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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蒼蠅

白狗鞦韆架 莫言 7900 2018-03-20
代管我們的守備區四十三團的徐團長在我們工作站的飯堂裡對著我們站全體戰士怒火沖天地說:“我當兵三十年,轉了七個團九個連——我可是從戰士、副班長、班長、排長、連長一步步升上來的,五十三歲熬成四十三團團長,不是容易的,所以你們儘管是上級領導機關的兵,我還是不怕犯上作亂地說——軍人見了千千萬萬,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單位這種兵。你們一個小戰士到了我們團部裡就像到了你們家裡一樣,自己動手倒水喝,在我們冬青樹後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來散步,發現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點鐘,堅決認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頭天晚上你們開車到我們團部看電影——還有你們的車!那是人開的嗎?進了我們團部跑得比野兔子還快!那泡屎也一定是你們'七九一'的人拉的,我們四十三團的戰士沒有那麼粗的肛門!(我們一齊大笑,我真喜歡徐團長這個老頭,他跟我是一個縣的)笑什麼,親愛的同志們!你們'七九一'直屬北京,架大氣粗,肛門才粗。當前全國全軍形勢大好,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如火如荼,就是如火如荼麼!你們不去如火如荼,反而到我們團裡去蹲屎橛子,像話不像話!還有,你們的群眾紀律問題——”

徐團長手扶著我們飯堂裡一張油膩膩臭烘烘的飯桌邊緣訓話,他的頭上是一根從南窗拉到北窗的鐵絲,鐵絲上伏著連篇累牘的蒼蠅,鐵絲變得像根頂花帶刺的小黃瓜那麼粗。今天天氣陰沉,蒼蠅情緒不是太好,都伏在鐵絲上休息,窗外久已堵塞的下水管道泛上來無窮無盡的綠水,臭氣濃得像滿天的烏雲。營院外唐家埠生產大隊的養狗場裡的臭味是黃色的,營院外唐家埠生產大隊的綠豆粉絲作坊裡的臭味是藍色的,還有廁所、漚肥池、馬圈等等臭味。五彩繽紛的臭氣包圍著我們這座小小的兵營。徐團長一面講話一面抽搐鼻子:“你們學不學'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會唱不會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我們站的禿得腦袋光明的主任肩上搭著一條蔥綠色的白毛巾,左手托著一個水淋淋的西瓜,右手提著一把菜刀,從伙房裡顛顛地跑出來,說:“徐團長,徐團長,吃瓜,吃瓜。”

徐團長驚訝地叫了一聲,半張著嘴不說話,老老實實地看著我們主任。 我們主任面帶笑容,放下菜刀,從肩上扯下毛巾,揩乾西瓜,放在桌上,把毛巾往肩上搭,搭了一下沒搭住,便揚手把毛巾扔在頭上的鐵絲上,蒼蠅們一哄而起,滿飯堂烏雲翻滾,蒼蠅們憤怒地叫著,衝撞著,玻璃窗子和牆壁嘭嘭啪啪地響,鐵絲驚恐不安地跳動,我們的耳朵都被蒼蠅的尖嘯聲給震聾了。我們主任大聲喊:“團長,蹲下!”徐團長慌忙蹲下。主任又對我們喊:“都別動,安靜,安靜,安靜。”蒼蠅的騷動逐漸減弱,飛行動作變得舒展大方,刺耳的尖嘯被輕柔但沉重的嗡嗡聲代替。我們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著蒼蠅。我的濃稠的意識隨著蒼蠅的飛行舒展地流動,碰到牆壁上,碰到玻璃上,同樣嘭嘭啪啪地響。同樣如明亮的人造衛星在四四方方的宇宙裡飛行,劃著一道道淡綠色的弧線……後來我從飯桌的腿空裡,看到守備四十三團徐團長金黃色的臉,我想他也許想起了1951年在朝鮮戰場上趴在戰壕里挨轟炸的情景,美國人的飛機也不一定比得上我們工作站飯堂裡的蒼蠅厲害,要不這個老戰鬥英雄怎麼會把一張黑裡透紅的臉膛弄得像黃金一樣輝煌呢?蒼蠅的飛行更加舒緩了,滿天星斗般的紛繁狀開始變得簡潔,變得有條理,蒼蠅匯集成了七八股蟒蛇般的帶子,在飯堂空間的上半部分蜿蜒扭動,有時互不干涉,有時纏繞在一起,像盤蛇般翻滾。徐團長要站起來,被我們主任按住了肩頭,我們主任說:“動不得!團長,不能動,要讓它們落下。”團長那麼委屈地蹲著,我看到他的腿在哆嗦,我想他一定是累了,因為他把左腿跪在了地上,右腿還在哆嗦,我看到他嘴巴動了幾下。我聽到他罵:“我操它媽!”他仰著臉看著蒼蠅,下巴上幾十根一厘米多高的黃白問雜的胡茬子十分粗壯,生著粗壯黃白間雜胡茬子的徐團長的下巴像一個加工粗糙的蒜錘子。我們主任說:“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它們就要落下。”

蒼蠅像我們工作站院子裡那個臭水池水里的沉渣一樣,攪動起來後,需要時間沉澱,時間就是耐心,耐心是一種人格力量,我們都久經考驗,我們都有點麻木,因此時間也是一種麻木的催化劑,麻木是時間的結晶。 蒼蠅們開始有秩序地往鐵絲上下落了,鐵絲的震顫幅度減小。徐團長把左腿抬起來,把右腿跪下去。我還在被他的下巴吸引著,他的鬍子有點像我們警衛班班長的鬍子。團長的鬍子里白色的多一些,我們班長的鬍子裡黃色多一些。但團長的下巴形狀與我們班長的下巴形狀是一樣的,都像加工粗糙的蒜錘子。 我們警衛班長肖萬藝就坐在我的前邊,他用兩隻手捧著下巴,我看不到他的臉,能看到他那兩隻帶著極端狡猾表情的小耳朵,能看到他的長方形的頭,好像有三個腦子裝在他的鐵砧子一樣形狀的腦殼裡,前凸的部分一個,後凸的部分一個,中間一個。所以我們班長智力過人是有理由的。我們班長是河南焦作人,二十六歲,1969年入伍,1970年加人中國共產黨。他還是我們工作站的黨支部委員,是我們工作站的團支部書記,未婚。據說我們部隊駐地生產隊會計的老婆外號“航空母艦”是我們班長的相好,因為“母艦”的第三個小男孩也有一個長方形的頭顱。有人跟我們班長開玩笑說這個男孩是他的兒子,我們班長爽快地承認,並說這是為祖國繁殖優良的三腦人種。

我經過十三天訓練從新兵連分配到工作站那天,班長幫我從車上把背包提拎下來,我那麼標準地給他敬禮,他抬起手來,像擼鼻涕似的還我一個禮。我當時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但是想到自己是“新兵蛋子”,只好忍辱負重。班長的頭把一頂油膩膩的軍帽撐得像一艘烏篷船也像一隻東北靴靴棉鞋,我對這件怪物畏若神明,不敢想像這個奇特頭顱的製造過程,更不敢想像如此出色扁長的腦袋當初是怎樣從狹窄的產道裡鑽出來的。我入伍前當過一年“赤腳醫生”。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曾經用土洋結合的方法為一個大姑娘接過一次生,那個嬰孩腦袋圓溜得像個小皮球一樣還生得那般艱難,我們班長是個長方形的砧子頭! 已經有二十幾隻碩大的蒼蠅落在微微顫抖著的鐵絲上。鐵絲上沾滿暗綠色的蒼蠅分泌物。落下的蒼蠅們高支著腿,轉動著碧綠的眼睛、轉動著鮮紅的眼睛、轉動著明亮的半透明的眼睛,用棒狀的沾著纖細黑毛的前腿蹭著透明的脈絡清楚的翅膀,我聽到這=十多個蒼蠅嚶嚶細語召喚著它們的同伴,它們的同伴卻像失去控制似的絞在一起滑翔著旋轉。終於有那麼一股蒼蠅停止旋轉。劈裡啪啦地掉到鐵絲上。這時鐵絲上落上了一行蒼蠅。蒼蠅們一齊轉動眼睛刷翅膀,鐵絲開始旋轉。不久又落下兩股蒼蠅,鐵絲沒有了。有了一根南窗戶聯結著北窗戶的手指頭那麼粗的蒼蠅棍子。一線陽光從南窗戶裡射進來,蒼蠅們的彩色眼睛愉快地閃爍著,散發出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的溫暖柔軟的波紋。蒼蠅擁擁擠擠,蒼蠅聯結著蒼蠅,鐵絲為核的蒼蠅棍子下垂著,輕輕悠動。還有兩股蒼蠅在鐵絲上方滑翔著,盤旋著,它們發出的聲音單調刺耳,透著一股無聊、乏味、耐不得煩的情緒。

我們主任說:“團長,起來吧。”我們主任先站起來,順手又把麻木了雙腿的四十三團徐團長拖起來。我們主任一鬆手,徐團長的雙腿便嘟嚕一下矮了一截,好像雙腿是兩根彈簧,耐不得上身的壓迫,我們主任慌忙扶他一把,兩扶三扶,徐團長才恢復到蒼蠅騷亂前那麼高。 我們主任從地上撿起毛巾,又揚起胳膊來。徐團長一把攥住我們主任的手腕說:“哎喲祖宗,您可千萬別惹它們啦,俺是真草雞啦。當年挨美國炸彈也沒有這滋味難受。” 主任說:“不搭了不搭了,團長放心。”主任把毛巾放到桌子上,拿起菜刀,從瓜腚上旋下一塊皮來擦擦菜刀的兩面,擦得那塊瓜皮上暗紅一片銹,然後,高高地舉起刀,喀嚓一聲把西瓜切成兩半,又喀嚓成三半,又喀嚓成四瓣,喀嚓,六瓣,喀嚓喀嚓七瓣八瓣。我們主任雙手端著一瓣瓜,恭恭敬敬地獻到徐團長面前,說:

“團長,請吃瓜!” 西瓜不是紅瓤是蜜黃色瓤,我們警衛班的戰士都知道這西瓜比紅瓤西瓜甜。前四天夜裡零點,我們班長把我捅醒,說:“小管,起來上崗。”我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拖著半自動步槍到大門口崗樓換他。我說:“班長,您回去睡吧。”我打了一個呵欠,嗓子裡還像雄雞打過鳴後噢了一聲。黑暗中我們班長那兩隻美麗的杏核眼賊亮賊亮的,他問我:“困嗎?”我說:“困極了,班長,你把我送到戰場上去打一仗,我寧願讓砲彈炸死也不願站崗。”他說:“哪裡有他媽的戰場,當兵撈不上次打仗的機會,窩囊透了。”我說:“戰爭年代可是靠本事吃飯,一仗打好了,就能弄個團長營長的干幹。現在是靠後門,靠舔腚。”班長說:“打起仗來老子準是偵察英雄!”我說:“班長,不會提你當乾部吧?”他說:“當屁!”我說:“我想學開汽車,回家好找個工作。”他說:“就他媽的一輛汽車,有兩個司機,輪不到你。”我說:“班長,你回家能找到工作嗎?”“找個屁!”他說,“別嘮叨了,你想不想吃瓜?”我說:“哪兒有?”他說:“你想吃不想吃?”我說:“想吃。”他說:“跟我走。”我看看從機要工作房裡射出來的燦爛光線,聽著啾啾亂叫的電子訊號,猶豫道:“這崗……”班長說:“和平年代,屁事沒有,走吧走吧!”

班長讓我別害怕,出了事他兜著,我就跟他走。他大背著衝鋒槍,我拖著上了頂門火的半自動步槍。我們沿著營院牆邊的小路溜到唐家埠大隊的蘋果園裡。蘋果園外是沙地,沙地外邊是海灘,海灘連結著大海。我們想穿過蘋果園到沙地上去,沙地上種著西瓜。 我們在蘋果園裡穿行著就听到大海的夢囈,一定是非常平滑的長浪從海的深處爬過來,舔一下沙灘又退回去。看園屋子裡有條小狗汪汪了兩聲,便不再理我們,我們也不理它。蘋果樹冠黑魃魃的,近前可看到毛絨絨的葉片,和葉片問閃閃爍爍的蘋果。一股福爾馬林藥液的味道從蘋果樹上清淡地散出來。在蘋果樹間穿行還可以聞到海裡的螃蟹味。我想起了包圍著營院的五彩繽紛的臭氣,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我非常慶幸跟著班長來。我們其實是在蘋果園里大搖大擺地走,班長大背著衝鋒槍,我拖了上了頂門火的半自動步槍,蘋果樹下套種的落花生圓圓的硬幣般的葉子被我們的褲子蹭得嘩啦嘩啦響,或者是我們的褲子被硬幣般的圓圓的花生葉子蹭得響。班長順手從樹上撕下一個乒乓球般大小的綠蘋果,啃了一口,立刻吐掉。班長說它奶奶的又酸又澀小管你這個小子別睡著啊再有半個月“秋花皮”就熟了有點甜味也酸得厲害還是“金帥”甜再有一個月就熟了“國光”分大小“青香蕉”“紅香蕉”“大紅袍”“印度青”熟得晚甜得像蜂蜜黏糊嘴唇我一頭撞到一棵幹粗葉茂的蘋果樹上。半自動步槍在我手裡跳了一下,槍口裡進出一溜火星子,進出一個響,子彈打著唿哨上了天,又落下海。海聲像輕柔的喁喁情語,非常動人。我們班長一個前臥鑽進花生棵子裡。我心里格登一聲,毀了!我想,我把班長斃了。斃了班長我也完了,我被人斃還不如自己斃了簡化。

“班長——” 我扔下半自動步槍撲到我們班長身上,嗚嗚地哭起來。班長啊班長,你的三個腦子還沒發揮作用就給我斃了,你長了一顆風格鮮明的頭顱竟死在我的槍口之下,你還沒結婚,班長,雖說“母艦”的三小子的頭像你的頭但鬼知道他是不是你的兒子…… “你他奶奶的嚎什麼!”班長爬起來,對著我的大腿踢了一腳。槍聲遠去,海裡濤聲明亮,蘋果園裡的小狗汪汪汪地叫著。 我驚喜地說:“班長,你沒死?” 班長抬起袖子揩揩額頭,說:“別咋唬啦,你這個兔崽子,不是班長我躲得快,早就犧牲啦!” 我笑起來。 班長低聲吼:“還笑!” 我不笑。 我們蹲在花生棵子裡,靜聽了一會兒。狗不叫了,夜色深沉,星斗璀璨,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班長,”我低聲說,“回去嗎?” “回去幹什麼?還沒弄到瓜呢!” “要是主任聽到槍聲來查崗呢?” “他聽不到,聽到他也不會起來,他老婆厲害著呢。” “我少了一顆子彈怎麼辦?” “你別吱聲,等下次打靶時弄發補上。” 我們站起來。班長讓我把槍膛裡的子彈退出來。我把槍膛裡的子彈退出來。我們走到蘋果園與沙地相接的地方。班長示意我蹲下,他也蹲下。這時出來一顆明星,蘋果樹模糊不清的影子遮掩著我們。我看到琥珀色沙地上種著一大片西瓜,西瓜油亮油亮的,遍地都是。西瓜地外邊是霧濛濛的大海,只能聽到愈到近前愈覺遙遠的海聲,卻看不清海的面孔。也許是因為我緊張地喘息吧,我聽到海也在喘息。 班長說:“地邊上沒有好瓜,要吃好瓜必須到地中間裡去。”

我覷著西瓜地中央那個碉堡狀的看瓜屋子,膽怯地說:“叫人抓著怎麼辦?”我的聲音有點哆嗦。 “害怕了?”班長問我。 我點點頭。 “連偷瓜都怕,上了戰場還不把你嚇死!”班長鄙夷地說,“膽小鬼是上不了戰場的。告訴你沒事,把槍大背起來,跟著我匍匐前進。” 我大背著半自動步槍,跟著班長向瓜地中央匍匐前進。班長爬得很快,像條大蜥蜴。只是他的後腦勺子太高影響了他匍匐前進的質量。我必須在匍匐前進裡摻假才能跟上班長的速度。西瓜的藤蔓不是纏住我的手就是纏住我的腳。我聽到我弄出來的響聲很大,我確實心裡發慌,又怕被班長拉下,匍匐前進實際上變成了跪地爬進,這樣我聽到我弄出來的聲音更大。西瓜藤蔓更頻繁地找我的麻煩,我憤怒地抖擻著它們。 我後來才知道踏住了我的脊樑的是一隻沉重的大腳。貧農老大爺王順兒踩著我的脊梁,雙手攥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魚叉,大吼一聲:“反革命分子,你往哪裡跑!” 我感到我的心臟急促地敲打了兩下沙土。然後就不跳了。我聞到了沙土裡的豆餅味兒和揉爛的西瓜藤葉的味道。王順兒扯著我的脖領子把我提拎起來,說:“反革命,還帶著槍!”我這時才看到了魚叉尖上的寒光。 我們班長從地上一躍而起,笑嘻嘻地說:“王大爺,我們在執行任務呢!您老真是老貧農,心紅眼亮骨頭硬,手握魚叉幹革命,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 “是肖班長啊,哎呀呀!我還以為是偷瓜賊呢!” “你沒聽到槍響?”班長壓低聲音,嚴肅地說。 “聽到了。”王順兒也降低了調門。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班長說,“到你瓜棚裡去。” 王順兒把我們帶進瓜棚,要尋火點燈。班長低聲說:“不許點燈。” 班長美麗的杏核子眼在黑暗的瓜棚裡明亮如星,他說:“老王同志,你知道嗎?不久前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武裝暴動,哎,你是黨員嗎?是就好,無事不可對黨言嘛!國內的階級敵人一活動,國際上的帝修反遙相呼應,據可靠情報,台灣蔣匪幫近日內可能派遣特務在我沿海登陸,聽到適才那聲槍響,我們趕快到海邊來偵察,我們從西瓜地裡爬行,是為了縮小目標,誰知被您這一陣吼——” 我咬牙切齒地不笑。王順兒局促不安地說:“肖班長……” 班長說,“別說了。小管,走,到海邊看看去。” 班長從背上掄下衝鋒槍雙手端著,彎著腰出了瓜棚,我抱著半自動跟在他後邊。走出西瓜地,又往前走了一截,誨灘上熱乎乎的沙子流到我的鞋旮旯子裡。班長一屁股坐下,脫下鞋來,把腳丫子插到沙土裡,衝鋒槍扔到一邊。班長對我小聲說:“坐下。”我坐下,也脫了鞋,把腳丫子插進沙土裡。我齜牙一笑。班長說:“笑什麼,嚴肅點。”我說:“到底沒吃上瓜。”班長說:“什麼?你別多說話,待會兒撐死你個兔崽子。” 海近在眼前,但響聲更加遙遠,班長躺在沙上,面向滿天星辰,問我:“小管,你和女人睡過覺嗎?” “你說什麼呀班長!”我挺不好意思地說。 “這有什麼,睡過就是睡過,沒睡過就是沒睡過。” “沒睡過,真沒睡過,班長。” “小子,騙鬼去吧!” “那麼你吶,班長,跟多少女人睡過?” “千把個吧!” “哎喲,我的天!” 班長哧哧地笑了。他忽然問我:“高中生,懂得什麼是愛情嗎?” 我說不懂,請您給講講。這麼神聖的字眼從他的嘴裡冒出來,像狗頭上生角一樣使我吃驚。 他躺在沙灘上不動,並且閉著眼睛。海聲還是那麼遙遠。海上的霧氣似乎淡薄了一些,穩隱約約能看到近處淡白的海面。 班長坐起來,穿好鞋,說:“走,吃西瓜去!” 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什麼是愛情呢!” 班長說:“去去去,吃瓜就是愛情。” 我和班長沿著海灘急跑一段,然後疲憊不堪,氣喘吁籲地走進瓜棚。 王順兒怯生生地問:“肖班長,有情況嗎?” 班長沮喪地把槍往鋪板上一摔,說:“你以為特務是聾子?就沖你那一通咋唬,有一個團也跑光了!” 王順兒說:“肖班長……我可不是成心的……我是老貧農、老黨員……” 班長說:“軍法無情,可不管你是什麼老貧農老黨員!” “肖班長……”王順兒好像要哭。 班長說:“算啦算啦,你也別害怕,我們回去不提你的事就是啦!算我們倒霉,要不,抓回去個特務,準立大功,你說是不是,小管?” 我說:“一定立大功。” 班長說:“口渴死了,老王,有涼水嗎?” 王順兒說:“班長,您瞧我這個糊塗勁兒!忘了摘瓜慰勞解放軍啦!” 班長說:“不要不要,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老王說:“這是哪裡的話!軍民一家,解放軍抓特務辛苦理當慰勞!” 老王提著一個簍子往瓜田走去。 班長伸出手捅了我一下,說:“小子,怎麼樣?” 我看著班長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一時竟語塞了。 老王挎著四個大西瓜進了瓜棚。 班長說:“你點燈吧。” 老王劃火點亮燈。我看著老王那枯萎的老臉,看著老王那兩隻驚惶不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父親。我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地不通氣。 老王抱起一個橢圓形的綠皮大西瓜,放在擱板上,抄起一把鋥亮的瓜刀,喀嚓喀嚓喀嚓,西瓜裂成四瓣。老王雙手端著一瓣瓜遞給班長,又雙手端著一瓣瓜遞給我。老王說:“吃吧,解放軍同志,吃了不夠再去摘。” 班長有兩顆凸出的門牙,特別適宜啃瓜皮。他吃瓜一定是久經訓練,他把嘴扎到瓜上,像吹口琴一樣來回拉動,黑油油飽滿的西瓜籽兒一會兒從他左邊的嘴角上掉出來,一會兒從他右邊的嘴角上掉出來…… 我們主任雙手捧著一瓣西瓜請四十三團徐團長吃。徐團長余悸未消地看看那根粗壯的蒼蠅繩子,怒火沖天地說:“你少來這一套!想用西瓜堵住我的嘴?沒門!我告訴你。你即使反我的潮流把我打成走資派我也要說!你養著這麼多蒼蠅!” 團長頭頂上最後一股蒼蠅正在降落,繩子上的蒼蠅極力排斥它們。蒼蠅們囓咬著,搏鬥著,發出飛機俯衝般的尖嘯。團長的又變成了黃金色的臉在不停地哆嗦。蒼蠅們終於安定下來,一根像頂花刺帶刺的小黃瓜那麼粗的蒼蠅繩子橫斷了貫穿了整個飯堂,懸在團長和主任的頭上也懸在我們頭上。團長的驚懼傳染了我,我意識到了我們熟視無睹的蒼蠅的巨大威脅,一個潛在的、隨時都會要了我們命的巨大威脅。 四十三團徐團長批評我們不講衛生,諷刺我們是蒼蠅王國,有飼養蒼蠅癖好。他還說回去要派個防化連來徹底消滅“七九一”大院裡的蒼蠅。我們都麻木地聽著,我看到我們班長側了一下頭,臉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我知道徐團長不了解情況,好像我們站從來就沒想法消滅蒼蠅似的。他委屈了我們。我們曾噴灑過大量的“敵敵畏”,頭兩次也確實有效,死去的蒼蠅和半死不活的蒼蠅把地皮都遮沒,一腳踩下去,咯吱咯吱響,聽著讓人齒底生津。藥死一批蒼蠅,又飛來更多的蒼蠅,後來的蒼蠅對“敵敵畏”毫無畏懼,競有愈噴愈活潑機靈的荒唐效果。 徐團長後來講的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到他的黃金臉上的黃金嘴唇在不停地翕動,我們主任捧著一瓣瓜,像被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大冰殼子錮住了似的。我更多的是看著千千萬萬連綴在一起壓得鐵絲低垂的蒼蠅們,它們的眼睛匯集成一條浪漫的彩虹,掛在四四方方的空間裡,它們的翅膀摩擦出轟轟烈烈的巨響,震疲了我的耳膜。我在片刻的意識泯滅狀態中,突然看到蒼蠅們的極不規則的、生著無數倒刺掛鉤的、半流質的、黏稠的、紅中透綠的思想。它包圍了我,刺著我、扎著我、胳肢著我、努力滲透著我。我動員了每一個細胞的力量進行著頑強的抵抗,像拔河一樣。第一個細胞的失敗導致了全線崩潰。我一頭扎到我們班長背上。 我在恍惚中聽到四十三團徐團長說:反擊右傾翻案風動員會到此結束。操他媽媽,我再也不來啦。我們班長說:拿西瓜來。 我感覺到蜜黃色的西瓜瓤子觸在我的嘴唇上……我躺在空氣清新的海灘上,海風挾帶著雪白的泡沫從我額上掠過。一隻孤孤單單的青青的鷗鳥圍著我低低地盤旋著,它好像僅僅看到我的被泡沫濡濕了的貧瘠的額頭,而我更希望它能看到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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