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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十六章

芙蓉國(下) 柯云路 4830 2018-03-20
人民大會堂安徽廳燈火通明,北京大專院校和中等學校的一百多個造反派頭目早早來到這裡等待著中央文革首長的接見。盧小龍籠罩在暖融融的、興奮而又沉著的期待之中。 這個足夠容納四五百人的會議室很寬闊地展開著,一幅巨大的黃山雲霧山水畫表現著安徽省的驕傲。當燈光將山水畫上的煙霧繚繞到整個會議廳時,你便覺得喜氣洋洋。 面對大門,背靠正面牆壁擺了兩排座位,那是給首長們留的。左右兩側坐著好幾排大中學生,這也是他們歡迎首長走進會議廳並接受首長接見的位置。盧小龍注意到坐在對面第一排的武克勤及她身邊的馬勝利,而坐在這邊第一排的就有呼昌盛,他自己不爭不搶地坐在了第二排呼昌盛的身後。呼昌盛特意轉過頭,和他親熱地嘮叨兩句,表明他們曾經共同反對北清大學工作組的親密戰友關係。這時,盧小龍便感到了對面武克勤目光裡對呼昌盛的敵意,也感到了馬勝利對呼昌盛及自己的敵意。這裡雲集了北京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學生領袖,從他們躍躍欲試的神態及舉止中,能夠覺出他們的自命不凡。誰都是最了不起的叱吒風雲的人物。

這時,大廳的門開了,幾個服務人員出現在大開的門兩邊,接著,江青、張春橋、姚文元還有幾個盧小龍不太熟悉的首長走了進來。兩邊的學生立刻起立,熱烈鼓掌。首長們也微笑著鼓掌,在夾道歡迎中走到了正面他們的座位上。他們轉過身來,又面對左右兩側鼓了一陣掌,江青伸手示意兩邊的學生們坐下。學生們坐下後,首長們也坐下了。江青笑著對大家說:“又有一段時間沒和大家見面了,小將們都好嗎?”全場人高聲答道:“好。”江青等人笑了。武克勤坐在首長們左側第一排的位置上,這時便符合自己身分也表現自己身分地帶頭說了一句:“我們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首長了,首長們好吧?”江青連連點頭說:“好,好,很好。”張春橋則面無表情地說道:“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全場一片歡笑。江青看著武克勤,笑著表揚了一句:“你領著北清大學造反派去上海幹得很好,上海現在整個形勢起來了,一月大奪權,一月大風暴,毛主席說是巴黎公社,了不起的事情啊,這裡也有你武克勤一份功勞。”在全場熱烈的氣氛中,有了對武克勤的羨慕與嫉妒,武克勤為自己爭了個頭彩而拼命地掩飾著笑意。

呼昌盛覺得自己也有武克勤這樣露一下的資格,便在掌聲平息下去後,又堅持一個人鼓了幾下掌,然後舉了一下手,說:“歡迎敬愛的江青同志向我們傳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全場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江青笑容滿面地說道:“哦,呼昌盛坐在這裡。”人們笑了,呼昌盛也高興地搔了搔頭,笑了。江青一指面對面坐的呼昌盛和武克勤,說:“你們同是一個北清大學的,為什麼不坐在一起啊?”武克勤和呼昌盛一時都有些啞然。江青兩手八字一伸,比劃著面對面兩群人之間的寬度說道:“你們可不要漢楚相爭。聽說你們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哇,在學校裡形成兩大派勢力。要團結。無產階級革命派要聯合起來,這就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江青的批評是非常和氣的,高興的。她顯然為在這樣的場合扮演中心人物而談笑風聲,妙語連篇。

學生們紛紛掏出筆記本,目不轉睛地盯著江青。整個氣氛表明,接見的開場白已經過去,真正的內容就要開始。江青說:“今天我和張春橋同志、姚文元同志、戚本禹同志一起來和大家見面,主要談幾件事。一件事,就是要開始對中國最大的赫魯曉夫的批判,北京的造反派學生要帶個頭。另一件事,是傳達毛主席關於上海一月大奪權、一月風暴的最高指示。上海起來了,全國都有希望,全國都要向上海學習。第三件事,就是北京市也要緊跟上海這個樣板,準備實行革命大奪權。”看到左右的學生都在記錄,坐在最後面的學生有些吃力地仰著脖子諦聽著,江青便招招手,說:“你們圍攏上來坐。”學生們立刻起身,紛紛往前挪動椅子,兩側相對的人群合攏成一個弧形。江青為自己親切和藹的舉動感到滿意,她讓這個弧形更加靠攏首長席,並說:“以後我們見面,就保持這樣的格局。這樣親熱一些,團結一些。”坐定的學生們都高興地笑著,又都拿起筆記本準備記錄。

江青環視了一下,問道:“怎麼沒有看到盧小龍?盧小龍來了嗎?”所有的目光都開始左右前後巡視,聽到一聲挺含糊的回答:“來了。”江青說:“在哪兒?”盧小龍有些拘謹地撓了撓耳旁的頭髮,站了起來,同時覺得自己臉有點漲紅。江青笑著說道:“我們的盧小龍是敏於行而訥於言。”盧小龍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知道自己的得寵會在學生中引來嫉妒,便有意無意地用拘謹和不好意思來淡化自己的獨占風頭。江青和藹地指了指身旁的一個空座,說道:“你坐到這裡來吧,坐到我身邊。”全場揚起一片笑聲,張春橋神情嚴肅地伸手對盧小龍說:“江青同志讓你坐過來,你就坐過來。”盧小龍側身從前面椅子的縫隙中擠出來,走到江青身旁坐下了。江青笑著環指大家,說道:“我們就這樣團團坐,團結起來到明天。”在一片歡笑聲中,江青、張春橋、姚文元、戚本禹等人開始了他們的首長指示。

盧小龍坐在這個受寵的位置上,興奮的暈暈乎乎。他在溫暖而又逼人的氣氛中將目光埋在大腿上放的筆記本中。對面的學生目光一排一排射過來,在註視江青等位首長的同時也便注視了他。他便更低地埋下頭做著記錄。當受寵的拘謹化作頭上和脊背上的微汗蒸發過去之後,他的記錄便有點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進行著。一大群學生圍攏著江青等人,讓他眼前浮現出農村豬圈裡母豬剛剛產下的一窩小豬崽拱奶吃的情景。那些粉糰團的還沒長齊毛的小豬崽像一群大老鼠,在母豬肚子上閉著眼亂拱,真是萬箭齊發,一往無前。眼前又浮現出母豬肥大的肚皮,和幾排鈕扣似的奶頭。母豬躺在那裡的樣子十分的慈祥,十分的家長。 他趕走這些不倫不類的浮想,分明感到自己在安徽廳裡聽著中央首長的重要指示,而視覺的怯懦,使得嗅覺十分地敏感。右邊正在講話的江青散發出一股像江青這樣年紀的有地位的女人的氣息。江青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薄料子外裝,那外裝很光滑,很流暢,很挺,江青的體溫透過外裝洋溢出來。他既聞到了江青的體味,也聞到了這身外裝的氣味。不知江青抹的是什麼雪花膏,與江青的體味結合在一起,有種甜絲絲的清香。這種清香又被江青的體溫調勻,熏得盧小龍十分舒服。江青身體的暖熱與氣味讓盧小龍湧起眷戀的溫暖感,這股氣味就像江青外裝閃亮的淺灰色一樣,在眼前一圈一圈地旋轉著,雲朵一樣將他箍在其中,讓他受到撫慰。

他看到江青不時放在腿上的手,那是一隻皮膚白皙、十分秀氣的小手。骨骼是整齊的,皮肉欠豐滿,顯出她身體貧弱的高貴。盧小龍一瞬間想到自己的親生母親,這個他沒有任何記憶的母親經常給他遙遠的、淒涼而又溫暖的遐想,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親也該比較白。 當這種聯想若有若無地掠過之後,江青在講話中由她的動作、胸腔的震動和出口的聲音傳達出身體更多的溫度與氣息,使盧小龍籠罩在更朦朧、更溫暖、更眷戀的氣氛之中。他一瞬間對江青生出類似兒子對待母親的情感,他知道這種情感很滑稽,很荒謬,很錯誤,便一驅而散,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江青講話的政治內容上,思考政治形勢,抉擇自己的政治行為。 這種有意識的轉移和壓抑只是斷斷續續地起了一點作用,對江青身體的暖熱的、鬆軟的、慈祥的感覺始終驅之不散。一群小豬崽圍著母親拱奶的畫面又紛紛擾擾地浮現在眼前。

他一瞬間覺得自己成為一頭小豬崽,擠入拱奶的行列。脫離出來,又覺得自己像一頭勇敢的狼犬,趴在這裡記錄著政治。面前所有的男女學生也變成了一群機敏的狼犬,圍殲著什麼、捕獲著什麼、準備著什麼。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能驅散對江青身體的罪惡的浮想,就因為她那混淆著雪花膏及薄料子外裝氣味的身體的氣味溫馨地洋溢著。他不離開這個氣味,就驅不散這個聯想。他便只好有意識地去感覺一下坐在身邊的其他首長。 張春橋就坐在自己的左邊,一想到他,也便聞到了他的氣味。那是一個乾瘦的男人的氣味。氣味比較濃重,比較兇殘,同時又有一點沉著的修養。你能想到他身體的干瘦,骨骼和關節卻充滿了潤滑的油脂。你能想到他面孔的瘦削,卻有比較多的油脂從皮膚上分泌出來。空氣中可以聞到張春橋頭油的味道,一定是用腦過度,全身的營養都輸入頭部了。

在張春橋的再左邊坐著姚文元,隔著張春橋氣息的阻擋,依然能夠感覺到姚文元的氣息。 那是一股肥囊囊的氣息,它像碩大無比的魚肚白一樣漂在眼前,又像一個吹得很大幾乎透明的氣球浮蕩在空中。他一瞬間甚至想到姚文元肚子上一派鬆弛囊腫的皮肉。這些對首長的荒唐不經的聯想,他極力設法驅散。因為在往下的感覺中,隱隱約約地連他們的生殖器的形狀都要浮現出來,那便十分地噁心,十分地罪惡。 江青的氣息又十分好聞地、令他眷戀地充溢在面前。他便隔著江青的氣息去感覺坐在江青右邊的戚本禹。這位中央首長雖然在北京風華正茂,因其堅決激昂的講話在造反派學生中引起一派狂熱的崇拜,盧小龍卻是第一次見到他。他有一副大學年輕老師一樣沉思的面孔,又像一個躲在陰影裡的機敏的槍手。剛才他一進來,盧小龍就端詳了他。及至這樣去感覺他時,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黑暗而又挺拔的身影。這個身影銳利無情,像一把鐵矛一樣穿刺著它對準的目標。他身體的氣味顯得簡單,既有書卷的氣味,又有鐵鏽的氣味,他呼出的鼻息一定是熱烘的。他的手勢既表明他的堅定性,也表明他與生俱來的默默無聞與寂寞。

這樣感覺來感覺去,思緒慢慢歸於平穩,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首長們的指示上。現在是張春橋在講話,他的手勢和胸腔、腹腔的震動發散著他身體的氣息。盧小龍注意地聽張春橋講上海剛剛發生的工人階級造反大奪權的行動,以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司令王洪文的造反事蹟。王洪文頂風亮相、鋌而走險、一鳴驚人,得到毛主席的最高讚賞,引起了盧小龍政治上極大的衝動。這個衝動如此有力量,一下將那些荒唐怪誕的、不倫不類的衝動驅得一干二淨。盧小龍在想,王洪文能做的事,為什麼自己沒能做?在這場大革命中,他還能做出什麼最尖端、最偉大的革命造反行動?眼前浮現出電影上看到的許多衝鋒陷陣的畫面,沖在最前面的戰士揮舞著旗幟。他就要衝到一個又一個至高點上。

當他冷靜而又深刻地進入政治思索時,發現首長的指示已經記了大半本,而首長的指示也便結束。首長們站立起來,學生們也站立起來。首長們在臨別前和一些他們熟識的學生領袖握握手,說兩句關切指導的話。每個首長面前都圍滿一堆人。江青握了好幾個人的手,又回過頭來笑瞇瞇地看著盧小龍,明顯地表現出她對這個神情拘謹而靦腆的中學生的偏愛,她說:“盧小龍,我還是那句話,你是敏於行而訥於言。別人大叫大嚷,你在那裡不聲不響絕食,結果成了毛主席說的學生領袖。”盧小龍喜歡江青這家長一樣的訓導,喜歡自己在江青面前拘謹老實的樣子。江青也喜歡他這種拘謹老實的樣子,於是,他尤其顯得有些拘謹和靦腆。他從帆布書包裡拿出一個夾子,對江青說道:“這個給您。”江青說:“是什麼材料?”盧小龍看了看周邊的學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笑了笑,說:“這是我給您畫的一張像。”江青一下來了興致,接過夾子打開一看,是一張素描,她坐在一張藤椅上翹著二郎腿,兩個手很舒服地扶著藤椅的扶手,和藹地看著眼前,下面寫著幾個字:“敬愛的江青同志”。 江青高興地笑了,問:“你是怎麼畫的?”盧小龍說:“我是參考報紙上您的照片、結合著我對您的記憶畫的。”畫面上的江青十分溫和可親。江青點點頭,有點風趣地問:“我有那麼慈祥嗎?”盧小龍不好意思地摸著自己的後脖頸,笑了。江青一邊往外走一邊對這個她比較偏愛的男孩說道:“你要好好乾。要向王洪文學習。要爭取立新功。要在北京市的大奪權中做出新的成績。”盧小龍在一群大中學生的羨慕與嫉妒中幸福地接受著江青的寵愛。他在關鍵時刻並沒有忘記自己政治上的構思,他用十分拘謹、十分老實、十分忠誠和十分忐忑不安的口氣說道:“江青同志,我想要一個和您直接聯繫的電話號碼。”這無疑是一個十分大膽的要求。江青想了想,笑了,接過盧小龍手中的筆記本,在上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說道:“不許再傳。”盧小龍立刻合上筆記本,點了點頭。 臨分手時,江青看著盧小龍,拍了拍手中的畫夾,說道:“這個禮物我收下了。希望你記住我剛才對你講的話。”盧小龍非常輕鬆地點點頭。他要向王洪文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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