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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臥底 凡一平 5078 2018-03-20
田正中被捕的那天夜晚,消息像四季交叉匯集的風,快捷敏銳地拍打或推開一扇扇人的心扉,使世人或感到溫暖、炎熱,或感到清涼和寒冷。第二天,這股風從事發地點的附近迅速向外擴散、蔓延,讓各地和各種不同類型的人,感受著不同季節的氣候和溫度。消息是世界上傳播最快的事物,尤其是與人類相關的消息。但是消息也是最容易產生偏頗的事物,尤其是通過民間渠道傳播的消息,就像土炮發射的砲彈,當射程越遠的時候,偏差也就越大。現在,關於田正中被捕的種種傳聞,沒有一種有我敘述的準確,因為田正中被捕的時候,我就在現場。 那是九月十六日晚上,田正中和他點名找來的幾個人正在雲塔度假村打牌,準確地說是賭博。而我像往常一樣,坐在田正中的身後,幫他管錢——自從田正中第一次帶我來雲塔度假村3號別墅看他們賭博,以後的每個星期至多半個月都要來這裡一次,並且基本上都帶著我。因為常來常往,我才發覺3號別墅名義上是賓客住所,而其實是田正中的私人官邸,因為除了田正中從來沒有什麼賓客被安排進來。只有田正中來,別墅的門才能打開。他每次聚賭的場所,基本上都固定在這裡,唯一變換的只是賭博的對象而已。比如上個星期他點名要建委主任、柳鎮鎮長和企業局長來參賭,那麼這個星期就可能會是礦業局長、工商局長或某鄉鄉長。總之不斷地更換參賭的官員,就像荒淫的皇帝頻頻地更換交媾的嬪妃一樣。他點到誰是誰,而誰被叫來和田正中一起賭博,都不會不識抬舉,因為只有在縣委書記面前表現自己賭運不佳,官運才能享通,就像后宮的嬪妃誰被赤裸著送上龍床,不能叫做被糟蹋,而要稱之為臨幸一樣。

這天晚上,能有幸與縣委書記田正中聚賭的三個人是:工商局長石超、交通局副局長周大勇(原田正中的司機)和包工頭莫文東。邀請他們的口貼是我傳的,而且是上午我用電話通知他們。田正中每次授意我發通告的時間都很早,是為了讓被點到的人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充足的錢。他只是在金錢上考慮如何有備無患,卻萬萬想不到在給他的臣下足夠的時間準備錢的同時,也給了和他敵對的郭明足夠的時間從玉樹地區趕到柳縣——逮捕田正中的時機有了。當我在電話裡這樣告訴郭明時,一直等著我這句話的郭明像箭一樣的聲音立即刺進我的耳朵:山永,你千萬要把田正中穩住,今晚要是不能把田正中人贓俱獲,我饒不了你!郭明帶著隊伍闖進云塔度假村3號別墅的時候,田正中賭興正酣。郭明湧上心頭的第一感覺一定是慶幸沒有撲空,因為他看見田正中像是一隻石洞中的禽獸席次安坐,這正是他要捕獲的獵物。第二感覺恐怕是佩服坐在田正中身後邊的那個人,因為他看到此人正在機智沉著或津津有味地把大疊的錢往桌子上押,當然他肯定意識到這是替田正中下的賭注。但願這個人在他心目中被認為很了不起,因為這個人就是我。

我肯定田正中看見郭明在後,郭明看見田正中在前,因為田正中看見郭明的時候,郭明已經把逮捕證亮出來,出示在田正中面前,並嚴肅說道:“田正中,你被逮捕了!”田正中依舊坐著,只是把麵轉向了說要逮捕他的人。 “是你說要逮捕我的嗎?”他說。 “請你站起來!”郭明說。 田正中站起來。 “我站起來是因為我正想站起來,不是由於你的強迫。”他說。 “那沒關係,”郭明說,“就像不管你在還是不在逮捕證上簽字,你都要被捕。” 田正中藐視郭明和他只有四個人的隊伍說:“憑你一張紙條和幾個人,就想逮捕我?”郭明說:“我們另外還有四個人,他們與我們同時進入你的家中,估計正在打開你的保險櫃。” “強盜!”田正中說。

郭明毫不未弱:“我們應該這麼稱呼你才對。” “你們來得好快呀,”田正中說,“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 “東風,反腐敗的東風!”郭明說。 “東風?那你認為我是西風嗎?或者你臆想我腐敗嗎?” “不是臆想,你就是腐敗。” “證據,”田正中向郭明伸手。 “證據呢?” “你想我要是沒有證據,會來抓你嗎?”郭明說,“三年前我就想查辦你,但是沒有查成,是因為我搞不到證據。今天我來抓你,是因為我掌握了證據!” “什麼證據?” 郭明說:“關於你違法犯罪事實的證據,我都掌握了。” “誰給你證據?” “你想知道嗎?”郭明說。 田正中說:“是的,我想知道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往我身上撒尿?!”

“不是撒尿,是用刀子捅你的要害,把你骯髒腐爛的髒腑一點一滴、一件一件地挖出來,讓老百姓唾棄,用法律來審判你。” “誰?!” 郭明說:“看看你身後的人。” “黃山永?!”田正中說。他驚愕地回望著我,像一隻將被推翻的猴王哀怨地顧視著蛻變背離的猴子,或者像一名將被廢黜的首領痛心地盯著自己陣營的叛徒或奸細。 “是你嗎?”他將信將疑地質問。 我沒有吭聲,或者說無言以對。面對一個信任我甚至寵護我卻被我倒戈反對的人,我不知道如何應付,尤其是我的假面被撕開的時候。我感到局促、赧顏、心虛,甚至感到卑鄙和無恥,因為在田正中和他那個營壘人的意識裡,我沒有任何理由出賣他或從背後捅他刀子。在我被郭明“清除”或落難的時候,是他接納了我,並親信到讓我當他的司機。可到頭來敲響他喪鐘的竟然是我?我不敢聲明我其實是郭明精心謀劃插入柳縣的臥底,我才是郭明的親信。

“為什麼?”田正中繼續質問,“你跟我將近一年,我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嗎?”我還是不吭聲,但是我搖了搖頭。 郭明說:“讓我來告訴你吧。”他走過來,把我從田正中身邊拉到他的身邊。 “黃山永其實是我的人,為了摸清和掌握你的一班人違法犯罪的線索和證據,我才密謀策動讓他到柳縣來,用我們的行話或通俗的說法都稱是做臥底。所謂黃山永因為打人被拘留、黨紀處分、勒令離開檢察院,其實都是我一個人謀劃而由山永獨自承受行使的苦肉計。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一個我信得過的並且智勇雙全的柳縣人,把他派到柳縣來,打入你腐化而頑固的營壘內部。這個人就是黃山永。黃山永做了我四年的司機,我信得過他,而他又是柳縣人。我為什麼要選柳縣人?是因為我清楚以你為首的柳縣的貪官們恨我,因此我分析你們也會以為我不喜歡甚至討厭柳縣人。所以藉故把黃山永從檢察院和我的身邊'踢'開,你們不會不信以為真。你們果然相信了,接納了根在柳縣的黃山永。你們以為是我郭明的異已,就能成為你們的知己,所以你們相信和任用一個被處理的人,甚至把他要到你的身邊當司機,因為你覺得他跟我有怨而你對他有恩,所以他一定會緊跟你和忠於你。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覺了,而我也巴不得你如此自信,不然到今天我還沒有證據來到你橫行霸道的地面上,逮捕你。”

郭明慢條斯理地說著,就像是一個聰明的教師教育一名蠢笨的學生。而田正中不時掠過嘴邊的冷笑,卻絲毫看不出他的愚拙和遲鈍。他對郭明冷笑,像降落到我身上又在我身上融化的冰雪,浸淫著我的皮膚,使我頓時通體透涼。 “黃山永,請你來給我戴上手銬。”田正中說,“我最後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 我無動於衷,或者說我麻木不仁。 “來呀,”他說,“有威風凜凜的檢察長為你撐腰,你有什麼不敢的?” 我看著郭明,因為我感覺自己受了刺激。郭明說:“說得好,你來給他戴手銬吧。”然後他跟隊員要了一副手銬,交給我。 我拿著手銬,想像自己是一名獵戶的兒子,拿著繩子去捆綁掉在陷阱裡的野獸。我緩緩地徒步上前,與其說小心翼翼,不如說是戰戰兢兢,因為我從沒拿手銬銬過人,就像獵戶的兒子第一次親自擒拿獸物的時候肯定也會提心吊膽一樣——擔心野獸掙扎,還害怕野獸反咬。那麼他滿腦子都是和野獸搏鬥的想法。

我就是如此。我意想田正中不會讓我輕鬆地給他戴上手銬,我估計他會打我耳光,至少朝我吐唾沫,因為他的心裡充滿著對我的憤怒。那麼他要打我的耳光就讓他打我的耳光吧。或者默默承受他惱恨的唾罵,只要最終能把他銬住。但是我錯了——田正中居然非常平靜和乖巧地讓我給他戴上手銬。在我靠近他之前,他已將雙手抬起,軟和地伸直,等著我用手銬銬上。我開始還不相信他會這麼束手就擒,懷疑他在麻痺我,然後猝不及防地打我耳光。可是當我像捉蛇一樣捉住他的手時,我感覺他的手毫無動靜,像死蛇一樣。我平安地銬上他一隻手,又銬上另一隻手。當他的手已經沒有打我耳光的可能時,我想他只能朝我吐唾沫了。我注意著他的嘴,預想甚至期待著唾液像飛蟲一樣從洞穴似的口腔裡飛出來,然後撞碎在我山崖似的臉上。

但是我又錯了,因為我沒看到橫飛的唾沫。他的嘴封閉著,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然而這時候,田正中嘴唇動了——可怕的冷笑又像冰雪一樣飄落到我的身上。我不明白這個已失去權力和自由的人,還有什麼值得可笑的事? “你哥哥黃山樹,”田正中說,“他可不會像我這樣樂意請你給他戴上手銬的。” “你說什麼?”我急忙說。 “你終於吭聲了,”田正中說,又是一笑。 “我的意思是說,你的哥哥黃山樹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他不該在我面前打保票,保舉你進柳縣縣委,到頭來他將會和我一樣,為自己輕信麻痺追悔莫及。” “我哥哥和你不一樣,他不會後悔的。”我說。 “你以為你哥哥是什麼東西?”田正中嘲弄道,“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是一丘之貉!我遭殃了,你哥哥還有好?假如我想戴罪立功,把你哥的事情抖露出來。你想鐵面無私的檢察長郭明,會放過你的哥哥黃山樹嗎?”

“你住嘴!”我說。 郭明把手一揚:“把他們帶走!”四名隊員快步上前,分別押住了四名涉嫌行賄的案犯。 剛愎自用的田正中在走過郭明的身邊時,對郭明說:“過不了多久,你會乖乖地把我放了的!” “是嗎?”郭明說。他想往下說,但手裡的對講機忽然有人喊話:“檢察長,檢察長!”郭明對對講機說:“我是郭明,請講。” 對講機:“檢察長,我們在田正中家的保險櫃裡,發現存摺十二張,總額五百一十六萬元!現金人民幣七十萬,美元五萬,港幣十萬,以及金銀首飾一批!”郭明說:“很好!全部登記沒收,然後在縣城東道口等我,我們在那裡會合!”郭明拿著又寂然無聲的對講機,接著對田正中說:“剛才對講機裡的話,我想你都聽到了。你不是說過了多久,我會乖乖放了你嗎?好,只要你能把保險櫃裡的全部資財解釋清楚,經過政法機關檢驗證明每一筆資財的來源都是合法的,我就放了你!”田正中緘口不語,像一頭被麻醉而且束縛的野豬,被押上為他而來的警車。他將被秘密和武裝送往外地監所關押審訊,那是一個除了專案人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監所——它遠離柳縣,也不在玉樹地區的其它地方,總之那是一個盡量保證不被各種勢力插手和乾涉的理想之地。

郭明說,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但我不是信不過你。 我說我明白。 這時候我們是同坐一輛車上,開車的人是我。這是我開了快一年之久的柳縣縣委書記的專車,但是現在車上沒有縣委書記,他坐到檢察長郭明那輛車上去了。而他現在恐怕已不能算是柳縣的縣委書記了。郭明坐到縣委書記的車上來,目的只是為了和我說話。 “山永,恐怕現在還不能馬上為你恢復名譽,你得等我把這個案子辦完。”郭明說。 “沒關係,我能等。” “等把這個案子辦完,我再專門來接你回去,並且隆重地開個慶功會,給你嘉獎。”郭明說。 “你的嘉獎最好別搞形式主義,我不要獎狀和獎章。”我說。 “當然,”郭明說,“給你獎金。” “多少?” “那得看能拿出多少。” “我現在存有兩萬塊錢,是田正中賞給我的。”我說,“到時候我把它交出去,你再當獎金發給我。” “不行,哪能給你這麼多?”郭明說。 “再說這筆錢也不能當獎金發呀,這是贓款!” “我其實也知道不能,”我說,“我只不過想向你交代我有這筆錢,不然到時候別人說我隱瞞贓款,你無法為我作證。” 郭明說:“在逮捕田正中之前,你就跟我講過你有這筆錢,你自己倒忘了。” “我沒忘,我記得那次我還求過你,田正中的案子會牽涉很多的人,但別讓我哥牽進去。” “原來你是為了你哥而提醒我。”郭明說,“是的,你求過我。” “我現在再求你。” “是不是剛才田正中提到你哥,你怕了?”郭明說。 我說:“是的,我不可能不怕。” “他那是嚇唬你,別信就是。”郭明說。 “可萬一那是真的呢?” “那我答應你,我不讓你哥有事。”郭明說。 “謝謝你。”我看了一眼郭明,然後全部注意力都朝著前方,前方是縣城。我駕駛著豪華名貴的奔馳從雲塔度假村飛奔在通往縣城的路上,十分鐘走了十公里,還有兩分鐘就到縣城。郭明讓我把車速減慢,因為裝著人犯的警車還遠在我們身後。後來他索性讓我把車停下來,下了車站在路上等候。他要換乘那輛警車,和他的隊伍與犯人一同進城,跟另一支搜捕小分隊會合,然後星夜趕往外地的監所。 警車跟了上來,郭明鑽進警車。我們就此分別。 我想郭明是否聽到了我在警車身後為他摁響送行喇叭聲?因為這天晚上刮著北風。我不知道迎面撲來的北風是否阻斷了我悠長的心願和問候?但是在前方警車尖利的笛聲,我卻清楚分明地聽見。它被北風裹著,像巨大的岩石轟響著從山頂滾向山底。在這股強大的聲音到來時,我的聲音是多麼微不足道。它吞沒了我的聲音。我沉沒在振聾發聵的聲音裡,被聲音埋藏,或者被聲音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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