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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三輪方舟上的愛人

少年巴比倫 路内 12110 2018-03-20
作為老牛逼的學徒,我天生贏得了姿色阿姨們的好感。我把頭給砸開以後,老牛逼帶著我到各個泵房去展覽,指著我額頭上的紗布,對阿姨們說:“瞧,真的砸開了,差點死在甲醛車間。”他還說我是神頭,水泵居然被我的腦袋砸好了,乾了四十年的鉗工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阿姨們很心疼地把我叫過去,我擔心她們會充滿母性地把我的頭顱抱在胸口,這要是傳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樣,成了個臭不要臉的東西。還好,阿姨們只是把我的紗布揭開,看到一個大包,就讚歎地說:紫色的呶。然後她們就給我抹策油,說菜油是治頭上的包的,擦完之後,那地方就變成了香噴噴油膩膩的一塊,我去廁所尿尿,蒼蠅繞頭不去。我也搞不清她們哪來的菜油。過了幾天,我頭上的包漸漸小了,她們還是把紗布揭開,說:好多了,不紫了,再擦點菜油吧。

我曾經問老牛逼,為什麼看守泵房的阿姨都很漂亮。老牛逼說,泵房是高級工種,不用乾體力活,每天按了紅鈕按綠鈕,輕輕鬆鬆上班,開開心心下班。這種工作不可能由老虎來做,老虎只能去車間做C^AO作工。泵房永遠是為那些美色已逝、風韻殘存的中年女工準備的。 我年輕的時候看見泵房裡的姿色阿姨,總是很警惕。那時候我不能意識到這是一種心理障礙。老牛逼說我中年以後會和他一樣,在一群泵房阿姨之中穿行,對一個鉗工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我不喜歡這樣,也許是我賤,我更喜歡科室裡的小姑娘,喜歡白藍這樣的,乾淨一點,說話很有分量,眼神也很清澈。 很多年以後,我遇到一個心理分析師。我問她,為什麼我經常會夢見自己去往泵房。我離開T廠已經很多年,我再也不想念那些科室小姑娘,但我他媽的還是會夢見自己拎著個扳手,孤獨地、沉默地、迤邐地走向泵房。那些姿色阿姨在等我,修好水泵,然後從抽屜裡拿出瓜子給我吃。心理分析師問我,泵房是什麼樣子的。我說,陰暗,潮濕,在生產區最難以找到的地方。後來她說,泵房象徵著女人的陰部,我做的夢其實是一個淫夢,我去修水泵其實就是嚮往著去滿足她們的性慾。媽的,難道這就是答案嗎?

那時候白藍還告訴我,不要覺得在泵房工作很輕鬆,在那種潮濕陰冷的地方,時間久了會得關節炎。這種病在年輕時候感覺不到,等老了以後,坐在家裡,就會發現自己的膝蓋成了天氣預報。我確實見過冬天的泵房,每天只有兩小時的日照,在寒冷的角落裡,地面上全是白花花的薄冰,姿色阿姨們蜷縮在屋子里瑟瑟發抖。由於生產區禁火,她們只能抱著一個熱水袋取暖。這就是所謂的閑職,並不像我認為的那麼輕鬆。她們就像一些過期食品被隨意丟棄在角落裡,並且享受著那一份微薄的自由。 我得罪了倒B以後,他經常到鉗T班來探望我。那時候我已經通過了鉗_T四級考試,名義上還是學徒,但身份已經成為正式工。那陣子,我對銼鐵塊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這個活不用動腦子,把大小不一的鐵塊用銼刀銼成麻將牌,然後就大功告成。這種成品沒有任何用途,純粹是我銼著玩的,浪費國家財產,也浪費我的卡路里。但有一點。它鍛煉我的耐心。

倒B跑到鉗工班來,看見周圍沒人,就會站在我身後,長久地看我銼鐵塊。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不能忍受別人站在我身後看我做事,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我就把銼刀往工作台上哐哨一扔。我問倒B:“覺得我好看?” “不要學你師傅的流氓樣。”倒B很嚴肅地說。 我說:“覺得他流氓,你就把他抓進去啊。” 每逢這個時候倒B就啞口無言。作為一個安全科的干部,他有很大的權力,可以抓住任何一個違反安全制度的工人,扣別人的獎金。但鉗工班是全廠出名的硬骨頭班,一個綽號叫倒B的人,他怎麼可能對鉗工班有所作為呢?我們可以在車棚裡把他的自行車輪子卸下來,可以在廠門口等著,在他腦袋上敲一棍子,可以揪住他把他扔到廁所裡,我們只要不殺了他,就可以對他為所欲為。

倒B一直對我說,路小路,你總有一天會落到我手裡。我就問他,落到手裡又當如何。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候他看我看厭了,就轉到魏懿歆身邊去。魏懿歆是大專生,還在下放期(車間實習期間),看見任何干部都像是看見了黑社會,只能點頭說劉劉劉幹事(倒B姓劉)。倒B很滿足地繞著他轉了一圈,說,小魏,出污泥而不染,很好。我就對倒B說:“你這個逼一直都說八個字的成語,今天怎麼改說六個字的了?”魏懿歆就嚇得臉色發白說,劉劉劉幹事,路路路路小路不不不關我我我的事。這時倒B就拍拍他的肩膀,踱著方步離開了鉗工班。事後,魏懿歆會說,路路小路你你不要把我推推推火坑里。我就嘲笑地說,你你你他媽的現在還不在火火火坑里嗎? 有一次下班前,倒B又踱到了鉗工班,那天所有的工人都在。鉗工班有個習慣,下班之前無事可干,大家會把自行車推進來,在鐵皮房子裡一溜擺開,擦車。其中以我師傅老牛逼擦車最是癡迷,他那輛28寸的鳳凰車,永遠都是擦得鋥亮,顯示出了一個鉗工的驕傲。老牛逼擦車時候斜著頭,雙眼瞇著,好像是在給自行車做馬殺雞。擦完車子以後,他會端起茶缸,叼一根煙,用一種略帶疲倦的眼神看著自行車,好像是性高潮之後的鬆弛和滿足。

那次我們擦到一半的時候,倒B闖了進來。他先是吼了一聲:“誰讓你們上班時候擦車的?”後來發現沒人理他,只有歪卵師傅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歪卵師傅因為是個歪頭,所以你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看你,而且這個人經常走神,你要讓他注意你的唯一辦法就是去玩弄他的歪頭。倒B很生氣,他生氣的時候想到的不是我,而是魏懿歆。他說:“魏懿歆,站起來!”魏懿歆可憐巴巴地站起來說:“劉劉劉幹事,我錯錯錯了。”後面有工人大聲說:“歪卵,管管你老婆。” 歪卵師傅莫名其妙地問:“誰是我老婆啊?” 後面的人說:“歪卵的老婆當然是倒B,歪卵戳倒B嘛。”歪卵師傅聽了這話,破口大罵。倒B更是大怒,問:“誰敢罵我綽號?”沒有人理他,周圍是發瘋一樣的笑聲。

倒B在一排自行車中找到了德卵,鉗工班班長,那個不會說話的紅臉大漢。倒B揪著德卵說,要把廠長叫來,整頓班組紀律,尤其是小學徒。德卵漲紅了臉,說:“小劉,算了嘛,不要搞大嘛。”倒B說:“不行,上班擦車,嚴重違反紀律。”德卵無可奈何,只能招呼我們把自行車都收起來。我不得不說,鉗工班雖然是個硬骨頭班,但班長德卵實在是個膿包,讓一個膿包來管理一群滾刀肉,可以說明智,也可以說白痴。 後來我們都收住了笑聲,把自行車推到一邊。鐵皮房子中間只剩下老牛逼一個人,坐在小馬扎上,叼著香煙,端詳著自行車,他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擦好了。再晾一晾。” 倒B說:“老牛逼,你怎麼回事?” 老牛逼說:“我擦車水平怎麼樣?”

倒B說:“不要油腔滑調。” 老牛逼說:“把你老婆叫來,我保證擦得跟這輛車一樣乾淨。” 狂笑,我們狂笑,簡直笑瘋了。倒B已經忘記自己是個乾部,是個知識分子,他對老牛逼說:“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但這微弱的聲音被我們的狂笑蓋過。老牛逼是個天才,他把知識分子倒B徹底擊敗,他讓知識分子倒B淪落到與鉗工對罵髒話的地步,而他本人卻巧妙地避免了市井而無聊的謾罵。 後來德卵出來打圓場,他讓倒B回科室裡去。倒B走了以後,德卵本來想說點什麼,結果下班鈴聲響了,大家跳上自行車一溜煙都消失了。那是鉗工班快樂的下午,我們打敗了安全科的倒B,雖然他只是一個小幹部,連中層都輪不上,但鉗工們還是感到了榮譽和自尊。鉗工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工種,P0wer!我跟著他們一起樂昏了頭,根本沒想到倒B會跑到勞資科去告我的刁狀。

九二年的初秋,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曾經暗戀過小噘嘴,其實也不是暗戀,而是有點喜歡。她很瘦,有一個尖尖的鼻子,有一張天生噘著的嘴,我在食堂打飯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她那根紅腸一樣的辮子,在腦袋後面晃啊晃的。我仗著自己曾經跟她說過幾句話,走過的時候,就用眼睛掃她,但她根本不看我,好像我是空氣。像我這樣的小伙子用眼風掃一個姑娘,她要是沒知覺,那隻有兩種解釋,第一,她假裝沒知覺;第二,她是白痴。 後來倒B去勞資科告狀,他不說自己在鉗工班被老牛逼羞辱,說了也沒用,全廠被老牛逼羞辱過的人數不勝數。倒B說的是,路小路對他揚著銼刀,非常兇惡。勞資科認為,一個學徒這麼兇惡是非常危險的,廠裡可以有一個老牛逼,但不能讓老牛逼這樣的人有繁殖的機會。這事情落到了小噘嘴手裡,她把我叫去,讓我站在那個炮樓一樣的窗口,沒頭沒臉地訓我。

小噘嘴具體訓了些什麼,我全都記不起來了,不是我現在記不起來,而是當時就忘記了。我只記得她問,為什麼對劉幹事揚刀子。我說,我沒刀子啊。小噘嘴說,人家都說你揚著銼刀了。我心想,你這個科室女青年,肯定連銼刀都沒見過,那玩意也能算刀啊?但我沒法對她解釋清楚,的確,銼刀也是刀,下次我記得對倒B揚我的拖鞋,那玩意抽在臉上比銼刀更疼,而且不算凶器,而且很臭。 我那時候喜歡小噘嘴,後來我就不喜歡她了。訓幾句也沒什麼,我不會因為一個姑娘訓我而記恨她,但她嚇唬我,說要把我送去勞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阿三,廠裡可以推荐一個人去勞教,這很嚇人,連我堂哥都害怕勞教。勞教和勞改不一樣,勞改是判刑,判二十年還有放出來重新做人的機會,勞教就不同了,關進去也不算判刑,但就是不放你出來,你搞不清楚自己還要在裡面呆多久,希望和絕望摻合在一起,人會發瘋。我不可能喜歡一個要送我去勞教的姑娘,哪怕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假如她說要槍斃我,那還可以當作是調情,但勞教不是調情,勞教沒有一點浪漫氣息,而是赤裸裸的現實主義。用勞教來威脅我,這起碼說明兩點:第一,她知道該怎麼整我;第二,她確實也可以整我。

那天訓我的時候,旁邊辦公桌後面還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他一聲不吭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搞不清他是誰,後來有個乾部進來打招呼,叫他“胡科長”,我才知道,他就是勞資科的科長胡得力。很多人都說起過他,廠裡有一句諺語:“上有胡得力,下有老牛逼。”意思就是說,這兩個人都不能惹。我當時的感覺,就像是打電子遊戲,幹掉了倒B和小噘嘴這樣的小妖怪,後面終於跳出來一個大Boss,但我已經沒血了,隨時都可能GameOver。 關於我師傅老牛逼,還有一點贅述。 他有一個女兒,叫阿英,三十多歲一直沒結婚。這個老姑娘長得很奇怪,粗脖子,窄臉蛋,乍看以為是個甲亢患者。說起來是我的師姐,不過我和她不怎麼熟,照老牛逼的審美標準,他的女兒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虎。 阿英也在化工廠上班,工種不錯,管污水處理的。幾個游泳池一樣大的污水池子,每天把藥粉藥水撒到污水里,使其中的有毒成份分解掉,然後就把污水放到河裡去。這個工作很輕鬆,也沒人來查她的工作質量,她要高興了就把污水直接放到河裡去,反正我們廠邊上那條河,已經臭得連蚊子都找不到一個了。 我師傅老牛逼有一輛28英寸鳳凰自行車,後來社會上開始流行助動車,最早最土的那一種,就是在28英寸自行車後輪裝個發動機,自行車立刻跑出摩托車的速度。這種車子非常危險,跑得太快,輪子會飛出去,像我曾經在白藍面前摔過的一樣,但肯定不只是把下巴摔破,搞不好會把整個下顎摔飛掉。老牛逼是全廠頭號鉗工,技術出眾,他率先把自己的自行車改裝成助動車,非常威風。該車冒著黑煙,發出轟炸機一樣的怪叫,老牛逼就成了個暴走族,在一片黑煙之中呼嘯而去。我師姐阿英起初是騎自行車上班的,後來她覺得老牛逼這輛車太扎眼了,具有明星效應,非常適合她這個老姑娘出去招搖,她就讓老牛逼載著她上下班。那時候我們經常看見老牛逼在街道上飆車,六十歲的人了,開起車來大呼小叫,後面還馱著個女的,看起來很風流其實是他女兒。他還特地戴一副墨鏡,斜背一個人造革的書包,搞得自己活像是公路電影裡的小混混。那輛車我也開過,速度太快,而且坐墊位置極高,本身又只是靠鋼絲和三角架撐著的(根本就是自行車),我在廠裡騎了半圈,就覺得心臟受不了,連剎車都不敢捏,怕自己以拋物線的姿態飛出去。 廠門口那座橋,每天早上會成為菜市場,郊區的菜農挑著蔬菜到這裡來擺攤,擠得滿滿登登的。只要聽見那輛車的尖嘯,所有的菜農都會挑起擔子撒腿狂奔,並且高喊:“不好啦土匪車子又來啦!”當然,那車也不是每次都能造成混亂,開了沒多久,發動機出了故障,此後經常壞掉,於是你就能看見老牛逼踩著一輛帶發動機的重型自行車上班,非常辛苦,後座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婆娘對著他破口大罵。 老牛逼對我說,他退休以後要開著這個車子去周遊全國。我就讚歎地說,師傅,照你這個車速,一個禮拜就能周遊全國。我知道這是他的夢想,人人都有夢想,我也想周遊全國乃至全世界,當然,不是開這種土摩托,磕上個小石子就能把自己蹦到美國去。 老牛逼造了這車之後,幾經技術改造,終於可以有排檔了,五級車速,除了倒車不行,基本上可以和桑塔納媲美。他還在車龍頭上裝了一塊透明有機板,權當是擋風玻璃,還裝了一個會“畢畢”叫的電喇叭。其實喇叭純屬多餘,他一直沒解決這車的噪音問題。但是,從外觀上,這車子看起來還真是有點威風勁,他甚至計劃把兩輛自行車拼裝成一輛三輪土摩托,只剩下車軸的問題還沒解決,後來說改造成本實在太高,還是兩個輪子比較實惠。再後來,他把土摩托技術推廣到全廠,很多人都來找他改裝自行車,每輛車收三百塊錢的安裝費,設備零件自理。廠里人開著這種車子到處闖禍,先是管工班的老徐把鎖骨撞斷了,再是糖精車間的張胖子飛到河裡去了,還有鉗工班的石卵一頭扎進了民房。最後,地段上的派出所把老牛逼請去,勒令他停止這種禍國殃民的行為,罰了兩千塊錢,又說他是無證攤販,把他的車攤也連鍋端走了。 老牛逼和我之間是有感情的,但不是師徒感情,而是流氓無產者之間的感情。我從他那裡什麼都沒學到,水泵也修不了,自行車也裝不上去,但我總算知道該怎麼做一個工人了,這很重要。連老牛逼都說,在廠裡都混不好的人,出去只能餓死。後來他車攤被沒收了,掙來的那點錢也全賠了進去,他就對我說,小路,沒說錯吧,會修水泵頂個屁用。 我去過老牛逼家裡,豬尾巴巷,沿河的平房。戴城有很多河,所謂沿河的房子不是建在河灘上。而是用石樁打進河裡作為地基,房子就造在河上。前門是用來出入的,後門則直接對著河,放下一個吊桶就能從河裡打水。所謂“人家盡枕河”,枕字用得貼切。那時候出過一檔子事,有戶人家進來一個小偷,恰好被房主人撞見,房主堵著大門,高喊拿賊。小偷是個外地人,不知道這種房子的特點,拉開後門就往外跑,結果直接扎進了河裡。對面的人說,只看見一道影子騰空躍下,劃出一道弧線,優美而壯觀。恰好一艘貨船開過,小偷吧唧一聲摔在船上,抱著腿大哭,估計是脛骨折斷了。然後過來幾個船民,把他捆了捆就塞到船艙裡去了。眾所周知,貨船去往遙遠的蘇北、安徽,那些船民無比剽悍,落到他們手裡就自認倒霉吧。 老牛逼的家,外面是一間低矮的廚房,裡面是兩間平房,一間歸他和他老婆,另一間歸我師姐阿英。河水散發著腐臭味和柴油味,飄進房間裡,伴隨著貨船上的馬達轟鳴,在這種地方住久了,會變得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想打人,而且內分泌失調。他們一家就生活在這裡,老牛逼無處可去,阿英無人可嫁。那年秋天下大雨,連下十二天,河水暴漲,貨船就在他家窗口開過。有~天晚上,老牛逼全家都睡著了,有一艘外地貨船上的船老大喝醉了酒,把船橫著開。酒後駕車是違章,酒後開船是沒人管的。那船一頭撞進了老牛逼的臥室,頓時牆倒壁坍,電視機電冰箱全都掉進了河裡。 老牛逼正在睡夢中,忽然被大船從床上掀了下去,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家裡破了個大洞,洞口戳著一個巨大的船頭。這很像一個噩夢,像他這樣一個人,本來不應該遭遇到這麼恐怖的事情。更該死的是,那個喝醉的船老大不但不求饒,還從破洞裡伸進個腦袋衝著他笑,噴出一股酒氣。我師姐阿英穿著汗衫短褲跑過來,看見這個場面,嚇得尖叫。船老大看見一個露胳膊露腿的女人,因為天黑.加上他也喝醉了,所以沒發現這是個醜婆娘,只顧著看她的胳膊大腿。老牛逼跳起來,抄起一把凳子,把那個笑嘻嘻的腦袋砸到了河裡。後來從船上跳進來三五條大漢,也都醉了,手裡拎著竹篙,竹篙前端包著鐵皮,可以當長矛使喚。老牛逼被一篙子捅在嘴巴上,折掉了四個門牙。這還算運氣,要是往他身上紮,那就是一個透明窟窿。他返身撒腿就跑,在門檻上絆了一跤,直撅撅地摔在地上。 那幾個船民到了碼頭上(其實是老牛逼的臥室),異常地興奮,先是把他臥室裡剩餘的家產都砸了,然後抱著我師姐要非禮。我師姐阿英是出了名的老虎,雖然嫁不出去,但也不至於讓流氓船民佔了這個便宜。她飛起一腳,踢爆了其中一位的睾丸,又在另外一個人的肩膀上猛咬,把肱二頭肌硬生生地咬下來一塊。船民大怒,一拳揍在她眼睛上,然後抄起篙子要捅她,但屋子又小又矮,那麼長的竹篙要掉過頭來扎人,實在不易。趁著這個機會,阿英掙脫魔爪,大呼救命,把周圍的鄰居都喊了起來。整條街坊的人都恨透了這夥開貨船的,奈何平時抓不到他們,這次終於逮住幾個,而且還是流氓強姦犯,於是一哄而上,趁著天黑,沒頭沒臉地打上去,一直打到派出所的警車開來。 老牛逼的家,在這場混鬥中夷為平地,僅有的幾件家用電器全都掉進了河裡,損失相當慘重。他本人被送進了醫院,四個門牙是保不住了,還摔斷了兩根肋骨。我師姐則被盛傳遭到船夫的強暴,又說她踢壞了人家的睾丸,咬傷了人家的胳膊。化工廠的人照例以訛傳訛,說她一口把人家睾丸咬下來了,而且嚼巴嚼巴生吞了下去。這就更沒人敢娶她了。 在這場惡鬥中,關於我師母,也就是老牛逼的老婆,始終沒有出場。因為她在大船撞進房子的時候就嚇昏過去了,等她醒過來,發現家裡已經成為了一堆瓦礫。她再次昏了過去。 事後,我拎著一袋蘋果去醫院探望老牛逼,我看見阿英站在病房門口,跟一個護士打架。她本人左眼烏青,這是被船夫打的,但這並不妨礙她打護士。她揪住小護士的頭髮,從腳上摘下拖鞋,玩命地照著人家頭上打。護士尖叫,大哭,圍觀的病人則拍手叫好。我看到這情景,就斷定師姐沒有像傳說中那樣遭到強暴。一個被強暴過的女人還能這麼凶悍嗎?我撲上去,攔腰抱住我師姐,把她整個抱離了地面。她總算撒手了,小護士像一輛救護車,嗚哇亂叫地迅速消失在我眼前,只剩下阿英張牙舞爪在半空中揮舞著她的拖鞋。那伙看熱鬧的病人都誇我:“小伙子,有手段!”我心想,你們知道個鳥,老子這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啊?要知道,我師姐發起狂來,六親不認,勸架的人很可能被她誤傷,她在廠裡打架從來沒有人敢去勸的,都是等她打得精疲力盡,才把她攔腰抱走。像我這樣,在她最瘋狂的時候去抱她,很可能像那個船夫一樣,被她踢成一個太監。 我把她抱進病房,她才算消停一點。老牛逼平躺在床上,張著無牙的嘴巴,對我呵呵地笑。我問他什麼,他也不說,指了指自己的嘴,只是笑,像個白痴。阿英說:“他沒傻,就是說話漏風,所以他就不肯說話啦。”我問她,怎麼跟護士打了起來。她說:“小賤貨,說要把他換到大病房去,八個人一間。我能不打她嗎?” 老牛逼不肯說話,我就听阿英重述了那晚的混戰。她把自己說得無比英勇,我心想,你要是知道外面的謠言,大概就沒這麼得意了。後來,我想起自己帶來的那袋蘋果,剛才勸架的時候被我放在走廊裡了。我回到走廊裡去找,發現幾個吊著胳膊、打著石膏的病人,每人手裡拿著個蘋果,正在那裡啃呢。還他媽笑嘻嘻地看著我。我想,這都是些什麼人啊? 還有那個護士。我離開病房的時候,經過護士值班室,看見她在裡面哭,好幾個護士圍在她身邊安慰她。我挺喜歡護士的,她們穿著白大褂的樣子很乾淨,不像我,一身不藍不綠的工作服,臟得像個泥猴。我湊過去看她,按理說,我是把她從魔爪中解救出來的人,無論如何,她應該感謝我一下,我也沒指望她撲到我胸口低聲抽泣。結果,那伙護士不約而同地指著我的鼻子,說:“滾!滾出去!你們這夥糖精廠的流氓!” 於是我落荒而逃。 老牛逼住院以後,我獨自去卸水泵。這個活,我已經輕車熟路,不需要他陪著了。有一天我在幹活,工會的徐大屁眼來找我,對我說:“路小路,下午一起去醫院。” 我問他:“去幹嗎?” 徐大屁眼說:“去送你師傅。” 我說:“媽逼,他死了嗎?” 徐大屁眼說:“放屁。送他光榮退休。” 下午,我坐在一輛卡車後面,十來個青工哐哐地敲鑼打鼓,車子一直開到了醫院門口。那時候退休都這樣,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這就是說,在鑼鼓聲中,你一生的雄績偉業都結束了,即使是老牛逼,曾經打過車間主任,調戲過姿色阿姨,也只能接受這種事實,從此做一個天天打麻將的糟老頭,一直到死為止。 那天我沒有敲鑼,工會幹部讓我捧著一個鏡框,裡面是老牛逼光榮退休的證書,像是一張獎狀。我捧著它走進醫院,彷彿是捧著老牛逼的遺像。別人都很喜慶,惟獨我神色哀慟。假如我的內心也是一個世界,老牛逼就是這麼死在了我的世界中。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正是他六十周歲的生日。 九二年的秋天發生了很多事,我都記不得了,記憶中的一切都是灰濛蒙的,好像一部默片,有一些鬼影子一樣的人出現在銀幕上。時間其實是很公平的,經過時間,你所愛的人,所恨的人,都會變成鬼影子,在記憶中毫無理由地走來走去。 那年秋天真是邪門。以往總是春天發大水,那年秋天竟然連下了十二天的大雨,河水漲起來,導致老牛逼家裡戳進了貨船。在此之前,工廠裡也被水淹沒了。糖精廠的地勢比較低,一旦河水漲過某個位置,陰溝裡的水就會倒灌上來,好像噴泉一樣。這水又髒又臭,假如你有興趣嚐嚐,會發現它是甜辣的,甜的是糖精,辣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甲醛,可能是化肥。這都是糖精廠往河裡排放污水的後果,污水倒灌就成為每年的法定節假日。 在漲水的季節裡,街道也被河水覆蓋,水退下去之後,有一層黑色的泥漿留在道路上。有時候也會有魚從河裡游進廠裡來,我在工廠裡曾經抓到過一條一尺來長的鰱魚,但老牛逼說這不是河裡的魚,是從鄉下魚塘里逃出來的,化工廠附近是不會有魚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耗子。老牛逼說,這魚也吃不得,都是受了污染的東西。我決定不相信他一次,拿回家一燒,燒出一股火油味道,連野貓都不肯吃。 每逢此時,廠裡就停產放假。工人都回家去了,幹部們則留下那麼幾個值班。車間外圍壘起草包和蛇皮袋,裡面放幾個水泵,日夜不停地往外抽水。 在這個所有工人的節日里,鉗工卻得輪流值班,因為水泵在工作,我們得時時監控那些水泵,及時排除故障。那天輪到德卵和老牛逼值班,當然,作為他們的徒弟,我和魏懿歆也得陪著他們。我們坐在鉗工班的桌子上打牌,頭上是雨水,腳下是臭水。魏懿歆的牌技是我們四個人之中最好的,這人雖然是個結巴,記性卻好得出奇,什麼牌都能記得住。後來老牛逼建議我們賭錢,對此魏懿歆也表示同意,我當然就更不可能示弱了。結果,開了賭局之後,魏懿歆一路狂輸,臉都輸青了。照廠裡的規矩,贏錢的人做東請客,我們三個都贏了,就湊錢給魏懿歆買冰棍吃。德卵說,他去買冰棍。德卵是一個很勤勞的人,平時干活都搶著干那些又髒又累的,所以他才能當上班組長。他穿著拖鞋出去的時候,老牛逼說:“當心別踩著電線啊,把你電死。”德卵說電閘都拉下來了,沒問題的。 德卵回來時,手裡捧著幾根冰棍,臉色發白,兩腿打飄。我們發現他小腿上不知被什麼利器劃開了,一條半尺多長的口子。正在往外淌血。老牛逼說,必須馬上送醫務室包紮,但不知道白醫生在不在。我們三個抬著德卵,蹬著臭水,來到醫務室樓下,看見那扇窗開著,我喊道:“白醫生!白醫生!”白藍從那窗口探出腦袋,看見是我,就問:“你又怎麼啦?”我很開心地說:“不是我。這次是德卵。” 我們把德卵抬上樓,白藍只看了一眼,就說送醫院吧。這節骨眼上魏懿歆忽然摔倒了,他臉色發白,身上出虛汗,倒下去之前還沒忘記對我說了一句:“路小路,我暈血了。” 那天魏懿歆倒在醫務室,老牛逼氣壞了,用拖鞋在他臉上踩了好幾腳。魏懿歆一點反應都沒有,連哼哼都沒有,我們只好把他架到婦檢椅上躺著,沒辦法,體檢床被德卵佔了。白藍對老牛逼這種殘暴的行為很不滿意。老牛逼說:“這個狗東西,關鍵時刻一貫裝死,難怪他考上大學了。” 白藍說,魏懿歆問題不大,德卵正好相反,問題很大,一定要送醫院急救。她用一卷紗布綁住德卵的小腿。紗布立即被血染紅了。白藍指了指我,問:“路小路,你怎麼樣?” “我啊?” “愣什麼愣?趕緊背人啊!'' 我看了看老牛逼,老牛逼說:“別看了,今天停產,起重工都回家休息去了。” 那天我打電話給駕駛班,駕駛班的司機說,別指望了,廠裡的車子排氣管都進水了,一輛都開不動,唯一沒進水的是一輛十噸大卡車。他冷冷地說:“就這輛十噸卡車了,你要想玩的話,你自己把它開走好了。”我對著電話罵,去你媽的。後來我在樓下找到了一輛三輪車,白藍和德卵都上了車,白藍把自己的雨衣蓋在德卵身上。老牛逼也要上車,我說師傅你要上來的話。這車就該塌了。白藍對老牛逼說:“你還是在這裡照顧魏懿歆吧,把他工作服脫下來透透氣就好了。你去醫院也是白搭。” 那天我騎著三輪車在街上飛馳,水很深,三輪活像一艘衝鋒艇。我對白藍說:“你坐穩點,我看不清路面,別把你給掀下去了。” 白藍說:“屁話少說,你要是敢騎慢了,我就把你掀下去。”後來她又說,“你還是小心自己吧,別再把下巴摔破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只顧悶頭騎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 有時候我會回憶起這一幕,漫天大雨,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河裡也沒船,只有我們的三輪車嘩嘩地駛過。我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會提醒自己,這是發生在九二年的事,但與此同時我又很困惑地感到,這是在一個更遙遠的年代發生的事。假如說這是洪荒時代,假如說這是諾亞方舟,那麼,我愛上白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我無人可愛,只能愛她。但她不這麼想,她只想救德卵。我很想告訴她,其實我真的無人可愛,因此而愛她,這種愛是不是會廉價呢?還是更值得回憶呢? 那天我騎到醫院已經不行了,腿肚子打顫,腰像斷了一樣。還有一點我沒說,那車子太破,坐墊好像是鐵做的,我的會陰部位受不了,再騎下去,我很可能像女人來月經一樣,把自己的短褲上弄得全是血。 醫院裡也是靜悄悄的,急診室門口徘徊著幾條人影。那所醫院離化工廠最近,但極其破舊,急診室居然沒有坡道,三輪車上不去,沒辦法,我只能把德卵扶下來。那時他已經休克了,嘴唇發白,哈喇子掛在下巴上。白藍把他架到我背上,我背他進急診室。我對白藍說,我怎麼覺得德卵這麼沉呢,我奶奶說過,死人才會變得很沉的,是不是德卵要死掉了,我可不想讓他死在我的背上。白藍在我耳朵邊上吼道:“你要不想讓他死就跑得再快一點吧!” 後來把德卵送進去,白藍也跟著進去了,我獨自坐在急診室外的台階上喘氣,德卵是個一百九十斤重的胖子,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裂開了。過了一會兒,白藍從裡面走出來,她坐在我身邊。那天我穿的是工作服,白藍穿著一件米色的襯衫,我們兩個都被雨淋得濕透,所不同的是,我像一隻下水道裡爬出來的老鼠,而白藍像一個三版女郎,襯衫貼在身體上,裡面的胸罩是白色的,至於三圍什麼的,不說也罷。 我從口袋裡拿出煙,滿滿一盒煙全都潮了。白藍冒雨跑到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一個塑料打火機。再冒雨跑回來。我坐在台階上像一個衰老的色狼,無力地看著她衣服貼在身上的樣子。她回來後,從煙盒裡拍出一根香煙,非常老練地叼在嘴上,然後把剩下的全都扔給了我。她繼續坐在我身邊。 我問她:“你也抽煙啊?” “不常抽,解解悶。”她說。 “德卵怎麼樣?” “在搶救,應該沒事。”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打火機,說,“不知道給女士點煙嗎?” 我順從地給她點上煙。她深吸了一口,從嘴唇縫隙裡吐出細細的一縷煙氣。我說,不好意思,我一個鉗工學徒,也不知道什麼叫hdy First,只知道走路要給Lady讓道,媽的,馬路上那麼多Lady,我要是都給她們讓道,我自己別走路啦。白藍歪過頭來看我,她說,路小路,你還挺有意思的。我問她,什麼是挺有意思。她說,就是說,一個鉗工還能知道LadyFirst,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那天她還拍了拍我的後枕骨,她說:“路小路,好險啊,就差一點,趙崇德就死了。”我問她,怎麼德卵如此(屍從)包,腿上劃了道口子就要完蛋。白藍說:“失血過多,你怎麼這點醫學常識都沒有啊?哦,我忘記了,你是鉗工。” 我們說起一些死人的事情。我說,我堂哥有個朋友,出去打架,被人用刀子在大腿上紮了一下,扎穿了動脈,很快就死了。這大概就是她說的失血過多。上安全教育課的時候,我見過一牆壁的死人照片,全都死得很容易。倒B說這是概率,在我看來,就是運氣嘛,運氣好的連殺人都逮不住他,運氣差的,腿上劃了一道口子就完蛋。 白藍說:“你的運氣很好啊,腦袋撞到水泵上都沒什麼事,還把那壞掉的水泵給撞好了。”她說完就笑。我的後腦勺被她拍得很舒服,當時我想,醫生就是醫生,拍起人來不輕也不重,真他媽的像是練過的,要是永遠被她這麼拍著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醫生,讓白藍在一張表單上簽字,她掉頭去應付醫生,就不再跟我說話了。我獨自坐在外面,覺得冷得要死,我把工作服和襯衫脫下來絞乾了,光著膀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廠裡來了一輛麵包車,車上跳下來兩個乾部。我看見這輛車,真是氣瘋了,開車的是司機班的曹師傅,我隔著車窗沖他大喊:“老曹,剛才誰他媽接的電話?不是說只有十噸卡車的嗎?” 曹師傅叼著香煙,笑嘻嘻地對我喊:“關我屁事啊!” 我盯著他的臉,很想撲過去揍他一頓,但我筋疲力盡,已經打不動人了,只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憤怒。其實我也不敢打他,曹師傅是司機班的老大哥,和老牛逼一樣是資深流氓無產者,徒子徒孫多如牛毛,這樣的人我惹不起,他平時給廠長開車,打壞了他,廠長也不能放過我。看見曹師傅,我就覺得鉗工根本算不上什麼東西,司機才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兩個乾部下車之後,徑自往急診室走。我以為他們會問問我情況,甚至表揚我一下,但他們好像根本沒看見我。我跳上麵包車,給曹師傅發了一根香煙,蜷在後座倒頭就睡。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夢,去了一些地方,後來我覺得有人在推我,以為是我媽,就喊了一聲媽。從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際傳來了笑聲,我睜開眼睛,看見了白藍。 我坐起來,呆頭呆腦地看著她。天幕黯淡。雨還在下,我睡了整整一個下午,整個世界都被我睡顛倒了。我在一個顛倒的時空裡看著她,我在我所有破碎的意識中看著她。她臉色緋紅,並不是因為我在看她,而是發燒了。 麵包車的發動機抖動著,兩個乾部坐在前面,只能看到他們的後腦勺。 我問她:“回去了嗎?” 白藍點頭說:“現在回去。趙崇德已經沒有危險了。” 我說:“那就好。” 白藍用非常非常非常溫柔的語氣對我說:“路小路,三輪車還在醫院門口。你得把它騎回廠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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