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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九節

中國式飯局 高和 8131 2018-03-20
以阿蛟的精明幹練,到會所蹲了半天,就把所謂炒房客要圍攻郝冬希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那天傍晚的確有幾個炒房客到了會所,也的確讓鳥蛋看見了,問題的關鍵是鳥蛋的判斷發生了差錯,不知道他是神經過敏,還是腦子進了水,窺見那幾個人進了會所,就斷定人家是來圍攻郝冬希的,於是就有了後來郝冬希狼狽逃竄的一幕。 阿蛟就像刑警調查重大案件一樣,順藤摸瓜,坐在郝冬希設在會所的辦公室裡,把那天的門衛、領班、服務員一個個叫去談話,不但弄清了事實,還掌握了炒房客們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原來,那幾個炒房客並不知道中國式飯局的老闆就是郝冬希,跑到這裡擺飯局,商量對付東方花園的開發商。服侍他們的服務員雖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他們說的話還是記住了不少,經過阿蛟的引導和刨根問底的追問,終於知道,如果東方花園開發商降價達到一萬二一平方米,他們就花錢僱一百個人,舉著大標語到市政府鬧事,同時帶著他們的親朋好友圍攻售樓處,如果不降價,他們也暫時不動作。

“鳥蛋怎麼這麼荒唐?人家是來吃飯的,他也不搞搞清楚,怎麼就鬧出這麼一場,大東南集團的老闆穿上廚子的衣裳從自己開的會所狼狽逃跑,傳出去不成了大笑話。”阿蛟查清事實之後,對郝冬希說。 郝冬希沉吟片刻,反問阿蛟:“你有沒有覺得鳥蛋最近以來有點怪?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阿蛟正在往臉上敷面膜,嬌媚的臉躲到了小鬼一樣的面膜後面,郝冬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戛然而止的動作卻讓郝冬希懂得,他提出的問題觸到了阿蛟的敏感神經。然而,阿蛟並沒能給他一個確定的答案:“是啊,我也覺得他現在怪兮兮的,怎麼說呢,就是有點心不在焉吧,好像反倒比過去正經了許多。” 郝冬希眼前的首要問題是怎麼把東方花園盡快地脫手回籠資金,其他問題對於他來說一概是雞毛蒜皮,所以對鳥蛋的怪異、失常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好了,不管他,等有空問問他怎麼回事,要是沒什麼事情他搞怪,等我臭罵他。”

鳥蛋近來變得怪異,並不僅僅是郝冬希兩口子的感覺,錢亮亮也覺得這個人好像脫胎換骨重裝了一副下水。具體表現就是突然由一毛不拔的吝嗇鬼變成了出手闊綽、海吃海喝的豪客,那股勁兒好像他得到內部消息地球幾天內就要爆炸。誰也沒催促他,鳥蛋主動結清了給錢亮亮道歉那場飯局的欠賬,然後就開始了他的人生新旅程:整天請客,天天飯局,而且一概由他自己埋單。據李莎莎、咪咪、熊包和黃鼠狼之類的耳報神從四面八方傳遞給錢亮亮的信息得知,鳥蛋宴請的人員身份覆蓋了上至鷺門大學教授,下至街巷裡的販夫走卒,甚至還有兩個大同街的站街女。而且他的飯局從來不按照宴請人員的身份分門別類,而是一鍋燴、一勺燉。那天鳥蛋就把站街女和大學教授放在一個飯桌上,結果兩個大學教授經受不住站街女的誘惑,飯局一結束就跟站街女鑽進出租車不知所終。那兩個站街女是咪咪擦皮鞋的時候認識的,所以這個故事絕對真實。

從宴請的人員和他的關係這個角度分析,宴請的客人中既有他的親朋好友,也有他讀書時候的情敵和經商時候的對手,還有八竿子打不著,也許他一時興起就把人家拉過來的閒人,比如那個在鳥蛋的飯局上號啕大哭的年輕人,就是鳥蛋在大街上撿回來的。據鳥蛋說,他碰見這個年輕人的時候,這人趴在地上,跟前寫著“只求一飯”四個大字,他以為這是一個殘疾人乞討,走過了卻覺得那個年輕人雖然趴在地上,可是氣色正常,眼神鎮定,體態姿勢也看不出有異。於是蹲下去問他怎麼回事兒,是不是要錢。年輕人說不要錢,就是要吃一頓飯,跟不認識的人吃一頓飯。鳥蛋說那太簡單了,你認識我不?年輕人說不認識。鳥蛋說你跟我喝酒去,不就滿足了你跟不認識的人吃一頓飯的願望嗎?年輕人竟然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浮土,二話不說跟著鳥蛋就走。鳥蛋就把他領到了自己開設的飯局上。

鳥蛋的飯局不分身份地位,不分遠近親疏,誰也弄不清楚他邀請客人的標準和尺度,好像惟一的標準就是他想請誰就請誰,惟一的尺度就是他想到了誰就是誰。所以,他領了一個半大孩子參加飯局別人也不覺意外,吃客們聚在一起有不花錢的好吃好喝供著,有訓練有素笑容滿面的服務員伺候著,哪一個都是心情愉悅興高采烈,伴隨著咀嚼聲、吞嚥聲和敬酒聲,都是對鳥蛋花言巧語的讚揚和客人之問半真半假的客套。那個鳥蛋領過來的孩子真餓了,啥話不說埋頭苦吃,孩子不喝酒,一個勁喝可樂,吃飽喝足了就坐在那兒發呆。大家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鳥蛋也不介紹給別人,他也沒法介紹,因為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呆坐半會兒,那個半大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坐在那兒眼淚在臉上默默地流淌。同桌的人發現他在哭,便紛紛好言相勸,有的追問他為什麼哭,有什麼傷心事兒說出來讓大家幫他。有的誇誇其談擺大道理,用男兒有淚不輕彈、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之類中聽不中用的道理開導人家。滿桌的人總算有正經事情可干,有別人的苦惱可供展示善良熱情,於是乎滿桌關懷和勸慰活像颱風卷來的瓢潑大雨一股腦地朝那個半大孩子身上潑灑。不勸還好,飯局上那急風暴雨一般的勸慰讓那個孩子由默默垂淚轉變成了號啕大哭,一時間涕淚滂沱,痛聲如潮。飯局中人沒有不被這半大孩子的痛苦震撼的,同情和好奇攪和在一起更加讓人們處於亢奮狀態,局中人一個個站了起來,有的向鳥蛋追問這個孩子的來歷,有的向孩子追問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傷心,飯局頓時變成了亂局,好像大家不是來吃飯的,而是來勸架的,而勸架的對象就是鳥蛋和他領來的那個不明不白的半大孩子。

鳥蛋愣怔怔地看著那個孩子,半晌沒吱聲,然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把滿滿一杯啤酒迎頭潑到了那個孩子臉上。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個正在號啕大哭的孩子。鳥蛋冷冷地問:“老子叫你來是吃飯的,不是叫你來號喪的,你爸還是你媽死了?只要不是你爸你媽死了,就沒有什麼值得號的事情,再哭就滾蛋。” 半大孩子不哭了,雖然還在抽泣,那也不過就是哭泣過後的慣性而已,就如汽車熄火了還會朝前滑行。有人拿過面巾紙遞給孩子,孩子接過來擦拭著臉上的啤酒和眼淚。鳥蛋冷然問道:“到底怎麼了?你爸還是你媽死了?” 半大孩子憤怒了:“你爸你媽才死了呢,別以為你請我吃一頓飯就有權力污辱我。” 鳥蛋說:“我再說一遍,除了自己的爸媽死了值得哭,別的事情還有什麼值得哭的?你他媽的真沒出息,有本事把你哭的原因說出來,我倒要聽聽到底是不是值得你這麼哭。”

半大孩子遲疑半會兒,終於忍不住說了:“我失戀了,她跟我好了大半年了,今天突然說不跟我好了。” 大家一聽是這種事兒,繃緊的心情就像扎了一針的氣球,頓時鬆弛下來。 鳥蛋臭罵他:“笨蛋,你別說趴在大街上裝可憐,你就是真的跳海了,人家還不照樣是人家?小屁孩過來,我給你說個話,說完了你要是還想作踐自己,隨你便。” 鳥蛋把孩子拉到包廂外面,竊竊私語了一陣子。那個孩子驚聲問他:“叔叔,你說的是真的?” 鳥蛋掏出一百塊錢塞給那個半大孩子說:“我哄你有什麼用?趕緊回家陪你爸媽去,什麼失戀不失戀的,算個屁。” 孩子接過鳥蛋的錢,彎腰深深鞠躬,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鳥蛋給那個孩子錢打發他的時候,剛好錢亮亮路過看見了,便和鳥蛋請來的賓客一起追問鳥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鳥蛋哈哈一笑:“屁大點小孩還他媽的鬧失戀玩兒,我嚇唬了他兩句,趕回家了。”

這件事情跟世界上絕大多數事情一樣,過後就成了雲煙隨著時間之風消散得無影無踪,誰也不會把鳥蛋從街上叫回來一個失戀了的半大孩子參加他的飯局當回事兒。可是當錢亮亮聽李莎莎悄悄告訴他,鳥蛋近些日子在會所的消費已經超過了二十萬,不由大吃一驚。靜下心來替鳥蛋算算賬,他幾乎天天在會所擺飯局,而且全部是個人埋單,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錢亮亮覺得情況蹊蹺,把鳥蛋的情況告訴了郝冬希。郝冬希也覺得不可思議,吩咐錢亮亮給鳥蛋適當打折。錢亮亮卻覺得這不僅僅是個打折的問題,可是到底是什麼問題錢亮亮當然也弄不清楚,他一直準備找時間問問鳥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是不是不想跟老婆過了。還沒等到他專門安排出空閒找鳥蛋,鳥蛋卻已經找上了他,一直到鳥蛋正面邀請他參加飯局,錢亮亮才恍然想到,鳥蛋的飯局擺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包括咪咪、熊包、李莎莎甚至黃鼠狼,凡是會所的人幾乎都已經請過了,惟獨一直沒有邀請他入局。

錢亮亮已經答應了晚上參加郝冬希宴請房土局張處長和市政園林局李處長的飯局,所以當鳥蛋招呼他晚上一塊兒“坐坐”的時候,他就理所當然地推辭了:“不成啊,今晚上董事長有安排,改日行不行?” 鳥蛋一口拒絕:“不行,咱們之間只有吃,沒有日,要日你去找咪咪,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今天晚上不吃就永遠不要在一起吃了。” 鳥蛋是專門到會所當面向錢亮亮發邀請的,沒有打電話,表明他對這場飯局極為看重。錢亮亮看著鳥蛋,驀然發現鳥蛋的臉色非常難看,消瘦的臉上顴骨高高架了起來,讓他那原本橢圓如蛋的臉變成了倒三角,臉上的顏色就如入冬北方的黃土地只留下了蒼黃。神情卻是那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斷然、決絕。錢亮亮只好給郝冬希請假,說鳥蛋有重要事情跟自己談,不能參加宴請張處長、李處長的飯局了。

郝冬希一直覺得鳥蛋最近非常反常,聽到鳥蛋找錢亮亮有重要事情,二話沒說就同意了,還叮囑錢亮亮想辦法套一套,看看鳥蛋到底是怎麼回事。 鳥蛋的飯局依然設在會所。錢亮亮如約來到鳥蛋訂好的包廂,讓他驚訝的是,開局的時間已到,包廂裡卻只有鳥蛋一個人。桌上已經上了幾碟小菜,雖然說是小菜,名堂卻很不俗:燈影牛肉,是熊包的當家菜,老湯燉出來的牛肉硬讓熊包給片成了半透明的薄紙,肉的紋路活像夾在玻璃片中間的水墨山水,隔空對著燈泡透視,可以看得見肉片後面的燈絲;珍珠雞胗,黃鼠狼的拿手活,現在這道菜已經榮陞為會所的看家涼菜,黃鼠狼不知道用什麼秘不傳人的招數,把雞胗子弄成了一粒粒白中泛黃的珍珠,襯上翠綠晶瑩的甘藍,讓人聯想起碧藍的大海上漂浮的白帆;另外兩道菜是鷺門小吃:滷汁麥螺、蔥薑白鯧,這幾樣菜都是下酒的好料。

鳥蛋獨坐獨酌,菜品卻是一口未動。錢亮亮坐定之後問他:“人怎麼還沒來齊,要不要催一下?” 鳥蛋說:“來齊了,你我兩個還不夠嗎?” 錢亮亮大為驚愕,他萬萬想不到鳥蛋會專門請他一個人赴局:“就我們兩個人?你是不是有什麼話對我說?” 鳥蛋拎起啤酒給錢亮亮斟滿:“有沒有話還得看酒喝得到不到位,到位了就有話,不到位就沒話。” 錢亮亮那一刻覺得身上發冷,心裡發虛,這個包廂,還有對面的鳥蛋,不知道怎麼就營造出了詭異、鬼魅的氛圍。錢亮亮接過鳥蛋遞過來的酒杯。鳥蛋提出了條件:“乾了。” 錢亮亮活像中了魔咒,乖乖地服從,一口乾掉了杯中的啤酒。鳥蛋倒也不藏奸,咕嘟嘟也將杯中啤酒干掉了。錢亮亮夾菜吃:“別乾喝,吃點菜。” 鳥蛋斟酒:“不吃,吃不成了,只能喝。” 鳥蛋斟滿酒,沒有讓錢亮亮,自己喝了個乾淨。喝完了又默默斟酒,錢亮亮斷定這傢伙跟他撿回來吃飯局的那個失戀的小屁孩差不多,八成也是鬧失戀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鬧離婚了,便小心翼翼地詢問:“你這是怎麼了?光喝不吃?” 鳥蛋喝了一大口啤酒,這次沒有乾杯,總算讓錢亮亮稍稍放心,他實在鬧不清楚鳥蛋這場飯局到底是什麼性質,他把自己一個人單挑出來到底要幹什麼,所以內心裡一直惴惴不安。兩個人悶頭吃喝了一陣,熱菜也上來了,不多,四樣:枸杞醉龍蝦、沙拉香麻鰻、清蒸石斑魚、乾煎膏蟹,都是適合下酒不適合下飯的。顯然,鳥蛋確實沒打算吃飯,看到他陰沉沉的臉在包廂明亮的光線裡泛著青光,錢亮亮面對滿桌的美味佳餚一點胃口也沒有,鳥蛋又不主動說話,兩個人悶頭吃喝實在不是個好感覺。錢亮亮只好沒話找話:“鳥總,那天你領回來吃飯的那個孩子,就是那個玩兒失戀的小屁孩,過後再沒有聯繫吧?” 鳥蛋不屑地說:“聯繫他幹鳥,那種孩子一看就是沒出息的貨,他爸媽生出那樣的兒子算是白忙活了。” 錢亮亮好奇地問:“你那天怎麼嚇唬他的?我看他挺乖順的麼。” 鳥蛋說:“我沒嚇唬他,我告訴他,老子得了癌症,剩下半條命了,現在跟這些哥們儿姐們儿在一起照樣熱熱鬧鬧地喝酒,你他媽的算什麼屁事?他就老老實實地回家了。” 錢亮亮嘿嘿笑了:“你也真行,為了勸解他,把癌症都安到自己身上了。” 鳥蛋兩眼一瞪:“癌症可不是能往自己身上安的,我真的有了,胃癌,現在就等死呢。” 錢亮亮愣住了,他實在沒想到這位鳥蛋能在這種氣氛下用這種口氣對他說出這種話來,他本能的反應就是嘴上說:“鳥總你別開玩笑了,這種玩笑不好笑。”其實心裡卻已經明白,鳥蛋並沒有開玩笑。果然,鳥蛋說:“我沒跟你開玩笑,今天晚上叫你一個人,就是想把這個秘密跟一個合適的人分享,這個秘密挺沉重,老壓在我一個人心裡有點受不了,思來想去,你是最適合跟我分享這個秘密的人。” 錢亮亮真想問明白,為什麼他是最適合跟鳥蛋分享他患上癌症這個秘密的人,可是他沒敢,面對一個“只剩下半條命的人”誰說話都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過,兩個人灌下又一杯啤酒的空當,錢亮亮也琢磨清楚了,為什麼鳥蛋把自己選定為適合分享這個秘密的人:自己是外地人,跟他的家人和他的圈子沒有多少來往,不會將秘密洩露給鳥蛋家人和他的朋友圈子;自己多多少少算個文化人,不會對此事大驚小怪;自己跟鳥蛋的關係不遠不近,不會對鳥蛋患上絕症表現出讓鳥蛋煩心的情感關照。 鳥蛋喝了一口啤酒,嘴唇上沾滿了白色泡沫,活像一隻擱淺的膏蟹,他也沒有擦拭一下嘴唇,不知道是因為病痛喪失了感覺還是病得連嘴都懶得擦了:“老錢,你知道面臨死亡的感覺嗎?” 錢亮亮只好按照慣例安慰他:“哪就那麼容易死了?你不是胃潰瘍嗎?怎麼就成了胃癌了?會不會是誤診啊?就算是胃癌也沒事兒,只要沒有擴散,趕緊割胃,胃那玩意兒再生能力強,割掉一大半幾年就長全了,我一個老同事胃割了四分之三,現在比我還能吃,又肥又壯,比沒割胃之前更健壯了。” 鳥蛋說:“我就是看你不會像那些俗人那樣研究我的病,才找你聊聊,你別跟我聊病,我的病醫生最明白,原來以為是胃潰瘍,照了胃鏡才知道有個瘤子,又做了切片才知道是惡性的,這些問題我們用不著討論,要討論我也不找你,我直接找醫生。我要跟你討論的是人生這個大命題,而且因為你是我們圈外的,我才跟你討論,旁觀者清麼。面對生死,人好像馬上就明白了很多啊。” 幾乎所有人聽到病人當面向自己提及這種事情的時候,都會像錢亮亮這樣寬慰病人,錢亮亮只不過是順應人們的整體反應慣性做出來的本能反應,沒想到就招來鳥蛋這麼一大套話頭。鳥蛋最後幾句話說得有點淒惘,讓錢亮亮想起了那句成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錢亮亮連忙說:“鳥總,我還真的很少去想人生這個大命題,我經常想的是生存這個大命題,說俗一點,就是怎麼樣多掙點錢,生活得好一些……” 鳥蛋打斷了他:“我估計我即便把胃全割了也活不多久了,所以啊,我就利用我的餘生想啊想,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人為什麼活著,人活著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錢亮亮連忙順著他的話頭請教他:“你想明白了沒有?” 鳥蛋端起酒杯跟錢亮亮碰了一下:“想明白了,幹掉這杯酒我就告訴你。” 錢亮亮二話不說就乾掉了杯中酒,一來是面對一個只剩下半條命、即將死亡的人敬的酒,誰也不好意思不干杯;二來也急於知道鳥蛋這個剩下半條命馬上就要死了的人對人生這個大命題到底會有什麼理解,說不准他在死之前對人生還真的會有大徹大悟值得永存的記憶。 鳥蛋說:“一得知我患上了絕症,我不吹牛,我還真的沒有害怕,也沒有慌亂,多少有點難過是真的。我今年才四十五歲,就這麼離開這個花花世界,還真有點捨不得。捨不得也不成啊,世上沒有不散的飯局,我認命了。可是,我活了這一場,到底有什麼價值,人生對於我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這可是牽涉到人生意義的大命題,我不能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死了,我得想清楚,死了也就不遺憾了。於是我就拼命地想啊想,我總算想明白了,人生啊,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錢亮亮不等他勸,主動干掉了杯中酒:“你快說,這件事情我沒想過,想也想不明白,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鳥蛋慢悠悠地說:“人生啊,不過就是一場飯局,或者說人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飯局。飯局麼,誰都想白吃多吃,盡量少花錢甚至不花錢最好。至於飯局上都有什麼人,誰設局,誰陪客,誰是局托,誰是蹭局的,誰能跟自己成為至交,誰能跟自己成為對手,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一切都靠碰,碰什麼?碰運氣。最終,死了,飯局也就散了,世上沒有不散的飯局實際上就是說世上沒有不死的人。” 聽到鳥蛋把人生這個大命題歸結為一場飯局,錢亮亮初時頗不以為然,等到鳥蛋做了詳解之後,錢亮亮又感到多多少少還有點道理,再等到鳥蛋說出下面一些話之後,錢亮亮就徹底認可了鳥蛋對於人生這個大命題的科學總結了。 鳥蛋說:“世上沒有不散的飯局,可是,世上的飯局永遠也散不了,人生啊,就是這隨時都會散,可是永遠也散不盡的飯局。你的飯局散了,別人的飯局剛剛開擺,別人的飯局散了,你的飯局正鬧得熱火,這不就是人生,就是世界麼?” 鳥蛋的論述表面上看有點玩世不恭,這跟他的性格相符,表面上看也有點粗糙不太精密,可是往深裡想想,還真就是那麼回事兒。鳥蛋總算夾了一口石斑魚填進嘴裡沒滋沒味地咀嚼著,話卻一句也不少說:“弄明白了人生不過就是一場飯局,我就又想,芸芸眾生,為什麼別人不得這個病,偏偏我得呢?我也想通了,原因只有一個:報應。為什麼報應?我的飯局佔便宜太多,吃虧太少,光白吃了,沒有回饋,這就是報應。” 錢亮亮連忙安慰他:“不能這麼說,人吃五穀生百病,不能說生了病就是報應,有病治病,別胡思亂想了,鑽了牛角尖,沒病也得想出病來。” 鳥蛋反駁他:“你不相信報應?我相信。就說那些貪官污吏吧,有的是現世報,敗露了,判刑了,蹲監獄的蹲監獄,吃槍子的吃槍子,這就是現世報。有的是隔世報,好像平平安安沒事了,可是在他的子孫後代身上一定會有報應,過去說富不過三代,禍滅九族,為什麼?為富不仁,為禍人間,當然會有這個報應麼。想通了這一點,我就明白了,過去,我整天琢磨著怎麼樣能白吃白喝,還自以為佔了多大便宜,其實,人活在世上,沒有讓你白佔的便宜,拿走多少,到時候都會一文不少地補回來。” 錢亮亮問他:“難怪你這些日子天天擺飯局請客,原來是主動還賬啊?” 鳥蛋喝了一口酒,不知道為什麼這口酒咽得有點艱難,抻脖子用力,似乎不是他胃里長了癌,而是嗓子眼兒長了癌:“唉,也不完全是,誰知道這輩子那麼多場飯局,到底哪一口是不該吃的,哪一口是該吃的?快完蛋了,趕完蛋之前,能請的都請請,不但還賬,也算是告別吧,不管怎麼說,這一輩子能認識,能有來有往,就是緣分。” 鳥蛋這話說得有些沉重,弄得錢亮亮也沒情沒緒的,也實在不知道該向這顆即將永別的鳥蛋說什麼好,面對一個把什麼都已經看明白,或者說自以為把什麼都看明白的將死之人,一般人可能都會無話可說。錢亮亮斟滿啤酒,兩個人又開始喝悶酒,悶了一陣可能連鳥蛋自己都覺得沒意思,起身告辭:“我不喝了,也不吃了,下週一住院,然後做手術,算是垂死掙扎,別告訴別人,我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快死了,太麻煩。” 錢亮亮起身相送:“我明白,保證不告訴別人。對了,你家里人知道嗎?” 鳥蛋說:“不知道。我告訴他們是胃潰瘍,要動手術。他們都以為是胃潰瘍手術,現在我的事除了醫生和我自己以外,只有你知道啊,一定要保密,傳出去我可找你。” 錢亮亮往外送鳥蛋。鳥蛋不讓他送:“別送了,我自己走,今天你是我請的最後一撥客人,也是規模最小的一場飯局,不過錢可沒少花,今後可能就再沒這個機會了,能有個人在我臨死前聽我對他把心裡話說出來,鬆快多了,鬆快多了啊。” 鳥蛋搖搖晃晃地走了。錢亮亮看著他那微駝的背影,心裡淒惶惶的不是個滋味。李莎莎過來驚醒了他:“錢總,鳥總走了?” 錢亮亮沒心情跟李莎莎說什麼,嘆息一聲轉身就走,他怕自己忍不住對李莎莎洩露鳥蛋的秘密。這個時候他才恍然:知道別人的秘密並且承擔替別人保密的義務,絕對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輕鬆事。鳥蛋剛剛離開,他交給錢亮亮保管的秘密就已經讓錢亮亮透不過氣來了。 李莎莎追在後面叫他:“錢總,郝董事長請你過去。” 錢亮亮這才又想起來,郝冬希兩口子今天晚上有飯局,邀請的是張處長和李處長。他已經向郝冬希請過假了,不知道這陣又找他幹什麼。錢亮亮這個時候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郝冬希,他知道,郝冬希肯定要向他打聽鳥蛋的事情,而他沒法向他實話實說,又沒法不向他實話實說,這讓錢亮亮非常為難。可是,郝冬希是頭家,是老闆,召喚他他不過去又不行,錢亮亮只好跟著李莎莎朝郝冬希他們佔據的貴賓廳磨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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