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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晨-4

額爾古納河右岸 迟子建 11325 2018-03-20
伊万不搭理他,娜傑什卡走了出來,她一見達西紅著眼珠、翹著鬍子、形同鬼魅的樣子,就嚇得白了臉,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劃著十字。 達西絕食了三天。第四天獵鷹突然飛走了。哈謝對達西說,你白對它那麼好了吧?到底是禽獸啊,說走不就走了?! 達西不急不慌的,他對哈謝說,等著吧,我的奧木列會回來的! 傍晚的時候,獵鷹果然扑棱棱地飛了回來。它不是自己回來的,它叼回了一隻山雞。那是隻雄山雞,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綠色的,尾巴長長的,很漂亮。它把山雞送到達西面前。達西的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他知道他的奧木列看他不吃東Page 36西,為他尋找食物去了。如果說先前烏力楞的人都覺得達西把報仇的希望寄託到獵鷹身上是癡心妄想的話,那麼獵鷹這次的突然離去和歸來,使人們相信這真的是一隻神鷹,而不再嘲笑達西。

那個黃昏的達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坐在火塘旁將山雞的毛拔掉,然後用刀子切掉頭、翅膀和尾巴,連同被掏出的內臟,一起用柔軟的樹條捆紮起來,一瘸一拐地把它掛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樹上,為山雞做了風葬的儀式。以往達西是不屑這樣做的。別人吃山雞,從不拔掉雞頭、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這三個部分連著毛切下來,掛在樹上。達西很瞧不起這樣做的人,說是熊和堪達罕才配享受那樣的葬儀。他吃山雞,有時連毛都不拔,掏出內臟後,就放到火上囫圇個地烤著吃了。所以達西吃山雞時總是自己吃,別人不碰那肉——沒有經過葬儀的肉是不潔淨的。 達西為山雞做完祭禮後,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幾條肉餵獵鷹,然後自己才吃。也許是絕食了三天對吃已經有些生疏,達西吃得慢條斯理的。他從月亮東昇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著拐杖,肩膀上馱著奧木列,在營地走來走去,最後他停在伊万的希楞柱前,“嗚嚕嚕”地叫著,把伊万叫了出來。伊万出來,他看見達西正對著他笑。伊万對大家說,那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讓人膽寒的笑容。

那是我們搬遷最為頻繁的一個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獸格外少。我們在山谷中看見許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說瘟疫一定傳播到了狍子身上。 獵物少了,狼卻不少。它們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和我們那僅存的三十幾頭馴鹿是它們夢想的食物。入夜,營地周圍的狼嗥聽上去格外的淒厲,我們不得不讓希楞柱外的篝火徹夜不熄。狼的眼睛再厲害,也懼怕火的眼睛。達西一聽到狼嗥,就會攥緊拳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他更加頻繁地用那張狼皮訓練獵鷹,獵鷹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機敏,充滿了鬥志,隨時準備著為達西復仇。達西就是在這年最嚴寒的時令,帶著他心愛的奧木列永別了我們。 達西對待所有的狼嗥都會憤怒,而獵鷹卻不是這樣,它雖然也昂著頭,但很沉靜。哈謝說,達西出事的那天晚上的狼嗥卻讓獵鷹躁動不安,它在希楞柱裡飛起落下的,像是受了什麼驚擾。達西一見獵鷹這個樣子,一反常態地哈哈大笑著,連連說,報仇的時刻到了!瑪利亞和哈謝對達西怪誕的舉止已經習以為常了,所Page 37以並未特別理會,他們睡下了。

那個晚上達西帶著獵鷹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早晨哈謝起來,沒有看見達西和獵鷹,以為他去伊万那裡了。自從伊万為尼都薩滿而頂撞他以後,他特別愛找伊万示威。然而他不在伊万那裡。哈謝又去別的希楞柱尋找,仍然不見達西的影子。想著他瘸著腿不會走遠,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樹林中帶著奧木列尋找獵物,哈謝也不著急。 馱運神像的瑪魯王和馱運火種的馴鹿也逃脫了瘟疫。看見它們,我們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團火光。瘟疫過後,它們覓食歸來,總是一前一後走在隊伍裡,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而灰色的馱火種的馴鹿斷後。它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兩個家長,忠實地護衛著所剩不多的馴鹿。 這天早晨回到營地的馴鹿仍是瑪魯王走在最前面,然而它的嘴下多了一樣東西,它叼著一隻翅膀。迎著馴鹿的林克發現那隻翅膀後,覺得奇怪,就把它拿到手中。他仔細地看那隻翅膀,一看就心驚肉跳了,那褐色中隱藏著點點的白色以及條條深綠顏色的翅膀,難道不是達西的奧木列身上的翅膀嗎?林克連忙拿著翅膀去找哈謝。哈謝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就去尼都薩滿那裡,想把這事告訴給他。可是尼都薩滿不在營地,哈謝和林克出去尋找,走了不遠,就見尼都薩滿在四棵直立的松樹間搭著木桿,哈謝癱倒在地上,他知道,尼都薩滿一定是在為達西搭建墓葬。

那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風葬的。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桿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後將人的屍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尼都薩滿是從夜晚的星星中看出達西要離開我們的。他在深夜時看見有一顆流星從我們營地劃過,從那陣陣狼嗥中,他知道要走的人一定是達西,於是清晨起來,就為達西選擇了風葬之地。 大家順著馴鹿的踪跡,在營地附近的白樺林中找到了達西,確切地說是找到了一片戰場。許多小白樺被生生地折斷了,樹枝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雪地間的蒿草也被踏平了,可以想見當時的搏鬥有多麼的慘烈。那片戰場上橫著四具殘缺的骸骨,兩具狼的,一具人的,還有一具是獵鷹的。林克說,那兩條狼中的一條一定是當年從達西手中逃脫的小狼,它長大後,又生下了自己的狼崽,如今它是循著達西的氣息,帶著自己的孩子為它死去的老母狼來報仇的。 Page 38 我和依芙琳在風葬地見到了達西,或者說是見到了一堆骨頭。最大的是頭蓋骨,其次是一堆還附著粉紅的肉的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骨頭,像是一堆乾柴。林克和伊万依據現場的情況,判斷獵鷹確實幫助達西報了仇,不過他們在與狼搏鬥時也是身負重傷,不能動彈。狼死了,他們也回不來了。血腥氣吸引了另外幾條惡狼,它們趕來,吃掉了達西和獵鷹。它們沒有吃自己的同類,但那兩條死去的狼也沒有逃脫被吃的命運。凌晨時,成群的烏鴉和鷹隼將它們作為了豐盛的早餐。馴鹿在回歸營地的途中看到一片白骨,它們從殘存的獵鷹翅膀上知道達西死了,為了給主人報信,瑪魯王就叼回了奧木列的翅膀。

我一想到達西和獵鷹很可能是在還有氣息的時候被狼吃掉的,忍不住一個連著一個地打寒戰。在我們的生活中,狼就是朝我們襲來的一股股寒流。可我們是消滅不了它們的,就像我們無法讓冬天不來一樣。 尼都薩滿把獵鷹的骨架也拾撿起來,把它同達西葬到一起了。達西其實是幸福的,他最終看到了他的仇敵的覆滅,而且他是和心愛的奧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達西的那堆骨頭前告訴我,達西當年是為了保護馴鹿而成為瘸子的。夏天時,狼愛襲擊落在馴鹿群後面的馴鹿仔。有一次丟了三隻鹿仔,達西出去找。他看見那三隻鹿仔被一大一小兩條狼圍困在山崖邊,發著抖。達西沒有帶槍,身上只有一把獵刀。他搬起一塊石頭,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腦袋上,老狼被激怒了,血紅著臉朝達西反撲。達西就赤手空拳和它搏鬥,在搏鬥的時候,那條小狼死死地咬住達西的一條腿不放;達西最終打死了老狼,可是小狼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它咬斷了達西的一條腿。那三隻鹿仔得救了,它們跟著達西返回營地。鹿仔是走回來的,而達西則是爬著回來的,他的手裡還拖著一張血淋淋的狼皮。

獵鷹和達西走了。獵鷹的家在天上,達西跟著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 達西離開後,瑪利亞突然病了,她吃什麼都吐,虛弱得起不來了。所有人都認為瑪利亞活不長了,只有依芙琳,她說瑪利亞以後不會在給馴鹿鋸茸的時候見著鮮血流淚了。誰都明白,依芙琳認為瑪利亞懷孕了。可達瑪拉和娜傑什卡依據瑪利亞的反應,判斷她不是懷孕了,而是生了重病了,哪有懷孕的人連喝水都吐呢?人們眼見著瑪利亞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連她自己也認為來日無多,她勸哈謝,她死了以後,一定要再娶一個女人,要健壯的、能生養的女人!哈謝哭了,他對瑪利亞說,如果她離開了他,他就會變成鴻雁,追她到天上。 Page 39哈謝沒能變成鴻雁,瑪利亞有一天突然坐了起來,她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臉也變得圓潤了,看來依芙琳的判斷是對的,從此後她和哈謝的臉上就總是掛著笑容。依芙琳說,瑪利亞那麼多年不孕,與達西剝下來的那張母狼皮有關。那張狼皮是不吉祥的。現在達西沒了,狼皮也沒了,希楞柱裡再沒有陰晦的氣息,瑪利亞才會懷孕。但是哈謝和瑪利亞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恰恰是達西的靈魂保佑他們有了孩子,因為達西一直想要自己的奧木列,他們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達西”。依芙琳撇著嘴說,叫“達西”的人是沒有好命的,烏力楞出一個瘸子達西還不夠嗎?!

春天的時候,馴鹿產仔了。不過產下的鹿仔十有八九都死去了。林克說,瘟疫讓馴鹿的體質下降,它們交配出的鹿仔先天不足,所以頻頻死亡。他說必須要趕在秋末馴鹿交配期到來前,從別的烏力楞換取來幾頭健壯的公馴鹿,不然的話,明年春天我們面對的仍然可能是不會給我們帶來喜悅心情的鹿仔。他決定到阿巴河邊的斯特若衣查節上去換馴鹿。 斯特若衣查節是我們慶祝豐收的傳統節日。它到來時,雨季也來了。在我出生以前,每逢這個節日到來時,人們會渡過額爾古納河,到普克羅夫克去過節。人們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交換獵品,有的氏族之間還會聯姻,比如哈謝和瑪利亞就是在那里相遇,並且訂了婚的。不過後來過節的地點改在珠爾幹屯的阿巴河邊了。很多安達喜歡這時候來到阿巴河邊,用馬隊帶來槍支、子彈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等待獵民換取。有的時候,烏力楞與烏力楞之間,也會進行獵品交換,比如馴鹿少的部落,會用自己的獵品換取馴鹿多的部落的馴鹿。由於羅林斯基是我們信賴的安達,所有的獵品都是經由他交換出去的,我們很少缺過什麼東西,所以儘管我們氏族連年都有人去阿巴河畔歡聚斯特若衣查節,但我們烏力楞卻很少有人去。在我的印像中,那些年只有尼都薩滿和坤得各去過一次。尼都薩滿是為一個升天的薩滿跳神而去的,那個生活在阿巴河畔的薩滿正好在這個節日前離去。而坤得去那裡是想用樺皮桶換取幾匹馬,他用馴鹿馱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樺皮桶,結果只換得一匹瘦馬回來。依芙琳恥笑他的時候,坤得氣得雙頰的肉像風中的裙擺那樣顫抖,他說阿巴河邊要是沒有那些安達就好了,他會直接從蒙古人那裡換來馬匹,起碼能換三匹!他稱作安達的都是狼!那匹瘦馬跟著我們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Page 40 林克帶著獵品和剩餘的子彈,出發去阿巴河畔換取馴鹿的那天,是個陰沉沉的日子。母親似乎有某種預感似的,父親臨行的時候,她一遍遍地囑咐著跟隨著父親的獵犬:伊蘭,你一定要保護好林克呀,讓他帶著馴鹿好好回來呀。伊蘭跟慣了父親,他很通人性,達瑪拉跟它說完,它就將兩隻前爪搭到母親的腿上,頓了頓頭。達瑪拉得到了承諾,臉色和悅了,她俯身摩挲著伊蘭的腦門,那股溫柔讓伊蘭十分心醉,它“嗚嗚”地叫著,把我和魯尼都逗樂了。父親對母親說,你放心吧,有你在,我的身體就是不想回來的話,我的心都不會答應的!達瑪拉叫著,林克,我不能光是要你的心,我還要你的身體呀!

我的身體和心都會回來的!父親說。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電閃雷鳴的。尼都薩滿說雷神共有兩個,它們一公一母,掌管著人間的陰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圓環鐵片的太陽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樹杈一樣的雷神。他跳神的時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鐵片碰撞到一起,發出“嚓嚓”的響聲,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說話,因為太陽和月亮是不發音的。雷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天在咳嗽,他輕咳的時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時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時候,應該是母雷神出來了;下暴雨的時候,出來的一定是公雷神。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時會拋出一團一團的火球,劈斷林中的大樹,把它們打得渾身黢黑。所以打雷的時候,我們一般在希楞柱裡。如果是在外面,一定要選擇靠近河流的平緩地帶,避開大樹。

父親離開營地不久,天變得更加陰沉了,深灰的濃雲聚集在一起,空氣很沉悶。林中的鳥低飛著,微風也變成了狂風,使樹林發出“嘩嘩”的聲響。母親抬頭看了一眼天,問我,你說這雨能下來嗎?我知道她擔心路上的父親,不希望下雨,就順著她說,我看這風會把雲彩刮走的,雨不會下來的。達瑪拉彷彿受到了安慰,她和顏悅色地去收那些陰乾在希楞柱外面的柳蒿菜。在柳蒿生長的季節,我們一般會採集很多,曬上一些,冬季用它燉肉吃。就在母親把柳蒿菜拿進希楞柱的時候,天空突然出現一個炸雷,“轟隆——”一聲,森林震顫了一下,亮了一下,雨點劈啪劈啪地落了下來。雨是從東南方向開始下的,一般來說,從這個方向來的雨都是暴雨。頃刻間,森林已是雨霧蒸騰,一派朦朧了。雷公大約覺得這雨還不夠大,他又劇烈咳嗽了一聲,咳嗽出一條條金蛇似的在天邊舞動著的閃電,當它消失的時候,林間迴盪著“哇——哇哇——”的聲音,雨大得就像丟了Page 41魂兒似的,四處飛舞,空中出現的不是絲絲串串的雨簾,而是一條條奔騰而下的河流了。母親聽著暴雨的聲音,嚇得一直大張著嘴。我想她如果像娜傑什卡一樣信奉聖母的話,一定會在胸前一遍遍地劃十字了。當閃電把人的臉也照亮的時候,我不僅看見了母親那張慘白的臉,她眼底的驚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種極度的驚恐,我一生都不會忘了那樣的眼神。

雨停了以後,母親大張的嘴才合上。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好像在暴雨的時候,她變成了母雷神,跟著興風作雨去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你說你阿瑪不會有事吧?我說他憑什麼有事?不過是一場暴雨,他見得多了。母親鬆弛了許多,她笑了笑,自我安慰道,就是嘛,林克什麼沒有經歷過? 雨後的天空出現了彩虹。先是一條,很朦朧,跟著又出現了一條,非常清晰,顏色也濃。第二條彩虹一現身,第一條彩虹的形態和顏色也跟著清晰和濃烈起來。兩條彩虹彎彎的,非常鮮豔,就像山雞翹著的兩支五彩羽翎,要紅有紅,要黃有黃,要綠有綠,要紫有紫的。全烏力楞的人都出來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給迷住了。然而看著看著,有一條彩虹忽然淡了顏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條雖然形態還完整著,但它頃刻間變得陳舊了,那些鮮豔的色彩不見了,彩虹裡彷彿飛進了灰塵,烏濛濛的。彩虹的變色使大家的臉色也變了,誰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頭,母親提前回到希楞柱。等那條幾乎變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時候,她才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淚珠,已經提前哭我的父親了。 傍晚的時候,伊蘭回來了。它見著母親,把前爪搭在她膝上,滿眼是淚。它那哀怨的神情使母親知道父親不在了,她狠命地拍著伊蘭的腦門,一遍遍地說,伊蘭,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怎麼沒把林克給我帶回來呀!伊蘭! ! 父親是在經過一片茂密的松林時被雷電擊中的。被雷電擊中的還有兩棵粗壯的大樹。它們被攔腰劈斷了,斷裂處有著被燒焦的痕跡。伊蘭把大家帶到出事現場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父親彎曲著身子,趴在一個斷裂的樹樁上,垂著頭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後的夜空格外的明淨,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樹,也照亮了父親。我哭了,母親也哭了。我哭的時候一遍遍地叫著“阿瑪”,而母親叫的則是“林克啊,我的林克”。 尼都薩滿連夜在那片松林中選擇了四棵直角相對的大樹,砍了一些木桿,擔Page 42在枝椏上,為父親搭了他最後的一張鋪。那張鋪很高,尼都薩滿說,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來自天上,要還雷於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離天更近一些。 我們在清晨時把父親用一塊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後的那張鋪上。尼都薩滿用樺樹皮鉸了兩個物件,一個圖形是太陽的,一個是月亮的,把它們放在父親的頭部。我想他一定是希望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中還擁有光明。雖然那時我們的馴鹿為數不多了,尼都薩滿還是讓哈謝帶來一隻馴鹿,把它宰殺了,我想他是想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還有馴鹿可以騎乘。跟著父親一起風葬的,還有他的獵刀、煙盒、衣服、吊鍋和水壺。不過這些東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薩滿的吩咐,由魯尼對它們進行了破壞:用獵刀暴砍石頭,讓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將樺皮煙盒戳了個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領子和袖子鉸去了;用石頭砸壞了吊鍋和水壺的一角。據說如果不這樣做,活著的人就會遭殃。這些殘缺的東西讓我無比難過。父親的衣服沒領子和袖子,他會不會凍胳膊和脖子呀?他的獵刀捲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獵物怎麼剝皮呀?那吊鍋和水壺漏了,他煮肉時肉湯把火澆滅了怎麼辦呀?一想到父親帶去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我真的想哭。可我忍著,因為我怕自己一哭,母親會跟著哭得無法自持。 伊蘭是父親最愛的獵犬,它似乎很想跟著父親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來刨去的,好像在為自己挖墓穴。尼都薩滿按住伊蘭,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時候,被母親攔住了。她說,把伊蘭留給我吧。尼都薩滿就收起了刀子。母親領著伊蘭,最先離開了父親,那時風葬的儀式還沒開始呢。尼都薩滿怕母親尋死去了,就讓依芙琳跟著她。事後依芙琳對大家說,達瑪拉在回營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就像個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鳥兒學鳥叫,碰到野花就採上一枝,插到頭上。所以到了營地的時候,她滿頭都是花,就像頂著個花籃。只是到了營地的時候,她不肯進希楞柱,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叫著林克的名字,說,你不在了,我不願意進去,我嫌裡面冷清啊。 父親走了,他被雷電帶走了。從此後我喜歡在陰雨的日子裡聽那“轟隆轟隆”的雷聲,我覺得那是父親在和我們說話。他的魂靈一定隱藏在雷電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光芒。父親沒能換來他夢想的馴鹿,他把母親的笑聲和裙子也帶走了。達瑪拉以前是那麼愛笑,愛穿裙子,他走了後,笑聲和裙子都從她身上消失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喜歡給馴鹿擠奶,不過她擠著擠著奶,手就會突然停下來,呆呆Page 43地想著什麼。她烙格列巴餅的時候,淚珠常常濺在烙餅的熱石頭上,發出“吱啦吱啦”的叫聲。她不喜歡戴鹿骨簪子了,頭髮亂蓬蓬的。冬天又來的時候,她的頭髮也呈現出了寒冬的氣象,乾澀不說,還白了許多。 她蒼老了,我和魯尼卻長大了。魯尼背著父親留下的連珠槍和別列彈克槍,跟著伊万和哈謝去狩獵了。他真的是林克的兒子,發槍幾乎是百發百中,從不浪費子彈。我們烏力楞在那年冬天有兩樣大的收穫,一個是狩獵獲得了豐收,我們用那些數量可觀的皮張,不僅換來了麵粉、食鹽和子彈,還從別的烏力楞那裡換取了二十隻馴鹿,使我們的馴鹿隊伍又一天天地壯大起來,那些曾因瘟疫而留下來的鹿鈴又派上用場了,它們又能隨著馴鹿在山間河谷歌唱了。還有,瑪利亞在冬天時生了個男孩,非常活潑,哈謝和瑪利亞果然給他取名為“達西”,愛笑的小達西給我們帶來了許多快樂。 父親走了以後,尼都薩滿彷彿變了個人。以前他鬍子拉碴的,現在他卻把臉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總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現在卻恢復了男人的樣子。依芙琳冷言冷語地對我和魯尼說,你們的額格都阿瑪不想做薩滿了。除了相貌發生了改變之外,不愛與人說話的尼都薩滿還喜歡讓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點小事都要邀眾人商議,與他以前一人決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母親不喜歡去他那裡,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我去。那時尼都薩滿就會問我,達瑪拉為什麼不來?我反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她來呢? 自從林克離開後,我對尼都薩滿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帶了回來,林克不會出去換馴鹿,也就不會遭遇雷電。想著尼都薩滿能讓鹿仔死去,我甚至懷疑那天的雷電是他引來的。他一直嫉妒父親,就動用神力,讓雷電充當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親。 搬遷的時候,尼都薩滿喜歡跟在母親身後,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親的背影吧。母親的背影對他來說也許就是太陽和月亮,不然他怎麼老是要追逐她呢?馴鹿行走的時候並不總是一個節奏,所以他騎乘的馴鹿和達瑪拉騎乘的馴鹿常常並排走到了一起。尼都薩滿一和母親並排在一起的時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臉給咳嗽紅了。依芙琳有一次說尼都薩滿,你倒著騎算了,倒著騎風小,嗆不著你,不過你倒著騎看見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達瑪拉了。尼都薩滿和達瑪拉這時就顯得慌張了,達瑪拉用腳在馴鹿身上踢上一腳,催它快走;而尼都薩滿乾脆停了下來,裝上一鍋煙來抽。那時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母親和尼都薩滿之間,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情。 Page 44一想到母親曾和父親在希楞柱裡攪起過一陣又一陣的風聲,我對尼都薩滿就滿懷警惕,我可不想讓他和母親製造那樣的風聲。 那兩年我們搬遷格外頻繁,我懷疑這與尼都薩滿想看達瑪拉的背影有關。漸漸地,我發現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來說是那麼的重要。有一回我們就要搬遷了,連希楞柱都拆卸了,母親不過對著周圍的景色發了聲感慨:這裡的花兒可真好看呀,真是捨不得離開啊!尼都薩滿就決定繼續駐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凋謝了。還有一回,我和母親給馴鹿擠奶,她對我說,她夢見了一支銀簪子,那簪子上刻著很多花朵,漂亮極了。我就問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嗎?她說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給馴鹿卸籠頭的尼都薩滿聽到了我們的話,就對達瑪拉說,夢裡見著的東西哪有不美的?他雖然嘴上這樣說,羅林斯基再來我們營地的時候,他就讓他換一支銀簪子過來,我知道,尼都薩滿是為了達瑪拉。可自從列娜死後,羅林斯基從來不帶女人用的東西給我們了,而且他每次來總是匆匆離去。羅林斯基溫和地對尼都薩滿說,如果他想換銀簪子,就找別的安達去,他現在不換女人的物件。他的話激起了尼都薩滿的憤怒,他蠻橫地對羅林斯基說,那你以後就不用來我們烏力楞了!羅林斯基一點都沒惱,他長吁一口氣,說,很好很好,我現在來你們烏力楞,心裡也難過。我的心不想來,可一想到你們需要換取東西,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的腿還是讓我來了。從今以後我就不用來了,我的心也不會那麼痛了。誰都明白,能讓他心痛的是列娜。就這樣,一支無形的銀簪子,把我們最信賴的安達從身邊推開了。從那以後,圖盧科夫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他也是個俄國安達,我們背地叫他“達黑”,就是鮎魚的意思。因為他不僅嘴長得跟鮎魚一樣大,性情也與鮎魚相似,非常狡猾,彷彿滿身都塗滿了黏液。 尼都薩滿傾注給達瑪拉的熱情,在最初兩年是沒有任何回應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現,卻改變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的態度。我發現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物品前,是難以抑制住佔有欲的。她接受了那條裙子,等於接受了尼都薩滿的情感,而那種情感又是為氏族所不允許的,注定要使他們因痛苦而癲狂。 我們誰也沒注意到,尼都薩滿在那兩年吃山雞的時候,將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選了,收集起來,悄悄為達瑪拉縫了一條裙子。尼都薩滿的手藝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幾塊藏藍色的粗布做的里襯,百合花的形狀,腰身緊,下擺寬。羽毛的大小和顏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順著縫下來的。固定羽毛的線是堪Page 45達罕的細筋,它先把羽毛中間的那根草棍一樣的莖纏上幾道,然後再縫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點也沒受到破壞,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順。尼都薩滿很會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絨毛細密的、呈現著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顏色以綠為主,點綴著少許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擺和邊緣處,他用的是那些泛著黝藍光澤的羽毛,藍色中雜糅著點點的黃色,像湖水上蕩漾的波光。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來也就彷佛由三部分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綠色的森林,下部是藍色的天空。當尼都薩滿在林克走後的第三年的春天,把這樣一條羽毛裙子送給母親時,你們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的驚異、歡喜和感激。她捧著那條裙子,說這是她見過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裡把它平鋪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輕輕摩挲著,反反复复地看;然後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掛在一棵白樺樹上,忽而走遠,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陽把羽毛裙子照得華美極了,那種美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心驚肉跳。達瑪拉的臉紅了,她一遍遍地對我說,你的額格都阿瑪一定是長著一雙神手啊,他怎麼能做出這麼漂亮的裙子呢!我覺得母親那時就是一隻奔跑著的翹著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薩滿是個好獵手,那條羽毛裙子是他專為母親而設下的“恰日克”夾子。所以當達瑪拉穿上它,問我漂亮不漂亮的時候,雖然我在心底讚歎那裙子是專為她而生的,她穿上後那股久違的青春和朝氣又高傲地抬頭了,使她顯得無比的端莊和高貴,但我還是冷冷地說,你穿上它像隻大山雞!母親的臉白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我現在真的那麼讓人看不得了?我咬著牙,沖她點了點頭。達瑪拉哭了。她從下午一直哭到黃昏,最後她把這條羽毛裙子收了起來,對我說,留著你嫁人的時候穿吧。再過兩年,你也許就用得上它了。 達瑪拉雖然沒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捧出那條羽毛裙子,無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時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她有意無意地總要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晃悠著,若是看見他突然出來,她就會嚇得“嗷——”地叫一聲,轉身跑掉。只有心已經被人征服的女人,才會怕見那個男人的身影。達瑪拉為尼都薩滿精心做了兩樣東西:一副狍皮“伯力”和一個“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們那時一般戴的是分成兩瓣的手套,做起來比較簡單。而達瑪拉給尼都薩滿做的,卻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這樣的手套做起來非常費時。達瑪拉挑針走線地足足做了半個月,她在手套的腕口處繡了三圈花紋,Page 46一圈是火紋,一圈是水紋,一圈是雲紋。我還記得中圈的是火紋,一上一下的是水紋和雲紋。她做完後問我那花紋怎麼樣?我知道她是為尼都薩滿做的,就譏諷她:雲和水在一起是對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這句話讓達瑪拉白了臉,她“哦——”地叫了一聲,彷彿被針刺著了。所以接下來她做哈道苦——煙口袋的時候,就沒有繡任何花紋。那個煙口袋是用兩條狍腿皮做的,葫蘆形,口上和兩邊的縫口鑲邊,定帶,帶上繫著打火石袋。達瑪拉最初把父親用過的打火石系在了煙口袋上,被我和魯尼發現後,我們偷出那塊打火石,所以達瑪拉最終送給尼都薩滿的煙口袋是沒有打火石的。說來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薩滿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後,他的手指也變得靈活了,打到了很難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們的皮毛是最珍貴的,這讓他無比快樂和自得。而那個煙口袋,他完全把它當作了護身符,一直佩帶在腰的右側。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說我不想看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最終會住在一座希楞柱裡。依芙琳總是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說尼都薩滿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們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後,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說,如果是尼都薩滿死去了,而林克還在,他的身邊又沒有達瑪拉的話,他是可以娶額格都阿瑪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對依芙琳說:額格都阿瑪身邊沒有女人,阿瑪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還不得是狍皮口袋裡的那些神啊!阿瑪跟神在一起可怎么生孩子呀!依芙琳本來跟我一樣為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事擔憂著,我的話使她大笑起來,她揉著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就像為我招魂一樣,她說: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齡了,怎麼淨說孩子話呀!依芙琳以前是不愛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從母親和尼都薩滿格外在意對方以後,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議事情的時候,故意地提起父親。什麼林克五歲的時候就會射箭啦,什麼林克九歲時就會做滑雪板了,什麼林克比兔子還善跑,十歲時追上過一隻兔子啦。她每次說完,都要把頭扭向母親,說:達瑪拉,你要是見到小時候的林克,你那時就會想著要快點長大,好早點嫁給他!這時母親就會憂慼地看一眼尼都薩滿,尼都薩滿彷彿做了錯事似的,把頭低下來。漸漸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不愛坐在一起了,他們明顯感覺到大家對他們情感的敵意。從那以後,達瑪拉再打開羽毛裙子的時候,就會對著它發出一陣一陣的笑聲。那種笑Page 47聲讓我聯想起達西展開狼皮、讓獵鷹撲向它的時候,臉上所浮現的奇怪表情。她的笑聲讓人寒毛直立。她一這樣笑,就會把我和魯尼笑到希楞柱外。我們呆呆地看著天,希望它能刮來一股風,捲走那樣的笑聲。 我是大姑娘了。魯尼也長大了,他開始長鬍鬚了。我們眼見著達瑪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駝了,有一次剛學會說話的小達西來到我們希楞柱,他看著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你的頭上蓋著雪,你不冷嗎?達瑪拉知道小達西在說她越來越多的白髮,她淒涼地說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麼法子呢?也許雷電可憐我,會用它的光帶走我,讓我不再受苦? 從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氣,母親總是跑到樹林中,我知道她尋求什麼去了。可是雷電並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繩索,只想用它們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歸來。她披散著頭髮、渾身被雨水淋濕、打著寒戰回到營地的時候,尼都薩滿就會唱起歌來。尼都薩滿一唱歌,小達西就會鑽進瑪利亞的懷中哇哇大哭,那歌聲實在太哀愁了。日本人來了。他們來的那一年,我們烏力楞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逃回了額爾古納河左岸,把孤單的伊万推進了深淵;還有就是我嫁了一個男人,我的媒人是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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