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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槍

白狗鞦韆架 莫言 7949 2018-03-20
他用失去食指的右手把槍從右肩上摘下來時,一片金色的陽光罩住了他。太陽沿著一道平滑的弧線飛快地下落,田野裡迴盪著間歇錯落的落潮般聲響和時疏時密的荒涼氣息。他小心翼翼地把槍放在生著斑駁銅錢綠苔的地上。落槍時看著潮濕的地面,心裡感到很難受。這支長苗子紫木托土槍,彎彎曲曲地躺在濕漉漉的地上,夕陽照著槍旁一穗失落的高梁。高梁生出一大簇細密柔軟的嫩黃色苗芽子。高粱苗芽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幽黑的槍管和紫紅的槍托上,槍管和槍托都變了顏色。他在解下腰間卡腰火藥葫蘆的同時,脫下了那件黑色的夾襖,露出了上身粗大的骨骼。他用夾襖把槍和火藥葫蘆包起來,放好,走上前三步,傾著身,伸出沐著沉重陽光的雙臂,去搬動那一大叢高梁秸稈中的一捆。

秋天發了大水,數万畝澇窪地如海洋,高梁在水中擎著暗紅色的頭,一隊隊老鼠在高樑頭上躥跳著,如同靈活的飛鳥。收穫高梁時,水齊到胸口,人們趟著水,用筏子把高梁穗子運出去,從天而降的紅翅鯉魚和黑脊草魚在生著綠色氣根的高粱秸稈間橫衝直撞,翠綠的魚狗不時鑽到水里去,又叼著銀亮的小魚從水里鑽出來。八月,大水漸漸退了,露出了佈滿爛泥的道路,低凹處仍有水,形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汪子。砍下的高梁秸運不回去,就從水中拖出來,放在道路上或是水汪子邊緣的高地上。美麗的陽光照著低窪原野,方圓幾十里很少有村莊,一個個水汪子閃著亮,高梁叢好像炮樓群。 他背著明亮溫暖的太陽和一個瀦水的大窪子,把一一捆捆高粱秸拖出來,在水汪子邊緣上,壘成了一個四四方方半人高的掩體。他抱著槍跳進掩體坐下來,頭頂齊著掩體的上沿,外邊看不到他,但他從留下的洞眼裡能清楚地看到這水汪子和水汪子中間那一塊孤島般的泥渚,也能看到玫瑰色的天空和棕色的大地。天顯得很低,陽光紅紅地塗滿水面,水汪子明亮輝煌地伸展進朦朧的暮色裡去,邊緣跳動著針刺樣的光芒,像一圈溫暖的睫毛。汪子中間那塊現在變成了淺藍色的泥渚上,一蓬蓬水草蒼黃地肅立著。這塊在四周流光包圍中的泥渚似乎在輕輕漂動,四周越朦朧,積水越明亮,泥渚的漂動感越強,他感到它漂過來了,漂過來了,離他只有幾步路,縱身就可跳過去。泥渚上還沒有它們,他惶惑不安地再次望望天,想,是時候了。它們該來了。

他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裡來的。那天,拖了一下午高粱秸,隊長說放工,幾十個人便搖曳著長長的影子往家走,他跑到這兒來方便,突然看到了它們。當時,他感到好像被人打了一個窩心拳,心臟歇了一會兒才重跳。一大片落在泥渚上的野鴨子晃花了他的眼。一連十幾個晚上,他都躲在高梁叢中觀察它們,他看到它們總是在傍晚這時辰,嘎嘎地叫著,彷彿從天外飛來。降落前,它們很優雅地在汪子上空盤旋著,像一大團忽舒忽卷的灰綠雲。它們撥弄著氣流向泥渚降落時,每次都讓他激動不已。他還從來沒有發現這麼多的野鴨子集中在這麼小的土地上,從來沒有。 它們該來了還不來,還不來呢還是就不來了呢?他感到緊張,他甚至懷疑自己過去看到的是幻影,他一直不太相信這裡竟會有這樣一大群野鴨子。他聽村里老人們多次講過神鴨的故事,故事裡的神鴨都是純白的,但這群野鴨不是純白的。頭和頸上有著明麗的綠羽,脖子上圍著白環,翅膀像兩面藍鏡子,它們是公鴨子吧?遍體黃褐色,並點綴著暗褐色的斑點,它們是母鴨子吧?它們絕不是神鴨,它們在泥渚上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綠色和褐色的小羽毛。看著羽毛,他沉沉地放下心,坐下,拎起包著搶和藥葫蘆的褂子,抖抖披起,立刻又暴露出彎彎曲曲的槍和油汪汪的卡腰葫蘆。槍安穩平靜地躺在秫秸上,槍身泛著暗紅色的油光,這顏色很像鐵鏽,它曾經幾度佈滿紅銹,紅銹把槍身咬得坑坑凹凹。但現在它沒有銹,他用了兩張砂紙把紅銹打磨光了。它彎彎曲曲地躺著,如同一條冬眠的青蛇,他覺得它隨時都會醒過來,飛起來,用鋼鐵的尾巴抽打得高梁秸稈噼噼地響。他伸手去摸槍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指尖冰冷,冷感上侵至胸肋,使他良久簸觫。太陽更快地下沉著,一邊下沉一邊變形,它變扁變平,好像一個半流質的球體落在平滑鋼板上似的彎曲變形。它的下面是平面,那些呈球弧的表面異常緊張,終於躥了稀,洶湧的冰冷的紅色流質啦曲折折地向四面八方流淌。水窪子寧靜入玄,艷紅的汁液從水面上慢慢下滲,水的下層紅稠如湯汁,表面卻是一層無色透明水,極亮極眩目。他忽然看到的竟是一隻吊在一棵挺拔枯草上的金環蜻蜓,蜻蜒的巨大眼睛如兩顆紫珍珠,左一轉右一轉地折射著光線。

他抓過槍,平放在腿上,槍身沿著腿與腹形成的直角伸到後面去,槍口在他的下巴下斜睨著南方淺薄灰白的天空。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細長的量管,揭開藥葫蘆的蓋,往量管裡裝藥。他把量管裡的藥倒進槍筒裡,立刻就有很流暢的聲音從槍口裡發出來,接著,他從一個小鐵盒裡捏著一撮鐵砂子塞進槍口,槍筒裡有清脆的聲音發出來。這時他從槍管下抽出長長的槍探子,用那疙瘩狀的圓頭,搗著槍筒裡的火藥和鐵砂。他的心不規則地跳著,他戰戰兢兢,好像給一隻睡眼矇隴的老虎搔癢。把三管火藥三撮鐵砂裝進槍筒後,心裡感到冷冰冰,額上有密密的冷汗滲出來。手哆嗦著,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棉絮團,把槍口堵了。這時他感到非常餓,渾身鬆軟。順手從地上撕擄出一條草根來,捋捋泥土,放進嘴裡嚼著。嚼著草,感到更餓,這時,就听到水汪子上方的天空中,響起了翅膀扇動空氣的呼嘯聲。他必須立即完成最後一項準備工作,給槍裝上一個引火帽。他把那翹著尾巴的槍機扳得仰起頭來,露出了一個與槍筒相連的乳頭狀凸出物。凸出物的上部是一個圓圓的凹槽,凹槽中間有一個細細的洞眼。他仔細地剝開幾層紙,把一個金黃色的引火帽按進凹槽裡。引火帽裡是黃色火藥,只要槍機啄一下火帽,火帽就會爆炸,引燃槍筒裡的火藥,那時候,就會有一條火蛇從槍口奔出去,火蛇先細後粗,最後如一把鐵掃帚。一切都是因為這支槍那麼長久地掛在他家那堵像塗了黑釉子一樣的山牆上,他無師自通地頓悟了這支槍的奧秘,他前天把紅鏽斑斑的槍摘下來擦洗時,競感到十分熟練。

野鴨子來了。起初它們在百米高的空中撲扑棱棱地旋轉著,忽高忽低,聚成一團,後來卻一哄而散,從不同的方向扎到下邊來,緊貼著通紅透亮的水面飛翔。他跪起來,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那一圈圈紫絳色光暈。他輕輕地把槍筒從高梁秸的縫隙中探出去,心怦怦地狂跳著。野鴨群還在團團旋轉,圈子忽大忽小,彷彿連水汪子都跟著它們旋轉。有時候,幾隻綠毛公鴨幾乎要碰到他的槍口,他看到了它們明亮狡猾的黑眼睛和嫩綠色的嘴巴。太陽更大更扁,邊緣發了黑,中間一點卻如燒化了的鐵,在塞率地進濺著火花。 鴨子忽然大叫起來,公鴨“嘎嘎嘎”,母鴨“嘎嘎嘎”,連成一大片。他興奮得嘴唇都抖起來,他知道,它們就要降落了。連續十幾天來,他仔細地觀察著它們,知道它們嗚叫之後就要降落。從天空中出現它們的影子到現在,也不過是幾分鐘的光景,但他感覺到已過去很長很長時間,他的腸胃劇烈痙攣,他又一次感到餓。它們到底落下了,接近地面上,突然伸出絳紫色的腿,翅膀平伸開,雪白的尾巴像張開的羽扇,急促落地後,慣性使它們踉蹌兩三步。棕色的泥渚突然間變了顏色,花花綠綠的鴨羽上閃爍著無數個變色的太陽,鴨群載著陽光,穿梭般蹣跚著。

他悄悄地抬起槍來,槍托抵到肩頭,槍口對準了那一群越聚越緊的野鴨。太陽又缺了一塊,已經歪七扭八不成模樣。野鴨子有的趴下去,有的站著,有的低飛一下又落下來。他想,是時候,該開槍了,但他沒有開槍。他用手去摸索扳機時,突然感到極大的不方便,他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的食指。它缺了兩節,只剩下最後一節,像一根樹樁子一樣疤扭著蹲在中指和拇指之間。 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娘給爹送殯回來,穿一件白布大褂,腰里扎一根麻辮子,披散著頭髮,眼皮腫得透明,眼睛變得又細又長,射出了兩道水汪汪陰森森的目光。娘叫著他的名字說:“大鎖,你過來。”他畏畏縮縮地走過去。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了兩聲,像吞嚥硬物似的抻了抻脖子,說:“大鎖,你爹死了,你知道嗎?”他點點頭,聽著娘又說:“你爹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你知道嗎?”他迷惘地看著娘,用力點著頭。 “你知道你爹是怎麼死的嗎?”娘說:“你爹是讓這支槍打死的,這支槍是你奶奶傳下來的。你再也不要動它,我把它掛在牆上,你要天天看著它,看著它你就要想著你爹,你要好好唸書,混出個人樣來,給祖宗爭口氣。”他聽著娘的話,感到似懂非懂,只是用力點著頭。

那支槍就掛在屋裡的山牆上,山牆被幾十年的煙熏得烏黑髮亮。他天天看到那支槍。後來他從一年級升到二年級,每天晚上,娘都在山牆上掛一盞煤油燈,照著他,讓他看書。他一看到書上的黑字就頭暈,他一直想著這支槍,一直想著這支槍的故事。荒涼原野裡的風從窗櫺裡灌進來,推拉著毛筆頭兒一樣的油燈火苗,火苗上端搖曳著一股黑煙。他似乎在盯著書,卻一直感覺到這支槍的靈性,他甚至聽到了槍在咯咯吱吱響。他像見到蛇一樣,既想看它又怕看它。它掛在那兒,槍苗子衝下槍托子衝上,槍身上發出陰鬱的黑色光芒。那個裝火藥的卡腰葫蘆掛在槍的一側,與槍交疊在一起,葫蘆的細腰壓著槍機,葫蘆是金紅色的,大頭朝下小頭朝上。槍和葫蘆掛得那樣高,掛得那樣漂亮。古老的山牆上掛著古老的槍和古老的葫蘆,攪得他心神不寧。有一天晚上,他踩著高板凳把槍和葫蘆摘下來,放在燈下端詳著。提著沉重的槍,他感到心裡痛楚難忍。就在這時候,娘從另一間屋裡走過來。娘還不到四十歲,頭髮已經花白,娘說:“鎖幾,你在幹什麼?”他一手提槍一手提葫蘆愣在那兒。娘問:“你在學校裡考第幾?”他說:“倒數第二。”娘說:“你好不爭氣!你把槍掛起來!”他執拗地說:“不,我要去殺——”娘對准他的嘴打了一巴掌,說:“掛起它來。你只有好好唸書,記著吧。”他掛好槍,娘到灶上去拿來一把菜刀,平靜地說:“你伸出食指來。”他順從地伸出食指。娘把他的食指按到炕沿上,他驚恐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娘說:“別動。”娘說:“你要記住,不要動那槍。”她舉起菜刀,菜刀閃著寒光落下來,他感到一陣猛烈的震顫從指尖傳導到肩頭,脊椎緊張地弓起來。鮮血緩慢地從斷指上滲出來。娘哭著,用一把生石灰給他止住了血……

看著半節殘指,他鼻子發酸。有多少日子沒吃過肉了?記不清啦。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吃過的肉。好像從來沒有吃夠過一次肉。那天看到肥胖的野鴨,馬上又想到肉。馬上又想到槍,娘為了槍剁掉他一截手指,想起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到底是摘下了槍,在昨天下午。槍身上落著銅錢厚的灰塵,四面八方連結著蛛網。牛皮的槍帶已被蟲子咬爛了,一動就斷了。葫蘆裡還有很多火藥,他倒出藥來曬,發現了金黃色的一顆引火帽。興奮得手抖,拿著引火帽,惟一的一顆,馬上想到爹,感到運氣好,現在到哪裡去弄這種引火帽呢……我沒錢,我有錢也弄不到肉票;我笨,我不笨也撈不到上學,上了學又有什麼用?看著斷指,他安慰著自己。娘只剁去了他一個指尖,後來傷口化膿,又爛去了一節,才成了這個樣子。想著往事,他對這群羽毛豐滿的野鴨充滿了仇恨,我要打死你們,非把你們全打死不可!我要吃你們,連你們的骨頭都嚼爛嚥下去。他想,它們的骨頭一定又脆又香。他把中指伸進扳機圈。

他還是沒扣扳機。因為,又一群野鴨從空中盤旋著落下來,也如一團旋轉的彩雲。泥渚上的野鴨全亂了,有的在地上跺腳,有的飛起來,不知是對同類的到來表示歡迎還是表示憤怒。他懊惱地看著亂紛紛的鴨群,輕輕地把槍抽了回來。太陽變成了尖尖的紅薯形狀,射出綠幽幽和紫燦燦的光線。那隻金環蜻蜒被野鴨驚動,貼著水面飛過來,落在了他的掩體上。它用六隻足抱住一個高梁葉,把長長的箍著金環的尾巴垂下來。他看到蜻蜒眼睛上那兩個明亮的光點。鴨群漸漸收攏,平靜,被鴨足點破的水面漸漸向四周擴散著同心圓,圓與圓碰撞,擠起一道道皺褶。 兩群鴨合成了一群。他想,要是有一張大網,迅疾地罩過去……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網,他只有槍。他小心地摘下引火帽,撥開堵槍的棉絮團,又往槍口裡倒了三次火藥三次鐵砂……又一次瞄著鴨群,他心裡充滿著古老的嗜血慾望,是這樣一大群鴨,是這樣一根細細的槍管……一他再次悄悄退回,又將兩筒藥裝進槍口,槍管差一點就要滿了,他堵了槍口,托起槍來時,感到了槍的重量。抖抖的中指按住扳機,擊發的一瞬間,他閉了一下眼。

槍機響了一聲,機頭啄在金黃色的引火帽上,槍未響。水汪子的圈子似乎在逐漸收縮,遊蕩於天地間的紫氣愈來愈濃,紅色愈來愈淡,水面亮度不減,但逐漸深邃起來。鴨子擁擠在一起,顯得那麼厚實、漂亮、溫暖。鴨毛平軟光潔絢麗,它們似乎都在用狡黠的眼睛輕蔑地盯著他的槍口,似乎在嘲笑他的無能。他取下引火帽,看了一下機頭在火帽上留下的痕跡。鴨群裡漾出了腥熱的氣息,鴨身相摩發出光滑柔軟的聲音。他把引火帽重新安進去,他不相信竟然有這等事,爹,奶奶,不都是一次擊發成了功嗎?爹死去有十幾年了,但爹的故事還在村里流傳著。他依稀記得爹個子很高,臉上凸凸凹凹,腮上有黃色的鬍子。 爹的故事已被村里人傳神了,他一閉眼就能看到一幅幅畫面。起初是在一條通往田野的灰白土路上,爹扛著一架沉重的木耬去播種高梁,前前後後走著頭顱沉重的農民。路旁有桑樹,桑葉長得如銅錢大。有鳥鳴聲。路邊的草很綠。路溝里水不淺,淺黃色的水草上漂著青蛙卵塊。耬桿壓著爹的脖子,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斜刺裡鑽出一輛自行車撞在爹身上,爹趔趄了幾步沒有倒,那輛自行車卻倒了。爹慌忙放下耬,把自行車扶起來,又扶起騎車人。那人五短身材,走起路來膝蓋處吱吱悠悠地響。爹恭敬地說:柳公安員。柳公安員說:瞎了你的狗眼。爹說:是瞎了狗眼,您別生氣。柳:你敢罵我?狗娘養的王八蛋!爹:公安員,是您撞到了我身上。柳:放你娘的狗臭屁!爹:您別罵人,是您撞到我身上的。柳:××××。爹:您不講理。舊社會有些好官也是講理的。柳:噢,你是說新社會不如舊社會?爹:我沒這樣說。柳:反革命!響馬種!我崩了你!柳公安員從腰里掏出一桿盒子槍,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爹的胸口。爹:我不夠死罪。柳:四捨五入,夠了。爹:那你就崩吧。柳:我沒帶子彈。爹:滾你媽的蛋!柳:我不敢崩你還不敢揍你?

柳公安員飛快地向前一縱身,膝蓋咯吱吱響著,那桿盒子槍長長的槍苗子直戳到爹的鼻樑上。慢慢地從爹的鼻子裡滲出了黑血。農民們上前拉走爹,年紀大的給柳公安員賠著不是。柳公安員悻悻地說:饒你這一次。爹站在一邊,用指頭擦下鼻血,舉起來,仔細地看著。柳: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爹:鄉親們,大家都看到了,要為我作證。 (用力擦兩把臉,滿臉是血)老柳,我操你八輩子祖宗。 爹一步步逼上前去,老柳舉著槍,高聲叫:再走我就開槍啦。爹:你那槍不通氣。爹用力抓住老柳的手腕,把槍奪出來,狠狠地扔進溝裡去,濺起很高的浪花。爹捏著老柳的脖頸子,前後搡了幾下,對准他的屁股輕輕地踹了一腳,柳公安員一頭扎進水溝裡,屁股沖天,頭鑽進淤泥裡,雙腿響亮地拍打著水。眾人臉上失色,有的慢慢後退,有的下溝把公安員拽上來。一老人對爹說:大侄子,快跑了吧!爹說:四叔,咱爺們黃泉路上再相見。爹大搖大擺地回家去了。 柳公安員被人拔出來,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地哭,哭著,央告著眾人給他摸槍,十幾個人下了溝,把一溝水都摸渾了,也沒摸上槍來。 爹從落滿灰塵的樑頭上摸下一個長長的油紙包,從包裡解出一支彎彎曲曲的長槍。他的眼裡盈滿明亮的淚水。娘吃驚地問:家裡還有槍?爹說:你不是聽說過俺娘打死俺爹的事嗎?就是用這支槍。娘嚇得眼神都散了,說:快把它扔了。爹說:不。娘說:你要幹什麼?爹說:殺人。爹又找出一個卡腰葫蘆和一個鐵皮盒,熟練地往槍裡裝藥裝鐵砂。爹說:你要讓大鎖好好唸書。讓他天天看著這槍,只興看不興動。你記住了嗎?娘說:你瘋了嗎?爹用槍指著娘:回去! 爹走進梨園。梨花如雪。爹把槍口衝下掛在樹上,又用一根細麻繩縛住槍機,然後仰在地上,用嘴含住槍口。他睜著眼,看著金黃色蜜蜂,用力一拉麻繩。梨花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幾隻蜜蜂掉下來,死了。 他又擊發了一次,槍依然不響。他沮喪地坐下來。太陽像根油條一樣橫躺在地平線上,顏色也如油條的焦黃。水汪子縮得更小了,原野的邊緣越來越模糊,已經看見了半塊白色的月亮。在遠處一蓬水草的莖上,有幾個蟲子在閃爍著綠色的光芒。鴨子把嘴插進翅膀裡,嘲笑地望著他。它們離他是這樣近,天愈暗它們離得愈近。他的肚子裡熱辣辣地難受,無數流油的熟鴨在他眼前飛動。他又連續扣動了十幾次扳機,引火帽被機頭啄得變了形,嵌在凹槽裡拿不出來。他絕望了,像被剔了骨頭一樣歪在掩體上,高粱秸稈嘩嘩地響著。野鴨對他發出的聲響不理不睬,不飛不叫,像一堆斑駁的卵石。太陽消失了,天地間的紅絲綠線也跟著消失,顯出灰白的原色來。蟋蟀和油鈴子啟動翅膀,發出持續不斷互相滲透的叫聲。他仰望著苜蓿花色的天穹,幾乎要哭起來。他側目看著槍,對它也充滿了仇恨。就是這支破槍嗎?這支醜陋不堪的破槍真有那麼玄乎的經歷嗎? 王老卡編起古來可真是活龍活現,全村的老老少少都願意聽他編。王老卡說: 民國年間,咱這兒三縣都不管,土匪多如牛毛,男男女女都好強使氣,殺人好似切個西瓜。你們聽說過大鎖他奶奶的事嗎?大鎖的爺爺是個賭錢鬼,全仗著老婆過日子,那小媳婦——大鎖他奶奶能耐大著呢,一個婦道人家白手起家,扑騰了三年,就置了幾十畝地,買了兩匹大馬。大鎖他奶奶長得俊呀,號稱“蓋八莊”哩。她一雙小腳尖溜溜,齊額劉海像一道青絲門簾兒。為了看家護院,她花了一石二斗麥子換了一支槍。這支槍,長長的苗子,紫紅色的木托兒。聽說,半夜三更槍機子吱吱地叫呢。她背著這杆槍,騎著高頭大馬,到荒地裡去打狐狸,那槍法準著哩,專打狐狸的屁股眼。後來,她生了一場大病,發燒七七四十九天,趁著這機會,大鎖他爺狂嫖濫賭,輸光了地,又輸了兩匹大馬。贏家去拉馬時,鎖他奶奶正在炕上緊一口慢一口地喘氣。鎖他爹那會兒五六歲的光景,看著有人來牽馬,就喊:娘,有人拉馬!聽了這話,鎖他奶奶一個滾下了炕,從牆上摘下槍,一步步挨到院子當中,喊一聲:無端拉馬為哪樁?兩個拉馬的漢子早知道這女人的厲害,就說:你男人把馬輸給我家掌櫃的了。她說:既是這麼樣,那就麻煩兩個弟兄把我男人找來,我跟他說句話。鎖他爺爺名“三濤”,怕老婆,躲在門外不敢進來,聽到喊,也草雞不了了,就硬著頭皮充好漢,進了院,挺著胸說:好熱的天。鎖他奶奶笑著說:你把馬輸了?三濤說:輸了。她說:輸了馬還輸什麼?三濤說:輸你。她說:好一個三濤!咱無冤無仇不結夫妻,嫁給你也是我的福氣。你輸了我的馬,輸了我的地,我大病四十九天,你連水也沒給我倒一碗。你還要輸我,與其讓你輸我,不如讓我先輸了你。三濤,明年今日,我領著孩子給你去燒紙圓墳。只聽得咕咚一聲響,院子里通紅一片火光……爺爺死了…… 他聽到這故事時,爹還活著。他向爹打聽槍的下落,爹怒吼一聲:“滾到一邊去!” 那半塊月亮放出光明來,螢火蟲悠閒地飛舞著,在他臉上畫出一道道綠色的弧線。水汪子呈現出幽暗晦澀的鋼灰色。天還沒有黑透,他還能看到金環蜻蜒微綠的大眼。蟲鳴聲一陣緊似一陣,凝滯著濕氣一團團升起來。他不再看那群鴨子了,他想著鴨子,又一次感到腸胃痙攣得厲害。那個全身捆紮死鴨的獵人形象和騎馬挎槍的女豪傑重疊在一起,也和那個被梨花埋住了的剛骨男人重疊在一起。 太陽總算熄滅了。西天邊上只留下了一抹淺黃的溫暖。半塊月亮在西南仰角,灑下水一樣的柔情來。水汪裡升騰起的霧如一叢叢灌木,在霧的間隙裡,忽隱忽現著野鴨,汪子裡有大魚潑水的聲音。他如醉如痴地站起來,活動著麻木僵硬的關節。系上葫蘆,背起槍,跨出掩體。為什麼會打不響呢?他把槍甩下來,用手托著看,月亮照著槍,泛起藍光。你怎麼就不響呢?他想著,把槍機扳起,隨隨便便勾了一下。 沉悶鈍重的爆炸聲使秋天的原野上滾動起波浪,一團紅光照亮了水汪子,照亮了野鴨子。鐵塊木屑四處飛濺著,野鴨子驚飛起來。他緩緩倒地,用著極大的勁想睜開眼,他似乎看到鴨子如石塊般飄飄地墜在身邊,墜在身上,堆成大丘,直壓得他呼吸不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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