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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7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11273 2018-03-20
過了幾天,八師兄按照大媽的指點,獨自走進了山野。他要去找老木匠做琴盒。本來只需要拿上提琴,想了想,還是把弓子也拿上了。這裡有稀薄的農田,莊稼長得併不咋樣,瘦巴巴的,山坡上的樹木跟重慶南山上的差不多,主要都是馬尾松,也不咋樣,稀拉拉的。這讓他感到了家鄉的肥沃和富饒——這是他以前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我的家鄉是否富饒? 這樣看去,這裡的確像是邊陲。世界上不可能有富饒的邊陲,他想,對,只要是邊陲,就不會富饒。他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發現。不由得在小路邊坐下來,想這個問題。 這時他聽到了笛聲。再聽了一下,真還是笛聲。不明亮,不似竹笛。莫非這裡還有交響樂里的長笛不成?他不知怎麼就往笛聲走了去。 他看到了他此生所遇第一個邊陲農家。有很多狗,如他準備的那樣前來圍攻,也如他預料的那樣並不真正下口。一個矮小瘦削的老頭坐在屋簷下,手裡拿著一隻笛子。八師兄笑著,比了個吹笛子的姿勢,又指了指耳朵。老頭很友善的趕走了群狗,讓他過來,坐下。八師兄看他的臉,就明白了,這就是老木匠麻臘殼。麻臘殼穿一身淺黃色的綢衣褲,瘦極了的身軀在衣褲裡飄蕩,一陣風吹來,很像稻田裡嚇麻雀的草人兒,又一陣風吹來,又像連環畫裡面的神仙。

他請老頭又吹。老頭很高興有了聽眾,立刻吹了起來。八師兄聽出來,這就是大媽一邊對他“仙人摘桃”一邊唱的那個十大姐。他拿過笛子來看,原來是豎笛,從一個端口含著直吹的。這不像竹子,也不像木頭,倒像一種什麼滕,節巴很密,又硬。一問,老頭說,還是竹子,叫羅漢竹。原來這笛子就是老頭自己做的,這羅漢竹也是自家栽的。 我沒見過羅漢竹,八師兄說。老頭說我帶你去看。就將他帶到屋後。卻原來重慶也有這種植物。但第一他不知道這個叫羅漢竹,第二重慶的羅漢竹都是很粗大的,不像這裡的細小而精緻。八師兄的內心突然感到震撼。中國太大了。同樣是一種東西,在這個國家的同一個角落西南,完全兩碼事!他第一次發現了流浪也有流浪的道理。

他告訴老頭,這只笛子有兩個音孔的音不准,但是不難修準。於是八師兄來指揮,把這個孔下面挖一挖,上面粘一粘,把那個孔上面挖一挖,下面粘一粘。這下音就全準了,再一吹,今非昔比了。老頭非常高興,把他看著,笑。 八師兄說,大爹我們可以來合奏。 於是這一老一少,一中一洋,就在這稀落貧瘠的邊界上,合奏。先奏《十大姐》,又奏《採山茶》。韻味十足,十分動聽。剛才那些圍攻的狗,一個個輕搖狗尾,快樂得很。 八師兄趁老頭高興,說了請他給做一隻琴盒。老頭便將小提琴拿起來,瞇了眼睛,翻過去翻過來的看。看了一陣,冷不丁說你這是個外國貨。八師兄暗吃一驚,支吾說我不認得,是別人的,老師傅你怎麼看得出來? 老頭笑著說,我也說不清楚,只是外國貨有外國貨的味道。

什麼味道?年輕人問道,覺得有趣, 老頭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外國貨有點像外國人。 可不是!八師兄就像給點醒了似的,張開恍然大悟的嘴巴,承認老頭說的是一條絕對的標準。 接下來更讓他吃驚。老頭說,你這個樂器,我們叫小提琴,外國人叫他歪噢林,是不是? 八師兄想起,這老頭是連馬幫也顧忌三分的人,覺得不能打馬虎眼了,就一口答道是的。 老頭將琴孔湊到他眼前,說你看看這裡面,這木料是過去了兩三百年的。 八師兄半裝傻,說,我哪裡看得出來? 老頭篤定地說我是木匠我看得出來的。起碼兩三百年了。兩三百年前,中國哪裡會造這個呢?恐怕見還沒有見過呢。 八師兄服氣了。他看了一眼那張麻臘殼的臉,明白了這老人家非常非常的不簡單。難怪那些馬幫,聽說了來找麻臘殼,就沒要了他這條小命。

老頭說這是個好東西呢,是個寶貝,是要做個好盒子保護好的,你放在這裡,過半個月來拿。八師兄大吃一驚,心想,在你這裡放這麼久,我寧可不做這盒子了。他尷尬地笑著說,我離不得這東西,天天想拉,我想的是,你將就給我簡單給我拿釘子釘一個方盒子,放得下就可以了。 老頭笑起來,說年輕人急性子,不懂得裝東西的講究,這麼好的小提琴裝在盒子裡面,總要管住它不在裡面晃動嘛,不然一有搬動,乒乓乒乓,還不撞散架了? 人家真有個道理,八師兄想,轉念又明白,這老頭是何等樣人物!連那搶人的馬幫都要顧忌幾分的。他安心要吃了你這東西,你還能躲得掉?還不如爽快點!他說:老師傅說得對,你說需要多久就是多久。 這麼說了心裡還是耿耿的。突然想到二師兄。親愛的溫厚的二師兄!若是在二師兄家裡,是用不著把提琴放那裡的——他可以量尺寸,畫圖紙,頂多時不時的拿去試一試。八師兄懷念家鄉了。他的眼眶潮濕了。

八師兄數日子,半個月到了,該去取回提琴了。如果真的做好了盒子那麼當然好。 這半個月,他為老頭積攢了一桶玉米酒。他拿不准明說了要送給老頭一桶酒,大媽會不會同意,所以他只能以自己喝為名,每天多舀一點出來,偷偷地灌進塑料桶裡。同理,還弄了幾斤臘肉,一二十個雞蛋。 他幾次向大媽,還有金花,打聽老頭的情況,都不得要領。似乎她們都無心多說這個人。只知道他住的那小房子,本是為去山上上香的善男信女歇腳的處所,這老頭無處安身,大家便由他住了,廟裡有用人的時候,他就去出力。他是生活應該是比較清苦的吧,他看著悄悄給老頭積攢的酒、肉和蛋,這樣想。 他想,能夠做得方方正正又不太粗笨就不錯了,沒想到一眼看見,大吃一驚:完全是專業的提琴盒,提琴狀,頭大尾小有橢圓,面板朝向是拱起的,弧度相當優美------這還不算,木頭盒子的外面,還蒙上了一層帆布:軍綠色的細帆布。確切的說是一個帆布套子,套得絲絲入扣,恰倒好處,而且打上了拉練。更讓八師兄喜出望外的是,還給他安上了背帶——可長可短可取可上的背帶:一寸寬的那種軍用背帶------老頭笑瞇瞇的說:你給打開看看。八師兄雙手打顫,磕磕絆絆的拉開拉練,那支世界級的提琴穩穩噹噹躺在量身定做的絨布槽子裡。那絨布是暗綠色的,就像樹林裡的青苔,那古銅色的提琴給它一襯托,儼然祖傳稀世珍寶------八師兄再也穩不住了,雙腿跪下,倒頭便拜。

老頭扶他起來,批評他,受這麼一點子幫助,就這個樣子,不好。 八師兄取出小提琴,調好了弦,對老頭說,老師傅,你待人是這樣的厚道,周到,我一個流落外鄉的人沒有辦法感謝你,我給你拉一支我不願意拉給一般人聽的曲子,這個曲子叫《聖母頌》,來,你在這裡坐好,我專為你拉一曲。 老頭也就坐好,大概也明白了這個曲子的莊嚴,所以坐得也很端正。他看出小伙子的不平靜,就說你也坐下拉嘛。 八師兄說:這個曲子不能坐著拉,要跪著拉,至少也要站著拉。他舉起弓子,感到手有點發抖,就停下,閉了眼睛,大聲念道:聖母瑪利亞,美麗的仁慈的聖母瑪利亞,感謝你的賜予,感謝你的寬大,請原諒我一個人世間的小人物所有那些卑微吧,請原諒我的一切,或許我的將來夠得上稱呼你的名字。

他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通,感覺平靜了,就開始拉。按曲譜,這個曲子只在中音區進行,但此刻他在中音區拉了一遍後,又分別在低音區和高音區各拉了一遍,仍然不滿足。這支三百年前的意大利手工名琴在中國的西南邊疆發出了洪亮的具有非凡穿透力的聲音。這時山風吹了過來,琴聲在空中就像鐘聲。一隻瘦削的老鷹在他的眼前盤旋。八師兄恍惚的感到自己是天地所生,在這個世界上他是一個獨立的與任何人沒有任何联系的一個人,但是上蒼在註視著他——那一刻八師兄真真實實的感到了上蒼的注視。他無法形容上蒼的外形,但他能夠感覺到上蒼。一種不知何處來的力量,讓他生平第一次唱起了《聖母頌》。他不知道歌詞。不知道歌詞的八師兄唱的什麼,他說不出來,但他年輕的胸膛裡發出了肺腑的聲音。只能說,那是肺腑的聲音。

事實上他已經忘記了老頭的存在。一切結束,他才發覺老頭一直端坐著,非常認真地聽著。他說小伙子你拉得很好,你不是一般的水平,你是一個藝術家。他看著八師兄的眼神,讓八師兄感到了他對自己的喜愛。八師兄回到現實,感到內心非常的溫暖。而且隱隱的有種感覺,好像這老頭是自己的救星。回想被搶的時候,歪打正著提到了麻臘殼,居然給保住了小命。可不是救星!八師兄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八師兄道:我本來是重慶第一大的劇院的首席小提琴。 老頭說你這麼年輕,以後可以拉成世界水平的。 八師兄苦笑著說:我本來也這麼想的,但是不會了,我已經離開劇院了,不干這一行了。 你總有你的想法嘛,老頭並不奇怪,連為什麼也不問一問。

到底是八師兄自己忍不住,告訴老頭,女朋友背叛了自己,人民群眾也不喜歡藝術,等於說民眾也拋棄了自己。 老頭說:人家要怎樣,都有人家自己的道理,人不能硬去要別人來合自己的意。 老頭這樣隨隨便便地說著,八師兄卻好像得了一句天大的道理,一下子,一切的一切都通暢了。突然之間,胸膛裡非常的輕鬆。這一年多來,還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 老頭突然問,你跑來這裡,總不是來賣藝的吧? 八師兄說,我有沒有別的本事,不賣藝做哪樣? 老頭說,要是賣藝,哪裡該到這樣的偏偏角來?賣藝嗎還是要到大地方,有錢人多的地方。 八師兄開口不得。 老頭笑瞇瞇的說:我猜你怕是來賭石頭的吧? 八師兄暗吃一驚。他不敢否認,但也不願就承認,就也笑瞇瞇的問,老人家你為什麼要這樣猜呢?

你的女朋友跟了別人,你肯定是不會服氣的。要么你找到一個比她還要漂亮的來氣她,要么你就找到很多錢,讓她後悔。前頭一條不容易,後頭一條倒有可能。再說呢,有了後頭的前頭的自然也就有了的。 八師兄點點頭,問,怎麼女人一下子就變得只認錢不認人了呢? 老頭說小弟弟你搞錯了,女人從來都認錢的。 不吧,好像就是這幾年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頭連連搖頭,那是前些年的政策,搞得大家都沒有錢,所以女人只有認人,現在有的人有錢了,人家當然要認錢了。 八師兄低頭無語,承認是這麼個理。 人家女人要自己找錢,比你男人困難,所以女人要自己的男人會找錢。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並不是現在的女人才愛錢。 八師兄抬起頭,看著這張被叫做麻臘殼的老臉。活了二十多年,他真正見識了什麼叫豁達,或者說看得開。想到不是在發達繁華的大都市,而是在這山旮旯的邊境線上,聽一個說不定大字不識幾個的干癟老頭說出這些,內心暗暗詫異。這老頭一定有來頭的,他想,一下子產生了強烈的依賴。 他說,老人家你猜得很對,我就是想到這裡來碰運氣的。這麼說了,又很尷尬。 老頭說,一個人,年輕輕輕,就圖穩當,太低級了,要出來闖,一輩子才沒有白過。 問題是,八師兄攤開雙手,我身無分文。 那個不是主要的。老頭輕描淡寫。 那什麼是主要的呢? 主要的是你有沒有賭性。 賭性?八師兄又問了一遍才聽清楚,那麼什麼叫賭性? 就是輸了贏了都不影響心情。老頭還是輕描淡寫,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八師兄想這句話。他想,要做到這個,很難嗎? 老頭看出他的意思,就說,賭玉石,運氣的成分很大,所以賭石的人都是大起大落,貧富無常的。不能把一切當成自然,你就很難受了,就不適合幹這個。 八師兄說那我怎麼知道我這個人有沒有賭性呢? 老頭盯住他,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說,凡是人,都有些共同的心情。比如說,賭贏了,就會覺得自己是高手,或者自己有賭運,就會收不住手,這就是貪。賭輸了,就會後悔,懊惱得很,這就是怕。一個貪,一個怕,都要不得。 八師兄點著頭,但是說:不過我離這一切都還太遠哪,我連買一塊碎碎石,哦,莫說買,我連看一眼的本錢都沒有呢。 老頭搖搖頭說,那個你不要管,起本的方法多得很,人算不如天算,運氣來了你門板都擋不住的。 這麼說著已是午後,老頭說今天你拿了酒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酒了,我們一起來弄點子菜,一起喝點子酒吧。 八師兄心想這老頭有點酒也不容易,有點肉也不容易,我不要給他喝了,不要給他吃了,就說我不會喝酒,我要回去了。 老頭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手很枯瘦,但很有力,八師兄感覺肩膀上站了一隻老鷹。 你不要客氣,老頭說,你是個能夠喝酒的,不能喝酒的人不會像這樣走四方。八師兄正不知如何回答,老頭又說,你如果不會喝酒,怎麼會想到給我送酒來呢? 八師兄越加開口不得。只是覺得老頭的眼光了得。 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同我喝酒了,老頭說,他們怕我,怕沾了我的晦氣,要走霉運。因為我是個賭光了的玉石商。 八師兄大吃一驚,心裡突然一團混亂,又高興又緊張,但是,隱隱約約的,感到什麼機會來了。好吧,我陪老師傅喝酒,他說。 老頭拿起一隻筲箕,說走,跟我到土裡頭摘一點蔬菜。原來老頭在這裡種得有幾塊菜地,也吃也賣。八師兄想。我有朝一日有了錢,一定要先拿一筆給這個老人家。 一老一少摘了一些茄子、絲瓜、南瓜,還有海椒,然後又扳了幾個玉米。 回到門前,老頭吩咐先將玉米粒抹在鍋裡,八師兄以為這是當飯的主食,老頭卻說這個是來熬酒的。八師兄不懂什麼叫熬酒,老頭說等一會兒你看嘛。 於是,八師兄才知道了玉米酒“真正的喝法”——老頭就是這麼說的:這才是真正的喝法:把嫩玉米粒煮熟了,熟的有點發爛,盛在一隻土碗裡,將玉米酒倒進去泡住,用個蓋子蓋著,過了一會兒,揭開蓋子,老頭說可以喝了。八師兄低下頭,鼻子湊近了聞。好香!玉米的“原始之香”和玉米酒的發酵之香混合著,醇厚誘人。八師兄忍不住就要喝上一口。但是喝不是端起碗來喝,也不是用勺子舀,而是各自用一根竹管吸。這竹管是老頭剛剛從地裡的竹子上削下來的,帶著嫩竹梢的清香。 泡在玉米飯裡的玉米酒,經過嫩竹管吸進嘴,吞下去,八師兄痛快得閉上了眼睛。這下明白了老頭說的真正的喝法。睜開眼睛,看見老頭瞇著眼睛癟著嘴,很得意的笑著。 八師兄說,我看這裡那麼多人都喝玉米酒,沒有哪個像你這樣喝的。老頭更得意了,湊近了他,機密地說,這是我發明的,對外保密。兩人都笑起來。 然後把那些小菜先弄熟了,才切了一塊臘肉煮在鍋裡。老頭咂咂嘴巴說讓它自己慢慢煮去,我們喝著,它就可以了。 酒菜都擺在門外地坪的石板桌子上:幾墩稍大的石頭上放一塊接近長方形的石板。凳子嘛就是一尺半高的樹墩子,上面舖一只編織的草墊子,讓屁股很舒服。一旁的柴灶也是用石塊堆成的,裡面已經燒成一層黑釉,火舌到處發出寶石一般的光芒。燒的是老樹根塊,熬火,間或,老頭塞進去一把挽好的山草。山草並不干,起火慢,又有一點乳白的煙子云霧一般的繚繞出來,散發著草藥的氣味。八師兄不由得一陣莫名其妙的陶醉,覺得這老頭像個神仙。 老頭說,賭玉石,開始的時候是比賽,到後來才是賭博。 此話怎講呢,老師傅?八師兄問,覺得深邃。 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比賽和賭博有什麼不同? 八師兄搖搖頭。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比賽嘛,講的是實力,力氣大、跑得快、跳得高、眼睛尖、技術好------這些就是實力。實力是說得清楚的。你學不學得會,你肯不肯練習,你有沒有經驗,總之實力嗎你還可以去努力。賭博嘛,靠的是運氣。運氣就完全不一樣了。連什麼叫運氣你都說不清楚。你只知道運氣來了,運氣跑了,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跑。運氣要來,萬里長城擋不住,運氣要跑,萬匹駱駝也拉不住。 那麼,賭石頭,開始是比賽,怎麼講呢? 這個就是說,你還是要靠水平來賭輸贏的,你要會認得一塊石頭里有好多玉,就是根據外面的花紋、顏色、圖案這些來判斷,還有呢,你已經拿到一塊石頭了,你要將就這塊石頭做一點處理,改造,讓別人看起來覺得里面的玉少不了。比方說,你發覺石頭這個位置好像有一點點顯綠色的樣子,你就用一種工具去擦,讓那一點綠比原來明顯一點。如果擦得比原來的明顯一點,就可以多賣不少的錢了,這個就叫擦漲了。 那有沒有擦落了的呢?八師兄已是聽得入迷,這樣問道。 問得好,小兄弟,老頭開始這樣叫他,你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這個地方叫的是擦垮了。就是一擦呢,還少一些了,更氣人的是,本來還有一點點子綠的,一擦,給擦掉了,一點也沒有了。那就沒有人會要了,那就是虧得很慘的了。 會虧多少呢?八師兄問。他的意思,會損失百分之幾十,老頭卻笑起來,說那是不好計算的。也許就一文錢不值,報廢了。就這樣擦了一下,丟了幾百萬,是家常便飯的。 八師兄聽得直冒汗。那就要會判斷,謹慎,他說。 是的。這是很考眼光的,還有經驗。 那為什麼到後來就成了賭博了呢? 老頭深深地吸了一口酒,仰起臉來。八師兄有點吃驚,他還沒見過這樣的神情,好像是,嘴巴在笑,眼睛在哭。老頭說,到後來,你以前的技術和經驗,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全都不管用了,十拿九穩裡面應該是滿綠,就是上等的玉很多的,但是沒有綠,或者只有指甲蓋那麼一點點的綠,還有呢,就是你幫別人賭呢,回回賭漲,自己賭一回呢,馬上垮,問題是你沒有辦法扭轉,也沒有辦法解釋,你只有心裡明白,老天爺在作弄你。 八師兄倒吸冷氣。半晌,他說,你們興不興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呢? 老頭又笑起來,這回是眼睛也在笑了。他說:當然是要的,就是回回賭垮,也還是要拜他老人家的,菩薩是這樣的德性,你不可能一求,他就答應,他要等到該給你的時候才給你,你要耐心,還要心平氣和。說到這裡,他直起身子,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很是一種認真,說,你一定要心平氣和。然後他緩下來,慢慢彎腰吸酒,吸了一陣,他直起腰,看著遠方,彷彿自言自語的說,你要信菩薩也可以,你不信菩薩也可以,但你不能半信不信,或者你需要的時候就信,你不需要的時候就不信,更不應該的是他一滿足了你的願望你就信,一沒有滿足,,你就不信。他輕輕搖頭,不停地輕輕搖頭。 八師兄想這老頭喝得不少了,但是看得出他可是相當有酒量的。他問,求菩薩老是沒有用,一直賭垮,那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老頭簡單的說,能夠弄到錢呢,再賭,弄不到錢了呢,就看別人睹。 為什麼不想別的辦法謀生呢? 不可能。不是找不到別的辦法,是你已經不願意用別的辦法了。你幹這個已經上癮,其他任何別的辦法都不能吸引你了。 八師兄垂下眼皮。他想像不出一個人幹什麼上了癮而不願意再乾別的。 老頭看透了他,很慈祥的笑著,機密地說小老弟呀你還太小,太小,你不知道人的心情是個什麼樣的情況。人的心情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明明是你自己的吧,但你根本管不住它。你的腦袋裡想得頭頭是道,該如何如何,但是你的心情就是辦不到。 八師兄覺得好笑。他說:老人家你這個一點都不深奧的,那些失戀了,要死要活的人不是一樣的嗎? 老頭一個勁的搖頭。不一樣,不一樣,失戀嗎,過上一段時間,慢慢地自己也就好了,找到一個更好的對象呢,還會說幸好以前的沒有成。賭了玉石的人,再乾任何其他的,都沒有感覺了,幹不下去了,賭玉石是這個世界上最驚險的事,經過了這種事,其他的都不叫個事了。 八師兄也一個勁的搖頭。不吧,國外那些比這個賭得更大的還有吧? 不不不,老頭說,賭玉石同那些賭博不一樣。賭玉石既是賭博,又不完全是賭博。這樣說吧,賭贏了一塊玉石,一方面是贏了,一方面又是成功了,那種感覺,和純粹的賭錢完全是不一樣的。 八師兄點點頭,大致有點明白了老頭的意思。他琢磨一陣,試探著問:是不是到了後來,賭石頭成了自己的生活? 是這樣子的。 錢反而不是目的了? 是這樣子的。 那麼,靠這個找一筆錢,是不可能的羅?八師兄一陣失望。 還是可能的嘛,賭漲了一筆,馬上離開這裡。 八師兄點點頭。他不願意成為一個賭石大王。他要的是錢,而不是賭。或者說,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鈔票,而不是一種勝利的感覺。不,也不是說不要勝利的感覺,他要的是對於公主的勝利——他要錢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向她證明我,八師兄,有這個能耐,只要我願意,我就能發財。是的,只要我願意,我就能發財。他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 八師兄低下頭,像老頭那樣,慢慢的深深的吸酒。然後,他抬起頭,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說:我希望能夠賭到一筆錢,然後離開這裡。 老頭看著他,說,有機會的話,我幫助你看看石頭。 八師兄又一次攤開雙手,說:我一分錢的賭本也沒有。 老頭也又一次滿不在乎的說:那個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沒有賭性。 八師兄又一次的問:究竟什麼才是賭性? 這一次,已經喝了很多酒的老頭變得奇怪一些了。他擠擠眼睛,嘴角翹起來,非常滑稽的說,哎,賭性嗎,其實就是不怕死。 什麼什麼,八師兄大吃一驚,心想這老頭真是喝多了,開始胡說八道了。他說,那麼黃繼光董存瑞就是最有賭性的羅?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黃繼光董存瑞那是勇敢,不是不怕死。 咦!八師兄很是驚訝,勇敢和不怕死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老頭毫不含糊,勇敢的人不一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不一定勇敢。 咦!八師兄更驚訝了,你給我說清楚吧! 這有什麼不清楚的?比如說,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說法,就是捨死吃河豚? 啊,我聽說過的,河豚魚嘛,味道極好,但有毒,弄得不好要死人,但還是有人冒生命危險去吃它。 是的嘛。但敢吃河豚的人,你叫他去同別人打一架,他是不是一定就敢呢? 不得不承認老頭說得對。這可真是個奇怪的老頭。明白了,老人家,八師兄說,你的意思,不怕死的人,不太把小命當回事,但是他的膽子未必就很大。 哎,小老弟呀你比我說得還清楚些,就是這個意思。你想一想你認識的人裡面,就是有這方面的不同的。 八師兄慢慢地嘬著酒。他想起自己的養父。養父三十多歲時即被診斷出有風濕心髒病,二尖辦狹窄,醫生建議動手術,親友也勸他動手術,但養父斷然拒絕。動一次手術,將狹窄的二尖辦撥開,只能管上幾年,又會狹窄,又得去撥一下。養父說,太麻煩了,不動,活幾年算幾年吧!養母認為認為養父是膽子小,怕開刀。但叔叔認為養父膽子不小,因為他並不怕死。那麼現在,按這老頭的說法,父親是不怕死,但不勇敢。突然覺得這一切簡直非常好笑,禁不住將酒碗一推,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他來想自己:我,八師兄,算哪種人?想來想去,無法結論。就對老頭說,我不知道我的德性。 這很簡單,老頭說,試一下就知道了。 怎麼試?八師兄抖擻了精神。 你住的那個旅館,有個服務員,漂亮得很,是不是呀? 是呀,我就叫她金花,八師兄笑起來,我感覺她比那個演金花的楊麗坤還要漂亮。 她還要細嫩一些,水靈一些,但是你知不知道她是個麻風病? 大媽告訴我了的。她真的是麻風病? 是的嘛。就是因為是真的麻風病,才有那樣的紅頭花色。麻風病沒有發病的時候,比一般人還要好看的。你敢不敢同她做夫妻呢?啊? 你是說,要我和她結婚? 結不結婚,在我們這裡無所謂的,要的是做夫妻那種事情,啊,敢不敢同她做夫妻那樣的事情? 你是說,怕不怕被傳染嘛。 傳染不傳染,一半對一半。有一半的人要被傳染,有一半的人又不會被傳染。 那,哪種人要被傳染,哪種人不被傳染呢?八師兄的喉嚨一下子髮乾。 哪種人,看是看不出來的,只有試。試了才知道你會不會被傳染。 如果試了被傳染了,是不是就被傳染了呢? 那是當然的。 還有,八師兄有一點不明白:人家金花,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獨立的人,又不是奴隸,莫非你要她那個,她就那個? 這個不要你管。你只說你敢不敢? 八師兄低頭無語。他想這個的確很考人。狗日你完全要傳染嗎,我肯定不去嘛,完全不傳染嗎,我肯定要去嘛——給你來個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老天爺是多麼的刁鑽啊! 啊?老頭得意地笑起來。 八師兄也笑起來。他說:我還是要考慮一下嘛。八師兄低了頭考慮。不知有什麼鳥兒從哪裡飛過去了,尖聲細細的叫著“錘子,錘子”。八師兄突然就抬起頭來,臉上閃過一閃殺氣,說考慮個錘子!垮的一聲從身上摸出一個硬幣,往石頭桌子上一拍。 一半對一半,人算不如天算!八師兄唾沫橫飛,國徽這面算要,五分這面算不。抓起來就要往天上丟。 慢!老頭按住他的手。先說好,是一錘子定音呢,還是三打二勝? 八師兄愣了一下,說一錘子定音。 老頭點點頭。八師兄又要丟。老頭又按住,問,你要不要先在心頭同老天爺說句話? 什麼話? 你希望老天爺如何如何。 不不不,不用說,老天爺要如何就是如何。 天條不可戲噢,老頭瞪起眼睛,伸出一個指頭,莊嚴地說,只要是五分,你就要去噢! 說話算話!八師兄以手指天:若有反悔,雲南的雷劈死我,緬甸的蛇咬死我,天不打雷。蛇不過境,肚子里長包爛死我。 老頭點點頭,手往上揚了揚。八師兄隨隨便便向天上一丟。硬幣象火箭一樣飛向太空。 硬幣落下來了。落的只有一步之遙,而且立刻在泥地上躺穩了,沒有多餘動作。老頭說來來,一起來看看。一起去看,正午的高原的陽光之下,閃閃發光:五分。 是不是五分?老頭問。 是五分,八師兄說,感覺老頭好像是老天爺和他的一個中間人。 老頭回到座位,低頭吸酒。八師兄也回到座位上,低頭吸酒。 然後老頭抬起頭問,就這樣了? 當然。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八師兄把硬幣拿起來,吹了一口,塞進兜里。 好。老頭看著他,一隻枯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叫賭性?這個就叫賭性。隨後說了一句話:現在我可以幫助你賭石頭了。 八師兄立時非常的振奮。好吧,現在告訴我,我怎樣同金花成親? 老頭擺擺手,說用不著了,那是來測試你的賭性的。 什麼!八師兄叫了起來,那怎麼行?我是對天發了誓的。 老頭的臉慢慢沉下來。他打量八師兄,好像剛剛才見到這小伙子。良久,他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那個丫頭?我問的不是怕不怕,我問的是喜不喜歡,恩? 我喜歡,八師兄坦白:半個月前,我走進偏偏鎮,一眼看見她靠門邊站著,我就喜歡了。 老頭長嘆一聲:既是這樣,就是你們合該有得一場的了。 那麼我該怎樣對她講呢?未必說,老人家說的,你我合該有得一場?八師兄嘻嘻笑著。 你同你從前那個公主是怎樣講的? 八師兄翻起眼睛想了半天,說好像沒有說什麼。我是拉琴的,她是唱歌的,都在一個劇院,不知在哪個關節上,就搞在一起了。 對了嘛,還是一樣的來嘛。 噢,你是說,教她唱歌? 老頭沒回答,走到牆邊,拿起一節羅漢竹,用柴刀唰的削去一頭,唰的又削去一頭,將剩下的一尺半拿過來。八師兄立刻明白了。這個老人家是多麼聰明的人啊!教她吹豎笛當然比讓她唱歌好。一根竹管,你含一口,我含一口,什麼樣的意思都在裡面了。 他問,金花的父母在哪裡? 老頭說,她是一個棄兒,是大媽在銀見縣醫院撿回來的。 那一年的那一天,天沒亮,大媽到醫院去排隊掛號。大概太早了點吧,一個人也沒有,只見幾隻狗興沖衝的往醫院裡跑去。大媽覺得奇怪,跟著狗去。狗們恰恰都是往掛號處而去。大媽更奇怪了:難道還興派狗來排隊的? 走攏一看,窗台上放著個包裹,再一看是個襁褓,裡面一個孩兒。原來那些狗是衝那塊嫩肉來的。大媽大嚇一跳,又拍巴掌又跺腳,轟趕野狗,趕緊將那孩兒抱在懷裡。有一條惡狗不甘心,衝大媽腿上咬了一口。這一口咬的很是厲害。大媽本來隻掛內科的,結果還加了個外科。過了一個多月才好,腿上留下一個大疤子。 襁褓裡有張紙條,說明了這孩子的父母都是麻風病人,這孩子也逃不掉的,但父母狠不下心來處理,希望醫院拿去處理。 大媽當時並不相信這是個麻風孩兒,她估計是私生子,故意這麼說的。 她為什麼沒有將這孩子交給醫院,也沒交給政府?她自己說這孩子同她有緣分。但是別的人有別的說法。一般的看法是,她想餵養個三五年以後賣掉。因為她不屬於那種樂於白做好事的人。 金花兩歲的時候,大媽找到一個買主,是個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軍官的妻子不能生育,軍官要調防到河南,這樣,在此地抱養一個孩子,將來在那邊一切也就沒有痕跡。大媽說人家就給了幾百塊,這兩年的撫養費嘛。但不知道為什麼人們都說其實要價是三千元。那個時候一般人的月薪只有三五十塊。 但這事並沒有乾成。人們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好像軍人是粗人。其實那些兵不講理只是因為手上有槍;真正的軍人相當心細。這個軍官抱養之前先給孩子全面體檢。體檢出了麻風病。 人們以為這下大媽要把孩子交到“政府的地方”去了。卻沒有。她一如既往的撫養。她待孩子很好,長期以來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不是做出來給人看的,比之眼睛,群眾的心靈更是雪亮的。但是沒有人明白她安的什麼心。人們還是願意相信,在確認孩子真有病以後,大媽反倒生出了真正的愛憐,而且,養久了,總之有了感情。 但是,金花突然發育成一個匪夷所思的美女之後,大媽若是不想利用這個效果,那就不是大媽了。 曾經有人來當婚姻中介,將金花嫁給南洋富商。有新加坡的,有馬來西亞的,也有泰國和印度尼西亞的,都沒有成,而且無一例外是金花不願意。 開始人們認為那中介是發現了金花之後自動來到的。婚姻中介不同於傳統的媒人——後者沒有既定的金錢指標,甚至還有純粹做好事的。中介就不一樣了:能把金花這樣的美女嫁給南洋那邊的富商,中介費是非常非常可觀的。但後來得知,都是大媽找來的中介人。 開始人們以為金花不願意,是覺得自己年紀小(這一切開始的時候她還不到十五歲),或者不想遠嫁,或者沒看上那一個對方------漸漸的大家也就知道了,所有的人都低估了這個孩子的心性——她知道自己的情況,從而不願意嫁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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