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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二十八、青萍之末

滄浪之水 阎真 2722 2018-03-20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新年剛過,我打電話到醫政處去,要袁震海把年前就佈置的全年工作計劃交來。袁震海說:“該死該死,這幾天我父親一病,我都把這事忘了。過兩天吧。” 我想誰都有個忘的時候,也沒放在心上,把已經收上來來的處室的計劃看了,準備替馬廳長起草全年工作計劃的報告,過了兩三天報告有了一個輪廓,可醫政處那一塊還空著。袁震海還沒送計劃上來,我心裡有點不高興,也不去催,等著。 又過了一天,還不見動靜,我心裡就火了。你袁震海對我有想法我可以理解,讓我為點難我也能忍,我還沒有資格發脾氣,我只是個廳長助理,可報告是給馬廳長用的,這你是知道的!我氣起來幾乎就想空著這一塊交上去,你袁震海自己去向馬廳長解釋。想一想還是忍了,報告沒寫完整,總是我的事。我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他說:“該死該死,這兩天實在抽不出空,明天一定送來。”我把火氣壓下去說:“馬廳長明天就要這份東西了,他還要看,還要改,還要重新打印,下星期就開全廳的大會了。”他說:“明天,明天,明天一定。”第二天我一直等到下午快下班了,幾次打電話過去催,袁震海才派小田把計劃送過來了。我對小田說:“我準備把你們處裡這一塊空著交上去。”小田走了,我想著有點不對勁,昨天我都把馬廳長這面旗祭出來了,他還如此怠慢,他對我有怨氣他就不怕我到馬廳長那裡參他一本?我怨氣難消想著乾脆放慢一點操作節奏,等馬廳長催起來了,再把事情給馬廳長說了,讓他娘的也摔一個跟頭。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我把馬廳長的牌子都甩出去了,居然還不靈,這話馬廳長聽著舒服嗎?我只好忍氣吞聲,連夜把材料趕了出來。這時已近十二點,我氣得睡不著,就把事情跟董柳說了,董柳說:“公家的事你氣什麼,人生好比一齣戲,氣壞身體無人替。你睡不著,人家打鼾了呢。”我想想也是,想放寬心去睡,可心裡那種被怠慢的感覺怎麼也按捺不下去。人到了圈子裡,那自尊心就沒有辦法不是超度的敏感。袁震海不僅是怠慢,簡直就是戲弄!該死該死,他真的是該死!我睡不著,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感到還有一點別的意味在裡面。袁震海他怎麼有把握我不會把空著一塊的報告往上面一交?真交了他怎麼下台?他不止是怠慢我,還是怠慢馬廳長啊,他敢,他居然敢!

想到這一點我心中劃過一道閃電,又打了一個炸雷!馬廳長今年五十八,按照二五八的政策,五十二不提處,五十五不提廳,到了五十八,廳長也要讓賢了。 十年來馬廳長在衛生廳說一不二,誰不拿他的話當聖旨?難道袁震海聽到了什麼風聲?不可能吧。我總覺得袁震海的行為有點異樣,還是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我把報告的草稿交給馬廳長,馬廳長不高興說:“那我只好週末加班來弄它了。”話不重,可比打我一個耳光還難受,我這個助理是怎麼當的?袁震海的過錯,難道要我跟他扛著?我只好把幾次催袁震海的事說了,但沒敢說打了馬廳長的旗號去催的情節。連我這個廳長助理稍有怠慢都堵在心中沉沉的一塊放不下來,碰了馬廳長一下那還得了?我匯報了,就等於說他的絕對權威不那麼絕對了,這話好聽?馬廳長聽了說:“知道了。”我不再多說。

我總感到馬廳長“知道了”三個字是有份量的,但想不透。馬廳長會不會想著我是一個小人,為了保自己就把別人推了出來,所以他不置可否地說了這麼一句?如果這樣我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後面也許還有什麼內容,他明白了,但不點破。那內容又是什麼呢?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在聽了馬廳長的報告之後我深受鼓舞。我的草稿中談的是今年的工作思路,可馬廳長作了重大修改,把時間推上去了,連以後三五年的規劃都談到了,準備蓋新的辦公樓,準備把後面皮箱廠的地徵進來,準備研究出幾種能在全國打開市場的中成藥,等等。信息是明確的,他馬垂章今年不會下台。只要他不下台,我就有足夠的時間積蓄資歷,就有了緩衝的機會。當然這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的事,肯定有人是很不高興的。我去看孫副廳長的臉色,也看不出什麼。

可幾天后的廳辦公會議又使我的信心受到了動搖。本來馬廳長準備把中醫研究院醫政科的左科長調到醫政處當副處長,這件事他也跟我透過風。可辦公會議開到一半,準備討論人事問題的時候,孫副廳長說:“馬廳長有一種意見我覺得很好的,很正確的,廳裡提拔幹部,主要從廳里內部解決,這是對廳裡廣大干部的關心,誰工作得好,就有機會,這條政策雖然從沒形成文字,但廳裡在馬廳長的領導下,長期以來是這樣做的。廳裡能夠做到人心安定,工作順利展開,用人的思路是一條很重要的原因。”孫之華的話讓我吃了一驚,這不是先發製人堵著馬廳長嗎?會場上的空氣一時有點緊張,沒有人接下來說話。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鐘,這兩分鐘比兩個小時還長。馬廳長說:“我原來有個想法,想把左文松同志調到醫政處來幫助袁震海同志工作,是不是合適,大家可以議一議。”又沉默了一兩分鐘,我覺得自己是非站出來不可了,反正沒有馬廳長就沒有我,我豁出去了,就說:“左文松同志因為跟我的專業比較接近,我還是了解他的,不論從專業水平還是工作能力,他都還是可以勝任的。”我剛說完袁震海馬上說:“我們醫政處如果能來一個懂得西醫業務的人,可能更好一些,開展工作更順利一些,畢竟我們的工作對像大多數都是與西醫有關的,不然就不太成比例了。”他在暗示廳裡的干部學中醫的太多,他敢!他居然敢!看來他也是豁出來了。十來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這件事,可真有點站隊的意味了。馬廳長說:“這件事有不同意見,暫時放一放,大家先議一議藥品檢查問題。”

事情很快就在廳里傳開了,馬廳長在六月份的去留,本來似乎不是一個問題,現在卻成為一個問題了。大家每天上班,私下里隱隱約約閃爍其辭但意義卻非常清晰的議論也多了起來。星期天我去少年宮送一波上書法班,人事處賈處長正好送女兒上舞蹈班,見了我神秘地說:“你注意沒有,領導上這一次沒拍板,把事情擱下了。我在人事處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這後面莫不真有點什麼風聲?” 我說:“你說呢,你搞人事的總該知道一點。”他說:“我正想問你呢,你在省裡有沒有人?我方向不明夾在中間,做人容易嗎?”我說:“沒想到袁震海的膽子這麼大,他敢站在領導的對面。”他說:“也有人說你的膽子大呢。”他又說了幾句,匆匆去了。 賈處長的話使我的危機感陡增。按政策馬廳長是下定了,他下了我就完了。

袁震海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賭寶似地在孫之華那裡一賭。馬廳長下了,不論將來孫之華是否能主政,他都是贏家。真到那一天,我就如股票撞上跌停板了,還可能是連續幾個跌停板。這時我又感覺到周圍的人對我的態度有了一點變化,沒別人的時候依然親熱著,可在公共場合就擺出一副不咸不淡的嘴臉,他們騎在牆上觀察風向,罵他們小人吧也有點冤枉了他們,混了幾十年才混出一點眉目,一點生存空間,誰敢拿這點可憐的本錢去賭,去主持正義?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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