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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芙蓉國(上) 柯云路 5249 2018-03-20
北清中學的紅衛兵將“堅決打倒歷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大標語貼滿了北清大學後,馬勝利急急忙忙領著一群北清大學的紅衛兵直奔李黛玉的家。北清大學紅衛兵是“8·18”毛主席接見了中學紅衛兵之後緊急成立的。馬勝利不得不佩服武克勤在政治上的敏感。她率先發出成立北清大學紅衛兵的號召,並立刻著手組建了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也理所當然地成了聯絡總站的負責人。 武克勤還提出名稱的革命化,聯絡站的負責人不叫總指揮、副總指揮,而是叫總勤務員、副總勤務員。各系相繼成立了聯絡分站,分站的負責人就叫勤務員,副勤務員。武克勤自然成了總勤務員,呼昌盛雖然因反工作組譽滿天下,也只能屈居為副總勤務員之一,馬勝利也當上副總勤務員。對於自己能夠成為與呼昌盛平起平坐的第三號人物,他滿意極了。

今天,當武克勤把揪鬥李浩然、茹珍的任務交給他時,他先是猶豫了一下,馬上就非常堅決地接受了。這個任務由他來執行再好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沉重的身體踏在水泥路上的力量,大地都在腳下有些顫抖。 到了李黛玉家所在的小院,院門口還有北清中學的兩個紅衛兵站崗。他立刻佈置了幾個人把崗哨接替下來,然後,帶領一二十人上了二樓,衝進了李黛玉家。李黛玉家早已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櫃子及抽屜都打開著,地上是成堆被踐踏的紙張:有從牆上撕上來的世界地圖、中國地圖,有舊報紙,有稿紙。每間房子中央,特別是書房裡堆滿了書。一家三口膽戰心驚地看著進來的這夥人。 馬勝利看了一眼李黛玉,又看了看李黛玉的父母,便側轉過身,翻揀起面前齊胸高的書堆,說道:“李浩然,茹珍,你們兩個準備一下。”“準備什麼?”茹珍的聲音在打抖。 “接受紅衛兵和廣大革命師生的批判。”馬勝利回答。茹珍問:“兩個人都去?”馬勝利依然不看他們,像在審查書堆上的書,說道,“是,快一點,不要拖延時間。”然後,他衝擠了一屋子的男女紅衛兵揮手道:“把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隱藏的反革命罪證?”

紅衛兵立刻分到各個房間翻箱倒櫃起來。 馬勝利打量了一下李浩然和茹珍,兩個人正哆哆嗦嗦地繫著鞋帶,李黛玉蹲下身幫助父親把鞋帶係好。馬勝利掄起大手,拍了拍成堆的中外文書籍,說道,“這些早就是沒用的垃圾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還保留著?”李浩然唯唯諾諾地說道:“是,早就應該燒掉。” 馬勝利將空蕩蕩的書架上殘留的幾本外文書籍扔到書堆上。茹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那些是字典。”馬勝利說:“字典也不用保留了。”茹珍連連點頭說:“是,是。” 馬勝利又從書堆裡揀出一本《新華字典》,很大氣地撂到書架上,說道:“這可以保留。” 一瞬間,他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李黛玉仰著臉看了他一眼,她那馴服的、察顏觀色的目光讓他心裡一動。倘若過去,跨入這樣的家庭,他會局促不安、自慚形穢,他會覺得自己的黑大粗壯侵犯了不該侵犯的地方;今天踏進來,卻是一種當家作主的感覺。李黛玉父母的可悲地位,李黛玉本人的可憐處境,反而讓他對李黛玉生出一種更溫和的感情。

他背著手站在書堆面前,顯得很寬大又很權威地對身後的李浩然、茹珍發著指示:“要低頭認罪,接受紅衛兵和廣大革命群眾的批判,態度要老實,要認真交待罪行,不許耍滑抵賴。”他一字一句地說完這些話後,踹了一腳書堆說道,“這些你們來不及處理,我可以派人來處理。”紅衛兵們滿面塵土地從各屋歸攏過來說:“搜查完了,沒發現別的。”他顯得極為威嚴地揮了一下手,說道:“押出去。”紅衛兵擁上來,一左一右分別反剪住李浩然和茹珍的雙臂。馬勝利這一刻覺得自己體格極為威嚴:大大的臉盤、突起的顴骨及額頭都顯出鋼鐵一樣的權威。他像首長一樣微皺著眉頭指揮道:“要文鬥,不要武鬥,執行《十六條》。好,走吧。” 紅衛兵架著李黛玉的父母踏響著樓梯下樓去了。馬勝利背著手瞄了一眼李黛玉,轉過目光很有首長氣派地問了一句:“你今天還去批判大會現場嗎?”李黛玉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她像一片可憐的柳葉一樣,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 馬勝利背著手在書堆旁來回踱了幾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覺得自己像門一樣寬闊的身體足可以將李黛玉整個裝進來。他真喜歡自己萬分強大、對方十分弱小的感覺。 李黛玉領口露出的纖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鎖骨讓他覺得十分動人,那零亂的、遮擋在臉上的頭髮更惹人憐愛。他說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聽廣播吧。”他指了指窗戶,“你家離操場不遠,操場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說著,他從書堆裡揀起一本名為《黑格爾與馬克思》的小薄書來,看了看,很權威地說道,“這本書可以保留,”便撂到書架上,轉身背著雙手邁著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癱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嚇得算了工資,逃離了這個反革命家庭。現在,狼藉不堪的家裡只有她一個人,馬勝利剛才下樓時把碰鎖很重地撞上了。在這個“洞穴”裡,她有氣無力地喘著,粘熱的汗水粘著衣服、褲子。窗外的高音喇叭響起了批判大會的口號聲。這些聲音像夜晚的探照燈一樣強烈,直射進屋裡,所有的牆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鳴這個聲音。聽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從點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號看,似乎有幾十個人,都是這兩天紅衛兵破四舊中新揪出來的。

知道不是專門批判父母兩個人,李黛玉心中稍微減輕了一些壓力。然而,一下午不停於耳的“堅決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號聲始終在打擊著她。傍晚時分,大會結束了,久久不見父母親回來,李黛玉几乎要崩潰了。 終於,聽到一片嘈鬧的腳步聲,又響起了很重的敲門聲。她扶著牆,急忙穿過走廊去開門。一群紅衛兵將父母押送了回來。看到父母的樣子,李黛玉驚駭得渾身哆嗦。父親和母親都被剃成了陰陽頭,那一半白光光的頭皮、一半花白的頭髮,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樣。 母親兩眼直直地盯著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燦燦的頭皮十分難看,剩下一小半花白的頭髮像鬼毛一樣披在頭上,讓你不敢正視。父親一定是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低著頭不敢正視女兒的目光。馬勝利沒有來,押送父母的是中午來抄家的那群紅衛兵。其中有一個瘦瘦的紅衛兵長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窩的廣東人模樣,他說:“這是北清中學紅衛兵剃的,我們今天全是文鬥。”說罷,一揮手帶著人走了。

李黛玉扶著父母在椅子上坐下來。母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雙手托著下巴,兩眼發呆。 父親捂著臉仰靠在椅背上。屋裡死一樣寂靜,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話。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想明白了,他起身到櫃子裡找出兩瓶安眠藥。 被蹂躪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經昏昏睡去,這時突然醒來,在枕頭上欠起頭,直愣愣地看著丈夫,她說:“你手裡拿的什麼?”李浩然說:“我睡不著,吃兩片藥。”茹珍一下從床上硬撐著坐起來,蓬鬆著半邊頭髮有氣無力地、又是認真地說道:“你可不能自絕於人民。” 李浩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說道:“我知道,畏罪自殺就是自絕於人民。” 茹珍前傾著身子,兩眼渾濁地坐著,雙手抓住自己的雙腳呆呆地停了一會兒,說道:“你為什麼拿出兩瓶安眠藥?”李浩然把安眠藥又都放回床頭櫃的抽屜裡,說道:“順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著自己腳邊的床單,似乎在使自己清醒。過了一會兒,她抬眼看著丈夫說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說:“有一點。明天開始,每個系輪流批鬥,確實覺得有點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說道:“受不了也得受,”她雙手摸著自己的腳趾走了一會兒神,又躺下了,說:“你可不能做不負責任的事。”李浩然說:“我知道,那樣會連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閉上眼,說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看到妻子已經睡熟,李浩然又拉開床頭櫃,輕輕拿出那兩瓶安眠藥,走到書房,在沙發上坐下。面對眼前小山一樣的書堆,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種平靜。似乎從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脫。他拿出一摞稿紙,墊在大腿上寫起來。他先寫了一份給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的“認罪書”,交待自己之所以隱藏宋美齡的反革命照片多年,就是為了準備迎接反革命復辟。他特別說明,這是為了到時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個憑證。他還說明,此事系他一人所為,與茹珍無關,因為茹珍與他的政治立場一貫不一樣。他在最後寫到:“我自知罪大惡極,罪惡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殺。廣大革命群眾對我的批鬥是完全正確的,而且執行了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政策。” “認罪書”寫完了,他又寫了一封給妻子茹珍的信:

信寫完了,他看了看,覺得眼睛有些潮濕。他緊接著又寫了一個簡短的紙條: 他把“認罪書”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裡,信封上寫上了“呈交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又將給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個雪白的信封裡,上邊寫著“吾妻茹珍收”,然後,將最後寫就的紙條用曲別針別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把這些都做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起身,在茶杯裡倒了水,打開安眠藥瓶,將兩瓶安眠藥倒在一張稿紙上,一撮一撮放在嘴裡吞服著,直到全部服盡。 走到這一步,他知道已經沒有任何猶豫與退路了,他的心情極其篤定、踏實。他決定將住了十幾年的家看一看,也決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兒。 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個大的單間,就是現在他所在的書房,兩壁都是高高的書架,現在已經空空蕩蕩了,只立著殘存的幾本書,不過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澤東選集》,還有幾本北京地圖冊。寫字台上也零亂不堪,紙張漫鋪著,筆桶傾倒,鋼筆、毛筆、鉛筆灑落一桌子。兩個木扶手沙發中間夾著一個小茶几,上面養著一盆海棠。海棠正開著花,面對著壁立在面前的書山,有點獨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讓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樹。他站起身,看著眼前這堆書,康德也罷,黑格爾也罷,費希特、謝林也罷,費爾巴哈也罷,海德格爾也罷,薩特也罷,尼采也罷,柏格森也罷,都將與他一起付之灰燼。

他來到相鄰的套間。套間的外面是飯廳,放著飯桌,牆角放著一張行軍床,那是夜晚保姆睡覺的地方。看著這張吃飯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湯水、油漬浸潤的陳舊而又滑膩的桌面,讓他回憶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間不禁生出一絲對茹珍的懷念。他輕輕推開套間里屋的門,這是他們夫婦的臥室。一進門有一道綠綢子的屏風,走過屏風,就是同臥多年的雙人床。茹珍像一個玩累的小孩一樣,歪歪斜斜地俯臥在那裡熟睡。她沒有躺直,身體彎成一個弧度,頭折成九十度陷在枕頭里,兩個手向上舉著,可以看見她蒼白、浮腫及疲憊的面孔。因為這一半正好有頭髮,那一半陷在枕頭中,倒也看不出陰陽頭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狀,讓你想到一條趴在牆上的蜥蜴。他把兩個信封連同別在信封上的紙條輕輕放在床頭櫃上。為了茹珍及時發現,他把茹珍放在枕邊的手錶壓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習慣。

深夜的北京暑熱已經過去,大開的陽台門縷縷涼風透過紗窗吹進來。想到就要和這個折磨了自己幾十年的女人永別,他生出了一絲憐愛之情。他拿起床腳捲成一團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輕輕蓋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口角流出的涎水將枕席全濡濕了。想到她明天也許逃不過批鬥,還要輪換著上一個又一個大會,他不禁泛起對她的一絲心疼來。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決定。然而,當他抬起頭在衣櫃的穿衣鏡裡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陰陽頭時,就一下趕走了生離死別的惆悵。他輕輕將床頭櫃上的檯燈摁滅,就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摸索著輕輕走出了臥室。 在臥室門背後的牆角處,放著一輛折疊式的小推車,那是黛黛小時候坐的。從國外帶它回來,是為了留下黛黛嬰兒時的紀念。他雙手摸著那不銹鋼的推把,心中升起無限感慨。 他輕輕把小推車提在手中,走出臥室,拉上了房門,又走出了套間,對門就是黛黛的小屋。 因為是永別,他第一次未經敲門就推開了女兒的房門。 女兒床邊寫字台的檯燈居然還亮著,照著背靠著枕頭坐著就睡著的女兒。女兒一定是坐在那裡想著什麼就睡著了,她的一隻手搭在寫字台上,頭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兒已經脫去了外衣,穿著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褲,伸直著兩條腿。他第一次觀看長大的女兒只著內衣躺在床上,想到那個粉糰團、像小貓大小的生命今天長成這麼大,更感到人生滄桑。 他覺出安眠藥已經在起作用,頭部如雲飄蕩似的暈眩起來。他不再多想,將手中的折疊小推車輕輕打開,四個小軲轆立刻著地了,小座位端正了,小篷頂罩在了座位上面。他推著小推車在水泥地面上輕輕滑行了幾下,軲轆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還比較流利地滾動著。 他把小推車放到女兒的床前,那由綠葉襯托著紅玫瑰組成圖案的小車篷頂,讓你想到下面坐著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女兒又滑動了一下身體,向靠窗的方向轉過頭去。搭在寫字台上的那隻手懸放著,顯得很不舒服。他輕輕拿起這隻手,將它放好。這隻手比較纖瘦,有些濕熱,正是這手與手的血肉接觸,讓他一瞬間感覺到了自己和這個生命的關係,也便想到了自己寫給茹珍的信,想到自己給女兒帶來的不幸。 他關上檯燈,輕輕往外走。女兒的房間背對著月光,屋裡顯得很暗。他想了想,又回過身將檯燈輕輕打開。他記起了女兒從小睡覺就膽小怕黑,今天晚上就讓她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門,走了出來,又回到書房裡,眼前一片雲霧飄搖。他趕緊走到沙發上坐下,面對與他頭一般高的書山,調整好自己的坐姿。他讓自己坐端正,坐舒服,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頭枕在沙發靠背上,將自己超度往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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