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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芙蓉國(上) 柯云路 6941 2018-03-20
盧小龍被北清大學工作組當作反革命學生隔離審查了。他原本是北清中學的學生,因為進行了破壞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活動,便成為北清大學反干擾、查反革命運動的對象。北清中學是北清大學附中,北清中學工作組又是北清大學工作組的分支,所以,將盧小龍當作北清大學查反革命的成果也是順理成章的。 最初,他被關在辦公樓最高一層的一間小空房裡。由於四層樓的窗戶與樓下校園裡的人隨時可以聯絡,隔離效果不好,又有跳樓自殺的危險,所以,又將他轉移到校辦工廠一個閒置的危險品倉庫中。 轉移是在天剛濛濛亮時候進行的,盧小龍被六七個人押送著來到新的隔離審查地。為了防止他逃跑,他被反剪著胳膊,穿過一片樓,又經過一片校辦工廠,沿著校辦工廠紅磚圍牆,走過一段還算平穩的小路,跨過幾條污水溝,又走過一段雜草簇擁的土路,在一片榆樹、灌木、荒草的包圍中,出現了一個舊青磚小院。院牆很高,上面佈著鐵絲網。豬肝色的大鐵院門左右對開,兩米高的門上是一排標槍一樣的鐵欄杆。大門兩邊的院牆上,可以半清楚半模糊地看見“危險物資,請勿靠近”的大字。院牆外的荒草一人多高,靠門口一株細瘦零丁的向日葵從荒草中探出小得可憐的圓臉,讓人想到“正西風落葉下長安”、“人比黃花瘦”這兩句不相干的詩來。向日葵四周的金黃色花瓣有點蔫卷,像一夜辛苦留下的倦怠。

押送他的人中有一個長方臉絡腮鬍的校辦工廠工人,大夏天的早晨,披著一件破棉襖。 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上的大鎖,嘩啦嘩啦地上下搖著,試圖拔開水平走向的鐵門栓。因為年久不動,風吹雨淋,鐵栓和鐵箍銹在一起,拔不動,只能用力將門栓轉動。鐵器磨擦的聲音尖利地劃破寂靜的清晨,在空中撕開了一個有形的裂口。看見鐵鏽粉末似的落下來,絡腮鬍像拔河一樣向右側用著勁,在上下轉動的同時進行橫向拔出的運動。一個趔趄,鐵門栓終於拔開了,披著破棉襖的絡腮鬍幾乎摔倒在地。因為雙手始終沒有離開門栓把柄,他實際上是貼身歪倒在大門前。 幾個人用力推開大門,大門裝了小鐵軲轆,門被吱吱嘎嘎很沉重地一點點推開了。院子裡荒草一片一片,有的已經沒膝,讓盧小龍想到農村的大牲口棚。他們進了院門,門裡邊也有鐵門栓,絡腮鬍吭哧吭哧將院門關上,從裡面插上了門栓,扭押他的人便鬆開了手,在這裡不用擔心盧小龍逃跑。幾個大學生顯然不熟悉這個地方,跟著絡腮鬍往裡走。拐過一個彎是一排庫房,一個個灰漆大鐵門上邊分別用紅油漆寫著1、2、3、4、5、6、7、8、9、10,一共十間。他們用腳踏倒沾滿露水的沒膝荒草,趟出一條路來。到了5號倉庫門口,絡腮鬍在一大串鑰匙中尋找一番,挑出一把,插入門上的大鎖。鎖銹住了,一番忙忙碌碌的周折,終於將鎖打開了。一邊旋轉著橫向用力拔,將鐵門栓拔開,吱吱嘎嘎將庫房打開。

庫房里黑洞洞的,撲面而來的陰潮窒悶讓幾個學生躊躇了,相視的表情似乎對在這里關人感到不安。一個戴眼鏡的方臉學生問:“裡面有床嗎?”絡腮鬍說:“庫房哪兒來的床?待會兒拿個草蓆往地上一鋪就行了,大夏天的,就睡水泥地吧!”一群人往裡走,發現有什麼東西迎面飛舞起來,吃了一驚,隨即有人說:“蝙蝠!”空間中到處張開的蛛網在透進來的光線中銀絲一樣發亮,有的撲面纏到臉上。幾個學生為了掩飾心頭的躊躇,非常嚴肅地對盧小龍說:“這里安靜,你要老老實實地接受隔離審查,把你反革命活動的全部背景交待清楚。” 他們拿來了一張草蓆鋪地,一套被褥撂在席子上,又撂下一個破水桶,說道:“小便就在這兒,每天中午、晚上給你送飯時,自己提到外面倒了。”他們指了指院子中間的水龍頭,又指了指院子角的廁所,“每天給你送飯時,你可以上廁所。”他們放下一個臉盆、一塊毛巾:“中午、晚上送飯時間,你可以出來洗臉,臉盆可以存水。”他們用扳子將銹死的水龍頭擰開。水嘩嘩嘩流開了,帶著黃黃的銹色。過了一會兒,水透亮了,再擰,就擰不緊了,只能讓它滴滴嗒嗒地流著。

交待問題的紙和圓珠筆也沒忘記拿來,當一切都交待完畢後,他們拉亮了庫房裡的電燈,說道:“你還有什麼說的嗎?”盧小龍說:“我抗議對我的迫害。”那個戴著眼鏡的方臉學生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表情也並不兇惡,他說:“你已經是反革命了,要認識自己的罪行。”盧小龍說:“我抗議對我的迫害。”戴眼鏡的方臉學生說:“你要好好提高認識。”其他幾個人顯然不耐煩了,說道:“別和他廢話!”戴眼鏡的方臉學生又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盧小龍說:“我抗議對我的迫害,我宣布從今天開始絕食。” “吃不吃飯還不由你?”絡腮鬍瓮聲瓮氣地來了一句,將房門重重地拉上,吱吱嘎嘎地插上鐵門栓,哐當一聲上了鎖,又哐裡哐當地晃了晃。聽見他們踏著雜草的腳步音,停下來試水龍頭的聲音,水龍頭嘩嘩地開大了,又擰住,絡腮鬍說:“擰不緊了,墊圈老化了,就這麼著吧。”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接著是嘎吱嗄吱打開院子大鐵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一邊旋轉一邊插鐵門栓的聲音,最後是上鎖的聲音。聽見鐵鎖在鐵門上拍響了兩下,表明檢查完畢,便無聲無息了。

盧小龍開始絕食。 中午,來了三個膀大腰圓的男學生給他送飯:一個饅頭,一碗菜。問他上不上廁所? 倒不倒尿桶?洗不洗臉?盧小龍坐在地舖上一動不動,他讓他們把饅頭和菜拿回去,並重申了自己絕食的行動。他們說:“吃不吃是你的自由,送飯是我們的任務。”三個人撂下碗筷走了。 門一上鎖,就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四面連窗都沒有。好在鐵門上下都不嚴,貼地有半磚的空隙,上面也有縫。屋裡一關燈,便能看見白晃晃的光從外面滲進來。當陽光從門上的縫隙直接照進來時,在黑暗中劈出一個斜面,空中的灰塵在這片光明中栩栩如生地發亮。 凝視著這片陽光中飛舞的灰塵,讓人想到宇宙的億萬星系。 到了晚上,院門又哐啷哐啷響起來,開院門,關院門。腳步聲,雜草被踏倒的聲音。

盧小龍在黑暗中坐著,先看見門縫下面幾雙穿球鞋的腳,六隻腳就是三個人。鐵鎖哐啷哐啷打開了,門被推開,在夏日白亮的黃昏中,又是那幾個膀大腰圓的大學生給他送飯來了:一個窩頭,一些鹹菜,都在飯盒裡。盧小龍指了指地上的碗說:“中午飯還在這裡,都拿回去吧,我已經宣布絕食了。”他上了廁所,到水龍頭洗了臉,打了半盆水,又回到5號庫房裡。三個大學生相互看了看,一個剃著小平頭的大眼睛男生說道:“飯盒、碗我們都留在這裡,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絕食後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開始了。既然是絕食,就一定要經過長時間的堅持才能取得成效,首先應該保存體力。盧小龍用飯盒蓋舀著臉盆裡的清水喝了幾口,把口腔、喉嚨以及食道、胃潤濕,然後靜靜躺在房角的地舖上。庫房的地面稍有些坡度,向著門口方向略有下坡傾斜,可能是為了沖洗時排水方便。他看著門上門下透進來的光亮一動不動。一旦躺下,景物也便發生了變化。庫房很空曠,水泥房頂硬硬地罩在頭頂,黑暗中能夠聞見水泥的味道,空氣中更多地洋溢著院子裡飄溢的雜草氣味。眼睛貼著地面望出去,看見一片墨綠色的雜草。那條剛剛被腳步趟出來的小路使他的視線得以延伸,迤迤邐邐地看到院子中央的水池。水龍頭在水池邊立著,雖然看不到水龍頭,卻能看到不停流淌的細水柱飄飄曳曳地掛著。偶爾一陣微風吹來,細水柱便散開成為風中垂柳般的線條。飄來擺去的水線往往飄到水池外邊的草叢中,同時斷了流落在水池中的細細的滴嗒聲。

天漸漸暗下來,門縫瀉進來的光明越來越微弱,院子裡的景物也越來越模糊,黑暗像巨人一樣陌生地矗立在面前。在一片沉悶的陰森寂靜中,耳中嗡嗡作響,他感到耳膜的壓痛。正當他在形而上的精神困難面前尋找力量時,形而下的問題出現了:黑暗的恐怖壓迫被庸俗的蚊子騷擾取代。他這才想到,在這個雜草包圍的庫房裡過夜是多麼難熬。他決定拉開電燈,那樣也許好一些。 當他拉亮牆上那盞橫探出頭的電燈後,發現微弱的燈光一點不能使蚊蟲有所收斂,這群飢不擇食的蚊蟲無論怎樣用手揮打,都毫不退卻。他想到,電燈的作用大概是把院外的蚊子都吸引到房子裡來,那太可怕了。於是,他把那床又髒又破的被子拆掉,關上燈,將整條被面罩在身上。 他用腳和胳膊將被單繃成一個布棚。聽見蚊子在布棚外嗡嗡地叫著,覺出了牢房生活的艱難。夏日炎熱,捂在布棚中自然十分悶熱,他卻只能偶爾扇動一下,讓棚里通一通風。

稍一不慎,就有蚊子鑽進來,在布棚裡嗡嗡亂轉,不顧死活地叮在自己的臉上咬開了。這時,他就必須非常狼狽地重整山河。這樣熬到後半夜,他實在撐不住了,在朦朧中睡去。 知道蚊蟲隔著被單將胳膊和腳叮咬了幾十處,卻已無力周旋。他迷迷糊糊地想到毛主席的《矛盾論》,想到主要矛盾的說法。剛才,被蚊蟲咬是主要矛盾,現在,困倦成了壓倒一切的主要矛盾。這樣糊糊塗塗地想著,就又糊糊塗塗地睡去。 突然,聽見哐噹噹的響聲,是水泥地上的鋁製飯盒和瓷碗的聲音,聽見筷子掉在地上的嘩啦嘩啦聲。他一個激靈,一定是老鼠來偷吃東西了。他立刻跳起來,聽見老鼠吱溜溜逃竄的聲音。他暈頭暈腦地摸到庫房門口,又一次拉亮電燈。 碗中的饅頭已被咬得面目全非,饅頭下的白菜炒粉條也油湯淋漓地灑了一地,飯盒蓋掀到了一邊,裡面的窩頭也被咬得殘缺不全,只有窩頭旁邊的那塊鹹菜紋絲未動。為了保護自己絕食的戰果,他從塵土中拾起筷子,將灑落的菜都夾到碗裡,又將飯盒蓋上。他本想把饅頭和菜也一併放到飯盒裡,但是,若將碗裡的菜倒到飯盒裡,壓得稀巴爛,就看不清絕食的嚴格記錄了。他想了想,端起臉盆又喝了兩口水,到明天中午以前不喝水也能活了,就把臉盆裡剩下的水倒在了尿桶裡,然後,將臉盆倒扣在飯盒和飯碗上面。這就絕對安全了。他關上燈,重新蒙上被單,在蚊蟲的包圍中再度躺下。困倦中,聽到蚊蟲嗡嗡地飛舞。

過了好一陣,恍恍惚惚聽到臉盆發出吱吱的磨擦聲,像有人用鐵刷子刷臉盆。一定是老鼠的爪牙在撓臉盆。他心中生出半無奈半得意的冷笑:老鼠的力量絕對推翻不了臉盆的統治。但那聲音越來越撓心,越來越積極,聽聲音似乎臉盆被老鼠拱得有點離地,臉盆在地上輕微地滑行,又砰地一聲落地,隨即聽到老鼠四下逃竄的聲音。他不禁覺得有趣地微笑了,這些老鼠將它們自己嚇著了。他想到小時候在農村學會的一種抓老鼠的辦法,一隻大海碗扣在地上,用一隻光滑的小酒盅倒扣著將碗的一邊微微支起一指多高,在碗底放幾粒油炸的黃豆,老鼠鑽進大碗裡稍一活動,大海碗就從小酒盅的支點上滑落,將老鼠扣在碗裡。一晚上支六七個大海碗,就能扣住六七個老鼠。 他嘆了口氣,自己現在沒有閒情逸致玩“扣老鼠”的遊戲,否則,他可以找個光滑的小石子將臉盆微微墊起來,把膽敢鑽進來的老鼠扣在裡面。老鼠扣在臉盆裡,就比自己關在庫房裡更黑暗了。倘若沒有外力的拯救,老鼠在裡麵團團打轉,終不能逃出牢獄。這樣一想,就覺得老鼠分外渺小:為了貪吃一點食物,就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真可謂“鼠目寸光”。

朦朦朧朧中,聽見臉盆又被撓響了。聽聲音顯然不是老鼠所為了。臉盆被有力地推著滑行,黑夜中,似乎有人在用指甲撓臉盆,用手在推臉盆。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一下被驚醒,卻不敢從被單裡鑽出來。一會兒,聽到“喵喵”的叫聲。他從被單裡露出頭,黑暗中看見兩點藍藍的光亮,他知道那是貓的眼睛。隨後,又看到一隻貓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在黑暗中衝貓招了招手,並“咪咪、咪咪”地叫了起來。貓在黑暗中猶豫著,門縫透進來的微亮和貓眼的亮光使他越來越看清了貓的輪廓,他又“咪咪、咪咪”地叫著它。 那隻貓顯得很孤獨很寂寞地走了過來。它好像並不怕他,之所以走走停停,只不過是擔心盧小龍並不喜愛它。貓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蹲下了,似乎對與盧小龍的交往不存奢望,同時呆滯地慢慢轉動著頭。盧小龍又“咪咪、咪咪”地叫了它幾聲,貓在黑暗中轉過頭看了盧小龍一眼。它對有人躺在這裡並不奇怪,只是在判斷他們的關係可否進一步接近。終於,貓一點點走過來,在離盧小龍面孔很近的地方蹲了下來。

盧小龍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頸和脊背,貓很舒服又是麻木地接受著愛撫,似乎是遭受過很多遺棄而看透世態炎涼的傢伙。盧小龍輕輕撫摸著它的脖頸,讓它躺下來。貓的尾巴在空中搖了搖,盤在了他的身邊,臉很舒服地埋在了前爪中。盧小龍繼續輕輕地從前往後撫摸著小貓,貓越來越舒服越來越溫順地躺著。 小貓的毛又滑溜又滯澀。滑溜是貓原來的質地,滯澀是無家可歸流浪的結果。毛粘連著一些草莖、枝葉,他一邊撫摸一邊梳理著,將它們一一摘掉。毛上還粘連著一些泥土,他也將它們一一揉碎,梳理掉。原來蓬亂的毛經過一番梳理,顯得更加平滑了。他從頭到尾一下一下撫摸著小貓,覺出了毛皮下面烘熱的體溫,也覺出了小貓鬆軟的軀體和脊背的骨骼,這是一隻瘦貓。他一邊撫摸一邊問道:“咪咪,是不是沒有家呀?”小貓“喵”地叫了一聲,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盧小龍又撫摸了它一會兒,拍了拍它說:“好,咱們一塊兒休息吧。”他蒙上被單睡了,同時發現在伺弄貓的這段時間臉上又叮了幾個大包。 天亮了,絕食後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熬過去了。 中午時分,院門的大鐵鎖才又被哐啷哐啷打開,鐵門栓哐啷哐啷被拔開,鐵門被吱扭扭推開,接著是一群人趟著雜草走過來的聲音。顯然不像昨天送飯的聲音那樣平常,顯得有些氣勢洶洶。從門底下的亮光看去,密密麻麻的腳總有七八個人。開鎖拔門栓,門吱嘎嘎推開了,一直蜷在身邊的小貓立刻竄到黑暗的角落裡。與外面的光亮一起撲面而來的,是七八張洋溢著對敵鬥爭情緒的面孔。那個戴著眼鏡的方臉學生被比他高大的學生簇擁著,他對盧小龍說:“抓緊時間吃飯,下午要開批判大會。”盧小龍感到心跳猛然加速,他問:“是批判我嗎?”對方回答:“是。”接著又說,“你先吃飯吧。”一個學生手裡拿著飯盒,這時遞給盧小龍。 盧小龍說:“我從昨天已經開始絕食了。” 一夥人相互看了看,那個膀大腰粗的小伙子說道:“昨天中飯、晚飯我們都送來了。” 盧小龍指了指地上倒扣的臉盆說道:“都在這裡呢。”有人翻開臉盆,看到饅頭表面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樣子,他們臉上露出諷刺的微笑。盧小龍說:“那是半夜老鼠啃的,後來我就用臉盆扣上了。” 幾個人背對著光亮又相互看了看,昏暗的地舖上蜷居著一個正在絕食的中學生,是他們需要理解和適應一下的情況。但也就是幾秒鐘的沉寂,革命的程序便開始了。一個人喝令盧小龍站起來穿好鞋,說道:“不吃就不吃,準備上大會。”然後,不顧盧小龍的抗議連推帶搡把他推出了黑洞洞的庫房。 正午的陽光刺得盧小龍睜不開眼,畢竟是一天沒有吃飯,他感到有些站立不穩,一陣暈眩。這群人卻氣洶洶地呵斥他係好釦子,整理好衣服。他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敵對與仇恨是很快就能培養起來的。剛才,在打開倒扣的臉盆的瞬間,他感到自己的絕食在這些人心目中引起的比較善良的反應,那時,他們和他之間顯得沒仇沒怨。然而,就這麼一會兒推推搡搡的呵斥,就既激起了他的反抗,也調動起了這群人的凶狠。人既能被對方所激怒,也能被自己裝模作樣的行動所調動,這是盧小龍在以後的文化大革命中經常感受到的一個心理規律。你對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事物沒有仇恨,沒有攻擊性,但你只要攻擊它,攻擊性和仇恨就自然而然會生長起來,好像原本就種在自己心中。 批鬥會結束了,盧小龍被押送回“牢房”。他躺在牆角的地舖上,在昏暗中看著門下那半磚高的空隙的光亮,看著院中的暮色。在對批鬥會恍恍惚惚的回憶中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輕輕來到身邊,是那隻小貓。他伸手握住小貓的一隻前爪,小貓用爪子輕輕撓著他的手心,然後溫順地靠過來,在他的臉旁臥下了。他感到一種回到家中有親人相伴的慰藉。 他輕輕撫摸著小貓,又想起批鬥會上的情景,妹妹盧小慧、華軍和田小黎與糾察隊的衝突歷歷在目。那個和妹妹站在一起的美麗女子似乎就是那次在日月壇公園噴水池旁遇到的,不知她和妹妹說了些什麼,妹妹又和她說了些什麼。這樣想著,他的手停止了對貓的撫摸,小貓便輕輕地“喵”了一聲。盧小龍還在遐想著沒有對它做出反應,小貓便站起身走了幾步,在離他稍遠一點的地方蹲下了。然後,寂寞地、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沉默。 盧小龍回過神來,伸手招呼小貓。小貓轉過頭,在昏暗中看了看他,沒有任何表情,還蹲在那裡不動。於是,他又用非常親切、愛惜的聲音叫它:“咪咪,過來,過來吧。”小貓這才慢慢起身走過來。他撫摸著它的頭和脖頸,說道:“我沒有忘記你呀。”小貓在他手中矜持地又是舒服地轉動著脖子。他繼續在它頭上、身上撫摸著,並輕輕給著壓力。最後,小貓又安靜地躺下了,將臉埋在了前爪中。 在小貓的陪伴下,盧小龍度過了絕食後的第二個夜晚。 盧小龍拒不交待罪行,繼續堅持著絕食。到第五天,他昏迷了。在夜的朦朧中,只有一個勉強的意識,就是用被單將臉和上身罩住。腿腳已經無暇顧及了,任憑蚊蟲叮咬。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他始終知道那隻小貓在身邊陪伴著自己。這是一隻純白的貓,因為流浪,毛皮有些髮灰。 絕食堅持到第八天、第九天時,他完全昏迷了。在夢一般迷離的世界中,這隻小白貓一直在空洞的庫房裡游遊走走、時走時臥地陪伴他,他們都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 後來,他完全失去了知覺。兩年後,他重逢了那個曾每日來送飯的大學生,他告訴他,他們每天過來看兩次,每次都發現那隻白貓在庫房裡,他說:“如果沒有那隻貓的守護,你完全有可能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圓頭圓腦的小伙子是北清大學地球物理系四年級的學生,他說他當時很佩服盧小龍的勇敢。而盧小龍事後曾幾次尋到這個危險品倉庫,卻始終沒有尋到那隻陪伴他度過12天牢房生活的小白貓,他還記得小白貓右前爪的腕部有一個小小的傷疤。 當盧小龍絕食到第十二天時,被送入北清大學醫院搶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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