 母親看著眼前的黑人,立即就癱軟下去,以為見了鬼。我及時上前,扶起了母親,用力掐著她的人中,方使她恢復神智。 我用家鄉話告訴母親,眼前的黑人是我帶來的學生,他不是鬼,是外國人,外國人的皮膚跟我們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他們也吃羊肉麼?”又愣了一會的母親說。 我說吃,什麼都吃。 母親興奮起來,吩咐我弟弟準備宰羊。 我弟弟去後山喚回了放羊的我弟媳,宰了羊群中的一隻羊。兩夫妻手腳麻利,兩個小時不到,一頓豐盛的晚宴就準備好了。而此時,母親也把所能叫到的親戚都請到了家裡。 母親在飯桌邊頻頻地給我夾肉,給曼得拉夾肉。肥厚的羊肉、魚肉一塊接一塊地放到我們面前的碗裡,生怕七十斤重的羊和九斤的魚不夠全家吃似的,她要保證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吃夠,彷彿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在城市裡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 曼得拉給我母親敬了好幾杯酒,母親每次都喝了,勸都勸不住。農村的酒杯跟城市酒樓的杯子不一樣,要大許多。母親每次端著拳頭一樣大的杯子和曼得拉乾杯的時候,我就心裡發怵。在我的印像中母親是沒有酒量的,六年前當我第一次帶她的大兒媳婦回家的時候,狂喜的她都沒有喝這麼多。但今天她的酒量卻特別驚人,如得神助。 看著酣暢痛快的母親,我不敢把我離婚的事告訴她,也沒有告訴我的弟弟。他們以為人在英國的曹英還是我的妻子,還巴望著她為我們彰家生子,傳宗接代。我弟弟彰文合已經育有二女,是不可能再生了,除非他敢冒被開除公職的風險。 但是口無遮攔的曼得拉卻酒後失言,他一句“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發財、離老婆,您兒子呀佔了兩喜”,讓聽懂普通話的我母親突然驚詫。她快樂的表情一收,審慎地看著我,“你當官啦?” 我說:“沒有。” “您兒子就要當市長啦!”曼得拉附聲在我母親的耳邊說,“是考上的。” “你別聽他瞎講,”我對母親說,“考是考了,沒考上。” 母親不理會我,問曼得拉:“市長是個什麼官?” “大官!”曼得拉說。 “比鄉長大?” 曼得拉舉起拳頭,“比鄉長大得多。” “跟縣長一樣大?”母親說。 曼得拉搖搖頭,“比縣長還要大!” 母親說:“考上的?” 曼得拉點點頭,“考上的。” 母親也點點頭,她相信了曼得拉的話。然後她看著我,臉上又露出快慰的表情,“哦,漲工資了,當官了唄。” 曼得拉笑著搖搖頭。他的這一笑又把剛浮在我母親臉上的快慰盪掉了。 母親繃著臉,瞪我。 我說:“我是發財了,也要當官了,沒錯。”我想起李論給我母親的一千塊錢,把它掏出來,“喏,這是獎金,我考官考了第一名,獎給我的。媽,給你。” 母親仍然繃著臉,瞪我。 看著母親威嚴的眼睛,我不敢再騙她。 “我和曹英離婚了。”我說。 母親沒有說話,她驀地站起來,走到牆邊,拿起一條鞭子,又走過來,將我一把擰起,扯到我父親的遺像前,命令我跪下。 我跪下。 母親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再說:“曹英有什麼不好?你要和她離婚?啊?” “曹英沒有什麼不好。”我說。 “那就是你變心了,是不是?” 我說:“我沒變心。” “還說!”母親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不變心是什麼?你當了官了,有權了,哦不,官還沒當上呢,就丟老婆不要了!你的心讓狗吃了嗎你?” “不是我丟老婆不要,是曹英她不要我,是她要和我離婚的。” “她要和你離婚?她為什麼要和你離婚?你外邊一定是有女人了,是不是?” 我說不是。 我的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還說不是?”母親說,“曹英不在你身邊這幾年,你打熬不住了,花心了,找野了!” 我說我沒有,我冤枉。 “冤枉?我打死你都不冤枉!” 母親繼續用鞭子抽打我。她邊抽邊罵,我越是申辯,她就打得越狠,也罵得越狠,就像是打罵自家的跑到別人家造孽的狗。 我記得二十三年前,母親也曾這麼打過我。那時我讀高二,父親死了,我捲著鋪蓋回家,不上學了。母親拿起鞭子,勒令我跪在現在跪下的這個地方,然後打我。她打我時除了罵,還有哭。凌厲的鞭子和悲憤的哭罵聲在我們家響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拿著鋪蓋重新返回學校。 母親現在打罵我時,沒有哭,或許是因為心裡沒有哀傷,只有憤恨。她憤恨自己堂堂正正的兒子竟變成了一個負心、黑心的男人,因為她堅信是兒子背棄了兒媳婦,當官了就變壞,所以她要體罰兒子,執行家法。既然二十多年前她能用鞭子,把逃學的兒子抽成一名名牌大學的學生,那麼現在,她也要用鞭子,把墮落的兒子抽成一個好人。 曼得拉看著自己的導師被痛打了一番後,才過來替我擋了一鞭子,然後從我母親手上奪下鞭子。他看著如太后一般威儀的我母親,說師太,夠了,再打下去,你兒子就殘廢了。 母親看著我,咬著牙,眼睛裡卻含著淚水。她突然一扭身往屋後跑去,腳剛出門,哭聲就像決堤的水噴轟隆震響。巨大的哭聲撲向屋後的山壁,再打回頭,傳進門,像倒灌的洪水,將我們一屋子人的心漂浮起來。我的弟弟和弟媳最先搶著出去,勸慰母親,要堵住讓本來和美的團圓飯變得禍患的源頭。母親仍然在哭。 然後是我的一幫子親戚出去。他們是要回家。 母親立刻就不哭了。 散開的親戚們被賠著不是的母親請了回來,他們重新坐在飯桌上,為難得的家族團圓,為家族中產生的最大的官——除了我無一不信的寧陽市副市長,舒暢開懷地慶祝。 餐桌上的笑容,只有母親是裝出來的,我知道。她不認為我當官是好事情,因為當官要使她的兒子變壞,至少現在兒子已經把她又能幹又善良的兒媳婦給離棄了,這是兒子走向深淵的開始,也是當官的路造成的。她再怎麼咬牙不哭,也不相信我和妻子的離異其實與當官無關,更何況我能不能當官,現在還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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