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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2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8214 2018-03-20
八師兄九歲的時候,輕而易舉得到一支意大利小提琴。那是六十年代末,重慶的武鬥熱鬧非凡。一天24小時都可以聽到槍聲。 白沙碼頭的小孩子因此常給兩邊弄去當間諜。有一些孩子到後來就成了雙面間諜。八師兄就是最傑出的一個。 那天晚上,八師兄在破茶館裡混著聽評書。 上面在不斷拍著驚堂木,聲嘶力竭。就在這種情況下,八師兄被一個男子拍了拍肩膀,說了聲小崽儿你來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邊去。 那是個年輕人,瘦弱,蒼白,白得有點發綠。八師兄覺得他像只螳螂,因為他頭小,臉尖,頸子長。 崽儿你肯定經常到煤設去耍吧?螳螂問。煤設,全稱煤礦設計院,是個不小的單位,長長的院牆上斷斷續續掛著綠色的爬壁虎,很是美麗招人的。現在成了一派的據點,有帶槍的人進進出出。

哎。八師兄樸實地回答。八九歲的八師兄已經知道給別人的印象應該是既聰明又不狡猾。你們一般是從哪裡進去呢?煤設院是不讓外人進去的。 八師兄只笑了一下。 對方也笑了一下,似乎有點慚愧(他媽的這種小崽儿哪有進不去的地方哦)。那麼好,對方說,你去給我們偵察看裡面有沒有四聯機關炮。知道四聯嗎? 八師兄淡淡地點了一下頭。重慶的國防廠是全國最多的。其中也有生產高射機關炮的,雙管的叫二聯,四管的叫四聯,往天上打飛機的,平起來打人那就可想而知了。據說挨上一顆人就斷成八節。 你去看是不是真的運來了四聯,有幾挺,都安在哪裡------ 八師兄沒有吭聲,既不答應也不拒絕。 對方左右看看,將一張五元鈔放在他上衣口袋裡。

八師兄於是說,我不會照相哦。 對方說不用照相,連畫圖都不用,你只需要認得這個圖。說著攤開一張紙,只有作業本那麼大的。小學生八師兄一眼看出那就是煤設院的地圖。據說煤設院的房子是蘇聯人來蓋的,說不清楚的有那麼些不同。 煤設院在坡上,當時重慶最漂亮的公路長江路的南側,也就是靠長江的一側。這地方離白沙碼頭其實有個三四里路。只不過這點路對那個年齡的眾師兄弟來說不算什麼。然而大家去那裡也是各取所需。八師兄去,多半是在垃圾堆裡找信封,找郵票。他集郵。不過這愛好長大以後也就丟掉了。 對方指著那幾棟大房子,說要特別注意這上面安沒安機關炮,因此你一定要溜進房子,還要上房頂。 八師兄認真的點點頭。他知道事關重大。有沒有機關炮性質是非同小可的不一樣的。這麼一想他又認真地點點頭。

假如人家問你上房頂幹什麼,你怎樣回答呢?對方問。 我就說掏麻雀窩。 很好。對方說,那就這樣吧。 但八師兄突然說那就還要叫上一個人,因為一個人去不像掏麻雀窩,象偷東西的。 對方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八師兄於是說那就還要,他用拇指和中指搓了搓。對方又愣了一下,可能在心裡罵了一句,然後又掏出一張五元鈔,依然放進八師兄衣袋裡。 八師兄問我啥時候去呢? 對方說明天之內,明天晚上你還到這裡來。說完就走了。 八師兄沒有心思聽評書了。他開始鬥爭,這十塊錢是自己享用,還是拿出來共享。這是很大一筆錢。這種偵察對於他來說,與逛馬路大同小異,所以等於飛來橫財。慢慢享用,不關任何人的事。然而他也清楚,如果拿出來共享,從此他就可以取得一種資格,即進入眾師兄弟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是哪些人,從來沒有明文規定過,然而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進入核心部分有什麼好處,也沒有任何人說得清。但很奇怪,所有的人都想成為核心成員。

八師兄猶豫,要不要只貢獻一半-----正在斗爭,冷丁聽見驚堂木一響,上頭慢悠悠地說,各位看看,這是不是割了雞巴敬神,人也割死了,神也得罪了?八師兄大吃一驚,當即決定全部拿出來。 八師兄評書也不聽了,一頭鑽出茶館,去找二師兄。眾師兄弟不管用什麼方式弄來的錢,只要屬於公款,或者願意成為公款,都由二師兄保管。二師兄從來不開收條,也沒有發票,連口頭報帳也沒有,但沒有一個人有半點疑心。 二師兄收了錢,貼胸揣了,只說了聲要得。什麼要得,也沒說。八師兄呆了呆,只得怏怏地離開。 但不到半小時,就有六師兄來了,通知他走,一起走。快到鎮口時,六師兄突然說,你再喊一個吧,你要喊哪個就喊哪個。八師兄立刻明白了,立刻說那就喊上七師兄。

這樣,在坡上的街上的小酒館裡,八個師兄弟喝夜酒。必須說明,這八個師兄弟加起來只有七十歲。另外必須說明的,是在那天晚上,八師兄才成其為八師兄,七師兄才成其為七師兄的。而且七師兄是因為八師兄才成為七師兄的。這兩人是師兄弟中的師兄弟。 用後來的眼光看,那次因為一筆無私的奉獻,一下子得到兩個名額。但這不是由大師兄宣布的,也不是由二師兄宣布的,而是由三師兄宣布的。後來的工會主席三師兄說,我們還空著一個七,一個八,你兩個商量。 八師兄飛快地說那就他七,我八。 為什麼呢?後來的學者七師兄過意不去。 你腦袋大些。八師兄又是飛快的說。 全體看著七師兄的大腦袋笑起來。三師兄說好了,就這樣了,你是七,你是八。

大師兄拍了一下桌子。全體安靜了一會。大師兄說八師兄你說一下事情。 從此成為了八師兄的八師兄說了偵察煤設院的事。大師兄問,如果那裡面真有四聯,會怎麼樣呢? 立刻分成兩派。一派說那邊就要逃跑。另一派說那邊就要進攻。但由於進攻派裡有最精明的三師兄,還有同自己穿連襠褲的七師兄,所以八師兄相信如果自己偵察出四聯來,立刻就有得仗打。他很緊張。他雖然正在惟恐天下不亂的年齡,並不害怕有人死傷,但九歲即已能拉《克勒最爾》(很高級別的小提琴練習曲集)決不短少智商,當然知道若是一方知道了是自己偵察而且報了告,後果是多麼嚴重。那麼應該讓對方明白,煤設院裡沒有四聯。因為即使本來是有的,沒有偵察出來,最多是這個小崽儿是個瘟豬而已。一個大人不可能去弄死一頭小瘟豬的。

這時大師兄問,八師兄你想同哪個一起去偵察? 八師兄很知趣的說,大師兄說。大師兄說三師兄你說。三師兄說七師兄去吧。七師兄說好我去。 大家回去時已過了半夜,七師兄八師兄還站在鐵路上商量了一陣。八師兄拉小提琴比七師兄厲害,但外面的事情他比較聽從七師兄的。他問,下面為什麼要弄清楚煤設院裡有沒有四聯? 七師兄認真地想了想,說,你覺不覺得,下面的力量要強大一些? 八師兄說很要強大一些呢。 如果上面,就是煤設院,有了四聯呢? 那說不定反而上面要強大一點了。 對了,七師兄說,下面是不能讓上面有了四聯的。如果有了,就要趁還沒有安裝好的時候,去襲擊,把四聯奪過來,或者炸掉。 八師兄點點頭。武鬥搞了這麼長時間了,看熱鬧的小孩子都有了軍事知識。高射機槍是要安裝的,這傢伙要有一塊陣地,還要給它修工事。

次日中午,八師兄七師兄溜進了煤設院。他們用不著翻院牆。他們趁衛兵要抽煙找人對火的時候從大門就閃了進去。八師兄還是先去垃圾堆找了一陣子紀念郵票,才開始正式的偵察。 沒有。沒有對方所說的四聯。絕對沒有。所有的麻雀窩都掏了。以八師兄的機靈和七師兄的縝密,是不會漏掉象高射機槍這樣的大東西的。 但是,突然,這兩個孩子都聽到了琴聲。小提琴的聲音。在深秋午後重慶摻了薄霧的陽光中,這琴聲分外溫馨,象加了砂糖的稠稠米湯,透人心脾的舒暢。兩人一齊嚥下口水,向琴聲的方向張望。 後來的後來,八師兄回想,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決定了自己與音樂的緣分。小提琴聲可以美成這樣,就是在那一瞬間明白過來,頓悟一般。金色的梧桐葉在微風下飄動,象綢緞一般閃閃發光,合於那音樂的韻律。八師兄一半驚訝,一半陶醉。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分了很多層,又很神秘的世界----

兩個孩子追尋琴聲而去。在這個大院的盡頭,濕漉漉的圍牆角落,有一座平房。石灰牆灰白灰白的。雖是平房,進屋卻要上幾級台階。後來的後來,八師兄才知道那種樣式屬於蘇式。根本上就是當時的蘇聯專家的宿舍。為了隔潮,室內地板和地面有近一米高的距離。就是這拔高了的一截,讓八師兄和七師兄看不到裡面的人。只能聽到對話。是一男和一女。至於是哪個在拉琴,就不得而知了。 女:莫扎特的迴旋曲。 男:是的。這個小節用跳弓反而模糊,是莫扎特考慮的不周。 女:(笑)哼哼。 男:所以四個音索性拉成兩個,第二個處理成切分,是聰明的。 七八師兄面面相覷。怎麼這里居然有人敢於批評莫扎特?八師兄想。裡面拉了一通可能是剛才說的那個小節。琴聲美極了。而且想不到小提琴居然有這麼大的音量。感覺上這支琴比一般的大。是高音區,音色很明亮,讓八師兄想起雨後突然出來的太陽。

又響起一小段低音區的。八師兄立即反應過來了。他輕聲地欣喜地說:聖母頌。七師兄點點頭。他也想起了。在眾兄弟中,七師兄對八師兄的拉琴最有興趣,有時候他也要在他的指點下鼓搗鼓搗,有時候還一起去上那右派教授的課。 突然琴聲停了。男的說這個曲子得站著拉。然後不知是誰站了起來,拉。八師兄覺得那聲音很像在撕綢緞。他喜歡聽這種聲音。有時候路過布店就拐進去,就是想听聽這種聲音。後來讀到高中了吧,學到一個成語,聲如裂帛,才恍惚明白了,就是這種聲音。 這聲音又像水,慢慢地從什麼地方淌出來,又慢慢地淌向四方。八師兄的腳邊也給這流水打濕了。他無聲地嘆息起來。 不到十歲的八師兄已經在拉四分之四的成人琴了。四分之二的也罷,四分之四的也罷,八師兄拉過的琴,都發著木板的聲音,空空的,力用大一點就癟了。八師兄從來沒發出過絲綢的聲音。你撕得越快就越加響亮的聲音。 到這份上,八師兄並沒有產生特別的念頭,如果說往遠處想了一下的話,也只是以後應該掙錢買一隻好琴。然而下面的對話來了。 男:背板裡面有字,字母,有點像是簽名,文字是哪國的? 女:意大利。 男:什麼意思? 女:沒有什麼意思。要讀的話,應該讀成史特拉迪瓦里。 男:我的天!沒有什麼意思!史特拉迪瓦里還沒有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史特拉迪瓦里?女:知道。世界名牌嘛。 男:(似乎口吃起來)那,這種名貴,貴琴,怎麼可能在這裡? 女:也許跟以前的蘇聯專家有關吧。 男:------不對呀,我聽說,每一支史特拉琴都是有名字的,譬如“大砲”、“大教堂”,怎麼還有“露西”什麼的,這支琴沒有名字-------噢,好像是這樣的,書上我讀到過,這個家族的習慣是,製作出來的琴,如夠不上盡善盡美,就不給取名,簽個字了事。恩。可能,就是這樣。 女:哦,好像我也讀到過。即使這樣,也是極其貴重的名琴。 男:那麼這支琴的毛病在哪裡呢?把弓子遞過來,我來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個瑯音,這個位置,(她拉了幾下。八師兄第一次聽見了小提琴的瑯音:發啞。拉得重一點又像狼嚎。)怎麼樣? 男:瑯音應該是琴弦的問題吧? 女:我已經試驗好多次了,無論怎麼換,那個瑯音都在。 男:你怎麼發現這個瑯音的?有什麼必要在G弦上拉到這麼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發現的。拉帕格尼尼的隨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這個把位。 男(好像在往琴裡仔細看)這個家族也是,有什麼毛病嗎,寫出來嘛。 女:你才有毛病!怎麼可能寫出來嘛! 男:老實講找得到這種琴的毛病,也是半個大師了--------這種名琴,就這麼隨便放在屋裡? 女:(笑起來)哪個聽得出來呢?誰能聽出這個來,就讓他拿去好了。 (八師兄後來回想,就是這句話,給了他極大的刺激) 男:不要亂說。要放好噢! 女:說是說嘛,還是要放一下的。 語氣非常機密。就像在喉嚨裡漱了漱,尖了耳朵也聽不清什麼。或者人家根本就沒有說出來。那麼她就只有一點什麼手勢。恩,就是手勢。 八師兄扭頭看七師兄。七師兄正在看著他。七師兄眼裡有點東西,讓八師兄明白了自己想知道那琴一直藏在什麼地方。那麼他是看穿了我了。那麼我就是想偷了這支琴。那麼他也想偷了這支琴。誰不想偷了這樣的名琴呢?八師兄裂嘴笑了笑。突然就覺得再呆在這裡不行了。兩人離開。 回到白沙碼頭後,兩人就分開了。八師兄接下來的事,就是到了晚上,去老茶館去等佈置任務的年輕人,向他報告,沒有四聯。煤設院裡沒有四聯。絕對沒有。用全家生命擔保。但還有好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干什麼呢?八師兄不知道。而且他發現自己的心很亂,很慌。他哪裡也呆不住,幹什麼也不成。昏頭昏腦竄了幾個來回,他一頭扎到江邊,脫得光光的,打著哆嗦溜進水里。 他明白自己被那支被叫做史特拉迪瓦里的琴------懵住了。史特拉琴。恐怕為了簡便,人們就叫它史特拉琴。耳朵裡一直都是那個聲音。那個撕綢緞的聲音。這支琴應該是古舊古舊的,顏色嗎,可能是偷油婆(蟑螂)的那種顏色,可能有些地方已經掉了漆,有些地方有裂口-------它是不是應該比我見過的這些琴稍微重一點呢? 八師兄一直堅信自己會成為一個不同凡響的提琴手。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應該有一隻不同凡響的琴。就算以後工作了,用積蓄買一隻,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整個下午八師兄魂不守舍,七上八下,人都快瘋了。但是,到了晚上,當他不得不走進茶館,一眼看見早就侯在那裡的螳螂的時候,他突然一下就決定了。 螳螂問怎麼樣。八師兄非常堅決地說你必須還給十塊錢。年輕人很吃驚,立刻說你想敲詐嗎?八師兄說我們那個被打了,打慘了。他的臉上帶著仇恨。是一種“對你們雙方的仇恨”。 螳螂愣住了。有一陣子沒說話。八師兄等他愣得差不多了,才說他們懷疑我們是來偵察的。 這麼說是有羅?螳螂緊張起來。增加報酬的效果產生了。 有,八師兄淡淡地說,有四聯,還有二聯(雙管的)。有幾挺?四聯兩挺,二聯四挺。有這麼多?年輕人瞪大了眼睛,差一點叫起來。八師兄立刻發現自己說過頭了。看來只要有得一挺就已經很要命了。但他很能沉住氣,很堅決然而仍然淡淡地說不信的話你可以問他,他往某個方向指了指。 “你到他屋裡去嘛,他在床上躺著的”。八師兄信誓旦旦,但心裡很虛。因為沒有那麼一個被打得躺著的人,所謂同伴的。 螳螂不停地抽著冷氣,但看得出他相信了這番說法。好吧,他說,你把位置給我標出來。但八師兄提醒他:再給十塊錢。他猶豫了一下,慢慢摸出了錢。 不到十歲的八師兄端詳那張地圖,尋思這麼多重武器分配在什麼地方才合於軍事法則。他那善於拉小提琴的腦袋一瞬間就確立了兩大原則,就是高,和麵朝對方。於是下手就標。 你看到四聯了嗎?還有二聯?對方冷不丁地問道。 當然。八師兄泰然回答。 那他們為什麼沒向我們開火呢?對方的嘴角掛起冷笑。八師兄猝不及防,但他本能地說了句還沒有子彈。有槍不開那一定是因為沒子彈。但他知道這個謊可能沒能扯圓。你怎麼知道人家沒有子彈?你還能探出人家兜里有沒有炸彈?八師兄背上立刻冒汗了。然而意想不到的解脫來了,瘦青年不停地點頭,自語道可能他們還沒有搞到子彈。 八師兄恍然大悟。原來重慶這麼多兵工廠,是各造各的玩意兒。造槍的廠是決不會造子彈的。因此你這個團體要到這個廠去搞搶,還得到那個廠去搞子彈。而一般的情況是先搞到槍了再去搞子彈。那麼這中間就有一個過程------瘦青年兩眼射出一點子綠光,立刻又閉了眼睛。這一來,八師兄立刻明白了現在就是進攻並奪取那重武器的最好時機。他突感熱血澎湃,突感一切太好了,一切太順利了,一切太幸福了。再一看,螳螂已經不在了。 在一些一些年過去之後,八師兄回憶這個事件,無數次地回憶,漸漸認定世上的事情要發生的就一定要發生,如果條件還不夠的話,老天爺就會給補上。 那的確是個事件。那事件被簡單地稱為打煤設。行動之快超出了八師兄的預料。當天深夜,確切地說次日凌晨,進攻就開始了。槍聲一響八師兄立刻反應了過來:真的干起來了。槍聲很稠,連綿不斷,像很多自來水龍頭同時開了。八師兄知道這是因為機槍很多。在這個國防工業重鎮裡,大家的裝備都是很精良的。 這樣稠密的槍聲居然響了一兩個小時。當八師兄悄悄潛到煤設院牆根下時,天色已經灰亮灰亮的了。他翻上牆頭時,聽到一聲斷喝,隨即就是一梭子彈打來,樹葉和八師兄一起落下來。他以為會有人來搜查。他想好了,被抓住的話就說想來偷點東西。不革命沒有觀點的小偷其實是最安全的。但是沒有人來。後來八師兄想通了,開槍的人明白不是敵人,是來佔便宜的革命群眾,打死了還是有麻煩的。 他找到了那間屋子。窗戶是開著的。爬上去一看,裡面沒有人。他趕緊翻了進去,很小心地將窗戶關上。 外面有人走動。八師兄明白,這就是書上說的打掃戰場。他趕緊縮進床下。 八師兄象耗子一樣地潛伏了一整天,對晝伏夜出有了前所未有的體會。上午還有幾撥人進來翻翻檢檢,過午以後就沒有人再進來了。 八師兄開始在屋裡搜索。他不敢將門關死。如果有人以為這屋子還沒有被搜過,就會闖進來的。但他也不敢將門打開。他將門留一條縫。他去掩門的時候,想起這門是被外面撞開的,而他進來的時候那窗戶是開著的。那麼這屋子的主人是翻窗逃跑的。 沒有小提琴。這屋子並不大。八師兄挨著仔細地搜完了,沒有小提琴。如果主人是帶著小提琴逃跑的,那麼這一仗就完全白搭了。從外面的說話聲可以聽出來死傷的人很不少的。八師兄很沮喪地坐在地板上,看見了地板上的血跡和門上的槍眼。 他明白,主人被門外射來的子彈打傷了,但仍然帶著他(或她)的小提琴翻窗逃跑了。受了傷居然還能跳窗,逃命居然還帶提琴!八師兄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聽見外面在抬屍體還在清點。當然是自己人的了,因為還在叫著名字。叫男人的名字的時候有女人在哭。哭戰友。八師兄明白自己這個禍闖大了。好像那些屍體就排在這派平房端頭的圍牆根下。不下十人。 他轉念一想,這些人不在這裡打死,就在那裡打死。喜歡打仗的人總之是個死-------他想離開這裡。但他當然不敢出去。只能天黑了,深夜,甚至凌晨,才能出去。怎麼捱過這麼長的時間呢?只有睡覺。 八師兄鑽進床下。好在這種蘇聯人修的房子是木地板,而季節也不是真正的冬天。他一點也不難受的睡了過去。好像沒有睡多久,他就醒了。他有點奇怪,我怎麼就醒了?在怔怔地弄清這一點的時候,他聽到了一種聲音。在後來的很多年裡,他都無法說清這種聲音。如果一定要說,那麼很像一種嗓音,象嬰兒在自語,又像姑娘在嗚咽-----八師兄一陣恐怖。他想到了死人的靈魂。 就這麼捱了不知多久,他接受了這些聲音。而且慢慢感到自己好像到了另一種地方,一種離開自己的家鄉白沙碼頭很遠很遠,甚至離人間也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些聲音好像有種什麼意思似的----突然,天外飛來一種念頭,讓他幾番驚疑地感到,他的身下有空間。空間裡有名堂。他搖搖腦袋,從恍惚中掙脫出來,翻過身子,用指尖輕輕敲打地板。 這是平房,地板不是樓板,是隔潮的,有兩尺多高的空間。 是黑夜,又在床下,伸手不見五指。這個床下好像沒放多少東西,不像一般人家盡可能將床下塞滿。 他敲到靠近牆根的一處,感覺象敲到什麼門。他摸了一遍,感覺這門是能夠打開的。這樣他就取開了一塊木版,又取開了一塊木版。這時他想起了昨天在外面聽到的那些談話,他突然就明白了,小提琴就藏在這下面。 八師兄到底是成功了。他如願以償,得到了號稱為“史特拉迪瓦里”的名牌小提琴。這只琴裝在很舊然而很結實的木製蒙皮琴盒裡,再用防水的油布包裹著。琴盒裡還放有乾燥劑,以及被本地人叫做臭蛋的樟腦丸,以防止琴弓上的馬尾被蟑螂或者棉蛀蟲咬斷------後來,長大成人的八師兄回想這些的時候,無數次的覺得什麼都好防,最不好防的的確還是人,哪怕是一個並未成人的人。接著這個念頭的,就是對獲得這只名琴那一時刻的解釋:天意如此。是這只琴自己在那裡歌唱,喚醒了他,而且暗示他:我在這裡。每有心裡不安,就這樣解釋一下。解釋之後就心安了。 此後他聽說,螳螂被打死了。他並不是在進攻煤設院是被打死的,而是在回到兵團後,在火併中被自己人打死的。原來螳螂還是兵團的負責人之一。進攻煤設院,傷亡這麼多,卻並沒有發現一挺高射機槍。其他負責人自然就要追問螳螂。這樣就整毛了。有個死了好哥們儿的,抽了螳螂一皮帶,螳螂立刻拔出手槍。但有人先於他開了槍。就是這樣。 八師兄感到很難受了。如果他是在進攻中被打死的,那就要好得多。但他是這樣死的,八師兄就覺得與自己的關係大了。其實兩種死法,不都是因為我的情報嗎? 他不知所措,漫不經心的拿起琴弓。突然覺得這支琴弓特別像一柄劍。琴弓都像劍,但這一把特別像。他像在電影裡看來的那樣刺了幾下,心裡好像輕鬆了些。他看見飯桌的邊緣上爬著一隻蒼蠅,便信手一劍刺去。不偏不倚,居然就此將那蒼蠅結果了。 一旁的七師兄大驚,叫道好劍法。 小提琴八師兄從此有了一個癖好,就是將琴弓當劍使。不要以為琴弓纖細易折,不,只要你不橫著使勁,它可以承受很大的力量。尤其是將弓毛繃緊了的時候。俗話說:立木受千斤。柱子就是立木。 他是“琴弓劍術”同他的小提琴技術一同長進。有時候拉琴不是那麼專注,如是瞥見蒼蠅蟑螂之類,那些傢伙的死期就到了。幾乎是百發百中。而且弓尖點到為止,不必抵到桌子,或是牆壁。 有一次,他在路上邊走邊拉,後面一隻不叫的狗攆了上來,他一回頭,那狗正要下口。他本能地連刺兩下,狗的雙眼瞎掉,慘叫著跑開。那時他才1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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