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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官方車禍 高和 18282 2018-03-20
經過幾天的思考,洪鍾華終於召開了銅州市黨政聯席擴大會議,傳達貫徹省委張書記視察期間下達的重要指示,研究解決省委書記視察期間發生的問題。與會的有市委常委、委員,市長辦公會議組成人員,市人大、政協的領導。幾十號子人分成三圈圍坐在市委會議室的大圓桌周圍。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洪鍾華就收攝心神,集中精力開會:“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那我們就開會,遲到的再去催一催。”後半句話是對秘書長說的,秘書長馬上示意辦公室主任去“催一催”,辦公室主任馬上指派準備記錄的秘書趕快去“催一催”。這個過程幾乎就是市委、市政府決策執行過程的縮影。 洪鍾華說:“大家都知道,省委張書記到我們銅州市進行了為期兩天的視察,”其實視察只有一天,原定計劃是兩天,洪鍾華有意無意地把張書記到達離開的時間也加了進去,連頭帶尾加上勉強也能說是兩天,“張書記臨走的時候,為我們市題了詞。大家都知道,張書記一般情況下是不給任何人、任何單位題詞的,這次到我們銅州市給我們銅州市題詞,說明省委領導對我們的工作是肯定的,對我們銅州市非常重視,對我們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張書記的題詞,是對我們銅州市的巨大鼓舞和鞭策。”經過深思熟慮,他決定把萬魯生的觀點用到對張書記題詞解釋上。作為銅州市市委書記,在公開場合,對省委書記的題詞也只能這樣解釋。

洪鍾華給在座的朗讀了省委張書記的題詞,然後點出今天會議的主題就是:貫徹落實省委領導題詞的精神,討論處理張書記視察期間發生的幾個問題。洪鍾華首先作了自我檢討:“這次省委張書記來我們銅州市視察,接連發生了幾件事,有一些是我們工作上存在的問題,有一些是我們個人的觀念、決策失誤造成的問題,還有一些是我們的主觀願望和客觀現實之間存在的差距造成的。總之,從問題的根本原因來說,主觀上存在的問題比客觀上存在的問題更加突出。”說到這裡,洪鍾華輕咳了一聲,做了一個停頓,給與會人員留下了一個短暫的消化間隙,然後才接著說,“發生的第一件事情是省委領導視察'三順灘'的時候有人在刻著'三順灘'三個字的碑上寫了'馬屁灘'三個字……”

說到這兒,不知道誰發出了咯咯咯的笑聲。洪鍾華停了下來,想看看到底是誰在這麼嚴肅的場合居然還敢發笑,卻沒有找到,竊笑的人及時控制住了自己,會場上的人看過去一個個板著面孔,活像會議室掛滿了剛剛漿洗過的尿布。洪鍾華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剛才我聽到有的人在笑,你是不是覺得這件事情很可笑?這件事情非常嚴重,性質非常惡劣……” 市長萬魯生插了一句:“這件事情應該看成是一次嚴重的政治事件,公安局應該立案偵查。” 洪鍾華咳嗽了一聲,萬魯生略顯尷尬地停了嘴。在這種場合,不管插話的內容是什麼,都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洪鍾華瞥了萬魯生一眼接著說:“我說這件事情很嚴重,並不是說這件事是什麼嚴重的政治事件。而是說,這件事向我們敲響了警鐘:當人民群眾開始採取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的時候,我們應該想一想,群眾為什麼要這麼做。在這裡,我當著同志們的面要公開檢討,當初是我提議把范家灘這個有著上百年曆史的地名改成'三順灘'的,當時主要的出發點還是順應時代潮流,讓我們的新開發區名稱叫得更加響亮一些,同時,也希望能夠得到上級領導更充分的支持。”說到這兒,不知道從會場的哪個角落傳出來一聲輕輕的譏笑,聲音非常微弱,也很短暫,但是由於會場很靜,所以仍然能夠清晰地聽到。洪鍾華知道這一聲笑的含義,臉頓時覺得熱辣辣的,就像當眾撒謊被不留情面的同事拆穿一樣。

萬魯生插話了:“洪書記講話我插話不夠禮貌,但是我還是要插一句話,誰再鬼鬼祟祟地在會場上搗鬼,請你出去,搞什麼搞?我聲明一點,馬屁……'三順灘'的事情我當時是投了贊成票的,不管這名字改得好還是不好,我都有一份兒,誰也別想在這件事情上做什麼文章。” 洪鍾華理解,萬魯生插話是好意,是想幫他,但是卻是幫倒忙,剛才那一聲哧笑雖然很多人都聽到了,如果不去理會它也就過去了,就像在公眾面前打了一個蘿蔔嗝,雖然臭,大家誰也別理會,它打也就打了,現在萬魯生針對這一聲哧笑發表了這麼一通見解,反而把那聲哧笑的效果給放大了,就好像有人開始追查在公眾面前打蘿蔔嗝的是誰,把一件很無聊的事情當成了正經事情干其結果自然不會有什麼正面意義。洪鍾華連忙把話頭又拉了回來:“剛才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當然,也不能否認,我提議改成'三順灘'潛意識里當然也有迎合領導、給領導造成好印象的因素,這種潛意識,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拍馬屁。當初改名字以後,很多網友在網絡上給我們提出了尖銳的意見,也有市民直接上書市委、市政府反對我們改掉擁有幾百年曆史的地名。當時我們沒有接受群眾的意見,如今人家採取這種方式當著省委張書記的面讓我們難堪,在'三順灘'上寫上那麼三個字,只不過是對我們改地名這種做法的一種抗議方式。”

市人大主任說:“不行就改回來,反正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人大主任原來是市委書記,當市人大主任就是為徹底退休鋪台階,他說這句話就是放屁帶沙子,不但臭人還要崩人。他心裡對把范家灘改成“三順灘”一直有看法,他倒不是認為“三順灘”的名字有什麼問題,而是覺得洪鍾華太專斷,改地名應該有一套完整的程序,起碼要經過人大常委會的批准,然後再向省有關部門備案,可是洪鍾華一句話用了幾百年的地名就改了,所以他說“反正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以此來譏刺洪鍾華。 政協主席是個小瘦老頭,此時也不緊不慢地插話:“既然老百姓喜歡,索性就叫'馬屁灘'算了,既有歷史意義又有現實意義,哈哈哈……” 在這麼嚴肅的黨政聯席擴大會議上說這種極不嚴肅的話,表面上是開玩笑,背後隱藏的卻是對市委、市政府的強烈不滿。俗話說,官官相護。現在,銅州市的場面上連官官相護都難以維持了,顯然,省委張書記視察期間發生的“馬屁灘”事件、群眾集體抗議市政府徵收停車年費以及後來的“馬屁灘”拆遷戶要求兌現拆遷合同這一系列事件,已經使市委市政府的威信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在這種情況下,這些位高權重卻又不處於權力核心地位的領導不趁機表達一下情緒那才是怪事。通過他們的表現也可以想見,老百姓對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的想法肯定不會是正面的,反感情緒甚至比這些領導更加強烈。最讓人擔心的是,這些想法會不會持續發酵,最終鬧出無法收拾的大麻煩來,這才是市委、市政府應該充分關注並著力解決的問題。

洪鍾華經過深思熟慮召開這次黨政聯席擴大會議的目的就是要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馬屁灘”事件讓他顏面丟盡,對會議上可能遇到的反面意見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當眾這樣冷嘲熱諷,仍然讓他老臉微紅,羞愧難當。他咳嗽兩聲,自我解嘲道:“兩位這是在批評我啊,看來拍馬屁的嫌疑我是難以擺脫了。”說到這兒哈哈一笑,自己把自己從尷尬中往外撈,“這件事情我今天鄭重向在座的領導班子成員聲明,如果說我一點拍馬屁的思想都沒有,那是不誠實的,實話實說,在座的誰不拍馬屁?誰沒拍過馬屁?問題是我這個馬屁沒拍好,老百姓不滿意。弱點就像肚臍眼,人人都有,當領導誰不想和上級搞好關係,給上級留下好印象?起碼工作上能夠得到領導的支持幫助,這沒有什麼錯。關鍵是不能逆著老百姓的意願,我這件事辦得明顯違逆了老百姓的意願,我願意檢討。”

洪鍾華作為市委書記,在這種擴大會議上話能說到這個份上,會場上的人都有些動容,會議氣氛開始凝重起來。 人大主任說:“洪書記,你說了半天我沒聽明白,這件事情你到底要怎麼辦?” 洪鍾華只好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不正在商量嗎?人大有什麼好的意見建議嗎?” 人大主任說:“好的建議倒沒有,我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必要過分認真,地名不都是人起的嗎?既然已經這麼叫了,就沒必要再改了,改來改去反而讓人無所適從。” 紀委書記單立人插話:“'馬屁灘'三個字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擦掉就算了。”公安局局長連忙表功:“當天我就派人擦掉了,用油漆寫的,好擦,用點汽油、松節油一擦就掉了,我們正在抓緊調查。”單立人乜斜了他一眼,真想損他一句:你早幹啥呢?現在放馬後屁。在這種場合如果那樣損他一句,跟公安局長的仇就結定了,單立人話到嘴邊硬咽了下去,順著自己的思路接著往下說:“我看也沒必要查了,即便查出來了又能怎麼樣?也許就是哪個搗蛋鬼惡作劇,不查這件事情就過去了,一查反而把事情張揚開來了。地名都是人起的,也都是人叫的,不過就是個名稱、代號而已。我覺得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不是討論這個地名的問題,比這個問題重要得多的問題一大堆,這件事情先放一放,大家看怎麼樣?”

洪鍾華瞥了一眼單立人,單立人照例噙著一根幹屎橛子似的粗捲菸噴雲吐霧,周身煙霧繚繞,好像一節剛剛燒過的枯樹樁。他的身旁沒有人,與會人員都盡可能跟他拉大距離,遠遠避開他身上那股難聞的味道。洪鍾華一看到他在會議室抽煙就憋氣,按照規定,會議室是不讓抽煙的,單立人卻從來不把這個規定放在眼裡,嚴禁抽煙的標示牌就貼在牆上、擺在桌上,他卻視而不見,作為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誰也不好意思正面抗議,他也就厚著臉皮裝傻我行我素。洪鍾華心裡同意單立人的意見,“馬屁灘”事件雖然讓他和市委市政府顏面掃地,如果現在大張旗鼓地追查,就如同把一頁印滿了醜聞隱私的傳單翻來覆去地拿給人看。最好的辦法就是根本不予理睬,讓它自生自滅,“馬屁灘”也好,“三順灘”也罷,就像人大主任說的,不過就是個地名而已,現在有的人反感,過一段時間習慣了也就沒人計較這件事情了。心裡這樣想著,他卻不能現在就表態,表態就意味著他內心虛弱,想盡快把這件讓他和市委市政府丟盡了臉的事情蒙混過去。

洪鍾華開始採取行動掌握會場的主動權:“剛才人大李主任和單書記都說了,雖然話不一樣,意思卻一樣,都是要求我們正確處理這件事情,不要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盡快把注意力轉移到更加需要我們關注的問題上去,看看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市長萬魯生順勢應變,及時修正了立場:“這件事情其實最終也只能這麼辦,不理他,查什麼?查明白了能怎麼樣?最多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處理一下,人家要是鬧起來,影響更大。我敢斷定,如果人家鬧起來,老百姓肯定都會向著他,算了,不理他就完了。我同意李主任和單書記的意見。” 主要領導都表態了,其他人也紛紛跟進。洪鍾華說:“看來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那麼我們就按照這個原則辦,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再追查了。如果今後有人按照正常程序提出'三順灘'的命名問題,可以經由市人大通過相關的法律程序辦理,市委、市政府不再參與此事。”

市人大主任心裡暗罵:真是一條老狐狸,自己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一轉手把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市人大。市人大能怎麼樣?難道真的啟動程序重新把范家灘再改回來嗎?大家都知道“三順灘”的名字就是衝著省委張書記那幅對聯不像對聯、詩歌不像詩歌,甚至連順口溜都夠不上的題詞去的,現在市人大給改回來,那不是讓市人大唱黑臉嗎?其實他罵洪鍾華是老狐狸有點冤枉洪鍾華,洪鍾華之所以要這麼說,根本原因還是認識到自己在“三順灘”的命名問題上確實有長官意志、一言堂的問題,按照黨紀國法哪一條衡量,“三順灘”的命名也輪不著他市委書記操心,現在想到自己當時拍省委張書記馬屁的心態,洪鍾華的老臉就發熱發漲,所以他再也不想听到更不想提及“三順灘”這件事情,其心理就像尿炕的孩子最不願意晾被子。

洪鍾華倒沒去琢磨市人大主任怎麼想,他的思路已經轉到了下一個議題上,那就是關於“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問題。他的確非常惱火,當初政府跟人家白紙黑字簽好了的合同,規定的拆遷補償金會落空,而且一拖就是幾年,缺口數額又是那麼大。這件事情無論拿到哪裡都說不過去,這件事情的責任也很明確,就是市政府的問題。 洪鍾華開始討伐市政府:“下面我們討論一下關於'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問題。這一次省委張書記到我們銅州市來視察,'三順灘'的拆遷戶追到了銅州賓館上訪告狀,搞得我們非常被動,張書記雖然沒有明確批評我們,但是種種跡象表明,上級領導對我們的工作非常不滿。這件事情造成的政治影響非常惡劣,嚴重損害了我們市委市政府的形象。我們現在應該三思的是,這起惡劣的政治事件是誰造成的,是誰在損害我們市委市政府的形象?也許有人會說是那些上訪的人民群眾,我卻要說,這些上訪的人民群眾有理有據,人家就是讓我們政府履行合同規定的義務,沒有什麼錯。真正造成這起政治事件,損害市委、市政府聲譽的不是群眾,而是我們自己,是不負責任的官僚主義作風。我今天只想請教財政局一個問題:當初簽訂合同的時候,合同內容、補償數額你們知道不知道?” 財政局局長是一個瘦高挑,戴了一副老式黑框眼鏡,看長相一點也不像財政局長,倒像一名收入低吃不飽的山區民辦教師。洪鍾華的質問讓他惶惶不安,本能地起立,活像一名士兵聽到了口令:“洪書記,這件事情我們有責任,我們推脫不了。” 洪鍾華心裡明白這位財政局長是個老實厚道之人,不但長得像民辦教師,行為處事也像一個民辦教師,看到他讓自己搞得戰戰兢兢,也有些不忍,便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你坐下說,我們今天是要解決問題,不是追究哪個部門或者個人的責任。到底是怎麼回事?拆遷補償金為什麼財政上不安排?” 財政局長坐了下來,滿臉苦相地說:“財政如果有錢,怎麼會不安排?這件事情萬市長也多次催促過,可是我們市的財政狀況不行啊。” 洪鍾華驚訝地問:“我前幾天還在報紙上看到,改革開放以來,我市財政收入增長了二十五倍,二十五倍啊,不是個小數目,怎麼會沒有錢呢?今天上夜景工程、明天給公務員漲工資、後天又搞招商節慶活動,成百萬上千萬地花,不是很有錢嗎?就算是財政緊張一點,安排計劃也應該有個輕重緩急嘛。” 財政局長倒是業務精熟,馬上回答:“財政增長了二十五倍是不假,如果按照不變價格統計,還不止二十五倍呢,可是,財政支出增長得更快,其中光是行政費用支出就增加了八十八倍。別的不說,僅僅公車費用支出就增長了一百一十五倍,人員工資增長了三十五倍,接待費用增長得就更多了,改革開放之初,接待費用根本就沒有財政項目列支,現在每年沒有兩三千萬就下不來。這還僅僅是市政系統的數據,如果再把公營企事業單位的加上去,每年得五千多萬。現在的財政基本上就成了吃飯財政,如果再把錢往別的方面安排,吃飯都有問題。” 這些數據把洪鍾華說愣了,他不敢相信,與會人員也都有些驚訝,議論紛紛,不知道誰冒了一句:“這哪裡是吃飯財政,是高消費財政嘛。” 洪鍾華抓住了這句話:“說得好,高消費財政,確切,準確。” 受到鼓舞,剛才冒泡的人又加了一句:“維持公務人員的溫飽叫吃飯財政,供養公務人員吃喝玩樂、公車私用、工資狂漲還能叫吃飯財政嗎?” 這一回洪鍾華和與會人員都看清楚了,說話的是市委調研室主任華三八,他爸爸三十八歲才有了他這個兒子,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三八。這人原來是市政法委書記,清明節坐著專車給他爸爸上墳,把一家三口上墳的市民撞成兩死一傷,受到了降職處分,到市委調研室當了正處級主任,心裡一直憤憤不平,現在是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洪鍾華卻不管他說這話出於什麼目的,借力使力地說:“華主任說得很有道理,欠著人家'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不給,我們的錢都花到哪去了?我提請大家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大家看看我們那些賓館酒店、高消費場所門口停的公車,再看看上下班時間馬路上成群結隊跑的公車,一輛比一輛高級,誰還能相信我們銅州市財政居然窘困到政府籤的合同都不得不賴賬的地步?納稅人繳納稅款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人享受高消費的生活嗎?今天會上我希望得出一個結論,'三順灘'的群眾拆遷補償金什麼時候給人家。” 大家都沉默,財政局長更是低了腦袋好像正在接受批鬥。 洪鍾華又追問了一句:“這件事情到底該怎麼解決?難道繼續拖下去?政府耍賴?這件事情現在已經不單單是經濟問題,而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如果不能盡快解決,我沒辦法向省委交代,也沒辦法向'三順灘'的群眾交代。” 洪鍾華一再提到政府兩個字,萬魯生實在坐不住了,開始逼財政局長:“你們財政局還有沒有辦法?” 財政局長埋了頭死不吭聲,誰也說不清楚他保持這種姿勢是表示低頭謝罪,還是要用沉默來對抗領導。萬魯生說了硬話:“洪書記說得沒錯,這件事情瞞也瞞不住,老百姓已經當著我們的面捅給了省委張書記,現在省委沒有催促我們,那是在對我們聽其言觀其行呢,我今天表個態,盡快處理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了,我辭職。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在我辭職之前,先要撤了你這個財政局長。” 財政局長的腦袋突然昂了起來,活像為爭奪異性打鬥的公雞,梗著脖子漲紅了臉對萬魯生說:“你是市長,我是局長,財政局說透了也不過就是市長的錢包,這樣吧,你說該怎麼辦?還有,市長、書記都在場,今年的財政預算也經過市人大審議通過了,人大李主任也在,你們說讓我把皮扒了只要能解決問題我馬上就扒皮。” 會場如同塞進冰箱的肉湯冷凝成了肉凍,這種場面與會者從來沒有經歷過,一個小小的正處級局長在會議上公然向書記、市長、人大主任叫板,這既是荒唐的,也是大逆不道的。與會的每一個人既暗暗擔心,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又暗暗好奇,想知道事情會以什麼結果謝幕。大家都屏息靜氣,誰也不敢亂說亂動,既怕惹火燒身,又怕錯過些微細節。萬魯生讓財政局長請示得張口結舌,因為他也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跟大多數長期擔任領導職務的官員一樣,已經習慣了發號施令,也已經習慣了下級按照他們的指令跑腿奔波,真正需要他們動腦筋、出主意的時候,他們並不比下級高明,自然也拿不出能讓下級順利執行的辦法來。也許,這正是毛澤東同志感嘆“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的根本原因吧。萬魯生讓財政局長反問得無可奈何,氣急之下說:“我什麼事情都能辦,還要你這個財政局長干嘛?” 財政局長這陣好像吃了大力丸,居然以豁出去了的大無畏精神又一次頂撞萬魯生:“那好辦嘛,你把財政局長兼上,或者換個財政局長也行,只要能解決問題,咋辦都行。” 萬魯生徹底失敗了,他既不可能現在就撤了人家,他沒那個權力,也不可能馬上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甚至不敢再以市長的身份來訓斥人家,因為,蔫叫驢踢死人,他實在把握不住這個平日里蔫頭耷腦、老實巴交的財政局長真的惹急了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情讓自己這個堂堂市長當眾下不來台。無奈之下,萬魯生起身便走。洪鍾華急忙攔他:“老萬,別走啊,慢慢商量嘛。” 萬魯生氣哼哼地說:“我上廁所。”順便狠狠瞪了財政局長一眼,拂袖而去。他一走,就把攤子扔給了洪鍾華,洪鍾華不可能讓會議晾在那兒,只好接過了話頭。洪鍾華倒沒像萬魯生那麼狼狽,因為這件事情他事先經過了思考,最終的結局也已經在他心裡有了一個規劃:盡快籌措資金兌現,至少也要部分兌現市政府的合同承諾,這也是唯一能夠解決問題的辦法。這件事情已經鬧到了省委張書記面前,靠市委市政府門前的武警和信訪接待人員出面已經抵擋不了了,即便“三順灘”的拆遷戶不再到市府大樓群訪,市委、市政府也得向上級有個交代。現在的問題是:錢從哪來。所以洪鍾華就跟財政局長商量:“能不能從財政上臨時解決一些資金,我也不要求你馬上全部解決,起碼解決一部分,然後我們再通盤考慮。” 萬魯生不在,財政局長的話也就說得比較敞亮:“洪書記,財政現在盤子很大,一年安排上百個億,領導一看盤子,總覺得從哪擠出一星半點就能解決'三順灘'的問題。拆東牆補西牆誰不會?即便要拆,領導也得說明白到底拆哪一堵牆啊,我們總不能想拆哪裡就拆哪裡,想往哪裡補就往哪裡補吧?再說了,現在的財政缺口不光是一個'三順灘'的問題,很多大型項目的資金缺口也很大,過去我們常說量入為出,現在根本就沒有這個概念了。很多大型項目說上就上,上馬了再命令我們安排資金,比方說那個夜景工程,年初的預算根本就沒有列,領導拍拍腦袋突然要上,沒有資金領導就硬按著我們的腦袋要錢,下級服從上級,我們只好拆東牆補西牆……唉,難啊。” 洪鍾華問他:“根據合同我們市裡還欠'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款到底有多少?” 財政局長說:“這是明賬,根據合同金額我們欠人家拆遷補償金兩千多萬,其實這件事情洪書記你掌握得還不夠透徹,如果僅僅是這兩千多萬,一次解決不了我們分幾次緊緊褲腰帶矛盾也不會激化到現在這個地步。關鍵人家要的不僅僅是拆遷補償金,人家要的是個住處。當初合同上規定兩年後保證讓人家全都住進新建的'三順灘'居民新區。拆遷戶一共有三百多戶人家,一千五百多口人,到現在還都住在臨時搭蓋的周轉房裡,所謂的'三順灘'居民新區到現在剛剛打了個地基,根據工程預算,全部建成要投入一個多億,我到哪弄這一個多億去?” 洪鍾華說:“能不能想別的辦法?哪怕是拆東牆補西牆也好,先給人家還上一部分拆遷補償金,把矛盾緩解一下,明年的財政預算再想辦法徹底解決居民新區的建設問題?” 財政局長說:“現在哪還有錢?這個季度的行政費用還缺一大塊,如果不抓緊到時候連工資開不出來的可能都有。” 洪鍾華實在難以相信財政能緊張到這個程度:“怎麼會這樣?現在財政收入年年兩位數地增長,怎麼還會這個樣子?” 財政局長說:“'十五'計劃期間,政府公務員年年漲工資,光是工資這一塊五年增長了兩三倍,五年前公務員平均工資也不過一千多塊錢,現在已經超過兩千五百塊。還有,接待費用每年增長也是兩位數,五年前每年一千多萬就能應付了,現在每年沒有三千萬下不來。公車費用更是連年增長,五年前每年有個兩千來萬也就能應付了,現在每年少了六千萬下不來,這六千來萬還不包括司機的工資獎金和補貼。如果算上,光是公車這一塊每年怎麼說也得一個億才能保住。辦公費增加更加厲害,過去一個乾部平均消耗一年不過三五百塊,現在每個乾部辦公成本一年沒有三五千塊下不來,現在都使用電腦,配置、更新電腦的費用和折舊費用不說,光是印刷成本的增加就讓人害怕。過去印刷費用十張紙是五分錢,現在一張紙至少得一毛五,而且浪費驚人,不管誰只要寫東西一律印刷、複印,機關辦公印刷用紙跟流水一樣。唉,作孽啊,我們的財政收入還沒到可以這麼豪華的程度啊。” “就是到了這個程度也沒有權利豪華奢侈,這哪裡是國家幹部?”這句話又是華三八插的。 洪鍾華出面擺平:“好了好了,我們開會的目的是提高認識解決問題,不是顯示口才的。”說到這兒想起了萬魯生,問秘書長,“萬市長怎麼回事,大便還是小便?怎麼這麼長時間還不回來。” 人大主任說:“組織個打撈隊,說不定掉進去了。” 單立人反駁:“那麼大個人,那麼小的洞洞鑽都鑽不進去,肯定又跑到哪閒聊去了。” 政協主席說:“不會抽空去打一場高爾夫吧?” 政協主席話音剛落,萬魯生推門進來,會場上哄的一聲大笑,萬魯生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褲門沒拉好,低頭看了看,又用手試探了一下確定沒有問題,才問:“笑什麼?” 他剛才的動作更讓人好笑,於是大家又哄堂大笑,會場氣氛經過這一哄一笑總算緩和了許多,洪鍾華便向萬魯生通報他方便期間談到的一些問題。萬魯生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態度跟上廁所之前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好像重新學習了一遍“三個代表”並且又有了新的心得體會:“財政局說的問題非常實在,也非常嚴重。不管怎麼說,我們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解決'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問題,關於這個問題,我同意洪書記的意見,先拆東牆補西牆,抽出一部分資金解解燃眉之急,不然這些人跑到省上、北京集體上訪我們就太被動了。財政入不敷出也不是我們一個銅州市的問題,全國、全世界還不都是這樣?美國富不富?世界首富,年年財政赤字幾千個億,所以啊,我們也不要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拆東牆補西牆牆牆不倒,借新債還舊賬賬賬合卯,財政不都是這樣維持嗎?從財政上安排一部分資金,把眼前的事情應付過去,明年再說明年的話。” 萬魯生剛才跑出去其實就是尿了一泡尿,剩下的時間跟汪清清通電話胡扯八道了一會兒,兩個人約好下班去打高爾夫,然後吃夜宵。萬魯生涎皮賴臉地笑著問汪清清:“吃完夜宵以後呢?”汪清清毫不含糊地回答:“市長想幹嘛就乾嘛,市長想怎麼乾就怎麼幹啦。”逗得萬魯生哈哈大笑,心情極爽,讓財政局長惹出來的滿肚子怒火總算讓汪清清的一瓢清水給熄滅了。回到會場以後,心情爽了許多的萬魯生便發表了這麼一通見解。 萬魯生表了態,洪鍾華只好接了話茬說:“那就這樣辦,從今年的財政預算裡先擠一塊出來,不管怎麼說,我們總不能讓老百姓罵我們是說空話的騙子,而且是當著省委書記的面罵我們是騙子。” 財政局長問:“擠多少?” 洪鍾華跟萬魯生商量:“萬市長,你看呢?” 萬魯生說:“當然是越多越好,如果能一次性解決那就更理想了。平心而論,這件事情確實是我們不像話,拖了這麼久,人家整天頂風冒雨曬太陽到市政府門口站馬路看大門也不容易。” 洪鍾華暗想,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這個市長還有臉拿這種事情打哈哈,拿老百姓的痛苦當笑話講,真不知道中心學習組的學習內容是不是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心裡這麼想著,嘴上當然不能這麼說,還得順情說好話:“是啊,萬市長對人民群眾還是很有感情的,這件事情的責任也不在哪一個人身上,市委、我個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群眾到市政府門口來上訪我也不是沒看見,但是沒有引起我的重視,這就是對老百姓的利益漠視、冷淡的表現,我要在適當的場合向這些群眾道歉,作為市委書記,我也要向上級黨委作出檢查。” 財政局長插話說:“現在的問題是,如果要抽資金處理'三順灘'拆遷戶的欠賬問題,抽哪裡的資金。工資不能不發吧?市裡所有在建的工程項目都採取墊資建設的方式,根本沒有資金可抽。書記、市長還有各位領導今天都在,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該從哪個項目里拆一塊補過去。” 洪鍾華徵求萬魯生的意見:“老萬你說呢?”問完了才覺得自己多此一問,如果萬魯生有辦法也就不必開這個會了。果然,萬魯生搖搖頭:“我也沒辦法,我同意拆東牆補西牆的原則,具體怎麼拆還是由財政局看著辦吧。” 洪鍾華問財政局長:“你能不能具體說說哪些項目有可能擠一下。” 財政局長說:“說起來也簡單得很,開源節流嘛,現在開源是開不了,節流應該能做到,最有效簡便的辦法就是壓縮行政費用。” 洪鍾華點頭:“道理是對的,怎麼節流呢?” “短期的辦法就是今年內更新、增加的公車一律不再審批,對公車消費嚴加控制,接待費用也應該大大壓縮,現在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誰都能簽單,誰都能白吃白喝,如果摳緊一點,只要公車消費和接待費用降下來百分之二十,我們就能把'三順灘'的欠賬都還上。在明年安排財政預算的時候,應該優先安排'三順灘'新居民區的建設資金。我在這裡說的只是個總的原則和設想,具體該怎麼辦,我們下去以後拿出一個實施方案,經過領導拍板以後再具體落實。” 萬魯生急著跟汪清清約會,沒有心思再陪著洪鍾華討論大事,聽了財政局長的話之後馬上表態:“好好好,就這樣辦,你們拿出一個實施方案來,在市長辦公會議上過一下,馬上實施。看看大家還有什麼事情沒有?” 這個會議是洪鍾華主持召開的,萬魯生居然急著要散會,這不能不讓洪鍾華懷疑萬魯生是不是有意搗亂。洪鍾華忍住氣對萬魯生說:“萬市長,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會議還有兩件事情要議一下,會不會影響你啊?” 洪鍾華臉上明顯流露出的不滿,讓萬魯生醒悟,自己過於情急了,連忙說:“我沒什麼重要事,我以為再沒什麼事情了。” 洪鍾華沒答理他,輕咳一聲繼續下一項議題:“下面再討論一下徵收停車年費的問題和公車改革的問題……” 銅州市五套班子在開聯席會議的時候,車軲轆得到了驚嘆號傳過來的好消息,說他把交警隊的王隊長穿起來了,也把車軲轆的意思表達到了,人家聽說他是民政局的常務副局長,不要錢,要一塊墓地。現在人死了不能直接埋到地裡,要多加一道工序:燒。燒完以後再往地裡埋,據說這就是文明殯葬。不管文明不文明,燒不燒,反正還是要往地裡埋,銅州市巴掌大的一塊墓地就要三五萬塊,出不起這筆錢的就別想往地裡埋,直接到陵園的骨灰存放室裡買個位置封存起來,就像把死人裝在壁櫥裡。這樣便宜,三四千塊就能安家。中國人講究的就是入土為安,人死了燒也好不燒也罷,最終能夠入土就是最大的安慰。所以殯葬管理科的墓地就特別緊俏起來,供不應求,價格飛漲。殯葬管理科歸民政局管,於是很多想為自己或者家里人準備歸宿的人就託人穿關係千方百計想買一巴掌便宜點的墓穴。這種事情找到車軲轆算是找到了正主,殯葬管理科正好歸他分管。於是他問驚嘆號:“他買一個人的、兩個人的還是四個人的?” 驚嘆號嘿嘿笑了:“我靠,這又不是買電影票,要那麼多幹嘛?” 車軲轆說:“有一個人的墓穴,兩個人的墓穴,如果是他給他們兩口子雙方的老人同時買那不就得四個人嗎?如果買得少還好說,如果買得多,我可沒錢埋單。” 驚嘆號說:“別緊張,他家裡的老人早就死光了,是給他兩口子自己買的。” 車軲轆覺得好笑:“什麼?他自己買?他才多大?” 驚嘆號說:“我靠,這有什麼?過去的皇帝不是一登基就開始修墳嗎?他說是托風水先生看中了一塊地方,不趕緊號下來怕讓別人佔了。” 車軲轆說:“那我問問能優惠多少錢。” 驚嘆號說:“我靠,破財免災,你就直接給他們買了算了,你買便宜。” 車軲轆罵驚嘆號:“你弱智啊?我又不是孝子,怎麼能讓我買呢?這種錢只能自己花或者孝子花,我想花也輪不到我啊。” 驚嘆號說:“我靠,你這個人就是不知道輕重緩急,現在哪還顧得上那些講究,先辦了再說吧。” 車軲轆說:“該辦的我自然會辦,我也知道利害關係,不過這人也真能出么蛾子,怎麼就想到買坑了呢?太早了吧。” 驚嘆號:“我靠,這有什麼早晚的,今天還活得好好的,明天說不准就掛了,魏奎楊不就是榜樣嗎?” 車軲轆馬上打斷他:“好了好了,你別跟我提魏奎楊,一提這個人我犯病。” 驚嘆號哈哈笑著說:“我靠,你要是不犯病才真的有病呢。” 車軲轆又問:“他找風水先生看好的穴位是哪個告訴你了沒有?” 驚嘆號說:“南坡1168、1169號,我也不知道具體位置。” 車軲轆罵道:“現在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幫人甚麼空子都能鑽進去,我要是沒這事,他死了就不埋了?真是的。” 驚嘆號說:“我靠,我不跟你多說了,我就這麼回話了,說你答應了,沒問題。” 車軲轆急忙阻攔他:“別,千萬別,萬一他要的那個號碼讓別人定走了不就落空了嗎?等我落實了以後再說。” 驚嘆號:“我靠,就你這麼實誠,也不知道那個局長是怎麼當上的,這有什麼?號碼還不都是你們編的,如果那個穴位沒了,重新給他編個1168、1169號不就成了?” 車軲轆笑了:“你這傢伙真行,那就這麼辦,他要的穴位如果還空著,那我就直接給他辦了,如果沒了,我就按照他要的號碼讓殯葬管理科重編一個給他。” 扔下電話車軲轆就給殯葬管理科打電話,電話掛通了,他卻又放下了電話,想了想,這種事情還是親自跑一趟牢靠。於是親自跑到了殯葬管理科,問科長陵園墓穴南坡1168、1169兩個號賣出去沒有,科長誠惶誠恐地給他查了半天,又直接打電話到陵園落實了一番,才告訴他還沒有賣出去,空著呢。車軲轆就說他自己要了,接著問科長能不能優惠一些。科長大吃一驚:“車局長,你還早著呢急著要這東西幹嘛?” 車軲轆也怕自己早早定墓穴傳出去影響惡劣,脫口就說是給交警隊的隊長定的:“這人是我的親戚,你想辦法優惠優惠。” 科長巴不得有個給局長拍馬屁的機會,一聽說是車軲轆給親戚要的,便說:“如果是車局長自己要,像徵性地出幾個錢就行了。兩個墓穴原價是四萬塊,你隨便看著給幾個錢就行了。” 車軲轆還裝正經:“那怎麼能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優惠一點可以,像徵性地出幾個錢就把墓穴買了,傳出去影響不好,不行,不行。” 管理科長說:“這有什麼不行的?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塊地方嗎?你要是批個條子白給,我們不也得執行嗎?你還要花錢買,這就夠廉政的了。” 車軲轆說:“那也好,我也不客氣了,打個五折,我出兩萬塊,你看行不行?” 科長說:“不行,那怎麼能行?打五折是我這個科長的權限,您是局長,起碼得打三折,這樣吧,你給一萬兩千塊,我給你出三萬六千塊的收據,你別要正式發票,要正式發票我就沒辦法了。” 車軲轆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欣然笑納了:“那就不好意思了,回頭我就把錢給你送過來。” 科長說:“早點晚點都沒關係,錢不著急,得趕緊把手續辦了,你稍等一下,我這就給你辦理墓穴訂購手續。” 車軲轆等著科長辦手續的工夫心裡暗暗盤算,原來打算出三萬塊錢的血在交警隊隊長那兒買個平安,沒想到來了這麼一出,反而省錢了,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到時候不能給他說只花了一萬兩千塊,還得說花了三萬六千塊,讓他拼了老命替自己架橋過河。 片刻科長就把手續辦好了,連著三萬六千塊錢的收款收據一起交給了車軲轆。車軲轆拿了手續謝了科長高高興興地回辦公室,路上腦子裡忽忽悠悠地想:這個科長倒真會來事兒,為人真不錯,今後有機會還是可以用的。 車軲轆剛走,局辦公室主任衛駿也來到了殯葬管理科,這完全是巧合,衛駿對車軲轆的謀算還沒達到跟踪盯梢的程度,即便達到那個程度,他也沒有那個空閒和本事。他是幫自己的一個初中女同學來買兩個便宜的墓穴。現在流行同學聚會,順口溜說得好:沒事同學就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同學聚會喝喝酒,重溫舊情走一走。那個初中女同學曾經當過衛駿的夢中情人,此次見面,聊了幾句,聽說他在民政局當領導,就請他幫忙給她父母買兩個墓穴,一要風水好,二要價格便宜,衛駿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科長聽衛駿說也是來幫別人買墓穴,忍不住笑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局領導怎麼都來買墓穴,還都不是給自己家買的。” 衛駿是局黨組成員,所以科長稱他為局領導。聽到科長這麼說,衛駿也覺得可笑,這種事情怎麼竟然也湊到了一起,隨口問道:“還有誰來買了?” 科長回答:“車副局長剛剛走,他是給市交警隊的隊長買的。” 聽到這話,衛駿的中樞神經活像被無形的尖錐刺中,渾身激靈起來,彷彿嗅到獵物的獵犬:“不會吧,他怎麼會替交警隊的人買那玩意。” 車軲轆買墓穴的收據存根還在科長手邊放著,科長把收據底聯遞給衛駿:“真的,這不,收據還是熱乎的。” 衛駿看看收據,墓穴主人的名字果然不是車軲轆,而交款人一欄簽名的卻是車軲轆。衛駿猴精猴精的,上大學的時候形式邏輯和辯證唯物主義考試都是優良,從抽像到具體,同一律和充足理由律,透過現像看本質,用發展的變化的聯繫的觀點看世界上所有的事兒等等這些方法論的運用已經成了本能,立刻從這件事情上聯想到了車軲轆的車禍,而且馬上就猜透了車禍和買墓穴的因果關係,進而好像活生生地看到了這場交易的整個過程。讓他覺得好笑,覺得匪夷所思的是,車軲轆怎麼能夠想到用墓穴來賄賂交警隊的隊長。 “你把這份收據給我複印一份。”衛駿吩咐科長。 科長驚訝:“複印這幹嘛?” 衛駿:“我拿給我那個同學看看,讓她對比一下價格,別以為我在裡面搞什麼名堂。” 科長:“您就打算按照這個價格付款啊?” 車軲轆購買墓穴的實際價格才一萬兩千塊,收據上卻是三萬六千塊,科長所以有那麼一問。 衛駿:“你能打幾折?” 科長:“局領導親自來了,隨便看著給幾個錢就行了,什麼打折不打折的。車局長兩個墓穴我才收了他一萬兩千塊錢”。 衛駿再一次驚訝:“這收據上不寫的是三萬六千塊嗎?” 科長:“收據是給別人看的,這又不是正規發票,開多開少無所謂。” 衛駿:“這樣吧,你按照原價給我打六折就行了,收據也實事求是地開。” 一個墓穴對外價格是兩萬塊,兩個就是四萬塊,六折就是兩萬四千塊,衛駿覺得就這個價格已經足以對得起過去的夢中情人了。這麼多年沒見面,這一次同學聚會見面,物是人非,當年的夢中情人已經成了半老徐娘,一笑還露出滿嘴黃黃的大板牙,衛駿失望透了,真有點後悔參加這次同學聚會,不然還能在記憶中殘留一點青春期的美好記憶,現在連這點記憶也成了破碎的殘片,失落之餘,如果不是念著老同學那淡淡的友情,這件事情衛駿都懶得幫忙,所以他覺得能幫昔日的夢中情人節省一萬六千塊錢已經大大地夠意思了。 科長還想抓住這個機會狠狠討好一下局領導,堅持要給衛駿等同車軲轆一樣的價格,衛駿擺出一本正經的面孔說:“這怎麼能行?打了六折的折扣就已經優惠到底了,我也非常感謝了,再低就是不正之風了,這我可不能幹,給,這是錢,你給我挑一個位置好一點的就行了。” 科長看到衛駿一本正經起來,也不好再死皮賴臉堅持降價,只好按照衛駿的意思收了他兩萬四千塊,開收據的時候,順便把車軲轆的收據也給衛駿複印了一份。辦好此事,衛駿起身告辭,出來後心情極為振奮,他知道自己抓住了車軲轆的七寸。 司馬達興沖沖地給李桂香報告為她找到工作的好消息,來到李桂香家裡的時候,李桂香還沒有回來,小燕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寫作業。看到司馬達小燕高興極了,跳起來差點帶翻了桌子:“司馬叔叔,你今天怎麼想起我們了?” 司馬達說:“我哪天也沒忘了你們,你吃飯了嗎?” 小燕說:“我媽還沒回來,我就隨便吃了點,司馬叔叔你吃了沒有?” 司馬達說:“我吃過了,我就知道如果沒吃到你這來也沒吃的。” 小燕轉身就去了廚房,轉眼端來一盤黃豆炒鹹菜和兩個饅頭:“誰說我這兒沒吃的東西?雖然沒有麥當勞的貴,可是比他們那的東西更好,屬於綠色食品。” 司馬達故作驚訝地說:“早知道有吃的我就不在食堂吃了。下次來我真應該事先打個電話問問你家有沒有吃飯。” 小燕鼻子抽了一抽說:“哼,我就知道你虛偽,就算你沒吃飯,你也不會吃我家這種粗茶淡飯的。” 司馬達說:“你倒真會泡人,司馬叔叔吃糠咽菜的時候你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呢。” 小燕:“那是舊社會的事吧?” 司馬達讓她逗笑了:“你知道什麼是舊社會?” 小燕:“舊社會就是廣大勞動人民吃不飽穿不暖備受壓迫,少數統治階級騎在廣大勞動人民的頭上作威作福。比方說,我跟我媽天再熱也得頂著烈日奔波,你呢,可以坐在空調車裡看我們大汗淋漓的樣子。我跟我媽媽只能吃饅頭就鹹菜,你可以吃魚吃肉吃麥當勞,這就像舊社會啊。” 小燕是開玩笑,童言無忌,但是司馬達聽到耳朵裡卻非常不是滋味,他勉強笑笑說:“小燕,司馬叔叔可不是剝削階級地主資本家啊。” 小燕:“我沒說你是剝削階級地主資本家,我是說你屬於統治階級。” 司馬達哭笑不得,他實在沒有想到,小燕這個小學生居然能夠說得出這種話來:“小燕,你是胡言亂語還是真這麼想的?” 小燕怯生生地問:“司馬叔叔,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你別生氣啊,我也就是跟你開個玩笑。其實我媽特別希望我長大了能夠考上公務員,當上國家幹部,老說我如果當上國家幹部了,她這輩子就放心了。” 司馬達連忙說:“沒有,沒有。你趕緊寫作業,寫完作業就休息,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小燕說:“你不是要找我媽媽嗎?” 司馬達說:“我給你媽找了個工作,今天來問問她願不願意幹。” 小燕說:“肯定願意。” 司馬達說:“我找的這個工作很辛苦,整天要在大馬路上站著,日曬雨淋的,還要吃汽車尾氣。” 小燕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交通協理員吧?就是吹哨讓行人走斑馬線,讓汽車過斑馬線的時候減速讓行人。我媽媽肯定願意幹,那天我媽媽接我放學的時候過馬路,還問人家每個月能掙多少錢,後來對我說,如果她也能干那樣的工作就心滿意足了。” 司馬達放心了,對小燕說:“這樣吧,等你媽媽回來你告訴她一聲,就說叔叔給她聯繫了一個當交通協理員的工作,如果她願意幹,讓她給我打個電話,我帶她去報到。” 小燕高興了:“那就太好了,白天媽媽可以當交通協理員,晚上還可以繼續到大紐約娛樂城做保洁員,唉!就是那樣太辛苦了。” 司馬達這才知道,李桂香晚上沒有回家是到娛樂城做保洁員的工作。作為市委書記的司機,當然少不了有人邀請他到娛樂城瀟灑,只不過不會那麼露骨地玩帶顏色的項目,別人既怕他他也怕別人,所以一般情況下也就是唱唱歌,喝喝酒。但是他卻知道娛樂城的保洁員是乾什麼的,整夜要不停歇地擦洗每一寸地面,不停歇地給每一個上廁所的人遞送手紙、清理衛生間的每一寸空間。這種場所的保洁員工作是沒有時間的,直到娛樂城尋歡作樂的人徹底走光了才能下班。如果夜間這樣幹,白天再站馬路吹哨子,他不知道李桂香的體力能支持多久。想到這些,司馬達有些後悔,他不知道給李桂香找這份工作到底是辦了一件好事還是再一次好心辦了壞事。 最近一段時間大紐約娛樂城成了車軲轆常來常往的處所,今天晚上交警隊王隊長在這裡宴請他。為王隊長訂購吉祥墓穴的事情辦成了,王隊長非常感激,除了立刻對那樁造成魏奎楊死亡的交通事故作了結案處理,把葫蘆的駕照還給了葫蘆,還專門通過驚嘆號邀請車軲轆“坐坐”,以表示感謝。 驚嘆號作為穿線人,王隊長請車軲轆自然也要他來聯絡。交警隊長征求驚嘆號的意見,在哪裡宴請車軲轆合適,驚嘆號最近一段時間經常來大紐約娛樂城,跑順腿了,便自作主張推薦了這個地方。幾個人如約而至,席間不外乎你來我往地說一些表達感謝、聯絡感情的無聊話兒。他們沒有叫小姐作陪喝花酒,原因是交警隊王隊長第一次和車軲轆正面接觸,兩個人還不是很熟,主人不了解客人的秉性,客人也不了解主人的癖好,便大家都假裝正經,誰也不提泡小姐的事兒。王隊長和驚嘆號都不喝白酒,於是就猛灌啤酒。沒有小姐干擾,喝酒就多,喝酒多了尿就多,車軲轆和交警隊長、驚嘆號你來我往地喝了幾瓶啤酒,就開始走馬燈似的交替著跑衛生間上廁所。 市民李桂香正在衛生間上班,她是一個勤懇認真的保洁員,衛生間的地面讓她擦洗得鋥明瓦亮光可鑑人。李桂香這份工作非常辛苦,但是她做任何工作都不覺辛苦,因為她有希望。她的希望正像她女兒說的,就是能把小燕培養成一個國家幹部。她最怕小燕到工廠上班,破產下崗失業把她鬧怕了。當了國家幹部就不會怕下崗失業了,哪家工廠倒閉了,國家也不會倒閉。國家幹部才是真正的鐵飯碗。見到車軲轆進來,李桂香按照娛樂城的規矩問了聲你好,車軲轆對於李桂香的問候就像沒聽到一樣,急匆匆鑽進男廁稀里嘩啦地放水。李桂香從衛生間退出來之後,馬上開始擦拭衛生間門口的地面,她知道,娛樂城評價員工的基本標準就是看你是不是有空閒,有,就是差,沒有,就是好。 車軲轆方便完以後,從衛生間出來,酒喝多了,腦袋暈乎乎,身體飄悠悠,腳下像踩著一片雲彩。李桂香正在拖地板,見車軲轆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地從衛生間出來,連褲門都沒有關,就知道這人喝高了。剛剛擦過的地滑,她怕把這人滑倒,卻又不敢主動招呼他提示他小心一點,像她這種底層工人主動跟客人搭訕是絕對不允許的,她們能跟客人主動說的話只有兩個字:你好。最多再加兩個字:先生你好。即便這句話也只能是在客人直接接受她們服務的時候才能說。勞動人民的話語權在這種地方被剝奪得最為徹底。 李桂香暗暗擔心,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對車軲轆行注目禮,時刻關注他的行程,隨時準備在他發生跌滑時拯救他。就在這個時候,大紐約娛樂城的馮主管巡視經過這裡,一眼看到李桂香沒有乾活,站在那裡盯著客人看,便訓斥李桂香:“不好好乾活賣什麼呆?站在那乾嘛?展覽啊?” 車軲轆聽到了馮主管的聲音,便回過身來打招呼,酒喝多了,腿腳虛浮,地面又滑,猛然轉身,腳下不穩,當即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姿勢像極了中國男足側身倒地鏟球。中國男足側身倒地鏟球的特點就是人倒了,球鏟不著。車軲轆摔倒的姿勢是沒有球卻想踢球。 馮主管和李桂香本能地同時搶上前去攙扶他,結果兩個人的腦袋撞在了一起。李桂香瘦,腦袋特別骨感,馮主管覺得自己的腦袋撞在了馬路牙子上,疼痛難忍,摀住腦袋哀號。馮主管胖,腦袋相對柔軟一些,李桂香覺得自己好像撞在了充足氣的輪胎上,雖然不舒服,卻還能夠忍耐,便連忙爬起來照看摔倒地上的車軲轆。 車軲轆甩開李桂香自己爬了起來,作為一名局級幹部,他不屑於同李桂香這樣的下層人物計較,怒火中燒地斥罵馮主管:“你們他媽的干嘛在這個時候擦地?” 馮主管的眼淚都讓李桂香撞了出來,看到車軲轆發火,便立刻把火燒向了李桂香:“你他媽幹嘛在這個時候擦地?” 李桂香慌了,囁嚅著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地板是隨時隨刻要擦的……” 馮主管對車軲轆道歉:“車局長,實在對不起,沒摔壞吧?” 車軲轆說:“摔壞了你們也賠不起,算了算了,不說了,我還有朋友等著呢。” 車軲轆晃晃悠悠地走了,馮主管就開始整治李桂香:“你馬上離開這裡。” 李桂香以為馮主管是讓她到別的地方乾活,便提了水桶拖布準備到衛生間去清理衛生間,馮主管卻說:“你幹嘛?還要上哪闖禍去?回家去吧,我們這兒可不敢用你了。” 李桂香愣了:“老闆,你不讓我幹啦?” 馮主管揉著腦袋說:“你腦袋太硬,我不敢用了,你還是回家吧。” 李桂香有點蒙,按照常理,不論是車軲轆摔跤,還是把馮主管腦袋撞疼,責任都不在她,僅僅憑這一點就要炒她魷魚,這是說不過去的。但是,她也明白,在現今社會,在這種地方,沒有道理可講,留給她的基本權利只有四個字:忍耐順從。她想再懇求馮主管一下,讓自己能夠繼續留在這裡,不管怎麼說,在這裡每個月還能有七八百塊錢的收入,她實在需要這筆微薄的收入。馮主管卻已經扭頭離開了,臨走時扔下一句多多少少還算有點良心的話:“你到台子上去,我讓他們把這個月的工錢給你結了。” 李桂香打消了向馮主管求情的念頭,因為生活已經讓她真正懂得,什麼叫老百姓,怎麼去做老百姓。她無奈地把手中的拖布、水桶送回儲藏室,順手把凌亂的儲藏室整理了一下,摘下手上的乳膠手套,脫下身上的工作服,交還給後勤組長,然後到櫃檯上結了自己這個月的工錢,從大紐約娛樂城的後門走了出來。 娛樂城外面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夜景工程的燈光把這座城市變成了五顏六色的超級娛樂城。李桂香覺得城市的夜景很好看,但是好像隔著窗戶在看別人家的花園,好看,卻不屬於自己。她的心情很不好,好好的工作就因為那個叫車局長的人摔了一跤丟掉了,明天她又得跑勞務市場,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想到又要跑到勞務市場謀職,李桂香不由得愁腸百結。每一次去勞務市場,對她的精神和心理都是一次無情的折磨,希望和失望就好像把人在熱火和冰水里輪番淬煉,每當她帶著失望甚至絕望的心情離開勞務市場的時候,她常常恨不得一頭鑽到汽車軲轆下面去。勞務市場是她最怕去的地方,也是她不得不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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