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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一不久的將來第二個久違的人

盛世 陈冠中 3657 2018-03-20
過了幾天,我去美術館東街的三聯書店的二樓,參加《讀書》雜誌的新春茶聚。這是一年一度的活動,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就間斷的去了幾次,而自從2004年搬到北京後,我大概隔年去露個臉,跟老一輩的編輯、作者瞎聊幾句,算是讓文化界知道我仍在。至於年輕編輯、作者就算了,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覺得有必要認識我。 那天,氣氛和以前不一樣,大夥都特別亢奮。最近一兩年我也察覺到自己常常莫明的亢奮,但那天大伙的亢奮仍讓我有點詫異。三聯、《讀書》的編輯、作者在思想上可能都有激情的一面,但是在社交上難得表現出亢奮。那天,大家都像喝了幾兩二鍋頭,嗨嗨的。 《讀書》的創刊老人莊子仲已經很久不曾露臉,竟也坐著輪椅出席了,他看上去紅光滿面,如枯木回春。但是圍著他轉的人太多,我沒過去打招呼。另外,三聯、《讀書》歷任所有的一把手、黨委書記,總經理,正副主編,只要活著的都來了,那真是個不大不少的奇蹟,以我跟三聯、《讀書》的人交往這麼多年,從沒看過這種盛況,太令人驚喜了。我對人性向來犬儒,不覺得哪個機構內部是完全和諧的,尤其是大陸機構,特別是國營企業,包括國營的文化單位。

那天,我認識的編輯、作者都過度熱情的跟我打招呼,但待我想跟他們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忙著跟別人亢奮去了。這種遭遇其實很普通,在茶聚、酒會常見,尤其當你不是角兒的時候。那天三番四次受轉移掉後,我調整心態,其實也就是回到這麼多年來自己最熟悉的心態,一個不投入的旁觀者的心態。我得承認,我看到的仍讓我覺得感動:這麼多不同取向的著名知識界精英如此和諧的共聚一堂,臉上都掛著真誠的愉悅,甚至集體亢奮,現在一定是個名副其實的太平盛世了。 我心情極好,但腦中有個奇怪的念頭讓我覺得我該離場。我從聚會出來,打算順便逛逛書店。我先在二樓隨便看看藝術書,再到一樓體會一下最新的暢銷書、商業書、旅遊書。那天書店擠滿人。書還有這麼多人看,真好!我想起書香社會四個字。我從一樓的樓梯下到地下層,梯階兩側坐滿了專注看書的年輕人、學生,幾乎把路都堵住了,好像叫大家不要去地下層。我滿心歡喜、小小翼翼的走下去,這是我每次到三聯書店的主要目的地,即逛地下層佔很大空間的文史哲政治人文學術書區。我一向認為這類書能夠在這個城市有這麼慷慨而具尊嚴的展示,是北京值得居住的理由之一,一個看文史哲和政治書的城市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城市。

那天,地下層比較冷清,應該說,是特別冷清。奇怪的是,到了地下層,我也沒有了細逛的心情,只想把要找的書找到就算。要找什麼書,卻一時記不起來。我朝地下層裡面走,心想可能看到書就會想起自己在找什麼。我過了哲學區,轉往政治區、歷史區,這時候突然胸口有點鬱悶。是地下層空氣不好嗎? 我快步離開地下層。沿梯階重上地面,心想著不要碰撞到兩旁坐著看書的年輕人,突然有人一把拽住我的褲腳,我愕然垂首看,那人也瞪著我,不是年輕人,是個年紀不輕的女人。 “老陳!”她瞪著我說。 “小希”,我說著,心想小希怎麼幾年不見,這麼顯老,頭髮也白了不少。 “我看到你下去,還想這人是不是老陳!”她說話的神情好像是在說:遇到我是件很大的事。

“你沒上去《讀書》的茶聚?”我問。 “我來了才知道……我沒。你現在有空嗎?”她像抓住一條救命草,懇切的等我回應。 我說:“有,我請你去喝咖啡”。她隔了一陣才說:“我們邊走邊聊”,然後她鬆手放開我的褲腳。 出了三聯她就朝著美術館方向走,我並排跟著,等她說話,她不語,我主動問她: “宋大姐好嗎?” “好!” “有八十了吧?” “嗯!” “兒子好嗎?” “嗯!” “多大了?” “二十多了”。 “這麼大了?” “嗯”。 “在唸書還是在做事?” “在唸書。不要說他!” 我愕然,還記得她疼愛這個孩子的樣子。我說:“要不我們去華僑大廈喝杯咖啡?”

“就在這裡好了”。 我們走進美術館旁的小公園。 她停下來說:“老陳,你感覺到嗎?”她懇切的等我回答。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知道不該回答“感覺到什麼”?因為她好像在測試我,像是在問口令,我若答得不對,她就不會向我說心裡話。作為作家,我喜歡聽別人的心裡話。作為男人,我想听這個女人的心裡話。 我面有難色的吱唔著,她說:“是不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勉強點頭。我一生中,曾有過多次在我毫無感覺的時候,被別人要求我描述對一件藝術品或一段音樂的感覺。我憎恨這種沒感覺的感覺,但也因為訓練有素,擅以吱唔應對。 她繼續:“太好了,我就知道。剛才在書店看到你走下樓梯,我就在想,老陳會明白的。我一直坐在樓梯等你上來”。

大概在小希的印像中,我是個見多識廣、通情達理的人。我喜歡別人對我有這個印象。 我指一下長椅說:“我們坐一會”。 我這個建議是對的,坐下後她放鬆了,閉上眼睛說:“終於,終於”。 她曾是我喜歡的那種女人,這麼多年輪廓和體形都沒有變樣,可是臉缺保養多了縐紋,頭髮灰白也不去染,而且,越發憂鬱。 她好像在閉目養神。我看著看著,呯然心動一下,還是喜歡這個女人,我喜歡憂鬱的女人。 她閉著眼睛說:“我連個談話的人都沒有,我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少,少到生命不再值得留戀”。 我說:“別犯傻,誰不孤獨,再孤獨也得活著”。 她沒有理會我的陳腔濫調:“沒人記,我記。沒人說,我說。難道是我瘋了?什麼痕跡都沒有了,什麼證據都沒了,都沒人管”。

我喜歡她說北京話的腔調。 她閉著眼睛說:“你說,我們算是老朋友了,怎麼就這麼多年都不見,你說說。” “我以為你出國了呢。” “沒有!” “沒有就好,現在大家都說,哪裡都不如中國”。 她睜開眼睛,瞪著我。我不明她的用意,故意麵無表情。她露出笑容:“虧你有心情開玩笑”。我哪是在開玩笑,但我立即順著她,也笑一笑。 她說:“差點以為是我兒子在說話”。 “你兒子,剛才你說不要說他,你們怎麼啦?” 她語氣怪怪的:“他,好得很,在北大念法學,入了黨。” 我含糊說:“那,很好,將來好找工作”! 她說:“他要進中宣部”。 我以為聽錯,該是中移動、中石化、中銀、中信之類吧。 “中宣部?”

小希點頭。 我說:“中宣部可以報考嗎?” “他說是他人生的目標。他主意大了去了!我受不了,我跟他沒話。你見著他,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享受,與小希挨坐著,有一種幸福感。好一個初春的下午,陽光明媚,和暖得老先生老太太都又到公園來消磨時間了,也有些煙民在抽煙……煙民?兩位煙民一根煙抽完,再抽第二根。我愛看偵探推理小說,我還真寫過偵探推理小說,這樣的情景很有幻想餘地,可以是一段跟踪的情節。不過在現實裡,我只是個吃喝玩樂、風花雪月的暢銷書作家,並無一點被跟踪的價值。在中國,有人的地方就有煙民,很平常。 我聽小希還在向我傾訴:“這算添亂嗎?算折騰嗎?是,這兒沒我的事,但是總不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怎麼說變就變了?我不明白,我受不了”。我心想,小希受了什麼刺激?她兒子,還是她個人惡夢般的過去有後遺症?

她看著我說:“有一次在藍旗營一家小館,跟一個你們台灣男人相親,是在大陸做生意的台商,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上至天文地理醫卜星相、下至金融投資世界大局,沒完沒了,沒有他不知道的,把我悶的,到我剛說了幾句政府的不是,他竟然教訓我,說我不知足、不懂感恩,把我氣壞了,真想抽他,太可惡了”。 “台灣男人也不見得個個如此”,我覺得有必要替“我們”台灣男人說句話,然後好奇的問:“後來你跟那人怎麼啦?”。 她現出笑容:“他只顧著教訓我,屁股就坐了一個椅子邊兒,隔桌有個挺高挺壯的男孩結完賬起來,走過的時候故意猛撞了一下他的椅子,他撲通摔在地上”。 “男孩?”我問。 小希:“年輕小伙子啦!” “那小伙子有什麼表示?”

“什麼表示?就走了唄!樂死我了。” “你認識他?” “不認識。倒真想認識”。 我有點吃醋:“暴力,不太好吧!” “我覺得好得很。我現在整天想抽人嘴巴”。 小希生命中見過太多暴力,難免受影響,我想起了自己當年不敢和她過份接近的原因。 “那台灣男人後來怎樣?” “他凶巴巴的站起來,想開罵,又找不到對象,就罵了一句:'沒文化'。你看,你們台灣人還是看不起我們”。 “現在哪敢?”我知道以前兩岸三地人心底都有點互相瞧不起,不過現在怕都改變了。 我問:“那次相親就黃了?” 小希說:“人家想找年輕的”。 我心想,女人不該不染頭髮。 “你生活還可以嗎?” 她鎖一下額、翹一下嘴,在陽光下暴露了更多縐紋:“生活可以,周圍的人都變了,心裡難受,現在跟你聊聊,好多了,很久沒跟人聊……”。

她突然停下,一臉茫然的望著前方地面。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我有些疑惑,到底是西斜的陽光穿過乾枯的樹枝篩落的一地斑駁碎影吸引了她,還是她忽然想起些什麼而走神了?片刻,她回過神來:“哎呀,我得走了,待會高峰車擠”。 我把名片給她:“我們約吃飯,跟你媽、兒子”。 她溫柔的說:“看吧”。她站起來,說一聲“走了”,就走了。 小希步伐還挺快,我放肆的注目看,從後面看還真有看頭,身材、動姿都像年輕女人。她從公園南側出去,我愉悅的漫步走向公園東側出口,突然想起兩個煙民,轉身一看,發覺他們也已走到公園南側出口處,我看到小希右拐往美術館方向,走出我的視線,那兩個煙民等了幾秒鐘,也跟著往美術館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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